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
卓潤掏出鑰匙,對準鎖孔,手懸停在半空,遲遲沒有動作。他低著頭髮了會兒呆,又把鑰匙收了起來,轉身離開了住處。
他在夜風和煦的路上拖著腳步走到車站,站在站牌下看著馬路對面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喊道:“上不上車?”
卓潤抬了抬眼睛,發現已經有大巴停在面前,司機正投來關愛智障的眼神。他上了車直接走到倒數第二排,靠著窗子坐了下來。
大巴發動了,道旁的路燈一根接一根閃過,暖黃色的光在視覺裡拖著短短的尾巴,像一顆顆小小的流星。卓潤額角抵著車窗,隨著車身震動,他的腦袋一下下撞在玻璃窗上。
自從被黑之後,卓潤雖然有壓力,有委屈,有憤怒,卻不曾因此傷心難受過。他不是因為這種打擊就會輕易放棄的人,即使沒有人站出來為他說話,他也相信清者自清,等過一段時間粉絲們的情緒平靜下來,或許會更加客觀理智地分析這件事,他不會為沒有做過的事情心虛。
至於個別前輩的排擠、某些人的冷嘲熱諷、大部分人的繞道而行,卓潤也不會翻來覆去地在心裡咀嚼,那樣做除了給自己添堵之外,一點實際用處也沒有。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你好的時候,自然人人都願意湊上來,你倒楣的時候,其他人肯定要保持距離。這些卓潤都能理解,可對他來說,所有人的話語和行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蒼祁一個眼神對他的衝擊力。
卓潤一直以為蒼祁是不一樣的。不說他的性格行為怎麼“任性”,卓潤認為至少他們倆之間比跟其他人走得要近一些。就算某些時刻細微朦朧的感覺都是自己一廂情願自作多情臆想出來的,可那些相處的時光加在一起,還換不來一句安慰嗎?
“哐”地一聲,大巴快速開過減速帶,車身猛地一顛,卓潤的額角在車窗上重重撞了一下,發出很大的一聲,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疼得齜牙咧嘴,眼前水汽濛濛。
終點站到了,卓潤抹了把眼睛背包下車,一邊踢著石子一邊回到家裡。剛一開門,他就覺得鼻子發酸,眼淚不由自主地就下來了。
“媽你弄什麼呢,嗆死人了!”卓潤接住撲過來的卓裘裘,涕淚漣漣地說。
張女士從廚房出來,把手上的水往圍裙上擦了擦:“熬辣椒醬呢。你回來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家裡都沒什麼吃的。”
“我吃過了。”卓潤沒胃口,謊稱自己晚上不僅吃了,還吃了很多,“你熬的什麼辣椒醬,怎麼又辣又酸的?”
張女士:“裡面放醋了,當然酸。”
卓潤懷疑老媽背後是不是有個秘密的黑暗料理協會,隔三差五就會給會員發奇葩的食譜。張女士用小勺盛了一點醬汁,說什麼都要讓卓潤嘗嘗。
卓潤接過勺子,索性整個送進嘴裡,五秒鐘之後,他哭了。
“兒子你怎麼了?”張女士嚇了一跳,她熬的是□□嗎?
卓潤蹲在地上,摟著裘裘痛哭流涕:“我靠,辣的不行了,還特酸,媽,親媽,都扔了吧,沒法吃,咳咳咳咳,我的嗓子……完了我要失業了……”
張女士趕緊弄了杯蜂蜜水。卓潤接過來一邊哭一邊喝,那模樣別提多慘了,看著特像遭家暴虐待了似的。
卓潤捂著眼睛,從手指縫裡看到老媽擔心的臉,心裡有點愧疚,辣椒醬其實沒那麼辣,他的眼淚有點借題發揮的意思。
他趕緊把憋屈的心情整理了一下,擦乾淨臉說:“沒事兒了。”
張女士鬆了口氣:“嚇得我啊,多少年沒看見過你哭了。”
“這話說的,至少得有二十年吧。”卓潤對自己的印象就是正直善良堅強樂觀,還特別帥。
張女士把辣椒醬從鍋裡盛出來,說:“扯淡,你小時候就跟個哭包似的,上初中還哭呢。”
卓潤感覺特別悲涼,怎麼走到哪都有人污蔑誹謗他!他不服:“我這個當事人怎麼不記得?”
老媽:“你們王老師發現你有閱讀障礙之前,你不是經常被同學說是笨蛋白癡嗎,你哥為了這事兒跟人打過多少次架。”
卓潤翻了個白眼,他哥確實打了不少架,這其中一大半都是拿“保護弟弟”為藉口。不過那些不愉快的日子他都不太記得了,他的腦子可能有問題,只對好事兒印象深刻,當年曾經笑話過他的人,後來都成了他的哥們兒。
老媽收拾好廚房,拿了一盤梨放在茶几上讓卓潤吃。卓潤削了一隻梨,又削了一隻梨,不一會兒盤裡的五六個梨都削了,卻一個也沒吃。
張女士瞄了他一眼:“你怎麼了?”
