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赤練》第2章
第一章 第一幕

  沈映出生在夏天的一個正午,太陽高懸,空氣潮濕,沈懷素從天福宮去醫院的路上還遇到了陣太陽雨,到了醫院,他沒待太久,給沈映留下了一個名字,隔著玻璃看了他一眼就走了。母親梅芮被五個小姑子圍擠著,懷抱沈映拍了張照——這張照片現如今高懸在梅芮的臥室裡,和沈映的滿月照、百日照、週歲照等等數也數不清的各種年紀,各種裝扮的照片一塊兒裝飾了一整面牆壁。

  沈家是個大家族,祖輩經商,到了沈懷素這一代,多數親眷已經遷居南洋、歐美。沈懷素十歲那年跟著父母去了新加坡,從老照片裡看,他當初是個蒼白,瘦弱的小個子,拍照時總是蹙著眉頭,抿著嘴唇,下巴微微向後含,他還有些駝背,眼神畏畏縮縮,很是怕生的樣子,在他的小學畢業照裡,得仔細地一個挨一個找過去才能在那群人高馬大的白人孩子裡挑出豆芽菜似的沈懷素;到了中學,沈懷素竄了個頭,又因為打籃球,練網球,騎馬,衝浪,曬黑了不少,胳膊和腿也長出了漂亮結實的肌肉線條,胸膛變得寬厚,一雙黑眼睛被南洋的海風吹得潮濕而溫軟,和年輕的鬼佬,鬼妹勾肩搭背的拍照時,總是笑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活脫脫一個熱情開朗的華裔小子;升大學那年,他拍照拍得少了,笑也笑得少了,他少年時期培養出來的自信倒還在,只是變得陰沉,沈懷素的三姐把原因歸咎於一個女人,那女人年長沈懷素許多,是家裡給他請的法語老師,那女人不知檢點,引誘了荷爾蒙旺盛的年輕小伙子,又拋棄了他,要去和一個外交官結婚,她是沈懷素的初戀,因而傷他很深,害得他憂鬱,茶飯不思,消瘦,不再相信任何人,質疑任何好意,害得他產生了濃烈的報復情緒——他向三姐求助,他要破壞家庭教師和外交官的關係。

  沈懷素的五個姐姐都很寵愛他,三姐為了這個最年幼的弟弟,義無反顧地做了外交官的情人,她最後變成了那外交官的老婆,跟著他一塊兒去了法國,現在他們有了三個混血孩子,一個男孩兒,兩個女孩兒,男孩兒不久前和自己的鋼琴老師結了婚。

  三姐和外交官的婚禮辦得非常體面,沈懷素還給那家庭教師發了邀請函,他在邀請函上寫:老師,我要去法國留學了,想再見見您,您知道我對您的感情。

  那家庭教室盛裝打扮來到了酒店,哭著離開了。沈懷素挽著一席白婚紗的三姐的胳膊在酒店大堂親熱地和她打招呼,目送著她狼狽的背影幸災樂禍。當晚,他在他的日記裡寫,他頭一次被這樣的快樂擊中,它「難以形容」,「難以界定」,充滿罪惡感又讓人欲罷不能。但就像世間的所有快樂一樣,這強烈的快樂也不是永恆且長久的,反而因為它的強烈,它消失得更快,隨之而來的失落感也更巨大。他好像再找不到這樣的快樂了。

  和沈懷素關係最親密的五姐時常想起沈懷素的十七歲,他就要去倫敦讀書了,他度過了彷彿足有他一生那麼漫長的一個夏天,他每天都精力充沛,完全不用休息似的,想盡辦法娛樂自己,打牌,下棋,策馬,泛舟,玩愛情的遊戲,享受肉體的刺激,他帶回來一個又一個漂亮女孩兒,但他對未來似乎充滿迷茫,好像一種空虛正趁著他青春時,趁著他長得不賴,足夠有錢,儲備了足夠多的文化知識,什麼都見過,什麼都嘗試過之後,佔據了他的生活。這種空虛從他的一舉一動,從他給每個女孩兒的吻,甚至給每個男孩兒的眼神中流露出來,他大約早早地明白了世間不存在什麼永恆不變的美麗,也不存在什麼持久的快樂。但五姐也強調,沈懷素並未因此想要麻痺自己的神經,他不抽煙,不喝酒,也拒絕藥物的刺激,他極度注重自己的形象:抽煙的人會有焦油熏黃的手指,吸毒的人會掉光牙齒,頭髮也會失去光澤,臉上還可能長出皰疹,毒性會影響他們的後代,他們的孩子可能只有三根手指,一隻眼睛,是瞎的,是啞的。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後果,他是沈家的公子,他得風風光光,漂漂亮亮地過完這一輩子。他的孩子自然也必須是漂亮,聰明,受萬眾矚目的。他就這樣過著極自律又放縱的生活,試圖探究出什麼,試圖鑽研出什麼——反正,他那時候自己也說不清。

  與此同時,他的父親母親,姐姐們,女友們,密友們不斷地向他輸送飽滿的愛意,他就像一株吸飽了水的蘆薈,可他長不出密密的枝葉,開不出美麗的花,那麼許多營養無處發洩,只能將他的身體撐得越來越滿,只能胡亂抽出很多旁枝。生命依賴水,細菌也需要水,因而在這樣的營養液裡,沈懷素滋生出了倨傲,任性,偏執,喜怒無常,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壞脾氣。當然這些性格缺陷,在他的三姐看來仍舊是那個家庭教師的錯:一場錯付的愛情很有可能毀了一個年輕人的一生。

  沈懷素在英國時,有一回,一個女孩兒在他的公寓前自殺了。沈懷素對此不以為然,又是他的家人出面處理了後續,他的母親和父親說,懷素在國外學壞了,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管用什麼辦法,無論如何都得回來。於是沈懷素大學畢業後,幾經周折,最終還是回到了新加坡繼續進修。

  沈懷素學習的是一種古老的,已經死去的語言,早就沒有人在使用它了,因為那家庭教師,他迷上了語言,而在大學學習的過程中,他越來越堅信使用得越是頻繁的語言被現代生活腐蝕得越嚴重,越難窺看語言的本源,他還相信語言是道德審判的工具,他時常回想起家庭教師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裡聽見他和她道「您好」時露出的慌亂無助,近而怨恨的神色,他相信,如果他們只是互相對視,誰也不說話,無論他臉上掛著多虛偽的笑,多得意洋洋的表情,他都不會再見到那樣複雜的表情。

  眼神可以逃避,而聲音,會變成咒語。

  天福宮的壁畫就是在沈懷素對語言如癡如醉時走進了他的生活。

  那是在一次聚餐會上,沈懷素的一位研究民俗的友人鹿鳴悠去了玉松采風,拍下了幾張照片,展示給大家看。照片毫無攝影技術可言,又因為光線昏暗,成像也很不理想,但或許正是因為它們的模糊,不清晰,才顯得更神秘,更誘惑。

  照片裡照的就是天福宮暗室裡的壁畫。

  沈懷素不止一次和人描述那些照片,他還要到了副本,甚至拿到了原本的膠卷。他用一台幻燈片機,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看這些照片。

  壁畫並不精細,內容也沒什麼稀奇的,無非是被水流捲起的白骨,沉入水下的破船爛舟,水花裡的火苗,扭曲痛苦的女人,掙扎的骷髏,還有一條蛇,一條蛟龍,纏鬥在一塊兒,還有一個頭髮很長,眼睛四周畫得很黑,眼睛更黑的男人。那白骨的上方,沉舟的頂部,火苗和女人的四周另繪有蛇行一樣的紅色花紋,鹿鳴悠說這是當地的古語,已經失傳很久了,誰也看不懂,但是祭祀的時候,主持祭祀的長老會依葫蘆畫瓢的把它們畫在人身上。

  沈懷素問他:「這些壁畫是誰畫的?」

  壁畫上找不到署名,據鹿鳴悠推測,屬於隋朝時的風筆。

  「隋朝?」

  「結束了混亂的朝代。」

  「很短暫的一個時期。」

  他又問:「這個男人是誰?」

  「這是當地信奉的一位神仙,傳說一條赤練蛇修煉成精,後來做了很多善事就成仙了,每年九月的祭祀就是為了感謝他做過的好事舉行的。據說以前會來好幾千人,敲鑼打鼓,又唱又跳,很熱鬧。」

  鹿鳴悠又說:「可惜現在沒什麼人參加祭祀了,壁畫也因為維護不當,好些地方都看不清了,玉松太潮濕了,你要是感興趣,下次可以和我們團隊一起去看看,我們在幫當地修復壁畫。」

  不久,沈懷素就以語言研究學者的身份跟著鹿鳴悠一塊兒去了玉松。

  但到了玉松,一來水土不服,二來沒日沒夜地造訪那繪滿壁畫的暗室,沈懷素生了病,還住進了醫院,整個人渾渾噩噩,接近半昏迷的狀態,鹿鳴悠趕緊聯繫了他的家人,沈懷素的三個姐姐趕到,將他帶回了新加坡。可回了家,沈懷素的病情也不見好轉,他又心心唸唸想回玉松,特別是祭典日期將近時,他想得愈發厲害,可身體卻無力支撐,就只好在家裡發脾氣,砸鏡子,砸時鐘,但凡能顯示他枯槁的模樣的,能告訴他時間的東西全都叫他厭惡,他恨得厲害,疲乏的肉體拖累了精神,他整個人都在某種邊緣搖搖欲墜了,真的在家裡放了把火,這把他們全家嚇得不輕,母親哭哭啼啼地說,懷素的魂丟了,必須要叫魂。父親聽聞泰國一位大法師法力高強,只是早就隱居山林,不問世事,為表誠意,父親親自飛赴清萊意欲邀法師出山,孰料飛機失事,父親遇難,母親聽聞噩耗,悲痛難抑,竟也跟著父親去了,家裡只得由大姐主持大局。那段時間,整個沈家被一種恐怖的氣氛所籠罩,提到玉松都好像見了鬼,避之不及,泰國的法師請不來,大姐便找來了當地最有名望的禪師,天天在家抄經念佛,另請了許多幫傭,把沈懷素看緊了,連房門都不讓他出。沈懷素身體虛弱,有意反抗,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此過了父親和母親的頭七,又過了小半年,沈家名下新修了不下五座浮屠後,沈懷素似乎把玉松忘得一乾二淨了,再不提,不說了,他的身體也逐漸好轉,到了85年,在吉隆坡偶遇鹿鳴悠,得知天福宮坍塌,沈懷素立即回家,帶走了不少現金,回了玉松,也就此在這裡紮了根,不久便與和家中一向有生意往來的梅先生的獨生女梅芮結了婚。

  梅芮個子不高,骨架不大,小時候練過芭蕾,走路帶風,常用眼角看人。沈家人認為,梅芮是「合適的」,「恰當的」,「能裝點門面的」媳婦兒。而梅芮認為,這段婚姻是她的「一項投資」。似乎沒人問過沈懷素的意見,他沒有說「不」,這事兒就成了。

