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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練》第4章
第三章 第三幕

  還是說說姚曉芙的案子吧,在我處理過的未成年女孩兒被老師性/侵的案件中,這絕不是最悲慘,最離奇,最吸引社會關注的一樁,整個案件由開始到結束,沒有一環跳出過我的預料。姚曉芙和多數受害人一樣,遭遇侵害後被一種羞恥感和愧疚感圍繞,她陷入了一種自責的情緒,我看了她的日記,也咨詢了她的心理醫生,有一段時間,她以「老師喜歡我」,「對老師來說,我是特別的」這種概念自我催眠,她在給自己找一個出口,讓痛苦不再成為痛苦,讓傷害不再能對她,對「姚曉芙」這個人構成傷害。她的心理醫生告訴我,姚曉芙已經有人格分裂的先兆了。

  姚曉芙也沒有保留任何物證,曾海對她下手的地方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自己的車上,除了姚曉芙的記憶,無法找到任何紀錄佐證,艾杉杉的證詞更非天衣無縫,和艾杉杉聊的時候,我已經能想到曾海會怎麼為自己辯解了。學生被老師批評了幾句,有些嬌氣,就哭了,這有什麼好追究的呢?學生犯了錯,說也說不得,他這個老師他是不知道該怎麼當下去了。

  我決定從另外一個角度切入,據我在這類案件方面的經驗,我懷疑曾海不止對姚曉芙一個人下過手,可能有已經畢業的學生,或者還在校的學生或多或少都遭遇過他語言上、肢體上的騷擾,我打算從學生那裡打聽些消息,要是能找到更多的受害人,對案件絕對有利。這主意我沒和艾杉杉提過,他的證人身份一直以來都處於保密的狀態,我不想因為這起案件影響他的學業,可他對姚曉芙的案子很上心,一次我又找他敲定晚自習那天發生的一些細節時,艾杉杉竟然主動提出要幫我在同學裡找找線索。他說他自己上網看了不少新聞,這種案子通常不止一個受害人。他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擔心他被學校為難,沒同意,可隔天他就給我發來信息,說是聽說已經畢業的一個學姐好像有過類似的遭遇,叫岑嫣。

  可不等我聯繫上岑嫣,麻煩就來了,我住的快捷酒店晚上被人撬了門,還好我素來警覺性高,進了房間就會在門後放一把椅子卡住門,撬門的人推門的時候把我驚醒了,我立即報了警。第二天我就換了住處,第二天我也接到了三中包校長的電話,包校長在電話裡客客氣氣,說要請我去江河酒樓吃一頓地道的玉松宴席,我去了,帶上了錄音筆,把報警電話設成了快捷鍵,備份了手機、電腦裡的所有資料和文件,一份存在移動硬盤裡鎖在酒店保險櫃,一份發給了同事。臨出門前,我交待酒店前台,要是我晚上十點沒能回來,就幫我報警,讓警察去江河酒樓。出了酒店,我左思右想,又折回去,把沈映的電話也給了前台。

  在江河酒樓的飯局上,我不僅見到了包校長,還見到了高二的年教導主任王主任,曾海也在席,看到我,他先敬了我三杯,我沒要酒,喝自己帶的礦泉水,冷盤撤下,熱菜上了幾道,包校長就把包間的門鎖上了。我接觸過太多這樣的學校領導了,要麼先禮後兵,要麼軟硬兼施,無非為了同一個目的:不要曝光學校,不要曝光老師。要是我不肯,一意孤行,他們當面並不會有所表示,但我回去就得小心了,果不其然,這頓飯吃完,我在江河酒樓門口等出租,一輛麵包車停在我面前,門嘩啦打開,下來三個帶口罩,帶鴨舌帽的壯漢,連抓帶揪把我逮上了車,他們手腳利落,一個用膠帶貼住我的嘴,一個在我腦袋上套上黑布袋子,我的手也被反綁到了身後,他們在車上就對我大打出手,車開了好久才停,車門再嘩地一聲響,我被扔下了車,又是頓毒打。我盡可能地護住腦袋,這群人也不說話,打完了,他們還搜我的身,把我的口袋全掏空了。我知道,我的手機,錄音筆,錢包,酒店房卡全被他們搜走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被打,我才畢業的時候,接的第一起案子,一個五歲的女孩兒被幼兒園院長性侵,我直接被人從家裡綁走,有人打了我的後腦勺一下,我就昏了過去,等我恢復意識,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裡了,我媽坐在我床邊,濕著眼眶按床邊的電鈴,哽咽著問我,要不要換一份工作。

  那次我斷了兩根肋骨,右眼差點瞎了,輕微腦震盪,放在家裡的收集來的資料全不見了,電腦被人砸了,硬盤被人拆了,證人全都反口,女孩兒的家長帶著女孩兒搬了家。我再沒能聯繫上他們。

  那三個壯漢的一頓打,我知道,我還死不了,我人還是清醒的,我還有意識,我想盡辦法把頭上的黑布袋子給弄了下來。我周圍都是山,天很黑,我打著滾摸到一棵樹,扶著樹幹站了起來,腳下也沒有路,都是草叢,我不知道要走去哪裡,能走去哪裡,只好邊走邊張望,一望到有燈火的地方就加快了步伐,我一路走,一路看,竟然讓我找到了一條公路上,我繼續走,試著攔車子,可沒人願意停一下,我走得很累了,想喝水,想吃止痛藥,就在我坐在路邊喘不上氣的時候,一輛轎車停了下來,車窗放下來,我一看,是沈映。

  我笑了出來,嘴角疼得厲害,沈映一打量我,搖搖頭,也笑了。我上了沈映的車,我們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報案。等到錄完口供,簽了字,天已經亮了,我借沈映的手機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姚曉芙的小姨,她小姨聽到是我,一口氣說了一大通,他們找了我好久,一直聯繫不上我,昨晚姚曉芙家被人潑了豬血,還有人在他們門前燒紙錢,姚曉芙受了驚嚇,住進了潭橋醫院。我又打電話給艾杉杉,手機沒人接,我打去他家裡,他外婆接的電話,讓我以後都不要再找他了,她還想外孫平平安安地讀完高中。

  我掛了電話,沈映在邊上和我說:「酒店打電話給我,說,關明智先生托我轉達一條口信,要是十點以後他還沒回酒店,請您務必去江河酒樓,現在是十點十五分了,關先生還沒回酒店。」

  他又說:「我還以為是詐騙電話,等我去了酒樓,就有個人來和我說你被綁架,要我交贖金。」

  我一笑嘴角就痛,嘶嘶地抽涼氣,沈映點了根煙,遞給我,說:「上次我女朋友來玉松找我,死了,這次我學弟找我,要是也出事,那往後沒人肯來玉松找我了,我想,詐騙就詐騙吧,我順便搗毀一下這個詐騙組織吧,為社會做點貢獻,為律所做做宣傳。」

  我臉更痛了,沈映說:「那群打你的人是老手了,很會躲監控,沒能追查到。」

  我說:「我想先去看看姚曉芙。」

  沈映載我去了潭橋。他在醫院外面等我,我進了醫院,找到住院部,才想和護士打聽姚曉芙在哪間病房,一抬眼,看到了艾杉杉。艾杉杉也看到了我,顯然吃了一驚,東張西望了陣,衝我一比眼色,鬼鬼祟祟地鑽進了樓梯間。我跟著找過去,艾杉杉又是一頓查看,神色詭秘地和我指指樓上。我們上了天台,他關好門,這才和我打招呼。

  我問他:「你今天不用上課?今天週一啊。」

  艾杉杉道:「校長不讓我去上課,讓我不要在學校傳播流言,還說再這樣就永遠不用來上課了,我外婆急死了,拉著我外公去找自己的那些老同事疏通關係了,我從家裡溜出來的。」艾杉杉撇撇嘴,不以為然,「我本來也不想去學校了。」

  我問他:「你怎麼知道姚曉芙在這裡?」

  「我不是來找姚曉芙的啊,」艾杉杉道,「我來等我哥的,出門前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裡說也說不清楚,他今天來醫院給媽拿藥,我就說那在這裡見一面好了。」他往圍欄走去,眺望著,說,「剛才看到姚曉芙的媽媽,我就跟著她到了住院部。」

  我有點糊塗了:「等會兒,你不和你哥住一起?你哥住單位宿舍?那你媽媽……」

  艾杉杉說:「我哥不和我住一起啊,我平時住學校,週末回家,我和外公外婆一起住。」艾杉杉說,「我哥要照顧我媽,我媽在深山老林養病呢。」

  「深山老林?」

  「瓊嶺赤練峰的赤練寨啊,我哥一個月才上來一次,他很忙的。」艾杉杉又說:「從這裡開車過去大概得兩個小時吧。去前山近一點,一個半小時。」

  「你想讓你哥……去和學校談談?」我問他。

  艾杉杉自己也說不清:「我就想見見他,我……」他一看我,忽然瞪大了眼睛,「關律師,你被人打了啊?」

  我也瞪眼睛,哭笑不得:「你才發現?」

  艾杉杉抓耳撓腮,不太好意思地說:「不然你去問護士要個創口貼?還是拿酒精棉花擦擦?」他吐了吐舌頭,「我還想你怎麼見我還畫這麼重的眼妝。」

  我捂著嘴角,笑不出來了。艾杉杉趴在了欄杆上,看著樓下,咕噥道:「我們校長以前混黑社會的吧?」

  我拍了拍他:「我先去看看姚曉芙,你哥來了,你讓他等會兒,我想和他聊聊。」我看著他,又說,「無論事情怎麼發展,這個案子到底會怎麼樣,你願意為姚曉芙站出來,是很勇敢的。」

  艾杉杉也看著我,他和小艾長得不太像,他的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天生帶著些無辜,他身上沒有任何一絲攻擊性,從他身上經常能看到猶豫,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小艾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一段時期,有著那樣一雙銳利的眼睛的小艾彷徨起來會是什麼樣呢?