卓潤晃著腦袋:“沒事兒啊,你吃個梨。”
張女士瞪了他一眼:“跟我還裝什麼瀟灑,瞅你那垂頭喪氣的樣兒,跟裘裘找不著球一樣。”
“……”卓潤吸了吸鼻子,往老媽那邊挪了挪屁股,摟著她肩膀靠上去說,“媽,我好像失戀了。”
老媽肩膀一聳,把他的腦袋彈了起來:“請問你什麼時候戀的,我怎麼不知道?”
卓潤撇撇嘴:“暗戀……”
“真慫,一個暗戀還能失戀!”張女士一點不留情面地吐槽,“誰啊,工作時候認識的?”
卓潤點點頭,他確實挺慫的。
張女士拿起一隻梨邊吃邊說:“你要是不敢跟人家表明,那就暗著唄,等哪天她有了男朋友要結婚了,你去祝她幸福,那滋味肯定比我做的辣椒醬還酸爽。”
卓潤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媽:“我是親生的嗎?”
“撿的,你爸在建築工地的水泥車裡撿回來的。”老媽笑了,“喜歡一個人又不敢追,那能怪誰啊?你和你哥真不像是親兄弟,你哥那個換女朋友的速度啊,簡直跟走馬燈似的。你呢,好不容易戀一回,還是暗戀,就算對方很難追,你就不能迎難而上嗎?”
卓潤歎了口氣,他跟他哥能一樣嗎,他喜歡的是男人啊。他那不是迎難而上,是迎男而上:“人家瞧不上我,我追了他也不會接受……你也不會喜歡他那個類型的……唉。”
說著,他又想起之前跟蒼祁說的最後一番話,蒼祁很直接很明確地承認要避嫌,讓他傷透了心。
張女士:“什麼類型是我不會喜歡的?你把你媽想得太死板封建了吧,不管你跟你哥找什麼樣的,只要你們自己喜歡、覺得幸福就行,我可不管。不過要是對方眼睛長在腦瓜頂,連你的好都看不見,那我覺得這種人也不值得喜歡。”
“你說得對,不值得喜歡……”卓潤喃喃說著,起身往樓上走,“媽,我困了,先去睡了,你也早點休息。”
張女士:“行。明早你想吃什麼啊?”
卓潤擺擺手:“我明天沒事,想多睡會兒,直接吃午飯吧。”
他洗了個澡,吹頭髮的時候又想起在杏海鎮的民宿裡,幫蒼祁吹頭髮的時候。他閉了閉眼睛,快速將頭髮吹幹,回到臥室把有關蒼祁的一切都整理出來收進幾個紙箱裡,用膠帶全都封好,推到牆邊排成一排。
看著那些東西,他能追溯自己多少年來的成長。現在將它們打包收好準備丟掉,有一種告別過去、甚至是將靈魂剝掉一層的感覺。
他背對著床光腳站在地板上,突然向後一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是時候徹底告別了。卓潤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起來,他覺得腦袋昏沉沉的,隨手摸了一下,額角竟然有個腫塊。他走到衛生間照了照鏡子,估計是昨晚在大巴的車窗上撞的。
洗漱之後,他稍微有了些精神,回到屋裡將那些紙箱一個個搬了出去。他站在垃圾箱前左思右想,內心有一絲動搖,最後還是將紙箱搬了回去,不過暫時放在了車庫裡。
“卓小潤啊,你真是沒出息。”卓潤自言自語地說。
本來就起得晚,折騰了這兩趟就十一點多了,老媽做了合菜,把從飯店買的荷葉餅蒸了,又切了黃瓜蔥絲。卓潤喜歡吃烤鴨、春餅這些,但他今天情緒不高,捏著卷餅時不時走神。
張女士:“你怎麼了,傻了吧唧的。”
卓潤摸了摸額頭:“好像有點沒睡夠,迷迷糊糊的。”
張女士看了看他,起身在他腦門上摸了一下:“嘖,怎麼還發燒了呢。”
“發燒?我怎麼可能發燒。”卓潤覺得不可思議,他幾乎不怎麼生病,這方面從小到大都特別讓老媽省心。
張女士拿了體溫計給他量體溫,38.7度:“你是去醫院輸液呢,還是在家吃藥?”
卓潤抓抓頭:“吃藥吧,不就發燒嗎,沒什麼感覺啊。”
這話算是立了個flag,下午他就開始渾身難受,胳膊腿像是跟別人借來的,怎麼擺放都不舒服。渾身發冷,“風流涕淌”,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躺在床上呼吸不暢,將被子裹得嚴嚴實實。裘裘跑進來跳到床上,被他一把摟住取暖。因為身體難受,他倒是暫時忘了心裡的不痛快,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直到晚上被老媽拽起來吃飯吃藥。
他頭重腳輕,壓根就不想離開床。老媽把手機丟給他說:“好幾個未接電話了,趕緊看看。”
卓潤吭哧吭哧地滑開手機螢幕,大部分未接都是薑珊打來的。他歎了口氣,將電話撥了回去:“珊珊姐,不好意思,我病了,一直在睡覺……”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竟然在睡覺……你怎麼了,感冒了?”薑珊有點激動。
卓潤閉著眼睛用嘴喘氣:“感冒,發燒。發生什麼事了?”