  隔年,沈映就出生了。

  沈懷素自詡「雜學家」,考古,民俗,建築,都懂一些,唯獨對育兒說不出個名頭來,也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孩子全由梅芮和保姆照顧,夫妻倆新婚後住在玉松市內一幢獨門獨戶的小院,環境優美,但每天往返天福宮實在不便,不久沈懷素便搬去了天福宮,偶爾請一些民俗學家的朋友來寶殿看看壁畫,游游瓊嶺,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也是匆匆忙忙,打點些衣物就又走了,後來沈懷素幾乎不踏進家門了,一門心思全撲在了尋找傳說中的將軍藏寶洞壁畫上,他本身就會潛水,又另找了個幾個地質學家組成了一支小隊,他聽說將軍藏寶洞裡的壁畫更古老,在人類會說話之前就存在了。他想看一看。

  梅芮對沈懷素也做過感情上的投資,沈映五六個月大的時候,她帶著沈映去了天福宮,可住了一個晚上她就受不了了,那時是山裡的濕季,晚上打雷下雨,蚊蟲多,雨聲吵得她睡不著,梅芮半夜起來,搖了搖沈映的小床,沈映在睡著,沉靜,一動不動。一道驚雷劈落,一片白光照得沈映的臉蛋慘白陰森,梅芮心裡一跳,摸了摸孩子的鼻息,按了按他的心口。沈映的呼吸平和,心跳緩緩的。梅芮往外看了眼,披上外套去找沈懷素了。

  梅芮和沈映睡在和大殿同一個院的一間側室裡,出了房間,她往大殿摸去,一路走一路開燈。天福宮裡再沒別的人了,風雨交加,滿世界吵吵嚷嚷的。

  整條走廊都是濕的,梅芮穿著拖鞋,腳背一下就濕了,她的腳底越走越涼。

  進了大殿,梅芮先喊了沈懷素一聲,可她的呼喚一下就被吸收了去,連回音都沒給她剩下。梅芮一抬頭,看到了赤練神君。

  神君眉目溫柔,是個平實寬厚的面相,嘴角微翹,掛著個淺笑,似曾相識。神君的鑄模約莫是觀世音像的,只是神君的頭髮黑而濃密,粗糙的木雕活讓它們看上去像一條又一條耷拉在他肩上的蛇。

  他像西方神話裡的美杜莎。

  這男人身姿的美杜莎低垂眸子注視著自己的腳趾,他腳邊是一方供桌,桌上擺著些瓜果和一鼎香爐。幾株線香靜靜,幽幽地燒著。

  梅芮穿上了外套,繞到了神君像後頭,她知道繪有壁畫的暗室就在那兒,那是沈懷素工作,吃飯,休息,打發時間,苦思冥想的地方。

  梅芮推開門進去,她先是看到了一個人盤腿坐在地上的背影,接著又一道雷,數道黑影拍打在牆壁上,滿牆紅字亮了瞬,好像一把火燒起來了一秒,又在剎那間熄滅了。

  梅芮走了出去。

  她記得沈懷素回頭看了她一眼,但她想不起那眼神裡的潛台詞了,或許他看她,根本不帶任何情緒,又或許他根本沒有看她。

  梅芮回了側室,沈映醒了,她伸出手指逗了逗他,沈映看著她,卻沒理會。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沈映和沈懷素有多相像。他們看人,眼睛很亮,但眼神是空的。

  沈映是個安靜的孩子,不吵,也不鬧,也不哭。他生下來就沒哭過一聲,接生的大夫打他屁股,他只是咳了下。起先五個小姑子還七嘴八舌地說梅芮命好,有福氣,沈懷素不挑剔,生了個兒子,兒子也這麼好帶,可過了半年,她們就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又從五湖四海匯聚了過來,提著大包小包住進了沈家,各自帶著各自的秘方,一個勁給梅芮出主意。孩子不哭,連恩恩哦哦都不會,對吃什麼,用什麼全沒自己的意見和主張總不是個辦法。

  大姑說必須每天吃七顆棗子,這樣才能早說話,二姑請了法師叫魂,法師說沈映投胎轉世,肉身到了,可魂還在奈何橋另一頭,迷了路,得日日夜夜喊他,把他喊回來,還有什麼吃香灰,抹神油,泡聖水,祈禱,抄經,什麼孟婆後人,金鵬禪師,妙法道姑,黃大仙,李大師,區神父,星座專家,保健品銷售,各行各業都到了沈家要一口飯吃,那可謂是沈家最熱鬧的時候,從客廳到廚房到處都是人,有熬回魂粥的,有撒進口聖水,折元寶,燒紙錢的,門口的黃楊樹砍了又栽上,院後的水池挖開了又填上,填上了又挖開,大姑二姑天天買鯉魚去大度河放生,四姑甚至還拜起了赤練神君,夜夜擦拭他的神像,就連沈懷素都被逼著每個星期回家喝一碗紅棗水。

  這麼折騰到了沈映兩歲,他還是不開口,不說話,但他已經學會了走路,學會了搭積木,學會盯著人的眼睛看人,但也只是定定地看人,彷彿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得明白,而他無話可說。

  沒有一個大師知道他的魂去了哪裡,也沒有一個醫生分析得出個所以然來,他的聲帶沒有問題,他的大腦也沒有問題。

  大姑勸梅芮:「不然再生一個吧。」

  梅芮把沈映拉進懷裡,抹了抹眼睛,三姑六婆交頭接耳,唉聲歎氣。

  「也是可憐。」

  「也是命啊。」

  「唉,小梅不要太傷心了,你心疼他,大家都理解你的,要是再生了一個,恐怕是不會這麼寶貝了,對小孩子心理也不好。」

  三姑問沈懷素:「你有什麼主意?」

  沈懷素看著沈映,沈映恰也抬頭看他,父子倆眼睛對眼睛。二姑笑笑地說:「你要是能讓他喊你一聲爸,我啊,就服你。」

  沈懷素不研究壁畫了,也不去找壁畫了,他把自己的孩子當成了最大的課題,一個三歲了,不哭不鬧,一言不發,對任何人,任何事物好像都沒有感覺,身體裡可能沒有靈魂的孩子。

  沈映那年三歲,這才從父親那裡得來了些關注。

  小艾有個風雅的名字,但是誰也說不清那個名字是什麼,再者,小艾和人自我介紹的時候也只是說:「你好,我是小艾。」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只管他叫小艾了。

  小艾有個雙胞胎妹妹,叫艾心,醫生把兄妹倆從他們的母親王韻美的肚子裡剖出來的時候,小艾哭得很大聲,艾心呢,蜷在他身邊,什麼聲音都不發出來,像是個縮小版的,青紫色的,死了的小艾。艾心當下就被送進了新生兒重症監護室。

  王韻美常在小艾耳邊講:「哥哥啊,都是你在媽媽的肚子裡把營養都吃光了,一點都不分給妹妹,才把妹妹害成了這樣。」

  艾心的大腦發育不健全,躺在襁褓裡時還看不出和別的孩子有什麼不一樣,等長大一些,到了學走路,學說話的時候,她的與眾不同就很明顯了。她就是大家說的低能兒,智障,看人的眼神癡癡傻傻的,什麼都說不清,弄不懂,不過艾心長得很漂亮,瓜子臉,大眼睛,長睫毛,像媽媽。小艾呢,輪廓像爸爸,眼睛像爺爺,有點凶。

  小艾的父親艾紅杉在赤練寨原本有一塊地,因為好賭,田地早就變賣了去還了賭債,就靠著上山採藥換取些微薄的收入,然而每一有些積蓄又全都貢獻給了牌桌,一雙兒女出世後,寨裡的長老特給他在寨子附近找了份零工,那時瓊嶺前山才剛開始開發,需要很多工人,赤練寨不少青壯年都在那裡出賣勞動力,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一個星期領一次錢,能回一次家。有了鄉親們的監督,兒女家庭的牽掛,加上一天十多個小時的苦活兒累活兒,人一坐下就開始犯困,沒人有閒力氣去琢磨打牌,色子這檔子事兒,艾紅杉似乎收斂了不少,每個星期工地上放半天假,他都會提上些瓜果零食回家看老婆,看孩子。小艾會在地上爬了,艾心很粘人,身邊一沒人就要哭鬧,王韻美消瘦了許多,她有時哄著哄著艾心,自己就掉下了眼淚,這時,小艾就會過去摸摸媽媽的胳膊,摸摸艾心的小手,王韻美抽泣得更厲害,而艾心會安靜下來。她安靜時,比艾紅杉見過的任何孩子都漂亮,都可愛。

  艾紅杉想掙錢,掙很多錢,他書讀得不多,但他知道,像艾心這樣的毛病,以後會需要很多錢。

  沒一陣,一夥高利貸衝進了艾家,艾紅杉又去賭了,這次是跟著別人的黑車下了山,進了玉松市的地下賭場,輸了一萬三,王韻美把自己的所有首飾和積蓄全拿了出來,高利貸鼻孔裡出氣,抓了小艾和艾心就要走,還是寨子裡大家幫忙,清了這筆債。大家又去工地上找艾紅杉,工頭聽了艾紅杉的名字,氣不打一處來,也要他們還錢。原來艾紅杉那天一大早偷偷開走了一輛裝滿鋼筋的貨車。消息傳回艾家,王韻美暈了過去。

  王韻美是玉松市裡人,父母都是老師,她是從家裡私奔出來和艾紅杉結的婚,日子雖然難熬,可要她回娘家,她拉不下這個臉,也嚥不下這口氣,她相信艾紅杉會回來,她也相信這個男人會為她改變,她相信他本質是不壞的,他去賭博也是為了這個家。她想相信自己當年沒有看走眼,跟錯人。

  大約過了半年,一個無月的夜晚,艾紅杉灰頭土臉地翻進了自家的院子,小艾聽到聲響,從夢中驚醒,王韻美跳下床,扯開嗓門高喊著:「抓賊錒!抓賊錒!」抄了把笤帚衝進院子對著那「不速之客」就是一頓好打。

  艾紅杉蹦來跳去,嗷嗷叫喚:「是我,是我!別打了!別打了!」

  王韻美打得更起勁了,咬牙切齒:「打的就是你!就是你!」

  「沒皮沒臉的臭逼玩意兒!殺千刀的!呸!我呸!」

  王韻美的聲音裡漸漸帶上了哭腔,院裡亮起火光,左鄰右里打著手電,舉著蠟燭都過來了。艾心這時也醒了,在床上伸長了小手臂,「唉,唉」地喊著,小艾過去輕輕拍她的胳膊,撫她的肩膀,親親她的頭髮,就像母親在艾心鬧脾氣的時候,每每做得一樣。

  艾心瞅著小艾笑了,抓住小艾的手指放進嘴裡又啃又咬。她喜歡和小艾親近,喜歡這麼啃他的手,母親說,她傻的,把哥哥的手指當成磨牙的小玩意兒了。

  小艾又往窗外看,燈火徹底把艾紅杉的樣子照了出來,他干張著嘴坐在地上,王韻美背朝著他,緊緊攥著笤帚的竹長柄。地上是一大片火紅和一大片的烏黑,所有人的臉上也是紅紅黑黑,斑斑駁駁。艾心用力咬了小艾一下,小艾倒抽了口涼氣,回頭瞪了艾心一眼,艾心拍著手咯咯直笑。

  王韻美沒給回家的艾紅杉一點好臉色,艾紅杉做什麼她都看不順眼,看他喝酒不順眼,看他剝花生米不順眼,看他拿筷子剔牙不順眼,看他光著膀子走來走去,上山摸草藥不順眼,動不動就罵,罵得興起了還要出動手打人,而出於愧疚心理,艾紅杉從不回嘴,總是笑笑的,一副脾氣很好,很溫和的樣子,他熬著,熬到她罵得累了,這時候,他就會撫摸著王韻美的後背,撫摸著她的頭髮,近而攬住她的肩膀,和她一塊兒隱進一卷門簾後。小艾在一旁看著,看得不是很明白,怎麼先前還氣勢洶洶的母親就這麼一下沒了脾氣,就軟成了一灘水,紅著臉被父親壓在身下,看上去不情不願,極委屈,極痛苦地皺著眉頭,可胳膊和雙腿卻將父親纏得緊緊的,好像極快樂,極享受。難道痛苦也能給人快樂嗎?

