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緋田望向窗外。今天一般的滑雪客,依舊愉快地享受著滑雪這項休閒活動。他想起第一次帶風美到滑雪場那天。倘若風美沒有滑雪天分,或緋田沒注意到她的滑雪天分,也不會招致眼下的情形。
柚木想必會感到奇怪。之前緋田頑固地拒絕配合研究,如今態度驟變,柚木肯定會起疑。
那也沒辦法,緋田豁出去了。柚木再怎麼懷疑,也不會知道真相。
這下已沒有退路──緋田告訴自己。三、四天後,答案便會揭曉。當然,他對運動基因毫無興趣,只想確定血指紋的主人是不是風美的生母。結果雖可預見,仍有必要確認。
緋田早有覺悟。一旦得到明確的答案,便據實告訴上条。不知對方會怎麼反應,但不管提出甚麼要求,他都會接受。哪怕是要求歸還風美,他也無法拒絕。
問題在於,何時告訴風美。經過深思熟慮,緋田決定等這次的世界杯結束。得知真相後,風美會受到很大的打擊吧,搞不好會一陣子無法滑雪。在那之前,緋田想將風美最完美的滑雪英姿烙在眼底。當然,緋田很清楚他的選擇多麼自私。對風美來說,這是滑雪無法相提並論的大事。
當一切攤在陽光下,他會遭受何種責難?光是想像,緋田就怕得要發抖。不過,比起風美受到的傷害,根本不值一提,他其實是咎由自取。
緋田相當在意上条的傷勢。報導中說他意識昏迷,不曉得目前狀況如何?
心思一動,緋田走到櫃台。年輕職員無所事事,但似乎認得緋田,一注意到他,立刻端正表情。
「你們知道碰到事故的客人住在哪家醫院嗎?」
「呃,應該知道。」
年輕職員緊張地翻找手邊的資料,抄在便條紙上,遞給緋田。上面寫著醫院名稱和聯絡電話,那是在札幌也十分知名的綜合醫院,緋田道謝收下。
他離開飯店,前往停車場。他是開自用車過來的。
停車場處處積雪覆蓋,不過,昨晚似乎沒有下雪,車頂不見積雪。最裏邊的角落停著小型巴士,當然不是出事的那一輛。四周不見司機的身影,似乎不在附近。看情形,第三者對巴士動手腳並非難事。
他發動引擎,緩緩駛出車子。到醫院的車程約莫是兩小時。
去醫院後怎麼辦,他還沒決定。現下,他只想知道詳細狀況。不能問別人,因為緋田沒理由關心上条。
萬一上条不幸逝世……
風美出生的秘密便能永遠埋藏。緋田不禁猛搖頭,不能抱持如此邪惡的想法。為了掩飾他們夫妻的罪行,居然希望無辜的人死去,未免太沒良心。何況對方是他們罪行下的犧牲者。
上条必須活下來,我才能贖罪──緋田決定這麼想。
緋田比預期早三十分鐘抵達醫院。他把車子駛入停車場後,走向正面玄關。一進門就是服務櫃台,他問負責的女職員,巴士意外的傷患上条是不是在此住院。
「您是他的家屬嗎?」
「不,是朋友。」
「目前,上条先生除了家屬,謝絕會面。」女職員表情有些僵硬。
「不能見面也沒關係,我只想知道他的傷勢。」
「這部份我不便說明,」女職員搖搖頭,「只能問主治醫師。」
「告訴我他有沒有恢復意識就好。」
「抱歉,我不能不負責任地談論病情,請諒解。」她低頭行禮。
那麼,我來醫院就沒意義了──緋田暗想著,忽然有人喊一聲:「爸!」
望向聲源處,只見風美小跑步過來。她身後跟著西島刑警。
「妳怎麼會在醫院?」
「爸才是,在這裏做甚麼?」
「那當然是……唔,想知道出車禍的人的傷勢。」緋田壓低音量繼續道:「搞不好他是代替妳遇劫。」
風美流露悲傷的眼神,微笑應道:
「爸跟我想的一樣。」
「妳也是嗎?」
風美點點頭,「大夥都認為案情尚未釐清,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但我就是覺得歉疚。」
「這樣啊……」緋田垂下目光,發現風美帶著探病用的花束。
「就算與那封恐嚇信無關,那個叔叔也是我的支持者,還要求和我握手。我來探望他很合情合理吧?」
「站在警方的立場,我們不希望風美小姐引起注意。」西島插話。「反正上条先生也不是能會客的狀態。」
「他的意識還沒恢復嗎?」
「否則在你來探望前,我們早該見過他。」西島不耐地回答。
「不能交談也無所謂,至少把花送給他……」風美拿起夾著卡片的花束。
「我知道,支持者得好好珍惜。」西島留下這句話,走向候診室。
目送刑警的背影離去,風美望著緋田,撇下嘴角。
「收在家裏的支持者來信,全交給那個刑警。」
「嗯,我聽高倉教練提過。」
「我的支持者不會做出那種事……」風美低喃。
此時,一對男女走近服務櫃台。年近六旬的矮個男子,傾身向前開口:
「這裏應該有位上条伸行先生……」
聞言,緋田和風美不禁對望一眼。
「不好意思,兩位是家屬嗎?」女職員同樣問道。
「這是上条先生的夫人。」男子伸手介紹身後的女人。
緋田驚詫地望向女人。約莫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慢慢抬起頭,她鼻梁高挺,輪廓深邃,卻像戴著假面具,毫無表情。
女職員告知上条伸行的病房。不過,即使是家屬,也不能立刻會面。於是,她要矮個男子先詢問該樓層的護理站。