  我對艾杉杉說:「但是你也要知道,這個世界,不是所有熱誠都會得到同樣的熱誠,不是所有反抗都有結果,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不要想太多,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那時我已經隱隱有種預感,姚曉芙的案子會走向無疾而終。我不希望艾杉杉太自責,那天晚上,在曾海的辦公室前,沒有更用力地敲門,沒有立即去找別的什麼老師求助,沒有拉住姚曉芙,問她為什麼哭,不是他的錯。

  艾杉杉點了點頭,我們約在醫院門口再碰頭,我就去找姚曉芙了。

  姚曉芙在床上昏睡,她的父母陪在床邊,看到我,她父親就把我拉了出去,我們去了住院部外說話。他派了根煙給我,我拿著煙,沒點。姚父點煙,抽煙,好一陣,他說:「關律師,不然,就算了吧……」

  他趕忙說:「您的旅費我們會給的,還有您……」他瞅著我,不等他說下去,我接道:「我沒事,這點傷沒事。」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抽煙,說:「曾老師寫了封道歉信,學校也給了承諾。」

  我問他:「曉芙本人是什麼意願?」

  姚父一時激動,煙在手裡亂晃,盯著一片草地說:「她連人都認不清了,關律師……她才十六……十六啊!」

  我遇到過太多這樣的家庭了,我完全理解他們的放棄,他們的退縮,但我還是想爭取一下,我說:「曉芙不是第一個,也可能不是最後一個,我完全理解您的決定,只是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們能繼續……」

  我沒說下去,姚父沉默著,我沒再強求了,和他握了握手,就走了。艾杉杉和小艾已經在醫院門口了,小艾在抽煙,艾杉杉看到我,招招手,說:「我去對面超市買點東西。」

  他跑開了,我走到小艾跟前,他看了我一眼,碰了下我的臉:「你沒事吧?」

  「也不是第一次被打了,沒事。」

  「沒去醫院看看?」

  「真的沒事,」我問小艾,「杉杉都和你說了吧?」

  「他問我,要是他高中沒畢業跟我回去種地養豬,我會打他嗎。」

  我馬上說:「不用擔心這個了,他不用出庭也不用作證指證誰了。」

  「不告了嗎?」

  「不告了。」

  小艾眨眨眼睛:「那你豈不是白跑一趟?」

  「賺了頓打。」我說。

  小艾笑了,他問我:「那你要回去了嗎?你從上海來的吧?」

  「大衛告訴你的?」

  他笑著告訴我:「那天你自己說的,你說你是律師,你從上海來玉松,你還問我玉松的冬天下不下雪,還問我要電話號碼,我給了你,你都忘了吧。」

  我不記得了,我那天真的喝了很多,喝太多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時窘迫,不好意思看小艾,只能到處亂看,想趕緊換個話題,我看到沈映停在路邊的車,指著說:「大衛也是律師,他的合夥人還是我學長,要不是他,我今天都沒法從荒郊野嶺回來。」

  小艾應了聲:「那你該好好謝謝他。」

  我還在沒話找話講:「你認識嗎?沈映。」

  「見過幾次。」小艾低頭抽煙,看著自己的腳,幾根頭髮垂下來擋住了他的側臉。我想撥開它們,我想看看他的耳朵,他的脖子。我想再看看。

  我問小艾:「那能再給我一次你的電話嗎?」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改天找你和杉杉一起吃飯,想謝謝他,他很有勇氣。」

  小艾問我:「有筆嗎?寫下來吧,省得你又忘記。」

  我忙跑去敲沈映的車窗,他看看我,又看看小艾,問我:「你朋友?要梢他一段嗎?」

  我著急拍車門:「學長,趕快借支筆!」

  沈映找了支筆給我,我一回頭,小艾已經走到我邊上了,我又問沈映要紙,小艾卻抓過我的手,直接在我的手心裡寫他的號碼。

  筆尖接觸我的手心,一時癢,一時又毫無感覺,我聽到小艾的呼吸,一時很清晰,一時又隱進了風裡,我著急想再聽聽,可能因此不自覺地和小艾挨得太近了,他挑起眼角看了看我,我忙往後縮,我看到艾杉杉喝著可樂往回走過來了,清了清嗓子,說:「和杉杉說,別想太多。」

  小艾點了點頭,我又說:「要送送你們嗎?」

  小艾寫完了,把筆遞進車裡,沈映接過筆,也問:「小關的朋友吧?要去哪裡嗎?」

  小艾擺擺手,關照我:「記得去看醫生。」

  他轉頭就去找艾杉杉了。

  我上了車,沈映發動引擎,卻不開車,就對著我笑。我摸摸鼻樑,問他:「你沒見過小艾?他和大衛好像很熟。」

  「有點印象,見過幾次。」沈映把車開出了停車位,說,「你喜歡這一型?」

  轎車駛過小艾身邊,他在和艾杉杉說著什麼,我從後視鏡裡看他,又扭過頭看他,艾杉杉低著頭,往我們這裡望了一眼,小艾拍拍他,他的頭低得更低。

  沈映播爵士樂來聽,音量調得不高,和我說:「要不要考慮留在玉松?」

  我笑笑:「他也不住在玉松啊。」

  沈映看我:「這你都知道?不住玉松,那住哪裡?」

  「山上。」我一指前面隱約可見的連綿山脈,「什麼赤練寨。」

  沈映笑著說:「哦,那就在我的別墅附近。」

  我這才知道他年前在山裡修了間別墅。他說:「下次給你創造創造機會。」

  我說:「那麻煩學長現在就帶我去買個手機吧。」我把手給沈映看,小艾寫的一串數字很端正,也很工整。

  我一摸口袋,乾笑了兩聲:「可能還要麻煩學長借點錢給我。」

  沈映說:「說真的,你不妨考慮下,我們事務所也想拓寬下這方面的業務,為社會服務嘛。」他說,「你要是同意,別說借錢了,房子都借給你住。」

  13689767989,小艾的號碼。我到現在還記得。

  那天晚些時候,我從市立第一醫院急診部出來,臉上多了幾塊膠布,手腕上纏上了繃帶,腋下還多了副枴杖。沈映在停車場等我,他就站在他的車邊上,手裡拿著盒麥當勞薯條,邊吃邊看我,我走近了,他看得更誇張,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說:「我也覺得沒這麼嚴重。」我把枴杖靠在一邊,說,「枴杖是有點過了。」

  沈映問我:「要給你找個記者曝光一下嗎?」

  我說:「家長已經放棄了,沒必要了,就這樣吧。」

  沈映說:「家長放棄了,你也就放棄了?」

  「尊重他們的決定,」我說,「這類案件,辦案的過程無非是一次又次揭受害人的瘡疤,有人能挺住,也有人挺不住。」

  沈映聞言,對我打了個手勢,打開副駕駛座車門,拿了部手機出來,遞給我。我才打算驚訝他辦事效率之高,我看急診的功夫就幫我把手機買好了,結果一摁手機,我苦笑出來:「學長,你真是神通廣大。」

  這手機是我被人搜走了的手機。沈映又指指副駕駛座,我一看,我的筆記本電腦也躺在那兒呢,就在一隻麥當勞外賣紙袋邊上。

  沈映說:「大衛女朋友家裡有點教育局方面的關係。」

  我愣住:「大衛有女朋友?」

  沈映聳了聳肩,我沒好細問下去,手伸進車裡,把外賣紙袋拿了出來。紙袋裡是空的,裡面只有一張發票,四包番茄醬,我瞅著那發票,沈映買了兩包薯條,兩隻甜筒,我又一看他,他把薯條盒子遞給了我,人往車前走開,往駕駛座繞去。薯條盒裡空空如也。

  沈映坐上車,招呼我說:「垃圾桶就在邊上,幫我扔了吧,麻煩學弟啦。」

  我好氣又好笑,去扔了外賣袋,沈映把後備箱打開了,我把枴杖放進去,上了車。我沒期望電腦和手機裡留下什麼可用的東西,果然不出我所料,硬盤被人格式化了,手機裡和姚曉芙家人來往的紀錄都被人清空了,我忍不住歎了聲氣。沈映拿紙巾擦手,擦嘴,和我說:「剛才一個李主任還有你媽打電話過來,我沒接。」

  李主任是我們援助小組的辦公室主任,應該是來詢問案子進度的。

  沈映又說:「說不定過幾天家長回心轉意了。」

  我比了個圓圈,這種可能性基本為零。

  沈映看著我:「你不著急回去吧?你這樣回去,你媽看了不得著急,再一陣吧,起碼養好傷再回去吧。」他還道,」酒店我看是別住了,住我那裡,你看怎麼樣?二十四小時保安,進門要電子門卡,進電梯也要門卡,大門電子鎖加指紋鎖,絕對安全。」