  艾紅杉沒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農忙時,他和王韻美會去幫別人家插秧,摘茶葉,農閒時,王韻美就去桃源寨的小飯館打工,瓊嶺旅遊區正式對外開放了,桃源寨比赤練寨熱鬧多了。兩寨之間隔了條大度河和兩座山頭,早上三點,王韻美就得起了,和同鄉一塊兒擺渡去對岸,晚上直到深夜才能到家。艾紅杉在家帶孩子,賭倒是不去賭了,可也沒有要出去找工作的意思,王韻美就又和他置上了氣,她好面子,艾紅杉的賭債,寨裡誰家沒出過一百兩百的力?抬頭不見低頭見,她臉上實在無光,小艾和寨裡的孩子玩的時候,還被一些孩子指著鼻子罵過「賭鬼兒子」,揪著他要他還錢。艾紅杉油嘴滑舌,哄著她說:「沒事沒事,等辦蛇君祭祀,他們還要給我出場費,那我和他們就算是兩清了。」

  小艾從沒去過天福宮的祭祀,聽母親說,從前辦祭祀,熱鬧得不得了,前山後山好多寨子的人都會來參加,後來天福宮被一個有錢人買去了,不對外開放了,每年祭祀只有各寨的長老和父親會去,說這祭祀成了一種針對私人的表演,不再對外公開了。

  小艾糊塗了,父親不是長老,為什麼父親能去?

  母親告訴小艾:「你阿爸在祭祀上扮赤練蛇君的,很威風。」

  父親告訴小艾:「那時候,你阿媽,一個大學生,放假不好好逛街,不好好去圖書館學習,跑來瓊嶺玩,跑來看什麼蛇君祭,跑來遇到了我。」

  父親還和小艾說:「以後啊就輪到你扮神君了,神君不能怕蛇,要喝蛇膽酒,蛇膽多苦都要吞下去,還要把頭髮留長,還要在臉上畫很黑很黑的眼圈,像大熊貓,哥哥知道什麼是大熊貓吧?「

  小艾點了點頭,他有本動物畫冊,母親在桃源寨的雜貨店裡給他買的,用來教他認字,長知識的。大熊貓身上只有黑色和白色,大熊貓從前吃肉,是猛獸,現在是國寶,吃竹子。

  父親會帶著那本動物畫冊和小艾進山。小艾年紀不大,身手敏捷,爬起山來像只小猴子,一下就竄到了很前面,父親把艾心放進墊了很多棉布的竹簍裡,背在身前,拿著一柄短鋤頭走在小艾後面。樹林中飛出一隻喜鵲,父親忙喊小艾去看,瓊樹邊圍繞著一群蝴蝶,小艾就去撲蝴蝶,父親問他:「那是什麼蝴蝶啊?」

  「藍蝴蝶!」

  「它翅膀上的粉有毒。」父親還說。小艾忙在衣服上使勁擦手,跳進小溪裡拚命洗手。父親大喊:「下游的人要被你毒死啦!」

  小艾急得要命,把水往懷裡摟,父親大笑:「傻兒子!那是花粉!」

  山上還有很多果樹,有一棵桑葚,長得特別大,樹枝壓得很低,果實很甜,每次路過,父親和小艾就會站在樹下,仰著脖子揪桑葚吃,艾心學他們,也從竹簍裡伸出手,抓住一根樹枝,用力扯下一顆桑葚,可她用得力氣太大了,桑葚被她捏爛了,汁水濺到父親臉上。父親哈哈笑,摘了兩顆桑葚餵給艾心吃。

  樹影在艾心的臉上搖搖晃晃,光刺進她的眼睛裡,一點都看不出她的傻,她的笨。

  父親還教小艾抓蛇,赤練峰上只有赤練蛇,它們喜歡躲在石頭後面,陰涼的地方,父親說:「打蛇最重要的是,不能怕,輸人不能輸陣!」

  他們每回上山,都能采不少草藥,野果,有時能打到一兩條蛇,有時只能撿到褪下的蛇皮。父親會帶小艾和艾心去桃源寨,他把草藥和蛇皮賣給寨裡的藥材店,再和他們一塊兒去小飯館找母親。

  母親給他們一人下一碗抄手。

  她也過來一塊兒吃,小艾舀起一顆餛飩,呼呼地吹開上頭的熱氣,咬一小口,又吹開餡兒裡的熱氣,餵給艾心。父親舀起一顆,吹開上頭的熱氣,餵給母親。

  在小艾的記憶裡,桃源寨的那家麻將館是在他五歲時出現的。

  他記得很清楚。麻將館就開在母親打工的飯館邊上,選在春節迎財神那天開的張,父親抱著他去看熱鬧,麻將館門前放了好久的鞭炮,掛了好多紅燈籠。那鞭炮的煙一直不散,那紅色的燈籠在煙霧裡若隱若現。

  父親迷上了那裡。

  自那時起,母親身體裡、眼睛裡好像永遠燒著一團怒火,就連濕季的雨水都澆不滅。

  有一回,母親和父親賭氣,背著小艾,抱著艾心去了麻將館,一句話也不說就把他們丟給了父親。那時已經不早了,晚上十點多了,小艾很睏了,在父親邊上坐了會兒,哈欠連連,忍不住扯了扯父親的衣角,問他:「阿爸,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啊?」

  父親牌癮正重,打發小艾去邊上的長板凳上睡覺,小艾聽話,拉著艾心,坐到了那板凳上。小艾還是一個接著一個打哈欠,他白天在飯館幫母親掰了好久的玉米,摘了好久的豆角,他還要喂艾心吃飯,看著艾心,艾心一哭,一喊,母親就要「哥哥」「哥哥」地找他,他像是艾心的小保姆,可他也沒辦法,誰都沒辦法,艾心歲數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哄,可只有看到小艾時才會安靜下來,就算小艾什麼都不做,只是出現在她面前,她就開心了,要是小艾扮鬼臉逗她,陪她玩,給她講熊貓,講蛇,講蝴蝶,她就開心得直拍手。

  小艾看了眼艾心,艾心「唉,唉」地衝著他喊,笑容燦爛。

  艾心也五歲了,不怎麼會喊爸爸,也不怎麼會喊媽媽,還是一個勁地發出「唉」的聲音。

  小艾托著腦袋,又是幾個哈欠,他迷迷瞪瞪地好像睡著了片刻,人往前一衝,一睜開眼睛,忙去找艾心,艾心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地上,在撿別人吐出來的瓜子殼,她邊上是一雙又一雙大腳,她頭頂是一隻又一隻熱水瓶,一杯又一杯裝得滿滿的茶杯,一個又一個男人,一個又一個女人全都只盯著牌桌。小艾忙把艾心拉起來,扶著她坐回了板凳上,可他實在太睏了,又是一個哈欠,一瞇瞪,一晃眼,艾心又到了地上去。小艾急了,牽著艾心去找爸爸,艾紅杉殺紅了眼,含糊地應著聲音:「哥哥乖,好好看著妹妹,很快,很快,這把胡了就走。」

  邊上的人就譏笑:「老艾,胡了牌就走說不過去吧。」

  父親笑笑地:「唉,這不是還沒胡呢嘛!」

  小艾咬咬嘴唇,回到那板凳前,他先讓艾心爬到了板凳下面,接著自己也爬了進去,抱住艾心,緊緊摟住,躲在了板凳下。他睡著了。

  艾心差點被他悶死。

  母親在麻將館門口打小艾,揮舞著樹枝抽他的後背,抽他的小腿,罵他:「和你爸一個德性!什麼都幹不好!」

  「沒出息!」

  「沒用!」

  「你差點害死你妹妹!」

  「你是不是就是想害死她!」

  父親站在一邊抽煙,有鄉親勸住了母親,母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腳在空中亂蹬,眼淚亂流。

  父親把小艾領到了對面的雜貨店,他敲敲櫃檯:「來包煙。」

  櫃檯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她和母親的年紀相仿,女人繞過櫃檯後面的一張小桌子,一群孩子圍坐在那裡看電視,吃零食,嘻嘻哈哈,吵吵鬧鬧。女人瞪了他們一眼,作勢趕他們走:「好了好了,都去睡覺了啊!」

  孩子們衝她扮鬼臉,女人搖頭歎氣,似是無可奈何。

  小艾想哭。

  父親要了包煙,還買了一支奶油棒冰,他遞給小艾,小艾不敢拿。

  「傻兒子。」父親笑著說,父子倆坐在了雜貨店的門檻上。小艾往麻將館門口看,母親抱起了艾心,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父親把棒冰的包裝袋敷在小艾的臉上。

  「你媽媽啊……」父親嚥了口唾沫,摸摸小艾的腦袋,「她就是脾氣有些著急。」

  小艾說:「因為你去賭!」

  父親乾笑了兩聲:「以後不賭了,不賭了。」

  父親看著小艾,又說:「哥哥是個大孩子了。」

  小艾說:「可是大家都還是小孩子,為什麼我要當大孩子?」

  父親拍拍他,小艾低下頭哭了。

  沈映小的時候,沈懷素常讀書給他聽,先是一些通俗易懂的童話故事,接著讀《白鯨記》,《老人與海》,《喧囂與躁動》,後來讀《羅生門》,《腦髓地獄》和《美麗新世界》。他還用幻燈機放各種各樣的圖片給沈映看,寫實的風景照啦,各種花,各種樹,五彩繽紛,鬱鬱蔥蔥,生機勃勃,名家畫作啦,拉斐爾,達芬奇,莫奈,塞尚,蒙克,敦煌壁畫看了個遍,還有動物的照片,美洲豹,響尾蛇,翅膀上張著骷髏一樣的花紋的飛蛾,還有長頸鹿,大象,螳螂,螞蟻,也有人的形象在白幕布上一個又一個切過去,捂著裙子站在通風口上的瑪麗蓮夢露,站在荒蕪的街頭的阿蘭德隆,漂亮的男人女人都看完了,他們就看普通的人,一張張平凡的面孔,一個個孩子,老人,活人,死屍。

