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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法里緩緩地把越野車開上瓦吉•阿卡巴汗區那幢大宅邸的車道。他把車停在圍牆邊的柳樹蔭下。這幢房子座落於第十五街,即賓客街。法里熄火,我們等了幾分鐘,聆聽引擎滴答滴答的冷卻聲,誰也沒說話。法里在座位上動來動去,玩弄著還插在引擎鎖孔的鑰匙。我可以感覺出來,他有話要對我說。

  「我想,我會在車裡等你。」他終於開口,帶著些許抱歉的語氣。他沒看著我。「現在這是你的事。我──」

  我拍拍他的手臂。「你做得夠多了,比我付錢請你做得還多。我不期望你和我一起進去。」但我不希望獨自進去。除了我從爸爸身上學到的之外,我還希望現在他站在我身邊。爸爸一定會闊步衝進大門,要求見負責的人,誰敢擋他的路就有顏色可瞧。但爸爸早就過世了,葬在海沃一座小墓園的阿富汗區。上個月,莎拉雅和我還在他墓前放了一束雛菊與小蒼蘭。我必須靠自己。

  我下車,走向這幢房子高聳的木質大門。我按了門鈴,但沒聽到鈴聲──還在停電──所以我用力敲門。一會兒,我聽見門裡有簡短的應聲,兩個揹著步槍的人來應門。

  我瞥一眼坐在車裡的法里,大聲地說:「我會回來。」但心裡卻全然不確定。

  持槍男子把我從頭到腳搜了一遍,拍拍我的腿,探探我的胯部。其中一個人用普什圖語說了什麼,兩人低聲輕笑起來。我們走進大門。這兩個持槍男子帶我穿過精心修剪的草坪,經過一排沿牆栽植的天竺葵和茂密灌木。院子盡頭有一座古老的水井。我還記得侯瑪勇卡卡在賈拉拉巴德的房子也有一個像這樣的水井──那對雙胞胎,法吉拉和卡莉瑪,常和我往水井裡丟石頭,聽著「砰」的聲音。

  我們走上幾個台階,進入一幢寬闊卻沒什麼裝潢的房子。我們穿過門廳──一面牆上掛著一面大型的阿富汗國旗──兩人帶我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房裡有兩張薄荷綠沙發,遠遠角落有一台大螢幕電視,一條繡有略呈長方形麥加地圖的祈禱地毯釘在牆上。兩人裡較年長的那個用槍指指沙發。我坐下。他們離開房間。

  我翹起腿,又放下。把汗淋淋的手擺在膝蓋上。這會讓我看起來很緊張嗎?我合起手掌,卻覺得這樣更糟,於是就用手抱著胸。血液在我的太陽穴裡砰砰作響。我覺得全然孤獨。腦海裡思緒紛飛,但我完全不想去思索,因為清醒的那個我知道,是我瘋了,才會讓自己陷進這一切。我離妻子千萬哩,坐在這間感覺像地牢的房間裡,等候著我才剛目睹謀害兩個人的兇手。這真是瘋狂。更糟的是,這很不負責任。事實上很有可能,我會讓莎拉雅變成寡婦,三十六歲的寡婦。「這不是你,阿米爾,」其中一個我說。「你沒膽。你天生如此。這倒也不是壞事,因為你的可取之處就是你從來沒騙自己。在這方面沒有。三思而後行的懦弱並沒有錯。但如果懦弱得不記得自己是誰……真主保佑他。」

  沙發旁有張咖啡桌。底座是X形,金屬桌腳交叉拴著一圈胡桃大小的銅球。我以前看過這樣的桌子。在哪裡?我突然想起來:帕夏瓦那間擁擠的茶屋,我那天晚上閒逛去的那間。桌上有一碗紅葡萄。我拿了一個,丟進嘴裡。我得找件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任何事都好,讓我腦海裡的聲音消失。葡萄很甜。我又丟了一顆到嘴裡,渾然不知道這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吃的最後一口固體食物。

