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緋田把車子停進北一飯店的停車場時,越野滑雪隊的選手從旁經過。那是本地高中的滑雪隊,在北歐滑雪方面,稱得上北海道首屈一指的強校。
下車後,緋田步向飯店的正面玄關。他彷彿要踏碎心底的猶豫,確實邁出每一步。
得知風美在醫院見到上条世津子,他便向北一飯店詢問。不出所料,上条世津子這次也下榻此處。他沒問詳情,但住宿費用應該是飯店負擔吧。即使事故是人為引發的,載客的仍是飯店的接駁車,飯店這麼做是合情合理。
昨晚,緋田一夜未眠。他不停思索著怎樣對風美最好?怎樣才能贖罪?
無論設想多麼利己的說詞,最後還是只找到一個答案:不管會失去甚麼,都得儘快向上条夫人和風美言明真相。依目前的狀況,不容許他任性地堅持等風美參加完世界杯。人命關天,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但緋田不得不承認,他一直忽視此一事實。
問題在於,如何向上条世津子坦白?
上条世津子應該滿腦子都想著留在新潟的兒子,及意識不清的丈夫。此時談起十九年前女兒遭人抱走的事,她恐怕會陷入混亂。
可是,不能再遲疑。聽完緋田的話,上条世津子就會明白上条來北海道的理由,甚至得知拯救獨子的方法。當然,緋田早有覺悟會因此受罰,並招致許多人的輕蔑與唾罵。不過,比起那些,光想到風美會深受傷害,他便心痛不已。風美是緋田必須珍惜、必須捨命守護她遠離一切災禍的對象,然而,緋田卻親手帶給她再殘酷不過的苦痛。某種意義上,這或許是對緋田最大的懲罰,他才會認為必須默默承受。
穿過飯店玄關,前往櫃台。站在櫃台後面的是緋田熟悉的男職員。對方注意到緋田,點點頭致意。
「上条夫人住在這裏吧?我想和她聯絡。」
年輕男職員揚起眉,右手指向遠處。
「她剛與其他客人到休息室。」
「其他客人?」
「這我就不清楚了。」男職員偏著頭微笑道。
緋田道謝後,步向休息室。
踏進休息室,緋田便瞥見上条世津子的背影。她坐在四人桌位,旁邊似乎是小田切。對面的兩名男子,緋田沒見過。
緋田在上条世津子的後方桌位坐下,叫來服務生。他還不想讓對方發現,所以小聲點了咖啡。
「所以,我解釋過很多次,只能繼續觀察。根本無法斷定何時會康復吧?」上条世津子語氣十分不耐,與之前的印象很不同。
「這我們瞭解,問題是該怎麼向股東說明。為防萬一,下任社長由誰接任,也得先有個計劃。」她面前的男子應道。
「下任社長得由外子指名吧?」
「我們知道,可是,目前這種狀況也沒辦法。」
「你們認定外子沒救?」
「不,絕不是那個意思……」
「醫生說復元的機率是五成。積在腦部的血栓已清除,只待神經恢復。你們不能再等一段時間嗎?」
「雖然很想,但時間不允許。」
「你們的工作就是設法解決這些問題吧?有空來說服我,不是還有別的事該做?」
她嚴厲地斥責。男子們一陣沉默,不久,其中一人開口:
「我們會回去公司與其他幹部商量。不過,還是得在一週內想出對策,否則就麻煩了。」
上条世津子默默聽著。雖然不清楚情況,但她的立場顯然十分艱難。
坐在她對面的兩名男子道別後離開。小田切向她附耳低語幾句,也跟著離席。
上条世津子不住歎息,聽起來身心俱疲。
緋田又不禁猶豫,只得深呼吸,朝她的背影出聲:「不好意思……」
夫人回頭看到緋田,表情稍稍放鬆。
「哦,緋田先生……你還在這家飯店嗎?」