  我看到了手心裡小艾寫下的電話號碼,我笑笑,沒回答。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我承認沈映的在玉松再待一陣這個提議讓我有些心動,誠如他所言,帶著一身傷回家,我媽肯定要犯愁,另外,還是和我媽有關,我三十了,還沒和她出櫃,或許她已經看出了些蛛絲馬跡,但是我不說,她就進入了一種自我麻痺的狀態,從去年開始她更是積極地為我安排相親,我不去,她就在家裡和我冷戰,我去了,她就問我為什麼不請小姑娘看電影,為什麼不把小姑娘帶回家吃飯,對小姑娘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我找借口搪塞,我說這個身高不夠,那個學歷不高,她就給我找身高足夠的,學歷證書多得能堆成小山的,我不停用工作填補自己的空餘時間,她索性跑去我單位,找李主任說情,讓他少給我安排點工作,還拿著報紙上某某律師過勞猝死的新聞對著李主任痛哭流涕。我來玉松辦案子,多少帶著些逃避的心理,雖然案子辦得不順利,還挨了打,但是玉松的氣候,飲食,環境,我一下就適應了,沈映又說可以去他們事務所工作,還願意借地方給我住,我知道他可能只是隨口一說,但當時,在那個沈映搭救了我這個和他不過數面之緣的學弟的時間點上,我對他產生了一種感激之情,難免更信任他,也更願意依賴他。

  我也看到了別人都看到的一個穩重,隨和,容易相處,樂於助人的沈映。

  而且我還遇到了小艾。我確實不想那麼快離開玉松。

  沈映請我去粵菜館吃了晚飯,石斑魚兩吃,做魚片粥和豆豉清蒸,他還要了碗雲吞麵,順便買了些急凍的店家自製的鮮蝦雲吞。

  飯後,沈映說:「帶你去個地方,放鬆一下。」

  我說:「我今天這個形象不適合去喝酒,去泡吧吧?」

  沈映挑挑眉毛,故作神秘。半個多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幢隱藏在一片松樹林後的古堡外形的建築前。沈映把車停好,帶我進了那古堡,一進門,我們就被兩個戴面具,穿燕尾服的高個男人攔在了一簾帷幔前,沈映同其中一個耳語了兩句,那人隱進了帷幔裡,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拿了兩個半面面具和兩身斗篷給我們,沈映戴上面具,穿好斗篷,我也戴上面具,穿上了斗篷,那兩個男人拉開帷幔。那帷幔後頭是兩條左右對稱,盤旋而上的木頭樓梯,樓梯下方,正中間設有一扇木頭門,門看上去很重,也很厚,門前放了張公告牌:復古假面舞會。

  我看看沈映,他帶我直接上了二樓。

  二樓走廊兩邊全是房間,我感覺自己像來到了歐洲的某處度假勝地,又或者是療養中心,四周安靜極了,根本聽不到舞曲,聽不到音樂的聲音。

  沈映在一扇繪有雄獅圖案的門前停下了。他推開了門。

  門後的房間佈置得確實像酒店,厚重的窗簾布,柔軟的地毯,花俏的牆紙,木頭床,天鵝絨沙發,帶穗子的刺繡靠枕,牆上掛著油畫,窗邊擺著圓桌,圓桌上還有插著玫瑰花的玻璃花瓶。那床墊墊得高高的床尾放有一張踮腳的小圓凳。

  三個戴面具的男人在床上糾纏在一起。其中兩個戴的是同我們一樣的半面面具,還有一個,他戴的是一面能罩住整張臉的面具,那面具上的花紋像花,又像被硫酸腐蝕了的金屬表面。

  那整張臉都被遮住的男人頭髮很長,膚色偏黑,他坐在一個男人身上,前後搖動著,他的陰莖也跟著一搖一晃,他勃起了,龜頭不時頂到身下男人的小腹,另外一個男人也沒閒著,摸他的胳膊,吮他的乳頭,他也摸他,手伸進他的陰毛裡,抓著他的性器揉搓。肉體在碰撞,男人在呻吟,或輕或重的喘氣聲此起彼伏,我還試圖弄清那戴整臉面具的男人的面具上到底是什麼花紋,他的面具忽然被愛撫著他的男人摘了下來,他們貼近了接吻。

  我聽到沈映在我耳邊說:「我朋友說他今天在這裡玩,不要說學長不給你創造機會。」

  一時間我腦袋裡嗡嗡作響,一片混亂。那被人插著,被人吻著的人就是小艾。我看到了他,他也正用眼角的餘光掃過我。我戴著面具,但是我感覺他認出了我。我想,他一定認得是我。

  沈映在身後推了我一把,我跌到了床上,手碰到了小艾的手臂,那被小艾騎著的男人拉起我的手按在小艾胸口。小艾的心跳得好快,身上都是汗,我抽出手,回頭找沈映,他坐到了沙發上去,點香煙,又有人從門外進來了,也戴著面具,披了身睡袍,是個女人,她徑直走到了沈映身邊,沈映給她也點了根煙,他們抽煙、說笑,女人往床這裡看過來,嘴角輕輕勾起,沈映卻只是看著女人,他好像對床上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渾不在意。

  我摸到了小艾的脖子,他的喉結上下滑動著,我摸到他的下巴,他看著我,他看得我只剩下一種想法,一個念頭,它在我身體裡燃燒,它控制了我的手腳,我的一舉一動。

  我把手伸進了小艾的嘴裡,和他接吻的男人沒法吻下去了,他來抓我,粗重的呼吸逼近我,溫熱的氣息靠近我,我撇開他,我把小艾推到了床上,我摸到他的汗水,他的嘴唇,他嘴角黏黏糊糊的口水,我捧住他的臉親他。

  小艾脫我的褲子,熟練地引導我,期間那兩個還在床上的男人又來拉扯他,我把他們都推開了,我抱住小艾,把他扣在身下,那兩個男人後來怎麼走開的?我記不清了,他們從我的記憶裡淡出了,好像是被沈映喊走了,也可能是他們自覺無趣,自發地去了沈映那兒,我再一次回頭看沈映的時候,他已經被好多男人和女人圍在了沙發中間,有人在他邊上做愛,有人跪著舔他的陰莖,他一隻手摸著一個男人的頭髮,另一隻手去撫別人的大腿,他看了我一眼,我回過頭,應該是出於害羞和窘迫,我沒再看過他。我投入地和小艾做愛。

  我高中時明白了自己只對同性感興趣,我交過幾個男朋友,我沒有參與過任何混亂的性派對,我相信肉體關係必須發生在擁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礎後,但是和小艾——我才見了他三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的過去,不知道他的現在,我對他可以說一無所知,可能那天,在那間房間裡,由於心理和環境上的各種誘因:工作不順利,母親的嘮叨,那湧動在空氣裡的愛慾的氣味,那所有人都投入在肉慾中的氣氛,好像我不參加就是多麼不合群,就是多麼孤僻,我不得不抓住小艾,不得不發洩,我試圖在小艾身上尋找到短暫的解脫和快樂。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我回到被沈映推到那張床上,回到那面具被人從小艾臉上摘下來的那一刻。

  我會……

  我還是會把手伸進小艾的嘴裡,還是會拉開別的人,還是會擁抱他,擁有他,進入他的身體,撫摸著他汗濕的頭髮,咬他總也合不上,不是在接吻,就是張開著,放肆地叫喊的嘴唇。

  快一點。

  用力一點。

  再多一點,給我,給我。

  我把小艾抓起來,從後面抱住他插了沒幾下,他就射精了,他自己擦乾淨了陰莖,自己舔乾淨床上的精液,他看我還勃起著,摟住我的脖子,抬起腰自己坐到我身上,把我的陰莖又整根吃進了他的屁股裡。他親我的眼皮,吮我的耳垂,上上下下活動,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流暢,一切都太自然,太流暢了,就像一種流程,一種習慣,誰教他的呢?誰培養出來的呢?他彷彿一台在性愛裡沒有任何守則需要遵守,只被設定為享樂,沒有任何節制的機器。

  夜晚漫長,陸陸續續又有別的人來靠近大床,我試著把小艾圈住,可是他會主動去給別人手淫,別人讓他舔,他也不拒絕,他也還照顧著我的慾望,我插著他,他自己動,他會回頭看我,我討厭那些靠近他的人,我想帶小艾去別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拉著他下了床,可是哪裡都有人,浴室沒有門鎖,隨便都能有人闖進來,我不知道哪來這麼多需要洩慾的人,那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開的到底是哪門子舞會?

  後來是沈映遞給我一根皮帶,他說,你可以把他的手綁起來。

  我把小艾的手綁了起來,綁在他身前,這樣他就不能亂摸別人;我和他接吻,這樣他就不能吻別人,嘴巴再不能派別的用處;我插著他,把他壓在牆上干,這樣就沒人可以從他身後再抱住他。

  於是,小艾就只能在我耳邊喘息,只能用腿盤住我的腰,只能求我給他更多,填滿多,射在他身上,射給他。

  第二天,我一覺睡醒,我還在那間房間裡,在床上,小艾坐在我身側,地上和沙發上躺著幾個人,都沒穿衣服,小艾捧著個塑料碗吃著什麼,我看過去,他在吃雲吞,舀起一顆,呼呼地往雲吞上吹氣,陽光照進來,熱氣飄飄散開,他咬了一小口,小心地吃。他意識到我在看他了,回過頭衝我笑。

  我問小艾:「你等會兒怎麼回去?你弟弟說你住在山上。」

  小艾說:「搭車吧,沒有車就走回去。」

  「走回去?那得走多久?」

  小艾問我:「那你怎麼回去?」

  我沒看到沈映,我也不想再麻煩他,就說:「我叫車吧,我送送你?」

  小艾說:「你錢包不是被人搶了嗎?有錢叫車嗎?」

  我在地上找褲子,找到了手機,說:「支付寶,微信,現在出租車都能刷的吧。」

  小艾笑著說:「你往玉松方向,我往瓊嶺,兩個方向。」

  我急忙問他:「那我以後能約你出來嗎,吃飯,或者……看電影……打球,隨便……隨便你想做什麼。你平時都喜歡幹些什麼啊?」

  他笑得更起勁。

  我決定留在玉松一段時間。我想等傷好了,等雨季過了,和小艾去爬山。

  小艾並不難聯繫上,我給他發短信他都會回,打電話他也會接,要是一通電話他錯過了,過一陣我就會收到他的短信告知我他剛才在忙,不是帶著母親去了山裡散步就是因為出外勤。搜救隊在濕季還是要巡山,濕季爬野山的人更多,也更容易遇險,有一回我在玉松的本地新聞裡看到三個驢友冒雨進山,被困洞穴,搜救隊展開緊急救援,又是動員直升飛機又是把所有當班的不當班的搜救隊員全喊上了山,組織營救。在隊員們配備的攝像鏡頭拍下的畫面裡,我看到了小艾,他背著一個嗷嗷叫喚的胖男人,穿著一身橙色的連體服一路飛奔。男人被赤練蛇咬傷了。背景音裡七嘴八舌:讓開,都讓讓!快,快!!都讓讓!小心,小心啊!