  門打開,那兩個持槍男子又進來了。走在他們中間的是那個穿白衣的高大神學士,仍然戴著約翰•藍儂的墨鏡,宛如某個肩膀寬闊的新世紀神祕上師。

  他在我對面坐下,兩手擺在扶手上。良久,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坐在那裡,望著我,一手拍著椅套,一手捻著土耳其藍的念珠。他在白色襯衫外罩著黑色的背心,戴著金錶,我看到他的左袖上有一塊乾掉的血跡。他沒換掉稍早行刑時穿的衣服,這竟病態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揚起沒戴念珠的那隻手,粗短的手指在空中輕敲。那是輕拍的慢動作,上下,左右,宛如撫摩著隱形的寵物。他的一隻袖管往下滑,我看見前臂上的印記──我在舊金山陰暗小街的流浪漢身上看過相同的記號。

  他的皮膚比其他兩個人蒼白,幾乎帶著病黃,就在他的黑色頭巾下緣,有幾顆小小汗珠在前額上閃閃發亮。他的鬍子和其他人一樣長及前胸,顏色也比其他人淺。

  「你好。」他說。

  「你好。」

  「你現在可以弄掉那個了。」他說。

  「對不起?」

  他對一個荷槍男子招手示意。突然,我的臉頰刺痛,那個衛兵用手上下拉扯著我的鬍子,咯咯笑。那個神學士咧開嘴笑。「我這一陣子以來見過最好的假鬍子。但我想這樣比較好,你不覺得嗎?」他扭轉著手指,彈響,拳頭張開闔起。「好啦,阿拉保佑,你喜歡今天的表演嗎?」

  「那是表演嗎?」我說,摸著臉頰,希望我的聲音沒曝露出我內在的恐懼。

  「公開審判是最精彩的表演,我的兄弟。戲劇性、懸疑性。而且最重要的是,集體教育。」他彈響手指。較年輕的那個衛兵幫他點香煙。神學士笑起來。喃喃自語。他的手抖動著,香煙幾乎掉下來。「但你若想看真正的表演,就應該和我一起到馬札爾﹡。一九九八年八月,那才算是真正的表演。」

  (﹡Mazar i sharif,阿富汗北方城市,塔利班曾與北方聯盟在此激戰。)

  「你的意思是?」

  「我們把他們留給狗。」

  我明白了他在說什麼。

  他站起來,繞過沙發踱步,一圈,兩圈。又坐下來。他說得很快:「我們挨家挨戶叫出男人和男孩。射殺他們,就當著他們的面。讓他們看。讓他們記得他們是什麼人,他們屬於哪裡。」他幾乎在喘著氣。「偶爾,我們會撞開門,闖進他們家裡。我……我拿著機關槍掃射……對著整個房子,不停開火,直到煙霧迷漫什麼都看不見。」他傾身靠近我,像要分享什麼大秘密。「只有這樣做過,你才會懂『解放』這個詞的意義。站在一屋子的標靶裡面,讓子彈到處掃射,免除罪惡與悔恨,知道你自己有美德、善良、高貴,知道你自己履行的是真主的志業。這讓人驚心動魄。」他親吻念珠,偏著頭。「你還記得嗎,賈維?」

  「記得,老爺大人。」較年輕的那個衛兵回答說:「我怎麼忘得了?」

  我在報上讀過馬札爾.伊.沙利夫所發生的屠殺哈札拉的報導。就發生在塔利班奪取馬札爾之後不久。馬札爾是最後落入塔利班手中的城市之一。我還記得莎拉雅吃早餐的時候拿給我看那篇報導,她面無血色。

  「挨家挨戶。我們只停下來吃飯禮拜。」神學士說。他溫柔地說著,彷彿談論的是他參加的一場盛大派對。「我們把屍體留在街上,如果他們的家人想偷偷出來把屍體拖回家裡,我們就把他們也給殺了。然後把他們的屍體留在街上好幾天,留給狗吃。狗肉狗狗吃。」他吸著香煙。顫抖的手揉著眼睛。「你從美國回來?」