  有一次,五姐不小心撞見沈懷素給沈映放幻燈片,一朵在黑夜裡綻放的曇花後面緊跟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五姐嚇得半死,衝進去抱著沈映就跑了。當天晚些時候,沈懷素偷偷把沈映從五姐的臥室抱出來,帶他進了赤練峰。

  赤練峰裡就有好多花,好多樹可以看,還有蝴蝶翩翩飛舞,蜻蜓點水而過,大象和美洲豹不在這裡生息,但螞蟻多的是。山裡的螞蟻個頭都很大,有的還會咬人,沈懷素很會辨認這種會咬人的螞蟻,他在一條溪澗邊一塊半邊長滿了青苔的大石頭上抓到了一隻。他把它放在了沈映的右手食指上。螞蟻沿著沈映的手指爬著,沈懷素和沈映說:「這種螞蟻就是我說的會咬人的那種。」

  彷彿是為了肯定沈懷素的說法,那螞蟻的大腦袋昂起了瞬,又重重放下,在沈映的手指上留下了個小紅點。沈懷素看著沈映:「被咬了就會出血,會痛,你現在覺得痛嗎?痛就是在描述你現在的感覺,當然這不過是很輕微的痛。人會痛,帶給人最重要的意義是,下次再看到害他痛的東西,第一反應就是怕它,躲得遠遠的。」

  沈映面無表情,也沒有動,那螞蟻在他手上爬著爬著,自己掉了下去,落進草叢裡,找不到了。

  那時是干季,六月的尾聲,將軍藏寶洞的入口處水位卻已經漲到沈懷素的小腿那麼高了。他帶沈映趟水摸進了洞穴。

  沈映五歲了,長得比同齡的孩子都高,穿襯衣,長筒襪,格紋背帶褲,打扮得像個英倫小紳士,水弄濕了他的鞋子和襪子,但他一點也不狼狽,也不在意,進了洞穴,脫了鞋子和襪子,光腳走在沈懷素邊上。沈懷素打著手電筒照著前面的路,四下時不時傳來滴水聲,沈懷素稍提高了音量講話:「這裡是野人住的地方,野人不知道會從哪裡鑽出來,他們最愛抓小孩子,抓走了就帶回去烤了吃。」

  洞穴空間不大,沒法產生回音,沈懷素的聲音顯得乾巴巴的,他問沈映:「你怕嗎?」

  沈映懷抱著皮鞋眨了眨眼睛。

  沈懷素進一步說:「被吃了就死了,」他問沈映,「死是什麼,你知道嗎?」

  滴水的聲音越來越響,但頻率卻越來越低,滴一聲之後要許久才迎來第二聲,沈映不在看路,也不看沈懷素,他往發出滴水聲的地方看。

  那是一片偏離了他們行進道路,沒有被任何光照侵略的地方,那裡很黑,好像黑暗是根深蒂固地長在那裡的牆上的,好像它從地球誕生之初就存在了,遠在任何一種呼吸經過它之前,遠在人類活動之前就存在著了。好像它將永遠不會被打擾。

  沈懷素還在說話:「死就是……你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沈映還是怔怔地看著那暗處,那兒有什麼這麼吸引他?沈懷素不禁也跟著看了過去,除了黑,他什麼也看不到,於是他拿手電筒照了過去,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另外一堵凹凸不平的牆面,而那原先滿溢在視線裡的黑暗躲到了光束的邊緣去。牆上落著個邊緣毛茸茸的圓形光圈。

  沈懷素輕笑了聲,移開了手電筒,繼續往前走,繼續道:「怪不得你不怕死,你現在不就什麼都感覺不到嗎?」

  他又說:「從前有一個將軍,打了勝仗,搜刮了很多金銀財寶,但是他不想被別人知道他有這麼多財寶,他想等要用上這些財寶的時候再把它們拿出來用,他要找個地方把它們藏起來,剛好,他經過這個洞穴,他就想,我要把這些財寶藏在這裡,於是,他就把一身黃金戰袍,一個金面具,還有好多其他的寶貝都藏在了這裡。但是沒等到他用上這些財寶,他就死了。被他奪走財寶的人怨恨他,死了也纏著他,殺了他。」

  沈懷素走得有些快了,一回頭,沈映被他遠遠落在了後面,沈懷素把手電筒照向身後,泥濘的小路上,一個小小的孩子,一道長長的影子正在慢慢接近他。沈映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小腳印。他走到沈懷素邊上了,不知是出於害怕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沈映拽了拽沈懷素的手,沈懷素一時激動:「你害怕嗎?你在害怕嗎?」

  他忽而有些得意,可馬上他又被一種失落感吞噬了,他打量著沈映,接連發問:「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是不是投錯了胎?」

  「你是我的孩子嗎?」

  「說話有這麼難嗎?」

  「爸爸,說爸,爸爸,有這麼難嗎?」

  「只要嘴唇上下碰在一起,再分開。」他捏著沈映的下巴去扯他的上嘴唇,沈映掙開了,沈懷素又伸手過去,掰開他的嘴巴,把手指伸了進去,他不懂,他有舌頭,他的聲帶也是完好的——起碼每一個醫生都是這麼告訴他的,還有不少醫生說,沈映是心理上的問題——胡說八道,信口雌黃,一個孩子,打從娘胎出來就得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這可能嗎?嬰兒就是一張白紙,怎麼可能有白紙會讓任何一種筆無法施展,無法書寫的呢?

  沈懷素打了沈映一巴掌。沈映摸著臉,仰著頭看他,沈懷素再度揚起手臂時,沈映還是這樣看著他。他的眼神不怨恨,也不迷惑,更不委屈,他天生不懂這些情緒,他天生就沒有任何情緒,人生來對黑暗的恐懼,對責罵和暴力的害怕,他全沒有,他像一個最古老的原始人,在一個白天獲得生命,睜開眼睛,站在一片原野上眺望著一切。他還未經歷黑暗,還未經歷搶奪食物或伴侶的戰鬥,他不懂他腳下的土地會長出食物,食物能供給他營養,能延續他的生命,他也不懂陽光能讓他看清楚很多東西,能帶給他溫暖,帶給大地豐收,那時他還不需要火來保暖,來烹飪,那時,他對任何事物都是無知的,進而任何事物都無法觸動他。當他人生的第一個黑夜來臨時,他才會懂。

  那第二下,沈懷素沒能打下去。

  他和沈映從山裡出來後,五姐就張羅著要給沈懷素聘個助手,沈映長到這個年紀,幾個姑姑似乎也都放棄讓他變正常了,只有沈懷素這個最小的姐姐隔三岔五來沈家閒住,五姐語重心長地和沈懷素說:「說句實話,我看沈映這個孩子的問題不是三年五能解決的,你教導他,照顧他,我看得出來你是費了很多心思的,但是你也不能為了這個孩子就荒廢了自己的學術研究,是不是?天福宮前陣子被人偷了東西的事情我聽說了,雖然不是什麼寶貝,但是老一輩留下來的東西總有研究價值的,說不定往後就發現它們對你的壁畫研究有用呢?也不是不讓你帶孩子,就是你的專業也不要荒廢了。我給你找個助手,哪裡都能幫上一點你的忙,難道不好嗎?」

  研究生小劉就是這麼來的沈家。

  雖然小劉名義上是沈懷素學術研究方面的助手,可沈懷素不久就發現了五姐安插小劉在他身邊的真實目的,她怕他又給沈映看恐怖照片,給他講恐怖故事,小劉是他五姐的眼線,生怕他把沈映教壞了,弄傷了,弄沒了。

  小劉也確實出色地進行著自己的監視任務:沈懷素要帶沈映進山,前腳才出門,後腳五姐就打著洋傘跟來了,在山裡沒走幾步,就牽著沈映要回家;沈懷素讓沈映學騎馬,小劉立馬去牽韁繩;沈懷素讀《洛麗塔》給沈映聽,小劉靜靜站在一邊,隔天書架上的納博科夫就全不見了。小劉聲稱大學是社會學專業,沈懷素懷疑他是警察學校出身,總之,沈懷素怎麼都沒法擺脫他。但是沈懷素發現,他教沈映畫畫時,小劉不僅幫著拿調色盤,佈置畫架,在一旁無聲地陪著,他偶爾還會往花園裡看一眼。

  每天下午三點,他們在書房畫畫的時候,梅芮會去花園裡看看她種的薔薇花。

  沈懷素不帶沈映進山了,也不去騎馬了,就在書房裡和沈映下棋,看他畫畫,教他認字,他有時會喊梅芮過來,讓小劉和梅芮看著孩子,聲稱自己要去書房滕抄研究資料,整理壁畫照片。

  天氣越來越熱,梅芮的領口越來越低,連衣裙的顏色越來越鮮艷,小劉落在梅芮身上的眼神越來越多。

  那一年的夏天接近尾聲時,有一天,沈映午睡起來,屋子裡靜悄悄的,他從自己的臥室走到了客廳,穿過了廚房,走進了花園,家裡的傭人們都在廚房裡趴著午睡,偌大的花園裡撒滿了陽光。沈映走到了花園裡一間儲存雜物的小木屋前。那木屋一側的牆上開了扇四方形的窗戶,玻璃有些髒了,但勉強還是能看清裡面有人。一個女人。他母親。

  母親半閉著眼睛,小劉緊靠在她胸前,母親看上去很沉醉,很享受。

  沈映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他的腳邊溜過一隊螞蟻,他蹲下了,捏起其中一隻放在手指上,木屋裡傳出呻吟聲,螞蟻從他的食指爬到了中指上。一段黑影蓋在了沈映身上。沈映抬起頭,沈懷素就站在他身後。

  沈懷素瞅了木屋一眼,笑瞇瞇地問沈映:「你在幹什麼?」

  沈映搓了搓手,他指上的螞蟻掉在了地上,不動了。

  「你殺了只螞蟻?」沈懷素不無興奮,「你為什麼殺它?你討厭它?還是因為它咬了你?」

  他抓過沈映的手指看了又看,那上面沒有被咬過的痕跡。沈映不說話,沈懷素笑笑,又問他:「你知道媽媽在裡面幹什麼嗎?」

  「你覺得媽媽是個壞女人嗎?」

  「她有丈夫,有孩子,但她還和別的男人這樣,這是不道德的,她不可以這樣,這樣的女人會被抓起來,在臉上刺字,被人用石頭打,活活打死。」

  沈映眨了眨眼睛,手垂在草地上,抓了抓地上的青草。

  沈懷素仍看著他,問著話:「如果我現在進去,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你希望我現在進去嗎?」

  「媽媽和小劉會羞愧得……」沈懷素一瞥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也捏起了一隻螞蟻,螞蟻在他的手心裡僵住了,觸角不停抖動,很是驚慌的樣子。