  我實在擔心小艾,但又不想打攪他工作,給他發了好幾條信息,一條詢問他有沒有事的,一條讓他如果在忙的話就不用回復了,又一條,我斟酌了很久才發出去,我寫道:有沒有想過換份工作做做?

  信息發出後兩個小時我都沒收到任何回信,我犯起了愁,小艾不回復——我知道他可能真的很忙,可我又疑心會不會是他不想搭理我,我怕他反感我,我算他的什麼人,我有什麼資格對他的職業規劃,對他的人生選擇指指點點?但是我確實很害怕他出事,多少新聞都寫過救援隊救人不成反遇難的故事。第二天小艾終於回復了我,他回的是:我沒事,不用擔心。

  我鬆了口氣,試著約他吃飯,沒能約成,小艾太難約了。他說他出門不方便,只有各種各樣的聚會才能找到機會搭便車。我相信了他。

  不久,又是那間酒店,又是那間城市夜景套房,又是某某人的生日,我在那裡久違地見到了小艾。

  我和沈映一塊兒去的,那個某某沈映也認識,那時,我因為借住在沈映家,經常和他混在一起,雖然沈映不常回家,一天二十四小時,我估計他二十小時都在事務所的會議室裡度過,至於另外四個小時,他把它們平均地分攤給吃早飯的地方,吃午飯的地方,吃晚飯的地方和他家裡的浴室。我在家閒得無聊就會去找他,幫他複印複印文件,一塊兒吃頓飯,我和他見面的頻率比他和大衛見面的頻率還要高。

  大衛經常要去美國出差,沈映一個人在國內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不少案件的當事人又有時差,以至於他幾乎沒有任何私人時間,我完全理解他一有空就去酒吧,頻繁地參加亂七八糟的派對,人都有生理需求,他的作息讓他沒有精力去維持一段長久穩定的關係,他只好在聚會裡找一找滿足。

  我們到的時候派對已經進入了一個瘋狂的階段,屋裡的人九成都醉了,有人穿著內褲跑來跑去,天上衛生紙亂飛,音樂聲不高,吊燈下面掛了個迪斯科舞球,燈光一閃一閃的,我懷疑牆邊的幾個人在這種燈光下癲癇發作了,一刻不停地搖擺著身體。桌上,沙發上,吧檯上,隨便一伸手就能拿到一杯酒或者一根煙,或者摸到一具光溜溜的肉體。

  小艾在裡間的房間裡和人做愛,他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抱著親,腿間垂下來一根細細的線,他的屁股抖動著。我從門口望過去,他的腹部鼓鼓脹脹的。

  我喊了小艾一聲,小艾看了看我,衝我招招手,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看到了我,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張開了嘴呻吟,接著,緩緩躺倒在了床上,他把腿張開,一個男人拉住那根細線,一串跳蛋從小艾的屁股裡被扯了出來,一些說不清的液體跟著湧出。男人們怪笑起來,把跳蛋塞進小艾嘴裡,小艾咬住了其中一顆。我往前走了一小步,沈映把我拉了出去。他攬著我,一拍我,比了個眼色,彷彿在說:別太在意。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我的呼吸聲很重,我的心跳也很快,我在生氣。沈映帶我往陽台走,透過落地玻璃窗的反光,我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被憤怒支配了的臉孔。

  我和沈映去了陽台,他關好窗,點了兩根煙,遞給我一根。他不說話,靜靜抽煙。我說:「你說你見過他幾次,那他每次都這樣嗎?」

  沈映撓撓鼻尖,說:「好像確實沒幾次穿著衣服。」他拱了拱我,「別太往心裡去,說不定他和老虎伍茲有一個毛病。」

  我轉過身,望著夜晚的玉松,我望到的是一層又一層的黑色,像一張又一張在夜裡浮動的黑紗,那些霓虹,那些燈火,都是紗巾後頭飄浮的光點,是朦朦的。

  我問沈映:「他沒有男朋友吧?他沒有交過固定的男朋友吧?」

  沈映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他又說:「不然你可以試試問他要不要和你談戀愛,說不定他有了男朋友就好了。」他想了會兒,自己補救,「也很難講……」

  他看我,我也看他,他聳了聳肩:「可能現在流行及時行樂主義。」

  我笑了笑,低頭看馬路,路上沒幾個人,牙籤似的人拖著筷子似的影子往不同的方向走著。我說:「談戀愛,學長你這個說法有點老土。」

  「行吧,那搞對象。」

  我笑出聲音,和沈映道:「也許他習慣縱慾了,只是習慣,他沒真正愛過人,他還不知道愛是怎麼回事,是什麼樣的,所以就找不同的肉體關係來填補愛情的缺失。」

  我為什麼會在那間套房的陽台上,那場喧鬧聚會的外面,那樣冷,那樣潮濕的一個夜晚和沈映分析,討論小艾的愛情觀?

  我對小艾又知道些什麼呢?

  我知道他早早沒有了父親,他和母親住,他有個弟弟,他不和其他任何親戚來往,他早上四點就要起來拌喂的飼料,給母親張羅早飯,打掃雞窩,六點去搜救隊報道,中午回來陪母親吃午飯,陪她散步,等她睡下他就去巡山,下大雨也要去,颳大風更要去,他干消防隊一樣的活兒,摘蜂窩,幫管理處找貓,打蛇,他在山裡採藥,撿垃圾,能賣錢的就賣錢,他攢下來的錢都給了自己的弟弟。他高中的時候在游泳隊游過泳,參加過比賽,得過獎,他不知道浮潛是怎麼回事,他沒看過大海,沒摸過海星,他不挑食,他只有高中畢業,他好久沒進過電影院了,他記得他去看過侏羅紀公園,2還是3,一開始就是一個暴雨的夜晚,畫面很黑,什麼都看不清。

  那麼多往來的短信,那麼多通電話,我就以為我知道了小艾的全部,就得出了關於他三十多年人生的一個結論:因為父母的婚姻不順利,小艾對愛情缺乏信心,他的字典裡不存在「愛」這個字眼,人和人的交往體現在他身上是扭曲的——他扭曲地選擇了在肉慾裡沉淪,越刺激越好,越荒唐越能填補他的空虛,他永遠不會滿足,因為他不知道他缺乏的是「愛「,那是在肉體關係中找不到的。

  沈映問我:「所以愛情是人身體必須的要素麼,像人不能缺鈣,不能缺維生素abcd一樣?」

  我看沈映:「你是工作狂,工作補充了你需要的所有元素,你的身體不需要愛情。」

  沈映大笑。我問他:」你還在想余鶯鶯嗎?「

  我以為我也足夠瞭解沈映了:他十歲之前得過場怪病,十歲時治好了,他的父親在他十六歲時過世,他的母親很有商業頭腦,十分寵溺他,他愛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卻在他們即將訂婚時死於意外。他可能太愛她了,難以釋懷,不得不用工作,用一場又一場性愛來麻醉自己。他再不能遇到讓他那樣愛的一個人,他其實很痛苦。

  沈映建議我:「我覺得你可以和他本人聊聊,發短信,打電話畢竟隔著電波,你應該看著他,告訴他你的這些想法,人和人之間就是要交流才能有進一步的發展,對吧?」

  他看向屋裡,我忙跟著看過去。

  小艾從裡間走出來了,他身上披著件絲綢睡袍,不知是誰的,長到他的腳踝,他沒縛腰帶,衣襟敞開著,他在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綁頭髮。大衛從外面進來了,他一進來,就引來一片歡呼,他也表現得很興奮,一進來就開香檳。

  我從沈映那裡和他事務所的同事哪裡聽到了不少大衛的事,他和他女朋友,該說是未婚妻了,他們已經在籌備婚禮了,婚禮打算在沈映的別墅辦。

  大衛把香檳傾倒在小艾身上,燈光被人調暗了,音樂緩緩的,小艾盤腿坐在地上,他背後,他周圍都是纏綿著,緊貼著的肉體,好多雙腳,好多雙手,踩著他,踢著他,碰著他,伸向他,撫摸他。睡袍從他的肩上滑開,燈光更暗了,音樂模模糊糊,節奏感強烈,大衛把酒淋遍了小艾全身,那些手開始揉搓他,一些臉靠近他,吮吸他。小艾還是坐著,閉著眼睛。

  我覺得他不在這裡。他不屬於這裡。突然之間,我輕鬆了下來,也冷靜了下來,一絲釋懷滑過我的心上,我想我確實需要和小艾聊聊,關於我對他的想法,關於我想愛他,也想讓他瞭解愛,懂得愛,我想把他帶出他所處的怪圈,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底氣,我覺得我能做到,我覺得我可以讓他睜開眼睛,眼裡清清明明。

  沈映給我打氣,在旁鼓勵我說:「關律師,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還怕拿不下來誰?」

  一瓶香檳揮霍完,小艾站起來,他的睡袍掉在了地上,光著身子往浴室的方向去。我抽了一大口煙,捻滅了煙頭,我跟去了浴室。我鎖上了門。

  小艾在接水漱口,他從鏡子裡看到我,問我:「有事嗎?」

  我說:「有些話想和你說。」

  小艾撈起地上的一件襯衣擦了擦臉,披在身上,坐在了浴缸邊,他嗅嗅鼻子,抬眼看著我,舔了舔嘴唇。我哽住了,思緒打結,舌頭不聽使喚,開不了口。

  我要和小艾說什麼,我能和小艾說什麼?