  「對。」

  「那婊子近來如何?」

  我突然尿急。我祈禱尿意會消失。「我在找一個男孩。」

  「誰不是呢?」他說。扛著步槍的男子大笑。他們的牙齒被鼻煙垢染得綠綠的。

  「我知道他在這裡,和你一起。」我說:「他叫索拉博。」

  「我問你,你和那婊子攪和在一起幹嘛?為什麼你沒留在這裡,和你的穆斯林弟兄一起為國服務?」

  「我離開很久了。」這是我唯一想到的話。我的頭好燙。我併攏膝蓋,忍住尿意。

  那個神學士轉頭對門邊的兩人說:「這算是答案嗎?」他問。

  「不算,老爺大人。」他們齊聲微笑說。

  他的目光轉到我身上。聳聳肩。「他們說,不算答案。」他吸一口煙。「我們這裡有些人相信,在國家最需要你的時候拋棄它,和叛國賊沒兩樣。我可以用這個理由逮捕你,甚至讓你被槍斃。這讓你害怕嗎?」

  「我只是來找那個男孩。」

  「你覺得害怕嗎?」

  「是的。」

  「應該的。」他說。他背靠在沙發上。捻一下香煙。

  我想起莎拉雅。這讓我平靜。我想到她那個鐮狀的胎記,頸部優雅的曲線,明亮的雙眸。我想起我們的新婚之夜,在綠色面紗下凝視彼此在鏡中的影像,我在她耳邊說我愛她時,她的臉頰泛起紅暈。我記得我們兩人隨著古老的阿富汗歌謠起舞,轉啊轉啊,大家欣賞、鼓掌,那個鮮花、洋裝、晚禮服與微笑的臉龐交融模糊的世界。

  那個神學士不知說了什麼。

  「對不起?」

  「我說,你想見他嗎?你想見我的男孩嗎?」他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撇嘴冷笑。

  「是的。」

  衛兵離開房間。我聽見有扇門咿呀打開,聽見衛兵用普什圖語說了些什麼,語氣強硬。接著,腳步聲,每一步都伴隨著叮噹的鈴聲。讓我回想起哈山和我常在新城區追著的那個耍猴戲的人。我們常花一盧比的零用錢,請他讓猴子跳舞給我們看。猴子脖子上繫著鈴鐺發出相同的叮噹聲。

  接著,門打開,衛兵走進來。他肩上扛著手提音響。在他背後,跟著一個穿著寬鬆、天藍色棉袍的男孩。

  相似得令人驚異。令人迷惑。拉辛汗的拍立得照片並未忠實傳達。

  這孩子有張他父親的滿月圓臉,他格外突出的下巴,他外扭的貝殼形耳朵,以及相同的纖細骨架。這是我童年見到的那張中國娃娃臉,是冬日裡凝視扇形展開的撲克牌上的那張臉,是夏夜裡我們睡在父親房子屋頂上蚊帳後面的那張臉。他的頭髮剃掉了,他的眼睛被睫毛膏弄得黑黑的,而他的臉頰閃著不自然的紅暈。他在房間中央停下腳步,綁在他足裸上的鈴鐺也不再叮噹響。

  他的目光注視著我,流連不去,然後轉開,看著自己沒穿鞋的腳。

  一個衛兵壓下按鈕,普什圖音樂流洩一室。手鼓、手風琴、弦琴的低吟。我猜,音樂只要是聽在塔利班的耳朵裡就不算罪行。他們三個人開始拍手。

  (﹡塔利班的「揚善抑惡部」頒令禁絕音樂。)

  「哇哈!哇哈!太美妙了!」他們歡呼。

  索拉博揚起手臂,緩緩轉圈。他踮起腳尖,優雅地旋轉,彎腰觸膝,直起身子,再度旋轉。他扭動纖細的手腕,彈響手指,頭左右晃動像個鐘擺。他的腳踏著地板,鈴鐺跟著手鼓的節拍和諧地響起。他一直閉著眼睛。

  「美妙啊。」他們歡呼。「太棒了!」兩個衛兵又笑又吹口哨。穿白衣的神學士跟著音樂搖頭晃腦,色瞇瞇地半張著嘴。索拉博轉圈舞蹈,眼睛閉著,直跳到音樂停止。他隨著音樂的最後一個音符重重頓腳,鈴鐺響起最後一陣叮噹聲。維持舞姿不動。