  「他們說不定會恨不得馬上去死。」沈懷素說,他站起來,螞蟻掉在了地上,他拍了拍褲子,俯視著沈映:「還是我去和媽媽說,是你告訴我她在這裡,她會恨你嗎?還是她會更羞愧?她會去死嗎?」

  沈映還蹲著,手臂搭在膝蓋上。沈懷素嘴邊浮現出一抹輕笑:「反正你也不懂死是什麼。」

  他往木屋走去。

  沈映一聲不響地盯著那木屋的方向。

  艾紅杉又從家裡跑了。他偷了天福宮的一些銅器和潛水器材,被人追進了山,他自小在赤練峰長大,進了山就像摸進了自家的後院,熟門熟路,眨眼就鑽沒了影,天福宮那幾個學者教授沒轍,找到了赤練寨的長老,要他進山逮人,不然他們就報警,讓警察主持公道,長老呢,先替他們把瓊嶺派出所的管隊長給請來了,大傢伙兒在長老家圍著個煮開水的銅爐子,喝茶,咂吧旱煙,抽香煙,東拉西扯,合計了半天,長老讓人去喊王韻美過來,還偷偷摸摸支會,叫她把一雙兒女都帶來。王韻美明白長老的意思,在家找了兩套破舊衣服給小艾和艾心換上,拖家帶口的去了。她進了門就給大家磕頭,小艾看到,跟著磕,艾心看到,也學著磕,她不知輕重,腦袋往地上重重一撞,磕青了,那一個兩個老教授看不下去了,攔住了母子三人,一個勁地說:「犯不著,犯不著。」

  管隊長幫腔道:「也不是啥值錢東西,值錢的早捐給博物館了,你快起來,快起來,這事兒搞得……」

  另有人說:「就算東西我們不要,人你們總要去找找吧,要是在山上遇了險可怎麼辦?」

  王韻美抹眼淚,長老大手一揮,吩咐自家兩個兒子明天就組織寨裡的人進山找人,信誓旦旦,非得把艾紅杉找回來給大家一個交待不可。

  隔天早上,赤練寨十幾號人浩浩蕩蕩進了山,中午時分,大家興高采烈地抗著兩隻野豬回了寨。王韻美跟著分了點豬肉,在家燉肉湯,小艾沒吃,下午自己跑山裡找爸爸去了。第二天沒人再進山了,小艾還往山上跑,兩天,三天,四天,他把赤練峰翻了個遍也不見艾紅杉的蹤影,大家都說艾紅杉早就翻下了瓊嶺,要逮他不如去玉松的典當行打聽打聽。

  可小艾還是會進山。冥冥之中,他感覺父親還在瓊嶺,就躲在某一棵大樹上,就睡在某一處洞穴裡。赤練峰找過了,他就去別的山頭找,這天,他坐船到了前山,頂著大雨尋尋覓覓。

  雨太大了,頗有幾分濕季暴雨的意思,雨水像瀑布似的從天上澆灌下來,樹上的綠意嘩啦啦全被沖洗到了地上,匯成一條條綠油油的河。小艾趿著拖鞋,吃力地走在又滑又泥濘的山道上,山道上的積水已經沒到了他的小腿肚,水流還很急,沒走多久,他的拖鞋被沖走了,小艾只好光著腳爬山。

  烏雲遮天蔽日,一路風雨交加,路上別說遊客了,一個山民都看不到,想找個問路的人都找不出來。小艾在前山迷了路。直到遇到一條往下流的小河,他跟著它來到了將軍洗劍池前才算鬆了口氣。他知道桃源寨就在附近,只要等雨小些了,他相信他能找到去桃源寨的路。可眼下,他得趕緊找個地方避避雨,暖暖身子,小艾往池後的藏寶洞覷了眼,池水升得太高了,藏寶洞像個只露出一道縫的眼睛,睨著人。小艾揉揉眼睛,又看了看,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一簇火光。小艾跳進了池裡,往洞穴入口游去。

  小艾水性好,池裡的黑魚也不咬他,它們貼著他的身子經過,有的還會像和他玩似的頂他的手,在他身邊游來游去。小艾很快就游進了藏寶洞,洞裡淋不到雨了,可往裡走了沒幾步他就後悔了,他既沒有打火機,又沒有手電筒,他一下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而那火光也找不到了。

  小艾摸著洞穴的牆壁,喊了聲:「阿爸……」

  沒有回應。

  那火光難道是他的錯覺?真的會是他父親嗎?還是……

  小艾想到了野人的故事。他一個哆嗦,摸著牆壁想退出去,他可以喊媽媽過來,喊長老過來,和大家一塊兒來這裡找爸爸,他還不想被野人抓走,他還不想死,可奇怪的是,明明進洞的時候只是往前走了幾步,還是摸著牆走的,可倒退著要原路返回,卻怎麼也找不到入口了,到處都是黑的,四周沒有風,蓋過腳背的水涼絲絲的。小艾打了個噴嚏,他一陣頭暈,興許是餓了,累了,太怕了,他靠著牆壁,蹲在了地上,抱著胳膊瑟瑟發抖。這時候,他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小艾握緊拳頭就揮了出去。是野人!他想道。我要被吃了!他又想道。他拔腿就要跑,猝然,一束光打過來,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小艾慘叫了聲,真的是野人!野人渾身都泛白!小艾朝著那白茫茫的地方撞了過去,還想跑,一把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一隻大手抓住了他的細胳膊。

  「是我!你阿爸!」

  小艾兩眼一閉,撲在艾紅杉身上,又是幾下拳頭砸過去。艾紅杉把小艾拽開,小艾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還以為是野人!你想嚇死我啊!我被你嚇死了!!」

  艾紅杉哭笑不得,拍了拍小艾,擦了擦他的臉,把他從地上抱了起來。小艾安靜了,環摟著父親的脖子,腦袋靠在父親肩頭,用力吸鼻子。父親身上有股淡淡的腥味,像草藥混著蛇血。小艾聞了聞自己的手,他身上好像也有這種味道。他把父親摟得更緊了。

  「你的鞋子呢?」艾紅杉問小艾。

  「丟了。」小艾嘟囔道,「就是因為要來找你。」

  艾紅杉看了看他,揉揉他的後腦勺:「又要被你阿媽罵了。」

  小艾問他:「你是不是怕被罵所以不回家?」

  艾紅杉一手打著手電筒,一手抱著小艾,穿過一個又一個門洞,最後貓著腰鑽進了一個矮洞,洞裡生了堆火,火勢有些微弱了,艾紅杉放下小艾,從靠著牆壁的一隻背包裡摸出幾根木柴扔進了篝火堆裡,幾顆火星飛出來,火旺了起來。小艾脫下背心,舉在火堆邊烘。

  艾紅杉問他:「沒被艾咬吧?」他把小艾拉到身邊,幫他拿著衣服烤,他看著小艾,又說:「你膽子也太大了,要是真遇到了野人,遇到老虎野狼怎麼辦?」

  小艾看著艾紅杉的背包,那背包鼓囊囊的。艾紅杉把背包墊在了背後,笑笑,接著說:「還有蛇!晚上路都看不清,更別提蛇了,被赤練咬了,要出人命的。」

  小艾緊咬著嘴唇,坐在了地上,靠著艾紅杉,抓著他的大手,不說話。

  艾紅杉問小艾:「進了藏寶洞知道怕了?」

  小艾點點頭,肚子咕嚕嚕叫喚。

  艾紅杉一笑,把背心扔給小艾,道:「知道怕就好!」

  小艾穿好了衣服,他看到艾紅杉從火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揪出了一條赤練蛇,小艾一哆嗦,艾紅杉朝他一陣擠眉弄眼,提著那瘦長的赤練蛇在他面前搖晃了兩下。蛇是死的。小艾氣得別過了臉,不看艾紅杉了。

  艾紅杉用匕首剝蛇皮,挖蛇膽,仰頭生吞下,他手上沾到了點蛇血,他抹了點在小艾的額頭上。

  小艾皺了皺鼻子,艾紅杉從火堆裡挑了跟細長的木枝,吹滅了上頭的火苗,串上蛇肉,架在火邊烤。接著,他又從角落裡抓出一條較小、較短的赤練蛇。他把匕首遞給了小艾。

  小艾湊在火光下,熟練地剝下了一張蛇皮,他看看艾紅杉,艾紅杉努努下巴,小艾切開蛇腹,取下了蛇膽,艾紅杉又努努下巴,小艾皺著眉頭把蛇膽放進了嘴裡。艾紅杉把他的下巴往上猛地一抬,小艾吞下了蛇膽。這是他第一次生吃蛇膽。太苦了,太腥了,他想吐。艾紅杉摀住了他的嘴,他的目光被火燒著,燙得嚇人,小艾趕緊使勁吞唾沫,抓緊了褲子,憋住了,忍下了,好一會兒,艾紅杉才放下了手,他臉上又漾出暖暖的笑意,他和小艾說:「以後可不能怕了,你現在是個男子漢了,要照顧好妹妹,照顧好媽媽,知道嗎?」

  小艾低著聲音說:「阿爸,我們回家吧。」

  他也挑了根樹枝,吹熄火苗,串上蛇肉,插進火堆。

  艾紅杉回頭拍了拍背包,整個人靠在上面,坐得更舒坦了些,歎息了聲,笑了笑,沒說話。小艾看著自己的腳,拿起一根樹枝戳了戳火堆,火燒得更旺了,辟里啪啦地響。小艾忍不住問艾紅杉:「阿爸你為什麼要去賭錢?」

  「阿爸沒用,阿爸沒法讓你們過好日子。」

  「沒用的人都會去賭錢嗎?」

  「沒用的人就只能賭運氣。」

  「你還偷東西。」

  「是,偷東西不好,阿爸是個壞人。」艾紅杉說。

  「一個沒用的壞人。」

  艾紅杉拍了下小艾,伸手摸了摸蛇肉,忽然說:「阿爸給你跳個舞吧。」

  小艾搖頭:「我不要看跳舞,你和我回家。」

  「跳完舞就回家。」

  「先回家再跳舞。」

  「你以後扮神君也要跳這個舞,早學晚學都得學。」艾紅杉說,「再過幾年,等你十七了,年年就都是你跳了。」

  「我十七了,你就老得跳不動了嗎?」

  「神仙不愛看老骨頭。」

  小艾眨巴眨巴眼睛,艾紅杉鑽出了矮洞,站到了一個火光微弱,有一條細細的水流經的地方。他脫了鞋子,走進水裡,跳舞給小艾看。

  他落在牆上的影子也在跳舞,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在跳舞,落在水裡,歪歪扭扭,好像一條蛇的倒影也在跳舞。好多個父親在跳舞。