  和我在一起?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不要再和別人上床了。

  不許再和別人上床。

  我決定留在玉松,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你是特別的。多特別?特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移不開視線?你能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麼嗎?

  我看著小艾,只好先說點別的,我說:「我大學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後來交過兩個,都是先談戀愛,然後再……」我咳了聲,小艾看著我,打斷了我:「我沒有交過男朋友。」

  「女朋友呢?」

  「也沒有。」

  這我倒不意外,反而還有點竊喜,這正應和了我對小艾的猜測:父母失敗的婚姻為他的感情選擇籠上了一層陰影。我信心大增,便問他:「那要不要和我試試看?」

  「你是說……」他看著我,」男朋友?「

  我點了點頭。小艾問我:」那我需要做什麼?「

  我一時激動,緊跟地直吞口水,支支吾吾,:」你什麼都不用做,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坐在一起,我就很開心了。「

  」所以互相成為男朋友就是為了能開心?」

  我點了點頭,又搖頭:「是為了……是因為我喜歡你,我希望你也能喜歡我,之前我和你說過的水族館,藍色峽谷,我想帶你一起去看看,我會包餛飩,我在學做你們這裡的抄手,你喜歡吃的吧?我想做給你吃。我想你高興的時候,快樂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我都能和你一起分享,分擔。」我看著小艾:「你可以拒絕我,你要是覺得我很煩,我得寸進尺了,你就拒絕我吧,但是我覺得短時間內我沒法不喜歡你。」

  小艾走到了我面前,他聞我身上的氣味,來吻我,我推開了他,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輕聲和他說:「你親我,是因為我是我,還是因為我和外面那些人沒什麼兩樣?」

  我說:「男朋友,戀人,愛人,應該對彼此來說是特別的,對彼此來說,一些東西,只有他能給,一些東西,只能給他。」

  小艾一拍腦袋,眼睛亮了:「你說高/潮嗎?」他說,「我懂了,你希望我以後只和你上床?」

  他笑開了:「你直說不就好了?」

  他完全不把性當一回事,隨口可以說,張口就可以調侃。

  不知怎麼,這一點,在那一刻,讓我非常惱火。

  外面恰好有人敲門,我忍不住對著門口大罵:「操你媽!裡面在操屁/眼!滾!!」

  小艾哈哈笑,我扭過頭不去看他,但我還是能從鏡子裡看到只穿著一件襯衣,衣不蔽體的他。我扔了條浴巾過去。小艾拿著浴巾,問我:「我們兩個現在要幹些什麼?」

  「什麼都不做不行嗎?」

  雖然氣氛確實尷尬。

  「可以,行。」小艾說。

  我屈服了,一下就屈服了,我去親小艾,我摸他,從大腿摸到大腿內側,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對我說:「去外面吧。」

  去有很多人,荒誕、荒唐,被最原始的慾望支配的外面,去不存在任何標準,沒有任何倫理規範可以限制的外面。

  我一陣反胃,我說:「你知道他們都怎麼說你嗎?當別人的玩物很有趣嗎?你就不怕得病?」

  小艾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

  我和小艾的聯繫中斷了,準確地說,是我主動切斷了和他的聯繫,使得我作出這一舉措的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我沒轍了,我沒辦法了,走投無路。我強烈地想要和小艾發展出更親密的關係——當然指的是靈魂層面上的,我們的肉體還不夠親密嗎?我關心他,逗他笑,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我對他的好感,我還對他表白了我的心跡,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我從以往的感情經歷中學到的手段,獲取到的經驗只能把我帶到這兒了,再前進不了了。我遇過的那些男孩兒們,不能說他們普通、平庸,但是哪一次我和他們不是在這樣的關心,逗趣,互動中水到渠成了的呢?可能我的戀愛經驗是普通的、平庸的。小艾太特別了。他特別不把「性」當作一回事,特別不把「愛」放到心裡去,這樣的人,這樣的事跡我從別人那裡也聽到過,我甚至親眼見過,這樣的人,他們放縱自己,沉淪慾海,他們追求在瞬間迸發的激情,任由快感掌控,他們可以抱住一個人,他們可以抱住任何人,他們對任何人沒有任何不同。

  這正是讓我挫敗的地方。我以為小艾對我笑,回我的短信,接我的電話就代表我是特別的。可是仔細想想,他對任何人都笑,他和任何人攀談,他和他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能纏綿悱惻,情意繾綣。

  我想我最好是忘記他,他讓我煎熬,帶給我太多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了,我想,我真的需要忘記他,有什麼感情是不能替代的?愛情,愛……我換一個人來愛,我找一個別的人來愛不就行了?這種大腦形成的幻覺,激素造成的神經過敏反應,血壓不穩定引起的心跳加速的症狀,我從前在別的人身上體驗過,往後我也能在除小艾之外的人身上再次體驗到。

  我總是想起沈映問我的那個問題。

  他開著車,斜著眼睛瞥過站在馬路邊和艾杉杉說話的小艾,那是很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他用很不在意地口吻問我:「你喜歡這一型?」

  我……

  我喜歡小艾。

  我一見鍾情,念念不忘,他一句問候就能讓我雀躍,他一個笑容就能點亮我的視野,我想抓著他的手親他的手腕,我想摸著他的脖子吻他的頭髮,我想和他走在開滿罌粟的田野裡,他用蜜蜂的毒針刺我的身體,要把他嵌進我的身體裡。我從前遇到的那些男孩兒,我和他們談戀愛,我得到了他們的情感反饋,短暫地擁有過一種愛意,那是一種愛的意圖,愛的嘗試,它們在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我的身體裡某個我不知道的隱秘處積蓄著,儲備著,直到遇到小艾,它們爆發了。那麼強烈,那麼痛苦,又那麼脆弱,那麼敏感,彷彿一個新生命降臨,大張旗鼓地來到人間,卻只會啼哭。

  我沒有哭出來,我只是喝酒排解苦悶,沈映成了我倒苦水的對象,送我回家的司機,給我脫鞋蓋被的密友。我和他發了不少牢騷,我模糊地記得某次在阿姆斯特朗,我打著酒嗝拍沈映的肩膀,酒喝得多了,我的靈魂好像受不了那具頹廢的肉體,嫌惡地試圖抽離,我感覺我能看到我自己了,靈魂靜觀著肉體,一張鬍子拉渣的臉,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一種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氣質。

  我和沈映說:「沈映啊,你對余鶯鶯,是不是……我知道了,我懂了,真的,永遠不會過去的,一個人能給你的……只有那個人能給你,你看這些啊,這些他媽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媽的……我不喜歡他們啊,他媽的,他們對某一個人來說,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對他們來說是特別的,就是彼此那種……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哎!學長啊!是柏拉圖還是蘇格拉底說的,兩個相愛的人原本是一體的,後來被分割成兩個人,散落到了不同的角落,愛情就是那兩部分,找啊找,找啊找?誰幹的啊,你說,是哪個神這麼無聊?非得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他有預料到現在世界人口大爆炸嗎?媽的,再來一杯,諾曼底登陸!」

  諾曼底登陸是阿姆斯特朗的招牌雞尾酒,苦艾酒加石榴汁加蘇打水,用高腳,倒三角錐形的酒杯,上桌的時候再加一顆酒漬櫻桃。那櫻桃會很苦。

  沈映在喝什麼我想不起來了,我還想得起來的是他問我相不相信靈魂轉世。

  他說:「一個靈魂本來對應一具肉體,但是轉世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問題,一些困難,這個靈魂變成了兩個人,但是靈魂依舊是那一個靈魂,所以那兩個身體裡各自只分到了半個靈魂,那兩個半個靈魂都想要合二為一,想變成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但是這是很困難的,世界上沒有機器可以分離靈魂和肉體,沒有這種辦法的,只能聽天由命。有一天,其中一個半個靈魂脫離了自己的肉身,它闖進了另外一具身體,你以為它不想重新做一個完整的靈魂,它不想去找自己的另一半嗎?但是它沒辦法,這麼說吧,就是優先選擇的問題,神明也很發愁,因為,只有半個、殘缺的靈魂的人總比世上存在沒有靈魂的人要好吧?於是這半個靈魂就被安排進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身體裡,然後……」

  他看著我,喝酒。

  「那半個靈魂找啊找,另外那半個靈魂也找啊找。」

  我哭了起來,邊哭邊喝酒,邊和沈映說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

  沈映輕拍著我的肩膀,他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你不是和他弟弟認識嗎?循序漸進,慢慢來吧。」

  他建議我可以從艾杉杉入手,探探口風,約個飯,怎麼都好。我一拍腦門,隔天就去約艾杉杉,挑了個週日,找他帶我去爬山,我提了句,你之前不是說你哥能給我們當嚮導嗎?