  「好啊,好啊。我的孩子。」那個神學士說,叫索拉博過來。索拉博走近他,低著頭,站在他的大腿間。那個神學士雙手摟住索拉博。「他多有天份啊,我的哈札拉男孩!」他說。他的手滑下男孩背部,又爬上,停在腋窩。一個衛兵碰碰另一個人的手肘,竊笑著。神學士叫他們出去。

  「是的,老爺大人。」他們退下說。

  神學士讓男孩轉過身面對我。他的手臂緊緊環繞著索拉博的肚子,下巴抵在索拉博肩上。索拉博低頭看腳,但還是不住偷偷用羞澀的眼光瞄我。神學士的手在索拉博腹部上下撫摸。上,下,緩緩地,輕輕地。

  「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個神學士說,充滿血絲的眼睛從索拉博肩頭盯著我看。「那個老巴巴魯後來怎麼了?」

  這個問題像個鐵鎚敲在我眉心。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血色褪盡。雙腳發冷。麻木。

  他大笑。「你是怎麼想的?他戴上假鬍子我就不認得你啦?我敢說,你根本不瞭解我:我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的面孔。從來不會。」他的嘴唇拂過索拉博的耳朵,但卻監看著我。「我聽說你父親死了。嘖,嘖。我一直想要給他一點顏色瞧瞧的。看來我只能將就他這個沒用的兒子囉。」他取下墨鏡,那雙佈滿血絲的藍眼睛盯住我。

  我想呼吸,但沒有辦法。我想眨眨眼,但沒有辦法。這一刻實在太不真實了──不,不是不真實,是荒謬──讓我驚訝地無法呼吸,周圍的世界全靜止不動。我的臉如火燃燒。那句關於陰魂不散的老諺語是怎麼說的:「我的過往亦復如此,永遠陰魂不散。」他的名字從深處升起,但我不願說出,深怕一出口,就會召喚出他。但他已經在這裡了,活生生的,坐在離我不到十呎處,在這許多年後。──他的名字從我唇間溜出:「阿塞夫。」

  「阿米爾將。」

  「你在這裡幹嘛?」我說,知道我自己問的這句話有多愚蠢,卻又想不出其他話可說。

  「我?」阿塞夫揚起眉毛。「我在這裡適得其所。問題是,你在這裡幹嘛?」

  「我告訴你了。」我說。我的聲音顫抖。我真希望我的聲音如常,希望我的肌肉不會縮緊在骨頭上。

  「這個男孩?」

  「對。」

  「為什麼?」

  「我可以付你錢。」我說:「我可以匯錢來。」

  「錢?」阿塞夫說。他強忍住笑。「你聽說過洛肯罕嗎?西澳大利亞,天堂樂土。你應該去看看的,幾哩長的海灘。碧綠的海水,湛藍的天空。我父母親住在那裡,一幢面海的別墅。別墅後面有高爾夫球場和一個小湖。父親每天打高爾夫球。母親,她比較喜歡網球──父親說她的反手拍很難招架。他們開了一家阿富汗餐廳和兩家珠寶店。全都生意興隆。」他拿起一顆紅葡萄,寵溺地,放進索拉博嘴裡。「所以,如果我需要錢,我會要他們匯給我。」他親吻索拉博的脖子。那孩子略微退縮,又閉上眼睛。「況且,我又不是為了錢才和俄國佬打仗。也不是為了錢才加入塔利班。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加入他們嗎?」

  我的嘴唇乾涸。我舔舔唇,發現舌頭也乾了。

  「你口渴嗎?」阿塞夫說,嘻嘻地笑。

  「不會。」

  「我想你口渴了。」

  「我很好。」我說。事實上,這個房間突然變得太熱──汗水從我的毛細孔湧出,刺痛我的皮膚。這是真的嗎?我真的坐在阿塞夫對面?