「不,不是的。」緋田舔舔嘴唇。「妳現在方便嗎?」
「嗯,不要緊。」
「我能坐到那邊嗎?」
「請。」她微微一笑。
換地方坐後,緋田乾咳一下。他無法正視上条世津子。
「聽說前些日子,小女去醫院打擾了。」
「是的。令嬡希望我去醫院前通知她一聲,我便聯繫她,沒想到她會真的過來,實在是個好女孩。明明車禍與她無關,她卻這麼熱心,總覺得過意不去。她準備比賽一定很忙,我告訴她不必再為外子掛心。」
「風美認為,上条先生是專程到札幌見她才會遭遇車禍,所以相當自責。請讓她按自己的意思做吧。」
「我們當然沒關係。」上条世津子垂下目光。
緋田喝口水,他非常渴。
「聽風美說,令郎似乎病得很重。」
上条世津子難為情地撫著臉頰,「我後來反省,不該說那些有的沒的。如果像在發牢騷,真的很抱歉。」
「不,風美不是那個意思,她希望能幫上忙。」
「這樣啊。沒想到她還為小犬擔心,得謝謝她。」
「呃……你們好像在考慮骨髓移植?」
她苦惱地點點頭。「醫師表示,只剩這個方法。可是,很難找到適合的捐贈者。何況,登記捐贈的人數非常少。」
「據說兄弟姊妹的吻合率很高。令郎有兄弟姊妹嗎?」
她搖搖頭,「他是獨子,我原想再生一個的。」
見她垂下視線,緋田一陣糾心。此刻,她正想著十九年前生下的女兒吧。當然,她恐怕想過無數次。當時的嬰兒要是沒被抱走,病床上的兒子或許有救,不,如今想也沒有用──她一定每天都反覆告訴自己。
一旦坦白真相,她會有何反應?或許不會輕易相信,甚至把緋田的話當成惡質的玩笑,勃然大怒。可是,只要認真解釋,她應該能理解緋田沒撒謊,到時……
不,不要考慮多餘的事。上条世津子失去冷靜是當然的,搞不好會立刻報警。即使如此,緋田也只能默默低頭道歉。
其實……緋田準備開口時,她搶先道:「親子真是不可思議。」
「咦?」
「我是指骨髓移植。兄弟姊妹吻合的機率是四分之一,親子則是機會渺茫。我和外子也檢查過,果然不適合。親子是一等親,兄弟姊妹是二等親吧?感覺親子關係比較近,實際上,卻是兄弟姊妹更親近。」
「這我也聽說了。」
緋田暗忖,得快點進入正題。聽她說著,不免又心生猶豫。
「我們家光是血型,親子全都不同。」上条世津子浮現自虐的笑。
「這樣嗎?」
「嗯,外子是O型,我是AB型,兒子是A型。不過,即使血型不同,只要白血球的類型吻合,就能進行骨髓移植。」
緋田點點頭,含一口水。必須儘快告訴她,十九年前被抱走的嬰兒現下在哪裏,以及還有方法救她為白血病痛苦的兒子。
緋田深呼吸,重新準備開口時,腦海浮現小小的疑問,轉眼膨脹,很快化成一股衝擊,震盪他的心。
上条世津子看著他,側頭問道:
「怎麼?」
「不,呃……」緋田雙頰發熱。「妳是AB型嗎?」
「是啊,很奇怪嗎?」
「沒有,只是看起來不像。」
她意外地眨眨眼,「你相信血型性格診斷之類的嗎?」
「哦,也不是那樣。」心跳遲遲無法平復,緋田拿起水杯,不料杯子已空。「呃……希望父子倆都能早日康復。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他臉頰僵硬,無法順利開口。
「謝謝。請轉告令嬡,我很感謝她。」上条世津子恭敬地行禮。
緋田起身回禮,走出去才想起忘記拿帳單,於是折回座位,但他無法正視上条世津子。
世津子是AB型……
當然,緋田知道風美是O型。而他也很清楚,AB型的父母絕對生不出O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