  四月了,雨沒那麼多,天氣沒那麼潮濕,能徒步上瓊嶺了。

  艾杉杉過了兩天來和說,他問了小艾,那週日他恰好有空。他願意給我們當這個嚮導。

  我得到回音的時候正好在會議室和沈映吃外賣,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感激不盡。沈映好笑地看我,問我:「那你之前寫一半的辭職信你還繼續寫嗎?」

  我本來打算辭了原來的工作,來沈映這裡報道,好繼續和小艾發展發展,結果和小艾的關係擱淺,我猶豫了,一直用請假吊著我們主任,沈映一說,我有些過意不去,借了他的筆記本,不到十分鐘,寫好辭職信,直接發給了李主任。

  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待在玉鬆了。

  郵件發出去沒多久,我的手機就響了,我一怵,沈映開我玩笑:「看出來你是個人才了,你們主任這就來挽留你了。」

  我按著胸口說:「別是他去和我媽說了,我媽來催命來了。」

  沈映哈哈笑:「那你就把電話給我,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媽媽殺手,你問問小陳,小林,他們誰的媽媽不喜歡我?」

  「學長,你就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哪個媽媽會不喜歡你?」我拿起手機一看,號碼是串未知號碼,我接了電話。沈映還在鬧我,衝我扮鬼臉,拿紙團丟我,我示意他噤聲。

  電話那頭的人自稱岑嫣。

  曾海的案子峰迴路轉了。岑嫣不知從哪裡收到風,說從上海來了個律師在搜集曾海性/侵女學生的證據,要告他。她想站出來。

  沈映知道後,讓我趕緊約岑嫣見面,約在他們事務所就行了,他的事務所氣派,也能給岑嫣點底氣。曾海這個案子,他舉雙手贊成我繼續下去。我約了岑嫣週六下午一點在S&C律所見面。

  岑嫣現在在杭州的傳媒大學新聞系讀大二,週六上午到了玉松,我去火車站接的她,她太瘦了,風一吹好像就要被吹走。後來我才知道她高中的時候得了厭食症,到現在還沒好,最嚴重的時候吃什麼吐什麼,一米六五的個頭,只有35公斤。

  我和岑嫣單獨在會議室裡聊了聊,她曾經也像姚曉芙一樣,用「老師對我是特別的」這一套麻醉自己,她沒想到她畢業之後曾海又對別人下手。她的態度很堅決,一定要曝光曾海,最讓人激動的是,她的手上有一段視頻,是用手機偷偷錄下來的,她一直帶在身邊,她給我看了,畫質雖然不是很清晰,但是畫面裡能看到曾海站在兩張書桌中間,他的手往前伸,他還拿腔拿調地說著:「小嫣,聽體育老師說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啊,原來是躲在教室玩手機,老師幫你檢查檢查,是這裡嗎?」

  岑嫣攥著皮包的帶子,告訴我:「他在摸我的胸部。」

  我關掉了視頻,沒有繼續看下去。我問岑嫣:「你爸爸媽媽知道你這次來找我嗎?」

  岑嫣吸了口氣,微昂起下巴和我說:「我成年了,我能為我自己做決定了吧,我會對我做的決定和這個決定所帶來的後果負責。」

  我說:「我很欣賞你的勇氣,真的,你說你能為自己導致的後果負責,可是你要知道,你可以,但你的父親母親,他們是不是能承受住別人的指指點點,他們和你的關係,和他們的朋友,他們的人際交往圈,可能會因為你的這個決定,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也是你能負責的嗎?我不是要故意潑你冷水,我只是希望你能回去坐下來好好和你的父母溝通一下,這麼說吧,起碼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我這裡是無論你父母支持還是不支持你,我都會接下你的案子,我會和你一起戰鬥。「

  我給了岑嫣我的名片,還把沈映家的電話也寫給了她:」如果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找我。「

  岑嫣拿著我的名片,她低著頭,我忙給她遞紙巾,岑嫣抬起頭衝我笑,她沒掉眼淚,她問我:「關律師,剛才在門口看到的那個沈律師有女朋友了嗎?」

  我也笑出來:「他都比你大一輪了!」

  我送走岑嫣後,回到會議室整理資料,沈映從外面進來了,我才要開他幾句玩笑,看到大衛跟在他後面進來,我便先和大衛打了聲招呼。

  「好久沒見了。」我說。

  大衛打著哈欠看我:「剛才下的飛機。」他指指外面,「小關律師已經有案子要忙啦?」

  沈映幫著我收拾桌上的東西,說:「入職還沒辦完呢。「

  我說:」之前三中那單案子,以前一個受害者願意提告,手上有段視頻證據。「

  「Holy shit!」大衛睜圓了眼睛,嚷嚷著英文,一攬我,咧嘴笑著道:「走走走,咱們慶祝慶祝。「

  他不太會發」咱「這個音,聽上去有些滑稽。

  沈映道:「行了吧,別拿你最後的酒池肉林荼毒我學弟了,今晚我們就不去了吧。」

  」今晚?」我看沈映。沈映說:「大衛搞單身派對,馬上他就要邁入愛情的墳墓了。」他在胸口劃十字,瞅著大衛用嘴型說「阿門。」

  大衛辯駁道:「我在愛情的墳墓裡壽終正寢,總強過愛情一直在墳墓裡的人吧?」

  這話明顯針對沈映,我認為說得有些重了,但是沈映沒生氣,輕輕一笑——他總是那樣笑,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值一提,什麼都會消失,什麼都不曾存在。他可能是地球上的第一個靈魂,誕生在蒼蒼茫茫,一無所有,無所可失的時代。

  我眨了眨眼睛,大衛看我,聳著眉毛做怪相:「小艾也去。「

  沈映繼續整理文件,大衛靠近我,壓低了聲音:「不過他這個月還沒去查艾滋,你知道我什麼意思的吧?別說我不關心自己下屬啊。」

  我打了大衛一拳。

  律所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打了老闆,我懷疑這個消息只花了十分鐘就傳遍了整幢飛天大廈,我在沈映的辦公室緩了會兒,和他一起下樓抽煙時,門口保安看我的眼神都透著股諧謔。

  岑嫣那裡也沒什麼好消息,她回去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母親揚言要和她斷絕母女關係,父親威脅說不再給她生活費,翌日一大早,我送她去火車站,她看上去好像更消瘦了,我不忍心,和她說,她要是現在放棄,我絕不會怪她。她看了看我,說:「關律師,我可能需要點時間。」

  我說:「明白,現在最重要的是照顧好你自己。」

  岑嫣笑了笑,挖苦自己道:「昨天還和您豪言壯語,今天就成了縮頭烏龜了。」

  要是能擁有一個足夠堅硬的殼,刀槍不入,水火難傷,誰不願意做縮頭烏龜?

  我安慰了岑嫣幾句,把她送到檢票口,我們握了握手。她和沈映也握了握手,我說:「要是聯繫不到我,聯繫沈律師也可以。」

  沈映給岑嫣遞了張名片,笑著說:「歡迎隨時咨詢。」

  送走岑嫣,沈映開車帶著我去接了艾杉杉,我們一塊兒往瓊嶺去。艾杉杉第一次見沈映,起先還有些拘謹,沈映到底是個律師,能說會道,還很會找不同人的突破口,說好聽些是八面玲瓏,說難聽點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太會琢磨人了。沒用多少時間艾杉杉就和沈映稱兄道弟了,一口一個「沈哥」,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他不停地、反反覆覆地提起小艾。

  「沈哥,你見到我哥就知道了,你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對人也沒個笑臉,他這個人屬於悶騷你知道嗎?他是冬天生的,摩羯座,就什麼都不愛和別人說,全悶在心裡,搞得自己沒什麼朋友,他那個長相吧,關律師知道,不笑不說話的時候又很凶,不是嚴肅,就是特別凶,就那種你在馬路邊上吃宵夜,他坐你隔壁桌,他看你一眼,你就感覺他要拿啤酒瓶砸你腦袋那種。」

  我說:「你誇張了吧。」

  艾杉杉扒拉著沈映的座椅,繼續道:「但是他人真的不錯,你說他都三十好幾了,也沒個女朋友,我媽倒不犯愁,她看我哥看得可緊了,巴不得他整天就待在家,待在她床邊服侍他,我哥也是夠孝順的,什麼都聽我媽的,他們住回寨子也是我媽整天嚷嚷著什麼馬路上危險, 車太多,萬一出門被車撞了,人就死了,沒了。可能人身體不好就容易胡思亂想,這幾年我都沒見我媽下過床,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哎,不說我媽了……欸,沈哥,你什麼星座啊?」

  沈映笑著回:「你猜猜?」

  艾杉杉瞅瞅這兒,看看那兒,一指後視鏡,說:「處女座吧?愛乾淨!你這車上連個掛飾都沒有哇!」

  我回頭看艾杉杉:「你大學可千萬別修現代星座學,你沒這個天賦。」我道,「你沈哥是獅子座。」

  沈映看看我,我笑著攤了攤手,艾杉杉一拍我:「關律師,大學還有現代星座學這門課啊?」

  我一本正經地說:「那當然有啊,心理學分支啊,最能幫助現代人社交的不二法寶啊,你一說自己是什麼星座,對方就對你有數了,就好像瞭解你的全部了,還不值得開一門課好好探討探討?」