  「隨便你吧。」他說:「反正,我講到哪兒啦?喔,對,我怎麼加入塔利班的。嗯你或許記得,我以前不是很虔誠信教的那種人。但有一天我看到真主顯靈。在牢裡的時候。你想聽嗎?」

  我什麼也沒說。

  「很好,我告訴你。」他說:「我在牢裡蹲了一段時間,在坡雷查克希,就在一九八○年巴拉克•卡馬爾﹡掌權之後不久。我有一天晚上被抓,一群共產黨士兵衝進我們家,用槍抵著我父親和我,要我們跟著他們出去。那些王八蛋連理由也不說,也不回答我母親的問題。那也不是秘密,每人都知道共產黨是無產階級。他們出身沒沒無聞的貧窮家庭。這些在俄國佬來之前連舔我鞋子都不配的走狗,竟然槍口抵著我下命令。他們領口別著共產黨旗幟,強調要打破資產階級,表現得像他們真的擁有階級一樣。到處都發生一樣的情形:抓走有錢人,丟進監獄,做同志的表率。」

  (﹡Babrak Karmal,為阿富汗人民民主黨創始人,一九七八年共黨革命後擔任副總理,一九七九年蘇聯入侵後被扶植為總統,一九八六年遭撤換,後死於莫斯科。)

  「反正,我們六個一間,擠在小得像冰箱的牢房裡。每天晚上,那個指揮官,半哈札拉、半烏茲別克的鬼東西,聞起來就像死得發臭的驢子。他會從牢裡拉一個犯人出來,痛打一頓,直到他那張肥臉汗如雨下。然後他會點一根煙,把關節弄得咯咯響,離開。第二天晚上,他會再挑一個。有天晚上,他挑到我。我那時情況已經很糟了。我尿血尿了三天,腎結石。如果你沒得過,相信我,那真是無法想像的痛。我母親也得過,我記得她有一次告訴我,她寧可生小孩也不要得腎結石。反正,我還能怎麼辦?他們把我拖出去,他開始踹我。他的及膝皮靴鞋尖釘有鐵片,他每天晚上穿來玩他的踹人遊戲,這回他用在我身上。我叫了又叫,他還是一直踹,突然,他踢到我的左腎,石子排了出來。就這樣。哇,解脫了!」阿塞夫大笑:「我大叫『阿拉保佑!』,他更用力踹,我卻開始笑。他氣瘋了,他踢得越用力,打得越用力,我就笑得越大聲。他們把我拖回牢房的時候我還在笑。我一直笑一直笑,因為我突然得知真主的旨意:祂站在我這邊。祂要我活下來是有理由的。」

  「你知道嗎,幾年之後,我在戰場上遇到那個指揮官──真主的行事真奇妙。我在梅馬納城外的壕溝看到他,胸口被砲彈碎片炸傷,淌著血。他還是穿著那雙靴子。我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他說不記得。我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告訴他,我永遠不會忘記任何人的面孔。我開始射他的睪丸。從此以後,我就肩負使命。」

  「什麼使命?」我聽到自己說:「對偷情的人丟石頭?強暴小孩?鞭打穿高跟鞋的女人?屠殺哈札拉人?全都奉伊斯蘭之名?」這些話出乎預料地脫口而出,在我還來不及拉緊韁繩之前就已溜出。我真希望我能抓它們回來,吞下肚。但它們已經出口了。我已經越線了,我生還的任何一小絲微弱希望,已經因為這幾句話而滅絕了。

  阿塞夫臉上掠過驚訝的神色,轉瞬即逝。「我覺得這是一種享受。」他冷笑說:「但是,有些事是你們這種賣國賊不會懂的。」

  「比如?」

  阿塞夫的眉頭皺起。「比如對你的民族、你的習俗、你的語言感到驕傲。阿富汗就像一幢塞滿垃圾的美麗莊園﹡,總要有人清除垃圾。」

  (﹡依據阿富汗傳說,真主阿拉造完了其它部份之後,看到遺留了一些垃圾,破土碎屑,擺在哪裡都不合適,於是把這些垃圾全收集堆放一處,即是阿富汗。)