  舞跳完了,艾紅杉氣喘吁吁地站著,小艾拿起一串蛇肉遞給他,艾紅杉咬了一大口,小艾問他:「扮神君還要學什麼?」

  「要能熬得住七天不吃肉。」

  「我已經半個月沒吃過肉了。」小艾吞了吞口水,「阿媽說,肉有營養,我在阿媽肚子裡吃了太多營養了,我不用了,我都留給艾心吃。」

  艾紅杉撕了點蛇肉給小艾,小艾只咬了一小口,把其餘的捧在手裡,說:「我帶回去給阿媽和艾心吃吧。」

  「傻啊,那就涼了,就不好吃了,你快吃。」

  小艾這才吃了第二口。

  艾紅杉又說:「還要打坐。」

  他把背包從洞裡拽了出來放在地上,他坐下了,靠著那背包,挺直了腰桿,盤起了腿,手收在膝蓋上,搭著。他說:「就像這樣。」

  小艾有樣學樣。艾紅杉又說:「要閉上眼睛。」

  小艾不敢閉眼睛,父親坐在離他不怎麼近的,很暗的地方,他光是看到他,要看清楚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就耗費了很多精力。他已經很累了。

  艾紅杉朝小艾露出一個微笑,他說道:「要在一間房間裡這樣打坐,等神君上身,七天七夜都不能睜開眼睛,不過不用擔心,吃飯,洗澡,都有人來服侍你,還有人會在你身上畫畫,可能有點癢,你也不能睜開眼睛,神君的目光是不能被這個世界污染的……你可以想想……」艾紅杉頓了下,他看小艾,小艾還是睜著眼睛,看著他。艾紅杉站起身,過去伸手闔上了小艾的眼睛,他的大手蓋在小艾的臉上,他繼續說著:「你可以想想艾心,你阿媽,想得久了,一直在想了,你不用睜開眼睛也能看到她們了,你就不會覺得孤伶伶,有她們陪著你,那七天你就不會無聊了,只要你足夠虔誠,足夠用心,那麼你不用見到她們,就已經見到了她們。

  「記得,一定要閉上眼睛,閉得緊緊的,不能亂看。」

  「足夠虔誠……不能亂看……「小艾那時還不太懂「虔誠」這樣的字眼的意思,他只是斷斷續續地跟著父親複述。

  他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亂看。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父親走了,再沒回來過。

  母親恨恨地打了小艾一頓,恨恨地說:「好啊,你走吧!你就走吧!你滾!」

  她罵的是父親,或許也在罵小艾,可小艾沒有走,是他壞,他還沒生下來就不幹好事,害得妹妹成了低能兒,他生下來之後呢,也沒發生什麼好事,什麼都做不好,沒能看好妹妹,還經常惹媽媽生氣,甚至找到了爸爸也沒能把他帶回家。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必須好好補償妹妹,好好照顧媽媽。

  艾心在床上又開始不知所謂地叫喊,小艾過去抱住了她。

  沈映在特殊兒童學校裡接觸過一種類似擊鼓傳花的遊戲,規則比他後來知道的擊鼓傳花簡單一些,也需要有人打鼓,鼓聲響起來,孩子們依序傳遞一朵塑料大紅花,鼓聲停下,那個拿到花,並且把花牢牢握住,還示意老師的孩子能領到一顆糖。

  誰的人生不是一場擊鼓傳花呢?

  具體反映到沈映這朵「花」身上,這個遊戲的經過是這樣的:他先是在梅芮那裡短暫地停留了一陣,接著被他的五個姑姑,滿天神佛,聖父聖靈,天地浩氣一一接手,然後他又被傳遞給了沈懷素,鼓聲還沒停,誰在敲鼓?抱著什麼看好戲的心態?反正這伴奏的鼓聲把沈懷素搞得心煩意亂了,他把沈映交了出去,沈映又回到了梅芮手上。

  梅芮和小劉偷情,東窗事發後,她沒有羞愧得自殺,她的臉上也沒有被刺字,更沒有被什麼人用石頭活活打死,她和沈懷素提出離婚,她要帶走沈映。沈懷素反應很激烈,房子財產他都不在乎,但是沈映絕對要留在他身邊,他對沈映的研究還沒結束,他還不想認輸,必要的話他會和梅芮去法院,去打官司,沈映一定不能跟她走。

  梅芮對此置之一笑,和沈懷素說了許多,她道:「好吧,你要走這個程序,我沒有意見,不過我提醒你一聲,去法院起訴離婚,你要告我什麼?告我沒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月嫂,保姆都可以為我作證,我餵他母乳,我給他換尿布,我幫他洗澡,哄他,陪他,生怕別人沒有照顧好他,小心翼翼,一點都不敢怠慢,那時候你人在哪裡?他不哭,不說話,你的姐姐們一個個都來出主意了,我對她們的主意,她們的意見說過一個『不』嗎?我哪一次不是老老實實照著作?她們說沈映有問題是因為我的母乳有問題,好,那我不喂,她們又說是我八字和沈映不合,要喝符水,要找大師做法,好,我喝,我做,我吃齋,我念佛,我天天給什麼大師什麼佛祖磕頭,額頭磕破了,膝蓋跪麻了,我抱怨過一句嗎?我也想不明白啊,體檢篩查沒有任何問題,孩子生下來也檢查了,也沒有一點毛病,怎麼就不哭,不說話,不理人?他真的沒有魂嗎?他的魂跑去哪裡了呢?我晚上做夢都會夢到我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喊他,我是他媽媽,我總能把他喊回來的吧?

  「那個時候你又在哪裡?哦,請這個專家,找那個學者,又是帶頭修復壁畫,又是作尋寶的領隊,忙倒很忙,成果卻一點都看不到,錢是投進去不少了吧?沒關係,你有錢,你不在乎,你還很高尚,你的追求多脫俗啊,古老的語言,神秘的壁畫,人類誕生之初的秘密,語言的真諦,你看,你這麼會研究語言,你研究出天福宮壁畫上那些鬼畫符說的是什麼了嗎?你讓自己的兒子開口說話了嗎?你介紹你的兒子給你的那些專家朋友們認識過嗎?據我所知,沒有吧。你這麼完美,你的兒子怎麼可能是個怪胎?

  「我一點都不介意他不說話,他可能是聾的,是啞的,是傻的,他是我的孩子,無論他什麼樣,他都是我的孩子,我不需要他太聰明,懂太多,更不需要他去研究什麼奧秘,尋找什麼寶藏。

  「你要離婚,你問過你姐姐們的意見嗎?不需要嗎?你爸媽不在了,難道不是她們一直在給你的生活出主意?你大姐還給我出過主意,不光勸過我再生一個,還來勸過我和你離婚,你看,你姐姐就是比你想得遠,比你有先見之明,我還記得她和我說,小梅啊,你還年輕,沈映我們幫你帶,你自己再找個好的下家吧。下家,你大姐倒是個貨真價實的買賣人。那時候我就想,我絕對不會這個時候離婚,灰溜溜,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我要等一陣,我得忍。婚姻不就是忍耐嗎,看誰忍得過誰。我想我總比一個沒有爸媽,沒有姐姐,就什麼都幹不成的人能忍吧?我說得難道不對嗎?沒有你爸媽,你怎麼去倫敦讀的書,怎麼順利畢的業,沒有你那些姐姐,你恐怕晚上睡覺連被子都不會自己蓋吧?

  「還是說說錢吧,你不在乎,我庸俗,我在乎,當然,我在乎的是你會不會分走我的錢,你或許不知道,也不關心,更不想關心我們婚後我做過的投資,我的事業吧?你要告我出軌,偷情,你大可去試試,小劉早跑了,你手上一沒有物證,二,人證?你指望你不會說話,好像什麼都搞不懂,不明白的兒子開口指認自己母親出軌?他要是能給出任何證詞,我肯定比任何人都開心。但是你願意打這個出軌的官司嗎?小報的記者一定很喜歡這樣的故事,你這麼優秀,我作為你的老婆還去出軌,難道,可能,或許,是你有什麼問題?不然我們的孩子怎麼會落下這麼一個怪毛病?

  「沈懷素,我太好奇了,你活到現在,研究這個,研究那個,語言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就研究壁畫,那壁畫有什麼稀奇的呢?那麼粗糙,那麼潦草,倒是有點神秘,能拿來當一個退縮的借口,可壁畫也搞不出個名頭,正好兒子好像很值得研究研究,那就研究他吧,我看兒子你八成也是理不清頭緒的,那下一回你要換什麼研究?研究你自己嗎?還是去研究金光閃閃的佛像是怎麼鑄出來的吧,研究一下木頭佛像的空心模具是怎麼被人一層層貼上金箔的吧。」

  沈懷素臉色發白,嘴邊揚起個冷笑,看著梅芮,梅芮也笑,沈映在他們邊上的地上搭積木,壘了一座很高的塔,他把最底部的一根積木抽走了,那高塔搖晃了一下,倒了。

  過了會兒,沈懷素出了個主意,他同意梅芮帶走沈映,但是必須得在他寫完了一本書之後。

  梅芮笑著道:「寫書?倒是個好辦法,自欺欺人的最高形式。」

  沈懷素又說:「我每月給你錢,你想找什麼小劉小王我都沒有意見。」

  梅芮還是笑,擺了擺手。

  梅芮和小劉之間有愛情嗎?她愛小劉嗎?她從沒正面回答過別人的這些疑問,或許她只是厭倦了沈懷素的無視,厭倦了他那五個熱衷張羅他的生活,他的婚姻,他的婚後生活,他的方方面面的姐姐們。小劉是她的一次挑釁,她的一次機會,她的另一項投資,她借此在和沈懷素的關係中佔據了主動權,話語權。

  總之,梅芮和沈懷素繼續以夫妻的名義生活在一起,沈映又成了梅芮在照顧,他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去了玉松市特殊兒童教育學校的向日葵班讀書,梅芮每天接送沈映上下學,沈懷素則成了同班其他孩子的家長們眼裡的「好爸爸」——他拿著個小本子每天寸步不離盯著沈映。他從一個研究者搖身一變成了個觀察者,他記錄沈映的作息,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他玩的每一件玩具,翻閱的每一本圖畫書,甚至他每天的著裝,每天的飲食。

  沈映穿襯衣的時候較多,從短袖穿到長袖,冬天就在襯衣外面添一件馬甲,套一件呢大衣,偶爾戴一頂扁鴨舌帽,總是踩著一雙珵亮的皮鞋,挎著一台超級八攝像機。攝像機是梅芮送他的,她教沈映怎麼用,從那時起,沈映學會了透過鏡頭看世界。

  他每天都拍回來很多短片,梅芮會在他睡前和他一塊兒回顧一番,但沈映對拍下來的影片沒什麼太大的興趣,看不了一會兒就睡著了。他對攝像這件事本身好像也提不起勁,只是例行公務似的進行著,他的手很穩,鏡頭視角大致和他的身高持平。他很少俯視,幾乎不仰望。

  沈懷素也會看沈映拍下的這些片子,這些都成了他的寫作素材,他的書會關於語言對人類自我認知的重要性,他在書裡描述了這樣一個觀察對象,這樣一個男孩兒:美麗無法打動他,醜陋也沒有辦法恐嚇他,他不會說話,語言的喪失讓他不具備責任感,羞恥感,缺乏認同感,群體性。