  沈映說:「什麼星座尖酸刻薄應該就是關律師的星座了。」

  艾杉杉在後視鏡裡衝我做怪相,我喊他,他抱著胳膊不搭理我了,我不得不去逗他,換著話題找他搭話。我還想多聽些「悶騷」的,「對人沒個笑臉」的小艾的事。

  沈映把我們送到了桃源寨的景區售票處前,小艾已經在路邊等我們了。他像才睡醒,衣服都沒換就出了門,背心加褲衩,腳上一雙人字拖。我問艾杉杉:「你哥這麼怕熱?」我還問,「我們去爬山,不穿登山鞋能行嗎?」

  艾杉杉穿得也很隨意,不過腳上好歹是雙運動鞋,我全副武裝,腳踩登山鞋,長褲,長袖,背包裡還塞了防風服,帽子,墨鏡,望遠鏡,急救包,手上還握著登山杖——這些裝備多數都是沈映借給我的,我和他的鞋碼一樣,衣服尺碼也差不多。

  艾杉杉一拍胸脯:「我哥穿著人字拖都能在山上飛起來。」

  我半信半疑地下了車,沈映問我們:「晚上去我那兒吃飯嗎?」

  艾杉杉看著他道:「上我們家吃吧?我哥做飯可好吃了!菜都是自己種的,雞啊豬啊都是原生態的,自家養的!我都和我哥說好了。回頭我們爬完了打你電話。」

  沈映說:「你媽媽在家休息吧?打擾到她就不好了,正好我那兒新買了幾個ps4的遊戲,你不來試玩玩?」

  艾杉杉看我,我看沈映,說:「那行吧,回頭電話聯繫。」

  沈映點了點頭,把車開走了。

  小艾朝我們走了過來。

  他來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艾杉杉說:「關律師你第一次來爬瓊嶺,別累著,東西給我哥吧。」

  我抓著雙肩包的背帶說:「我沒事,我能行。」

  艾杉杉對我一陣擠眉弄眼:「到時候可別後悔啊關律師,現在背著覺得輕,等上了山你就知道重啦。」

  我還是堅持:「我能行。」

  我們去售票處買了票,孰料進了景區沒多久,天就陰了,艾杉杉大呼不妙,小艾也建議走回頭路,我說:「要是下雨,躲一陣就好了,繼續吧,我沒事。」

  我被一種不願在小艾面前服輸的心態和想要繼續走在他後面看他爬山的悸動所擺佈了。

  小艾,他那樣輕快地走在我前面,他爬台階,腳抬起來,小腿跟著抬高,肌肉繃緊了又放鬆,手臂揚起來又垂下,他靈活,敏捷,稍不留神,他好像真的會飛起來,他摘野果扔給我,他指給我看依稀可見的雲仙頂,他教我站在桃樹下聽瀑布的水聲,他說這裡的溪水裡有一種小魚,眼睛是紅色的。我氣喘吁吁,他站在高處轉過身看我。我的世界是安靜的,天是深一點的白,我站在泛著水光的黑色台階上,這像是一條問道的路,世間僅有的一條路,我和小艾是這條路上僅有的兩個人,他在很上面了,我也要努力往上去。

  雨下下來的時候,我們到了將軍洗劍池附近,雨點太大了,辟辟啪啪打在人身上,艾杉杉叫苦不迭,我也有些撐不住了,小艾帶我們去了一間小賣部避雨。小賣部的老闆認得他,兩人看到了,互相派煙,講方言,我聽不懂,艾杉杉也聽不懂,在小賣部待了陣,雨勢仍不見小,老闆給了小艾三件雨衣,我們一一穿上後,小艾指著外面說:「真不行了,回去吧。」

  瓊嶺雨霧迷濛,見山不是山,看樹並非樹,人也沒了形,全是化在水裡的幾根線。

  沈映的電話這時候來了,他說:「下大雨了,你們沒事吧?」

  我說:「我們在什麼將軍洗劍池那裡,上不去了。」

  沈映要來接我們,我問艾杉杉和小艾的意思,小艾沒說話,艾杉杉舉雙手贊成,我們就約在先前分開的地方碰頭。

  景區外的雨沒那麼大,但是路況不太好,沈映接了我們,把車開上了盤山公路,路上能見度不高,窄窄一條山道,一個彎接著一個彎,沈映一點都不慌張,車子開得很穩。他和我說:「這裡就是這樣,要是下雨,就下個沒完沒了。」

  艾杉杉說:「濕季才過,四月就是這樣,過了四月就好了。」他看我,「關律師你待得到那時候嗎?你要回上海了吧?」

  沈映說:「關律師沒和你說?他打算待在玉鬆了。」

  艾杉杉驚訝道:「不回上海啦?」

  我說:「不回了。」

  我從後視鏡裡偷看小艾。小艾靠著車門坐著,望著外面。他從上車後就沒說過話。沈映又問:「風景還可以吧?去將軍洗劍池看了嗎?一池子紅色的水,很少見。」

  艾杉杉頗遺憾:「還沒來得及走到那裡呢雨就下來了。」他聲音一高:「不過半路遇到蛇了,也算是看到瓊嶺特產了!」

  我說:「你指給我看,不瞞你說,其實我沒看到。」

  艾杉杉嗤笑:「沒事,過會兒上了赤練峰,這雨一下,遍地都是蛇。」他一抓我肩膀,搖晃著說,「不過別怕,我哥打蛇一流!」

  他得意洋洋,小艾無動於衷。沈映問:「那這是今晚要加菜的意思?」

  艾杉杉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小艾還是沒有表情,我疑心他和沈映之間有什麼誤會,他因而討厭沈映,但是我想不到那樣一個討人喜歡,溫文爾雅,待人接物可以說是滴水不漏的沈映會怎麼得罪了小艾。於是,我們走在通往沈映別墅的階梯上時,我問小艾:「你好像不太喜歡沈映?」

  沈映帶了兩把傘過來,我和小艾一把,他和艾杉杉一把,他們走在前面,我和小艾走在後面。我們拉開了不短的距離。

  小艾說:「你們關係好像不錯。」

  我說:「他大我兩屆,我們一所大學的,這次我來玉松,他很照顧我,之前我被人蒙著腦袋拉去荒郊野外打了一頓,要不是他,我估計沒找到回玉松的路就死在路上了。」

  小艾很認真地聽我講話,我緊接著解釋道:「我和他就是朋友。」我看了看沈映的背影,「我也不是他喜歡的那種吧。」

  艾杉杉正嘰嘰喳喳地和沈映講著什麼,我聽到「天福宮」啊,「赤練神君」之類的字眼,都很陌生。小艾沒接我的話茬,我清清喉嚨,說:「他以前有個女朋友,大一一進學校就談了,談到大三,女朋友來玉松看他,兩人都要訂婚了,女朋友在泳池溺水,死了。」

  小艾舉高手從邊上的一棵樹上抓下來一片樹葉,拿在手裡把玩,幽聲說:「是麼……」

  沈映的愛情悲劇沒有觸動他。我問他:「你和大衛怎麼認識的?」

  小艾吹吹葉片上的水珠,道:「他來瓊嶺玩,去將軍洗劍池,剛好我們在那邊救上來一個下去游泳的人,他看到我,問我要電話。」

  說話間,我們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樹林茂密,打在雨傘上的雨聲瞬間輕了下去。艾杉杉道:「沈哥,你住得可夠隱蔽的啊!我聽老人家說,以前這裡前面就是天福宮了。」

  我好奇問了句:「道家的地方?也是什麼旅遊景點嗎?」

  艾杉杉道:「現在早沒了,一場大火,燒了。我也沒見過,剛才還在和沈哥說呢,只聽說裡面供奉的是一位赤練神君,赤練,就是這裡很多的那種蛇,赤練蛇,這個神君好像是蛇修煉成精,又做了很多好事就成神仙了。」他回頭看小艾,「以前這裡一年辦一次祭祀,祭拜這個神君,都是我們姓艾的人出去扮神君的,哥,你見過爸扮神君吧?」

  小艾搖頭,沒說話。沈映道:「之前整理我爸的遺物,看到了些文件,沒想到他在這裡有塊地,我來看了看,覺得環境不錯,就把燒剩下的天福宮的殘骸都拆了,蓋了新房子。」

  他指著前面:「進了那扇門就到了。」

  艾杉杉歡呼了聲,小跑著往沈映指的方向去。

  小艾點了根煙。我小聲問他:「你不太舒服?」

  小艾對我笑笑,我又問:「我們現在還能做朋友吧?」

  沈映和艾杉杉離我們很遠了,我便又和小艾說:「你今天願意見我,我太開心了,我不是要死纏爛打,我只是想和你說聲抱歉。」

  「對不起……那天我不該那麼說你,你想怎麼生活,我管不著,我根本管不著……」我低下頭,聲音也低了下去,小艾呼出來的煙味一個勁往我鼻子裡竄,我不敢看他的表情。

  雨鬼鬼祟祟地下著,樹葉稀稀疏疏地漏下水,艾杉杉朝我們揮手:「快點啊!」

  小艾高聲問他:「過會兒你自己回去還是我送你?」

  艾杉杉還是揮著手,喊著:「快點!」

  我和小艾走到他跟前,他身後一排參天大樹間擠著一扇小門。沈映開門,我們走進去,艾杉杉東張西望:「沈哥!當律師這麼賺錢?」

  我說:「你別誤會你沈哥,他是本來就有錢。」

  艾杉杉看什麼都稀奇,問這個問那個,他對沈映那間四面玻璃的工作間特別感興趣,沈映要帶他去參觀,把大門鑰匙給了我,說:「一樓走到底有兩間客房,裡面有浴室,都先洗個熱水澡吧,房間裡就有換洗衣服。」