  「你在馬札爾挨家挨戶做的就是這種事啊?清除垃圾?」

  「一點也沒錯。」

  「在西方,他們有個專有名詞。」我說:「他們說這叫種族淨化。」

  「他們這樣說?」阿塞夫的臉喜形於色:「種族淨化?我喜歡。聽起來很順耳。」

  「我要的只是這個男孩。」

  「種族淨化。」阿塞夫喃喃自語,反覆品味這幾個字。

  「我要這個男孩。」我再說一遍。索拉博的目光飄向我。一雙待宰羔羊的眼睛。甚至還塗著睫毛膏──我還記得在忠孝節那天,在我們的後院裡,穆拉給羊塗上睫毛膏,餵牠吃方糖,然後才割斷牠的脖子。我覺得,我在索拉博的眼裡看到哀求。

  「告訴我為什麼。」阿塞夫說。他輕咬著索拉博的耳垂。放開他。汗珠淌下他的額頭。

  「那是我的事。」

  「你要他做什麼?」他說,露出故作嬌羞的微笑。「或者,要對他做什麼?」

  「真是令人噁心。」我說。

  「你怎麼知道?你嘗過囉?」

  「我想帶他到一個比較好的地方。」

  「告訴我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我說。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勇猛,或許是體認到自己將死的事實。

  「我覺得很奇怪。」阿塞夫說:「我覺得很奇怪。你這麼大老遠來,阿米爾,大老遠來就為了一個哈札拉人?你為什麼到這裡?到底為什麼?」

  「我自有理由。」我說。

  「很好。」阿塞夫說,冷冷笑著。他推著索拉博的背,把他推向桌子。索拉博的屁股撞翻了桌子,葡萄灑得滿地。他跌在葡萄上,臉著地,襯衫被葡萄汁液染得紫紅。銅球環繞交叉的桌腳,指向天花板。

  「好,帶他走。」阿塞夫說。我扶索拉博站起來,拍掉沾在他褲子上像攀附在碼頭的藤壺貝似的碎葡萄。

  「走吧,帶他走。」阿塞夫說,指著門。

  我拉著索拉博的手。他的手好小,皮膚乾燥,粗糙。他挪動手指,緊緊纏住我的手。我又看見拍立得照片上的那個索拉博,他手抱住哈山的腿,頭靠著他父親的臀部。他倆都在微笑。我們走過房間的時候,鈴鐺叮叮噹噹響。

  我們走近門邊。

  「當然,」阿塞夫在我們背後說:「我沒說你不用付出代價。」

  我轉身。「你要什麼?」

  「你要把他贏到手。」

  「你要什麼?」

  「我們還有事未了,你和我。」阿塞夫說。「你記得的,不是嗎?」

  他不必擔心。我從沒忘記達烏德汗推翻國王那天的事。長大之後,只要一聽到達烏德汗的名字,我就覺得看見哈山拿彈弓對準阿塞夫的臉,哈山說大家會開始叫他「一隻耳朵的阿塞夫」,而不是「吃耳朵的阿塞夫」。我還記得我有多嫉妒哈山的勇氣。阿塞夫打退堂鼓,揚言總有一天要收拾我們兩個。他已經在哈山身上踐履誓言。現在輪到我了。

