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光微亮時分,幾點火星子裹挾著炭灰,落在妙法腳邊。和尚抖開袈裟,為劍客披上,隨後悄無聲息退到門邊。
關門前,妙法盯著灰燼中兩顆炭黑的紅薯愣了一會兒神,終於還是拾起了一個。
餘溫熱著和尚的掌心,一絲絲沁到身體裡。和尚沒有再回頭,轉身扎入濃濃白霧之中,最終消失無蹤。
一息劍做了一個夢,他夢到還在劍塚時的事。師兄和往常一樣下山,他那時不過七八歲的黃髫小兒,扯著師兄的褲腳要他帶糖糕來。師兄點他的額頭笑他,說劍竹門牙都掉光了還惦著吃,也不曉得牽掛牽掛師兄。他嘿嘿地笑,師兄天下第一厲害,才不用牽掛。
他以為師兄這一次也能很快回來,可是沒有,回來的只有師兄的包袱和佩劍,劍上染滿了血,可包袱卻乾乾淨淨,就連裡頭的糕點都一塊未碎。劍竹默不作聲吃光了糕點,接過師兄的佩劍,從此成了一息劍……
劍竹這個名字似乎和師兄一起埋在了過去,今時今日卻猛然甦醒,劍客胸口那片不毛之地,忽然抽條發芽長出綠草開出鮮花,鼓鼓脹脹讓他心慌,叫他害怕,可也有些控制不住的歡喜。
他在夢裡問自己,該是不該?
沒頭沒尾的問題還未有答案,倏忽之間大夢已經醒來,劍客的胸口怦怦直跳,緊緊抓著身上的袈裟,他知道妙法騙了他,沒有什麼三日之後,和尚早已離開。
劍客抓起涼透的紅薯掰開咬了一口,黃燦燦的芯子甜得像兒時的糕糖,他想他或許知道了答案。
按理說早該是秋天,可煙花巷裡依舊桃紅柳綠競相爭艷,在這裡不用想旁的事,人人臉上都是笑臉。
只除了一位,踏著晨露而來,一身倦倦風塵,背上的劍匣散發出森森寒意,與此地暖風熏香格格不入。
那人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格外有神,配著兩道飛揚的劍眉,倒算得上俊朗。他乾裂的唇皮輕啟,說道:「我來找人。」
燕翎閣門口,笑容滿面的老媽媽聞言便熱切地迎了上去:「客官要找哪位姑娘?」
劍客搖了搖頭,聲音中帶著一些久日奔波的沙啞:「一個和尚。」
來妓院尋和尚?沒瘋吧!旁觀的看客驚疑四起,探頭探腦地只等看好戲。
老媽媽堆著褶子的笑僵了半分,剛想去喚龜公將人轟走,這瘋子卻手一揚,打開了劍匣。也不知那匣子裡裝了什麼,老媽媽一看又將人迎了進去。
看客散了場,嘖嘖稱奇,難不成妓院裡真有和尚?
燕翎閣裡自然沒有和尚,有也只有一位神秘莫測的閣主。
閣主從軟榻起身,鞋襪還未來得及穿上,一節嫩生生的腳踝白得發光,老媽媽趕緊上前為他披了一件氅子。
一息劍表明了來意,將劍匣打開擺在桌上。
閣主架著水煙深深吸了一口,殷紅的唇間吐出一縷輕煙。他看了一眼劍匣中的劍,微微點頭:「我確實欠這把劍的主人一個人情,你要找誰,說吧。」
劍客挺直背脊,一字一頓道:「我找妙法。」
閣主微瞇的桃花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咂摸著問:「淫僧妙法?」
一息劍皺了皺眉,顯然並不喜歡江湖上對和尚的稱謂。
閣主漫不經心地用指尖撫過劍鋒,指尖上綴著點點蔻丹,紅得好似杜鵑啼血。
一息劍見他目光深沉,似乎有些感懷,這才想起當年送師兄遺物上山的小子也有一雙瀲灩的桃花眼。
他不知道這人與師兄到底有何關係,只知道出師時師父告訴他,若有困難可以去燕翎閣,閣主會全力幫他。
閣主好像終於看夠了,合上劍匣,疲了一般揮了揮手:「你且隨老媽媽去裡間等一等,『燕子』出洞也需一些時間。」
劍客轉身時瞧見那閣主歪倒在軟榻上,瞇起眼睛吸著水煙,那雙眼裡流出一些朦朦朧朧的東西,叫人看不分明。
他忽然想起了和尚。
和尚時常笑,但又不像是笑,他的笑裡也有這樣的東西,叫人看不懂摸不透,只覺得離得很遠。
不知何時,倚窗而坐的歌女,唱起一首秋波媚,蕭蕭江上荻花秋,作弄許多愁,惜分長怕君先去,直待醉時休。切切的曲調,是否是思念著哪位郎君。劍客把劍背上身,影子在煙花巷的露紅煙紫里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