  他懷疑他可能是上帝編碼的最初始程序。

  梅芮見過一次這本書的初稿,讀了幾頁就放下了,她的評價是:還把自己當上帝了。

  向日葵班的班主任賈老師在沈映十歲的時候和梅芮長談了一次,沈映在學校讀了四年書了,他每天都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吃飯從不把米飯弄得到處都是,沒打翻過湯,沒搶過別人的餅乾,不打人,不咬人,別人和他說話時他都會認真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他會寫字,字寫得還很漂亮,他還會畫畫,無論臨摹還是寫生,完成度都非常高,他下圍棋,下象棋,比學校任何一個老師都厲害,她們的教材顯然對他不適用了,她讓梅芮完全不用擔心,沈映是完全可以去正常孩子去的學校讀書的。梅芮聽了,和賈老師道:「他寫自己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那是他的名字,那代表他。」她又說,「他也不會哭,連笑都不會笑。」

  沒有辦法表達情緒,沒有辦法和人交流,沒有交流的慾望,那就是不正常。

  沈懷素偶爾還是會帶沈映上山,他帶他去他們去過的地方,天福宮啦,瀑布啦,洗劍池啦,藏寶洞啦,他讓沈映帶上攝像機,沈映拍了些片子,當天回去沈懷素就會播來看。沈映的鏡頭裡總是有太多東西,一棵樹長了那麼多枝葉,結出了那麼多桑葚,一條瀑布濺出了那麼多水花,天上的雲那麼多,那麼密,一片草叢裡開出了那麼多野花,引來了那麼多蝴蝶。他的視野總是滿的,就算清晨,他站在空曠的山頂,那膠片上也落下了輕輕沉沉的,許許多多的霧。

  沈映還拍過天福宮放生池裡的魚,那是他罕見地低下頭去拍什麼,沈懷素在邊上瞧見了,一時好奇,走了過去,和沈映說:「你在拍魚?洗劍池裡也有這種魚啊,會咬人,還有毒。」

  沈映的小臉湊在攝像機上,臉朝著放生池。沈懷素拉過沈映的右手,伸進了池裡,一條黑魚恰好游過來,咬了沈映一口。

  半個月後沈映手上的傷口才長好,沒留疤,但是他始終記得那個傷口在那裡,就在他右手食指的頂端,他後來常常叫小艾舔他的這根手指。小艾也咬過他,他的牙齒沒有那種毒魚的牙齒那麼鋒利,沈映只是出了點血,奇怪的是,那一口反而讓他留了疤。

  他身上還有一道疤,是被蛇咬的,他記不太清具體是什麼時候了,好像是夏天,也可能是秋天,反正接近傍晚了,山裡瀰漫著青苔的濕潤氣味,可能要下雨了。他一個人走進了赤練峰的一片荒草叢裡,他舉著他的超級八,他在那裡遇見了一條赤練蛇。

  那蛇從草叢裡倏地鑽出來,游到他跟前,纖長的身體盤出許多個「s」,一吐信子,一竄,咬了他的小腿。

  一個上山砍柴的山民救了沈映,背著他去了衛生所,模模糊糊地,他看到白白的光在搖晃,一時間好像許多雲都匯到了他頭頂,它們又急速地往兩邊分開,急著要溜走似的,他的耳朵裡嗡嗡地響,那些雲全都跑走了,他看到很多人圍著他,每個人的臉都那麼清晰,每個人都那麼緊張,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好多水珠,是汗,也可能是雨。

  他忽然有一種感覺,他感覺自己成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了。

  他發出了「唉」的一聲,聽上去就像一聲歎息。

  王韻美帶著小艾和艾心回了玉松。她一開始還抱著找艾紅杉的打算,去了好幾家聽說艾紅杉經常露面的麻將館,可人沒找到,王韻美自己倒學會了打麻將,興許是為了弄清楚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吸引人的魔力吧,最憎恨賭博的王韻美成了麻將館的常客。她在麻將館邊的一套群租房租了個小房間,房間小得放下了一張單人床就轉不了身了,每天早上她去樓下買三個饅頭上來,和小艾還有艾心就著水,分著吃一個,剩下兩個就是小艾和艾心的午飯和晚飯了。吃完早點,王韻美摸摸小艾的臉,親親艾心的小手,就出門了。她會反鎖上房門,單人床下面有個痰盂,孩子內急了可以用那個方便,窗戶倒時常開著通風,窗戶上悍著防盜柵欄,小艾時常趴在床上,摸著一根根鐵柵欄看外面的世界。

  後來王韻美在牌桌上認識了一個兩個三個男人後,就住進了這一個兩個三個男人的平房、樓房、棚屋裡。王韻美漂亮,雖然皮膚不再細膩,臉頰不再飽滿,頭髮不再濃密,嘴邊長出了法令紋,眉宇間隱隱有苦相,但她整體的模樣還是頗有風韻的,即便帶著兩個孩子,可要討男人歡心,騙來一兩句甜言蜜語,一段短暫的相處還是很容易的,而且她變得溫順,她對男人的態度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她再也不對男人發脾氣了,男人打她,她從不還手,從不抱怨,男人打小艾,打艾心,揪著他們的頭髮抽他們耳光,對他們拳打腳踢,她也不維護,不勸架,她會躲開,不看小艾,不理會艾心的哭喊,不是去外面買菜就是去抽煙。她抽很多煙,喝很多酒,幾近酗酒的程度了,她沉默著,無視著,有時深夜裡,小艾發現母親坐在他身邊哭,小艾想碰一碰她的手,她嫌惡地躲開了。她變成了一縷幽魂,沒有人的氣息,軟趴趴的,多少次,小艾都夢到母親只剩下一具皮囊,他不停往裡面塞棉花,他想把自己也塞進去。

  王韻美偷偷摸摸跟著男人跑過,她把小艾和艾心留在了她和男人暫住的地方。她不敢白天走,小艾會鬧,會引得鄰居來看熱鬧,那時候的鄰居還很愛多管閒事,要是因此招惹來警察那就麻煩了。小艾和艾心的身上經常能看到傷痕,王韻美知道,她會被抓去坐牢,她的孩子會被交給她父母照顧。她的父母會知道她這麼多年來她的所有遭遇。

  小艾聰明,他跟蹤過王韻美,偷偷記下了她愛去的麻將館,酒吧,舞廳,王韻美一失蹤,他就去那些地方找她,有時要好幾天才能找到,有時一下就能看到勾著男人嘻嘻哈哈的王韻美了。

  有一次,王韻美走得很徹底,小艾和艾心在衣櫥裡一覺睡醒,推開衣櫥門,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個照面,女人嚇得不輕,瞅著一屋子狼藉,問小艾:「你媽媽呢?房租要不要交了??」

  小艾知道,王韻美又跑了,這次是和一個退役的飛行員,那個飛行員喝醉了會拖著著艾心的辮子把她當成拖把拖地。

  小艾又開始找王韻美,那些麻將館的名字他到現在還記得,什麼如意啊,招財啊,洪福啊,都很吉利,喊起來朗朗上口。麻將館裡的老闆,熟客都認識他,熟捻地和他打招呼。

  「小艾嘛!怎麼今天又早放學?你媽今天沒來。」

  其實小艾根本沒有在讀書,他早過了該上學的年紀了。小艾問這些人:「那你們知道她可能會去哪裡嗎?我沒帶家裡的鑰匙,回不了家了。」

  麻將館裡的人不知道,他就去舞廳,問油光滿面的男人,眼線飛進鬢角的女人:「你們看到小王了嗎?」,「你們看到阿美了嗎?」,或是「你們看到茜茜了嗎?」

  茜茜是王韻美的一個花名,是有一次小艾去一間叫巴黎夢的酒吧找王韻美的時候,酒吧裡的一個酒保告訴他的。那酒保端詳著小艾,笑著說:「哦!你就是茜茜的兒子啊!這麼大了,來來來,吃顆巧克力。」

  小艾從沒吃過巧克力,先咬了一小口,苦得吐了出來,皺鼻子皺臉地跟著酒保去了酒吧的地下室。母親正在那裡靠著一堵發紅的牆壁和一個男人說話。她的手在男人的胸口滑來滑去,她的眼神著迷而恍惚,她看到了小艾,明顯一愣。

  小艾喊了出來:「她不是我媽媽!搞錯了!」

  他扭頭就跑了。

  這次,他又去了巴黎夢,那酒保告訴他:「好久沒見到茜茜了。」

  酒保又說:「茜茜說她要結婚了,對像好像是個小學老師,好像姓祝。」

  小艾就每天牽著艾心去找這個祝老師。他想,玉松能有多少小學,能有多少祝老師,他要找,一定能找到。他去每一所小學的門衛室打聽:「你們這裡有個祝老師嗎?」

  門衛擺擺手,不理會,小艾就蹲在學校門口,等放學了去問走出校門的學生:「你們這裡有個祝老師嗎?」

  那些學生都穿得好乾淨,男孩兒頭髮短短的,女孩兒扎馬尾辮,梳麻花辮,戴頭箍,綁蝴蝶結,他們背著鼓鼓的書包,吃著零食,踢著足球,三三兩兩走在一起,又陸陸續續分開,走到自己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身邊。

  小艾那時候講話還有點寨子裡的口音,他沒有家,沒有爸爸媽媽,還穿著王韻美棄家出走那天他穿著的背心,牛仔褲,夾腳拖鞋,他沒地方洗澡,沒人帶他去理髮,頭髮又長又邋遢,臉上手上都是說不來的髒東西。他喝自來水,翻垃圾桶,運氣好的時候能找到有隔間的公共廁所,湊合一晚上,運氣差的時候只能躲在火車站的椅子下面,他的身上總是臭烘烘的。那些穿校服,打紅領巾的學生會假裝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取笑他,吐他口水,還會去拉艾心的手,扯她的頭髮,朝他們扔石頭,扔喝空的飲料瓶,飲料罐。小艾就拿石頭砸回他們,抓著艾心就跑。等到周圍都沒人了,他坐在馬路邊重新給艾心梳頭,編辮子,他面朝著艾心的後腦勺,一邊抽泣一邊咬緊嘴唇。艾心還是很快樂,有小艾在,她好像什麼都不怕,吃別人的殘羹冷炙,她沒關係,穿不暖,睡不好,也不打緊,她還是一看到小艾,就拍手,就笑得很開心。

  艾心一笑,小艾忍不住就掉下了眼淚,或是哭得更厲害。他害怕,他怕艾心會吃壞肚子,怕他一睡著就有人把艾心抱走,睡在公廁,隔著隔板,他經常能聽到奇怪的呻吟聲,他更害怕。他把艾心看得緊緊的,根本不敢闔眼睛。

  所幸玉松的小學不算多,有的學校裡真的有祝老師,有女的祝老師,很老的祝老師,他們都說不認識什麼小王,阿美或者茜茜。這天,小艾找到了一所特殊兒童學校,他先在馬路對面觀察了陣,出入這裡的孩子不光有像小學生的,也有很大的,很多都是家長陪著進學校。他試著去門衛室問了問,那門衛看看他,又看看艾心,艾心嘿嘿一笑,歪著腦袋去摸門衛扣在腰上的鑰匙串。小艾握住了艾心的手,門衛說:「你等一下。」