  「好吧。」我說,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我不想求饒;那只會更加增添他的樂趣。

  阿塞夫叫那兩個衛兵進來。「你們聽著。」他對他們說:「等一下,你們把門關上。他和我要算一算以前的舊帳。不管你們聽見什麼聲音,都不要進來!聽到了嗎?別進來!」

  衛兵點點頭。看看阿塞夫,又看看我。「是的,老爺大人。」

  「結束之後,我們之間只有一個能活著走出這個房間。」阿塞夫說:「如果是他,他就贏得他的自由,你們要讓他走,聽懂了嗎?」

  年紀較大的那個衛兵動了一下。「可是老爺大人……」

  「如果是他,就讓他走!」阿塞夫吼道。兩人有些畏怯,但又點點頭。他們轉身走開。其中一個走向索拉博。

  「讓他留下。」阿塞夫說。他咧嘴笑。「讓他看。男孩子該學點教訓。」

  衛兵離去。阿塞夫脫下念珠。搜著黑色背心胸前的口袋。他掏出來的東西讓我一點都不意外:不銹鋼的指節套。

  ※※※

  他的頭髮,以及薄唇上方克拉克蓋博式的小鬍子都抹了凝膠。凝膠滲入了綠色手術紙帽裡,透出一個宛如非洲形狀的暗色印記。我記得他。記得這個情景,以及他深色脖子上的阿拉金鍊。他俯視著我,用我聽不懂的語言飛快講話,烏爾都語,我想。我的目光忍不住被他上下滑動的喉結吸引,我想問他到底幾歲,他看起來實在太年輕,像是某部外國肥皂劇裡的演員──但我能說出口的只是:我想我要狠狠揍他一頓,我想我要狠狠揍他一頓。

  ※※※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狠狠揍了阿塞夫。我想不是。我能怎麼辦?這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揮過一拳。

  和阿塞夫決鬥的記憶異常鮮明:我記得阿塞夫戴上指節套前先打開音樂。後來,繡著長方形麥加圖案的祈禱毯從牆上掉下來,打在我頭上;灰塵四起,讓我忍不住打噴嚏。我還記得阿塞夫把葡萄丟到我臉上,我記得他那口唾沫發亮、狂野怒吼的牙齒,還有佈滿血絲溜轉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頭巾掉落,露出一頭及肩的蓬捲金髮。

  尾聲了,當然。嗯,我還是看得一清二楚。我一定會的。

  我記得的大多是:他的指節套在午後陽光裡閃閃發亮;最初的幾拳因指節套而覺得十分冰冷,但很快就因我的鮮血而溫暖起來。我被甩到牆邊,一根原本可能掛畫的釘子刺進我背上。索拉博尖叫。手鼓、手風琴、弦琴全被摔到牆上。指節套打碎我的下巴。我自己的牙齒哽在喉嚨,吞下肚。我想起以前我花了無數小時清牙縫、刷牙。又被摔到牆上。躺在地板上,上唇傷口滲出的鮮血沾染在淺紫色的地毯上,腹部如撕裂般劇痛,我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再呼吸。肋骨啪噠響,像折斷樹枝的聲音,哈山和我以前常折樹枝當劍,學電影裡的辛巴達決鬥。索拉博尖叫起來。我的臉撞上電視架的一角。又是啪一聲斷裂的聲音,這次是我左眼下方。音樂。索拉博在尖叫。有手指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頭往後扯,不銹鋼閃閃發亮。又來了。斷裂聲又響了。這次是我的鼻子。咬牙忍痛,卻發現我的牙齒不像以往排列得那麼整齊。又被踢。索拉博大叫。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始笑,但我的確放聲大笑。痛得大笑,我下巴痛,肋骨痛,喉嚨痛。但我一直笑,一直笑。我笑得越厲害,他就踢我踢得更厲害,打得更厲害,抓得更厲害。

  「什麼事這麼好笑?」阿塞夫每一出手,就咆哮一次。他的口水噴到我眼睛。索拉博大叫。

  「什麼事這麼好笑?」阿塞夫怒吼。另一根肋骨斷裂,這次是左下方。這麼好笑的是,自從一九七五年冬季以來,我第一次覺得如此心安理得。我大笑,因為我瞭解,在我心底某個隱密角落,我一直期待如此。我記得在山丘上那天,我用石榴丟哈山,想激怒他。他就只是站在那裡,什麼也沒做,紅色的汁液染滿襯衫,宛如鮮血。然後他從我手上接過石榴,砸向自己的額頭。「你現在滿意了嗎?」他咬牙說。「你覺得好過一些了嗎?」我並不快樂,也沒覺得好過一些。完全沒有。我體無完膚──我一直到後來才發現情況有多糟──但我覺得痊癒了。終於痊癒了。我大笑。

  尾聲了。那麼,我就要踏進墳墓了……

  我躺在地上大笑,阿塞夫跨坐在我胸前,他的臉,像戴著瘋狂面具,圈著一綹綹亂髮的那張臉,離我的臉不到幾吋,搖晃著。他的一隻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手,戴著指節套的那隻手,舉起過肩。他將拳頭舉得更高,準備再出手。