「知道了,謝謝。」男子回望上条夫人。「我們走吧。」
夫人點點頭,邁步前進。
「不好意思……」風美朝夫人的背影喊道。
前面的矮個男子回頭,夫人也跟著回頭。
風美上前一步,「兩位是上条先生的家人嗎?」
夫人與同行的男子對望,兩人都面露驚訝之色。
「妳是哪位?」男子問道。
「啊,抱歉。我叫緋田風美,是新世開發滑雪隊的人。我很想探望上条先生,才跑到醫院。」她遞出花束。
大概是看到花,夫人的表情柔和幾分。
「妳怎麼會想來探病?」夫人的話聲沉穩。
風美一時語塞,沉默片刻才開口:
「上条先生曾為我加油。呃……在搭上出事的巴士前,上条先生向我攀談……說是一直默默關注我。」
夫人疑惑地偏著頭,「外子認識妳?」
「是的,上条先生說是我的支持者。」
「哦……?」夫人疑惑地望向陪同的男子。「外子有欣賞的滑雪選手?我初次耳聞。你知道嗎?」
「不,我也是第一次聽到。」男子回答,交互望著風美與緋田。「恕我冒昧,小姐是相當知名的選手嗎?我很少看體育新聞。」
風美慌忙搖手,「不,我一點也不有名。我今年高中畢業,連一場大比賽都沒參加過。所以,上条先生說是我的支持者,我受寵若驚。」
「這樣啊。」男子困惑地轉向夫人,「我不曉得社長對滑雪競技有興趣,還以為社長不怎麼喜歡運動。」
「那麼,他是為了見這位小姐才來到此地嗎?」
「不,應該不是吧。」男子納悶地側著頭。「少爺現在是那種狀態,再怎麼支持一個滑雪選手,也不會專程到北海道見面……」
「也對。」夫人一臉不解。
一旁的緋田忐忑不安。只有他知道上条伸行對風美感興趣的原因,但不能當場說明。
這位女士──緋田微微低頭覷著夫人。
她看到風美,沒有任何感覺嗎?聽方才的對話,他們似乎連上条到札幌的目的都不清楚。那麼,血指紋的主人就不是她。不,不可能。依緋田的調查,上条不曾離婚。
可以想見,上条是瞞著身邊的人行動。他偶然在電視或雜誌上發現滑雪選手緋田風美,懷疑她是被偷走的女兒。然而,沒有證據就說出口,一定會引起大騷動。萬一弄錯,會造成許多人的困擾。所以,他決定獨自前往北海道,查明事實。
不過,連妻子都沒坦白,就令人有些不解了。雖不方便和外人商量,至少能告訴妻子吧?按常理,不是該與妻子一起看緋田風美的影片或照片,確認是否弄錯嗎?上条究竟是用甚麼理由讓妻子捺下血指紋,也是個疑問。
緋田重新觀察夫人。不管怎樣,她做夢都想不到,十九年前被抱走的嬰兒就近在眼前吧。
「不好意思,」緋田開口,「我是緋田風美的父親。兩位不曉得上条先生來北海道嗎?」
夫人點點頭。「他留下紙條,告知要出門兩、三天。打手機也沒接,我們正擔心他究竟去哪裏。接到警方的電話時,與其說訝異,我們更納悶他怎會跑到北海道。聽聞車禍的消息,甚至不敢相信是我丈夫。」
「您不知道他的去處,會有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
「或許沒特別的理由,純粹是臨時起意。這陣子發生很多事,他想必是累了。」夫人目光一暗,微笑望向風美。「儘管不清楚他來這裏的理由,但若是碰到喜歡的滑雪選手,覺得開心就好了。而且,妳還來探望他。」
「方便轉交給上条先生嗎?」風美再次遞出花束。
「不曉得能不能帶進病房,不過很謝謝妳。」夫人接下花束。
陪同的男子拿出名片,「如有需要,請打電話給我。或許我能告知社長的傷勢。」
名片上印著「小田切龍彥」,他似乎是社長秘書。
「希望上条先生早日康復。」風美捏緊名片。
目送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間,緋田深深歎口氣。不知何時,腋下滲出冷汗,掌心也一片濕濡。
「爸,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那個叔叔,怎麼辦?」風美自責道。
「妳沒必要那樣想。」
「可是,歹徒的目標是我,上条先生卻無辜受牽連。」
「還不確定是妳。就算是,也錯不在妳,而是幹壞事的歹徒。」
「這點我明白……」風美垂下頭。
之前離開的西島大步走近。
「剛剛交談的對象,是上条先生那邊的人嗎?」
「是上条夫人和秘書。」風美回答。
「哦,」西島睨著風美,「妳沒多嘴說些有的沒的吧?」
風美回瞪,「才沒有。」
「那就好,回飯店吧。緋田先生,方便的話,要不要坐我們的車?」
「不,我是開車過來,待會兒打算直接回家。」
「這樣啊,那我先告辭。」西島轉身離開。
風美原要追上西島,又停步仰望緋田。她的眼神不安地游移。
「不要想太多,考慮妳自己的事就好。」緋田安慰道。
風美面露些許猶豫,隨即點點頭,趕上西島。
望著風美的背影,緋田陷入嚴重的自我嫌惡。風美以為上条是支持者,便已如此自責。
一旦知道上条是她的生父,又該傷得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