現在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麼事算得上是大事了。
薑珊:“你去Z站看直播……這會兒應該完了,看錄播——上網看新聞也行,蒼祁爆料了!!!”
卓潤莫名其妙:“啊?他爆什麼料?”
“就是《墮落》的內幕啊!”姜珊聲調越來越高,“二次元圈要爆炸了!蒼祁真是太嚇人了,敢直接點名爆料的除了他沒別人了,估計他們工作室的老闆也要炸了……”
卓潤猛地坐了起來,直接把電話掛了,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邊開電腦一邊打開微博。消息鋪天蓋地,不少罵過他的人在他的微博裡向他道歉,那些曾支持他的粉絲激動得快瘋了。
“當初消息未經證實就來指責舞潤大大的,現在被打臉了吧?”
“這啪啪啪的打臉聲真是清脆響亮。”
“特別想哭,我們總攻大人受了多少委屈,你們不該道歉嗎!”
“蒼祁大大太給力了,給兩位大大點贊!”
“有些人真是不要臉啊,自己身上的髒水潑給別人,人前還口口聲聲說是多年的好朋友,太心疼卓潤了。”
“七哥也真敢爆……不過那句‘腳踏實地的人最後會走得更遠’說得太好了,七老師教做人!”
短短兩天時間裡,事情好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卓潤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上了Z站,找到了下午的直播,戰戰兢兢地看著。
直播主持人也是聲優,就最近業界發生的事跟蒼祁聊了聊,本意大概是想讓蒼祁為業界樹立一個正面形象,安撫一下阿宅們受傷的心,沒想到蒼祁很輕鬆地說起了《墮落之源》的內幕。
蒼祁:“我剛看到前些日子的新聞時很驚訝,卓潤經過兩次試音才接到工作,而且是因為他在第二次試音時打動了我,所以我才選擇了他。鷺裘這個角色很特殊,如果選用經驗豐富的聲優,那種青澀內斂、不善於言辭的特徵很有可能會被嫺熟的技巧所掩蓋,而卓潤是個新人,經驗方面的欠缺反而讓他的聲線更自然。”
主持人:“這麼說,那家雜誌社所謂的製作人固執己見選用鷺裘,甚至跟你、動畫導演還有原作方起了衝突,都是憑空編造的嘛!”
蒼祁笑了笑:“半真半假吧,原作方有些不滿之處,尤其是對幾個新人,但到了後期,作者本人也說卓潤進步很快,從第四、第五集往後,越來越符合他心中鷺裘的感覺了。方先生確實比較固執,在試音會舉辦之前就指定了奧西的CV,高導演有些意見,我倒是沒有跟他起過衝突。”
主持人聽得一愣一愣,不停偷瞄向鏡頭外,顯然是在看導演的臉色。
蒼祁無所顧忌地繼續說:“卓潤是個很認真的年輕人,他的臺本上做滿了筆記,每次都會把所有臺詞全都背下來。那些不瞭解真相、張口就污蔑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努力。我一向認為,無論以什麼樣的手段爭取機會,都是每個人自己的事,所以向來對這種行為不予置評。不過有些人太過分了,自己不擇手段就算了,還要把鍋扣在兢兢業業努力的人頭上……”
此時彈幕已經密集到一點縫隙都不留,卓潤眼前花花綠綠一片,再也看不下去,他渾身的血液都往腦袋上湧去,心臟開始加速。他胡亂換了衣服褲子,光腳跑下樓,一邊穿鞋一邊吼:“媽我出去一趟!”
張女士嚇了一跳:“大晚上的,你還發著燒,幹嗎去啊!”
卓潤沖出家門,在夜色中狂奔,那些隱秘的情思在他灼熱的身體裡蒸騰發酵,奔騰的血液不斷上湧,衝擊得額角腫塊一跳一跳地鈍痛。可他感覺不到疼,只覺得暢快淋漓。
他跑到路上,半天攔不到車,又掏出手機叫車。有人接了單後,他在路邊跳來跳去,盯著螢幕上小車車移動的路線,熾熱的視線幾乎要將螢幕燒化了。
等司機開到之後,他立刻鑽了進去,司機見這年輕人頭髮蓬亂雙眼發紅神情亢奮,一路上都十分警覺地瞄著他,生怕他是磕了藥的。
卓潤抖了一路的腿,到了蒼祁家樓下,三步並作兩步沖進了樓門。等坐電梯上樓,站在蒼祁家門口,突然又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麼。
他一身的汗,死死地盯著防盜門,小拳拳舉在半空,最後一咬牙,猛地落了下去。
他敲門的頻率跟他心跳的頻率完美同步,時間每過去一秒,他就多一分緊張。就在他要扛不住的時候,門終於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