  此時,一個微弱的嗓音說:「住手。」

  我們都看著。

  「拜託,別打了。」

  我記起孤兒院的院長幫我和法里開門時說過的話。他叫什麼名字來著?薩曼?「他那東西片刻不離身,」他說。「他走到哪裡都塞在褲腰間。」

  「別再打了。」

  黑色的睫毛膏拖著兩道長痕,混著淚,滑下他的臉頰,暈糊了胭脂。他的下唇顫抖。鼻涕流出來。「住手。」他悽聲說。

  他到手高舉過肩,抓著彈弓的橡皮圈,緊緊拉個滿弓。弓裡有個東西,某個閃亮黃色的東西。我眨掉眼睛上的血,看見那是桌子底座的銅球。索拉博把彈弓瞄準阿塞夫的臉。

  「別再打了,大人,拜託。」他說,他的聲音嘶啞顫抖。「別再打他。」

  阿塞夫的嘴唇掀動沒出聲。他開始說話,又停住。「你以為你在幹嘛?」他終於說。

  「住手,拜託。」索拉博說,綠色的眼睛又湧出淚來,混著睫毛膏。

  「放下,哈札拉人。」阿塞夫叱責地說。「放下,否則我現在對他做的,和我要對付你的手段比起來,只能算是捏捏耳朵而已。」

  淚水潰決。索拉博搖搖頭。「拜託,大人。」他說:「住手。」

  「放下。」

  「別再打他。」

  「放下。」

  「拜託。」

  「放下!」

  「住手。」

  「放下!」阿塞夫放開我的喉嚨。衝向索拉博。

  索拉博放開弓弦,彈弓發出「登──」的聲音。阿塞夫慘叫。他用手摀住上一刻還是他左眼的部位。鮮血從他的指間滲出。鮮血和別的東西,某種白色黏稠的東西。「那叫玻璃液,」我思緒清楚地想到。「我在什麼地方讀到過。玻璃液。」

  阿塞夫在地毯上打滾。滾來滾去,哀號慘叫,手仍摀住血淋淋的窟窿。

  「我們走吧。」索拉博說。他拉我的手,扶我站起來。我被毆打的身體每一吋都疼痛難耐。在我們背後,阿塞夫還在慘叫。

  「出去!滾出去!」他嘶喊。

  我踉蹌著開門。衛兵看到我時,睜大眼睛,讓我很納悶自己變成什麼樣子。每吸一口氣,我的胃就一陣疼痛。一個衛兵用普什圖語說了幾句話,兩人便撇下我們,飛也似地衝進阿塞夫仍在嘶喊「出去!」的房間。

  「走。」索拉博說,扯著我的手。「我們走吧!」

  我蹣跚走出玄關,索拉博的小手握在我手裡。我回頭看了最後一眼。那兩個衛兵擠在阿塞夫前門,手忙腳亂地弄他的臉。我猛然瞭解:那顆銅球還陷在他空空的眼窩裡。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左右搖晃。我跌跌撞撞走下樓梯,靠在索拉博身上。從樓上,仍傳來阿塞夫的尖叫,一聲又一聲,像受傷野獸的哀號。我們走出房子,走進陽光下,我的手臂環繞在索拉博肩上,我看見法里向我們跑來。

  「奉真主之名!奉真主之名!」他說,見到我時眼睛大張。他讓我的手臂搭在他肩上,把我撐起來,跑著帶我回車上。我看見他的涼鞋砰砰地踏在人行道上,拍打在他黝黑粗糙的後腳跟。我一呼吸就很痛。然後,我仰望著越野車的車頂,在後座,米色的內裝已破損,傾聽著警示門未關好的叮、叮、叮聲。車旁有跑步的聲音。法里和索拉博很快地交談幾句。越野車的門用力摔上,引擎轟隆啟動。車子猛然前進,我感覺額頭上有隻小手。我聽見街道上的說話聲,有人吼叫,也看見車窗上模糊映過的樹影。索拉博在啜泣。法里還是不斷說:「奉真主之名!奉真主之名!」

  大約就在那時,我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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