  他打了個電話,掛了電話,給小艾和艾心喝水,還拿餅乾給他們吃,艾心狼吞虎嚥,吃得滿臉都是餅乾屑。

  十分鐘後,小艾見到了祝笙。

  祝笙是個不高的中年男人,有些胖,有些黑,說話的腔調溫和。他有雙手心經常容易汗濕的手。

  祝笙請了半天假,帶著小艾和艾心回了星辰小區二期。那是他們學校裡分配的房子,他住12幢403,他拿鑰匙開了門,小艾一眼就看到了在客廳裡熨衣服,穿著圍裙,盤起了頭髮,臉色紅潤,胖了不少的王韻美。

  艾心伸出手指指著王韻美,「小艾」「小艾」地喊,還示意小艾看王韻美。

  說來也奇怪,艾心從不喊小艾「哥哥」,無論父親母親怎麼教,她都只叫小艾「小艾」。

  小艾不敢看王韻美,他看著王韻美所在的這個米黃色的牆壁,天藍色的窗簾布,白色的皮沙發,散落在茶几上的雜誌,報紙,幾道斜斜的陽光落在地板上的家。他說不出話。

  艾心掙開了小艾,衝過去抱住了王韻美的雙腿,喊:「媽!媽!阿!媽!」

  王韻美瞪了小艾一眼,小艾心裡一跳,把艾心扒拉開來,拽著她往外走。祝笙攔住了他,推著他進屋,熱情地說:「進屋坐啊!天熱吧?小王,倒點橙汁啊,還是喝可樂,雪碧?我去樓下買,還是去吃肯德基?小王,你換身衣服,給孩子們洗洗,我去看看老林那裡有沒有舊的小孩衣服,先借兩身穿穿。」

  老林是祝笙學校的校長,家裡有個比小艾小兩歲的男孩兒,就住在一條馬路之隔的星辰小區一期。

  小艾和艾心住進了祝笙家。

  祝笙在特殊兒童學校的小蘋果班當班主任,艾心去了他們學校上課,小艾也有地方讀書了,就在家附近的東方路小學,他是插班生,進度落下不少,好在他夠聰明,也夠努力,一下就跟上了。

  王韻美早就不去麻將館了,她改行推銷,賣一種保健品,經常要出去開會,作團隊建設。王韻美不在的時候,祝笙閒下來就帶小艾和艾心出去逛商場,買玩具,他給小艾買過不少四驅車,小火車,他鼓勵小艾拿著這些玩具去樓下多和其他小孩兒玩玩兒,交些朋友。起初小艾還擔心艾心,玩一會兒就要上樓看妹妹,祝笙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孩子,但他對孩子很耐心,也很會照顧像艾心這種「特殊兒童」,小艾每回上樓,艾心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玩積木,祝笙有時會帶艾心去林校長家和他家的小孩兒一塊兒玩。艾心喜歡吃西瓜,每回從林校長家回來,祝笙總是提著個又大又甜的西瓜,西瓜的第一塊他總是切給艾心。小艾漸漸地也就放心了,一放學,一做完作業,抓著四驅車就下樓找人賽車。

  小艾的四驅車從來都是塗裝最漂亮,也跑得最快的,他愛惜它們,研究它們,什麼組裝啦拆卸啦清洗啦都做得小心翼翼地,他帶著它們去少年宮比過賽,回回都是第一名。他在家裡看《四驅兄弟》的動畫片,評頭論足,滔滔不絕,末了還要說他以後也要去日本比賽,拿個冠軍回來。

  有時候,他在樓下玩得累了,仰起頭看看樓上,家裡的陽台上晾著衣服,窗戶關著,他想,妹妹一定在吹空調,吃西瓜,或者在毯子下面睡覺,做美美的夢。他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也在做夢,他掐自己,打自己,用冷水洗臉,但是一切都是真的,他和妹妹還有媽媽住在一個有電視,有空調,有玩具,還能去遊樂場開碰碰車,去海邊吹海風,想吃多少西瓜,想喝多少可樂都可以的地方。一下子,母親,父親,艾心都不再是他生活的主要組成部分了,同學,玩伴,快樂成了他的主旋律。他交了不少朋友,一放假,一休息,就跟著朋友們去游泳,去抓蟬,去騎自行車,他膽子大,性子野,上山下海沒有他不會的,什麼爬到樹上去摘杏子啦,拿竹竿打野栗子啦,去護城河裡撈魚,撈螺螄啦,都是他帶的頭。他學習的時候認真地學習,玩得時候認真地玩,早上背上書包,叼了個肉包子就跑去學校,他喜歡聽課,做題,被各種各樣的書包圍,也喜歡課間休息,喜歡眼保健操,喜歡體育課,閱覽課,喜歡放學後的呼朋引伴。他錯過太多這樣的生活了,他恨不得永遠不用回家,就在學校,在泳池,在小賣部的門口過一輩子。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學校安排春遊,小艾帶著他的寶貝四驅車和同學們在植物園的空地上賽車,他又大勝了一場,他一蹦一跳,美滋滋地回了家,六點多了,家裡沒人,祝笙不在,艾心不在,母親出差了,已經去了三天了,要明天才能回家。小艾打電話去了祝笙的辦公室,別的老師接的電話,祝笙帶著艾心早走了。於是,小艾等啊等,等啊等,他看電視,吃西瓜,自己煮麵吃。他想,祝笙可能帶艾心去坐旋轉木馬了,艾心的學校不知道有沒有春遊,去坐旋轉木馬就當是也去過春遊了吧。一瞬間,小艾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他從自己的書包裡,書桌抽屜裡,鉛筆盒裡東拼西湊出五塊錢,他想明天去給艾心買個大西瓜,一定要挑最甜的。想著想著,小艾趴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他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開門的聲音,爬起來一看,依稀看到是祝笙領著艾心回來了。小艾睡眼惺忪,問了句:「小心怎麼穿得不是早上的白裙子。「

  「出去玩兒弄髒了,就換了身衣服。睡吧,哥哥也去房間睡吧。」

  小艾還想再問什麼,祝笙把艾心往房間裡帶,拍著她說:」小心乖乖的,不要讓哥哥擔心哦,到睡覺的時候了哦,不要吵到哥哥哦。「

  小艾揉著眼睛跟在祝笙身後進了屋,艾心在床上躺下了,小艾也躺下了,兩人一人睡一張小小的單人床。祝笙笑笑看他們,對艾心豎起手指,壓住嘴唇,發出噓的一聲,他又看看小艾,臉上還掛著微笑,做了個同樣的動作。他關了燈,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小艾太睏了,打了個哈欠,捲過被子翻了個身就又睡著了,半夜,他醒了,一看艾心還沒睡,她坐在床上,捂著肚子,臉色很白。月光下,小艾看清楚艾心穿著的衣服了,顏色很深,樣式寬鬆,像男孩兒的衣服,但絕對不是他的衣服。艾心的臉皺成了一團。

  小艾下了床,走到艾心面前,搓了搓她的手,問她:「小心我們睡覺好不好?」

  艾心搖搖頭,小艾坐到了她邊上去,說:「小心躺下來,小艾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艾心還捂著肚子,抬起了眼睛看小艾,她慢慢地躺下了,枕著枕頭側著身子睡在了床上。小艾去給她拉被子,閒閒地問了句:「小心下午去了哪裡玩啊?」

  艾心說:「去……去林伯伯……」

  「哦,去林伯伯家都玩了什麼啊?」

  艾心不出聲了,小艾把被子蓋在她身上,看著她。艾心摀住了嘴巴,使勁搖頭。小艾還是看著她,艾心摸他的胳膊,輕輕地摩挲著,壓低著聲音說:「小艾,不要擔心,小艾不要不開心……小艾……小艾……不要吃臭烘烘的米飯,小艾……」

  小艾的手碰到了艾心的肚子,艾心嗚咽了聲。小艾拍拍她,笑了笑,問她:「小心的裙子怎麼不見了?」

  艾心的聲音更小了:「裙子髒髒……」她一把抓緊了小艾:「小艾不要生氣……吃西瓜,」她撫著自己的肚子,「吃西瓜,甜甜,甜甜就好了。」

  小艾沒說話,他任艾心握了會兒,艾心又看著他笑出來時,小艾抽出了手,指著外面說:「小艾去上廁所,很快就回來。」

  「小艾……」艾心不肯讓他走。小艾安撫地說:「小心乖乖的,小艾很快就回來,很快。」他俯身親了親艾心的頭髮,輕聲說:「睡吧,睡吧……」

  他從艾心身邊走開了。他走到了屋外,他先是往祝笙的房間看了眼,房門緊閉,門縫下面是黑的。小艾眼皮一跳,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玄關,開了門,溜了出去。

  他連鞋子都沒穿,光著腳一路跑,一直跑,他跑到了林校長家樓下,找到了一間垃圾房前,他把身子探進那扔垃圾的小門裡,他鑽了進去,他到處翻,到處找,垃圾的臭味熏得他頭暈,他踩到了玻璃瓶子,還被木頭碎片扎到了手,月光黯淡了,他看不太清垃圾房裡的東西了,他趴在了地上,扯開一隻隻垃圾袋,認真地摸,他知道艾心的那條白裙子是什麼手感,他給她洗過,雖然是很久之前了,那時候他還經常陪著艾心,他放學了第一時間就會回到家給艾心講故事,陪她看電視,用積木搭高高的塔。艾心去哪裡他都要陪著,都要跟著,他怕她摔跤,怕她被人欺負,他怕他沒有照顧好她。

  小艾找到了艾心的裙子。他鑽出了垃圾房,在外面一看,白裙子上面有一塊乾透了的血跡。他抓著這條連衣裙往回去,他要拿給祝笙看,他還要給媽媽看,他還要去派出所!

  小艾一口氣跑到了小區外的馬路上,十字路口的行人綠燈在倒數了,小艾停下了,他站在路邊喘氣,去了派出所他要怎麼和警察說?警察會相信他嗎?還是先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媽媽會……

  小艾的頭一陣疼,他猶豫了,綠燈變成了紅燈。小艾抓緊了那條裙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小艾!」

  忽然,他聽到馬路對面有人喊他,是艾心。她搖搖晃晃地站在路燈下,哭哭啼啼地:「小艾!!不要!!不要生氣!!」

  她大聲喊著,說著,她哭著往小艾這裡走過來。紅燈還亮著。艾心的頭髮烏黑,一身深色衣服。

  小艾大喊:「回去!!回去!!」

  一輛卡車飛馳而過。

  小艾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咳了起來,他還打起了嗝,一個接著一個,怎麼也停不下來。卡車停在了他面前,他四下看了看,在邊上的草叢裡看到了艾心。他朝她走過去,他覺得這個時候他該擦一擦臉,擦一擦眼淚,但他的眼睛和臉都是乾的,老天也不下雨,他也沒出多少汗。不是夏天了,可能到了秋天了,晚上風很涼,小艾哭不出來,他還抓著那條裙子,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但他明白了一件事:人的眼淚也有流乾的時候。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