  我拿了鑰匙,和小艾往別墅走。小艾抽完一根煙了,又點了根。進了沈映家門,我打算去洗澡,我們這一路確實淋了不少雨,我的腳和手都有些冷了,我問小艾的意思,他對我笑笑,穿過客廳,移開了那兒的兩扇落地玻璃門,走到了外面去。那裡又是個大院子,那裡就是有一潭血紅色的放生池的院子。

  小艾站在屋簷下抽煙。我沖好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出來,艾杉杉已經在玩遊戲了,他身上也是套新衣服,脖子上掛著條毛巾,小艾還在外面,他先前在玄關把拖鞋脫了,沒換室內拖鞋,走在沈映家裡,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我看看沈映,和他欠了欠身子,怪不好意思的。沈映微笑,問我:「要吃點什麼嗎?我下點麵條?」

  我不好意思再讓他這個主人家操勞,自告奮勇:「午飯我來做吧,你們玩遊戲。」

  沈映沒和我客氣,艾杉杉抓著手柄,盯著電視屏幕,道:「哥!你給關律師幫幫忙啊!別抽煙了!」

  我進了廚房不多久,小艾就過來了,他身上一股煙味,他和我說:「去外面吃吧。」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客廳外面的院子裡確實有戶外用的桌椅,只是全被雨淋濕了,我說:「要是等會兒雨停了。」

  小艾沒聲響了,他環視四周,問我:「要我幫什麼忙嗎?」

  我打開了冰箱,冰箱裡塞得滿滿的,我邊查看邊尋思,念叨著:「就做個……炒筍,炸豬排,番茄炒蛋吧?」

  我回頭一看小艾:「你看著我就行了。」

  小艾坐在了一張高腳的吧檯椅上,撐著臉,笑了。艾杉杉和沈映打街霸,你一言我一語,戰況激烈,我撩起衣袖做飯,小艾幾次想幫忙,都被我勸住了,我打發他去客廳,他也不走,真的就在廚房看著我。那頓飯我做得特別有勁頭,手腳特別利落,飯菜備齊,雨還是沒停,我們只好在餐廳吃飯。沈映吃了口油悶筍尖,讚不絕口,艾杉杉也對我直翹大拇指,小艾也吃,細嚼慢咽,像沒什麼胃口。他一直在看外面。

  席間,沈映接了個電話,他沒離開座位,看著我說了兩句就掛了。

  「大衛打來的。」他告訴我,又問我,「你要不要在這裡住幾天?就當散散心吧。」

  他在飯桌下踢了我一腳。

  艾杉杉還說:「住這裡多方便啊,你要爬山,看我哥哪天空了,山裡天氣好,就帶你上去。」

  沈映又踢了我一腳。我問小艾:「你工作挺忙的吧?」

  小艾說:「還可以。」

  沈映說:「屋裡的東西你儘管用,我也很少來,屋子還是要有人住著才有點人氣。」

  小艾問艾杉杉:「你打算幾點回去?」

  艾杉杉一撇嘴:「你今天幹嗎老催我回去?我難得回來。」

  小艾抽煙,在骨碟裡彈煙灰,推了下艾杉杉的腦袋,艾杉杉作勢躲開,小艾抬手就打他後腦勺,艾杉杉低下了頭,我忙給他夾菜,招呼:「吃菜,吃菜,多吃點。」

  艾杉杉端起碗把裡頭的飯菜吃了個精光,拿著碗筷去了廚房,洗好了,擦乾了,就又去打遊戲了。

  小艾問他:「作業做完了嗎?」

  艾杉杉徹底不理小艾了,我趕緊打圓場,說:「我看冰箱裡有點餛飩,湯團,要煮點來吃嗎?」

  小艾說:「我去抽根煙。」

  艾杉杉憋著聲音悶哼:「抽抽抽,小心得肺癌!」

  小艾徑直走了出去,沈映衝我比了個眼神,我忙追了出去。雨小了很多,小艾走得離別墅很遠了,他站在了一棵樹下,我喊他,問他:「飯菜不合你胃口嗎?太甜了?」

  小艾指著院子裡那一汪水池說:「將軍洗劍池的水就是這個顏色。」

  我看了眼,又看他。他說:「很多人都想摸進它後面的藏寶洞找傳說中的寶藏,水位很高的時候要潛水才能進去,很危險,裡面還有一種魚,會咬人,有毒。」

  「藏寶洞?這麼神秘?」我很好奇。

  天福宮,赤練神君,藏寶洞,有毒的魚,這片山嶺好像匯聚了世間所有最難解開,又最吸引人的謎團。

  小艾和我講將軍洗劍池後藏寶洞的故事,他的這個版本太簡短了,一句話就講完了。

  「以前有一個將軍,殺了一個王,搶了他的金銀財寶,大家都說將軍把那些財寶都藏進了洗劍池後面的洞窟裡。」

  我問他:「那個將軍就是洗劍的將軍嗎?」

  小艾點點頭:「殺了很多個人,還想殺更多人的將軍。」

  他說這句話時定定地望著水池的方向,一滴雨打在他額頭上,他眼也不眨,那雨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滑,我抬手幫他擦掉,他看我,我問他:「你會覺得我自作多情,很煩嗎?如果你想我和你保持一段距離,那我……」我倒退了兩步,「我什麼都不會做,發信息也好,打電話也好,我什麼都不做,我保證。」

  他的眼神是平和的,對,是啊,小艾的眼神在任何一刻都是那麼平和。他笑時平靜,做愛時也從不曾暴露出一絲失神,恍惚的意味。他不動聲色。

  不等我得到小艾的答覆,我望見了沈映,他出來抽煙,護著打火機,聳起一邊肩膀點煙,他也看到了我們,動了動手指,算是打招呼。

  小艾轉過去,背對著沈映了,和我道:」明天下午我放假,我來找你?「

  我是怎麼回答他的?我是怎麼收拾了飯桌,怎麼度過了那個下午,怎麼跟著沈映送艾杉杉回玉松,去沈映家拿了行李又回了赤練峰?我全沒印象了。人的記憶太容易被挑挑揀揀,被拋棄,被模糊了。而太過快樂和太過痛苦的回憶都會讓人想把它們鎖起來,都會讓人的大腦一片空白。人,太願意善待自己。

  那還是先看一看那些曾經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不想告訴任何人,被我鎖起來,打算永遠珍藏的,屬於「快樂」的回憶吧。

  小艾會主動找我,小艾不止一次主動找我。我們常常什麼也不幹,就坐在沙發上,倚著靠近廚房的小吧檯,站在屋簷下發愣,或是沿著池塘散步,走去赤練峰,我跟著小艾,小艾在根本算不上是路的泥濘小徑上走走停停。他送自己養的雞下的雞蛋,自己種的南瓜、苦瓜,自己在山上采的菌菇,蕨菜過來,我用雞蛋炒苦瓜,南瓜清蒸,菌菇燉雞湯,涼拌蕨菜,小艾吃得很開心,我們兩個人吃飯時他總是狼吞虎嚥,吃得滿嘴油光,酒足飯飽後他去外面抽煙,用剩下的葷菜餵魚,他說這水池以前是天福宮的放生池,引的是洗劍池的水,養的也是洗劍池裡的「艾」,它們只吃葷,不餵它們,它們就會自相殘殺。我問他,「艾」是哪個「艾」,是你的姓嗎?

  小艾沒回答我。

  小艾要是不說話,我也就不說話。

  不發愣,不閒逛,不餵魚,不進食時,我們就看電視,小艾躺著,腳伸在沙發邊沿,悠閒地晃蕩,他還是不穿室內拖鞋,還是終日褲衩背心,裸露著小腿,裸露著胳膊,一頭長髮紮成小髻。他看著看著電視很容易就閉上了眼睛,我把電視音量調小,他睜開眼睛看我,說:「沒關係,你看啊。」

  他說他睡覺很淺,一點異動就會醒過來,他經常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睡著,經常覺得自己在夢裡。

  我在手機裡裝了個監測睡眠質量的軟件,我幫小艾做測試,他睡得確實很淺,我試著放舒緩的音樂,點上放鬆神經的薰衣草味的蠟燭,可效用不明顯,我就讀書給他聽,像家長哄孩子似的用一種起伏不大的語調唸書上的字句。他會睡得很沉。

  沈映的書房裡有不少書,我挑我喜歡的讀給小艾聽,小艾醒過來後會看一看那本書的封面,找到他入睡時聽到的段落,問我,接下來講了些什麼。我說給他聽。他又問我,為什麼喜歡這本書。我告訴他原因。有時候我也解釋不上來為什麼,比如《浮士德》,我讀的時候,自己也哈欠連連,昏昏欲睡,但是只要一想到梅菲斯特還在這本書裡的某處等著我,我就又打起了精神。

  小艾帶我去看過一棵桑葚樹。樹幹粗壯,枝繁葉茂,他繞著那棵樹轉著圈說著話,他說他小時候父親常帶他摘樹上的桑葚吃。

  我感覺我和小艾完全成了一對情侶。

  情侶們分享自己的故事,走進彼此的生活,成為彼此的生活,哪怕最後要分離,也會帶走對方身上的一部分。

  那棵桑葚總是不結果,我盼望它快快結果,結很多很多果實,我要摘下來和小艾一起吃。

  小艾有時會在別墅留宿,我們睡在一張床上,他睡覺時不穿衣服,客房裡只有一床被子,他的手經常碰到我的胳膊,我的腳經常碰到他的腳。

  有一次,我們躺在床上,側著身子,面對著面,外面很安靜,靜得像不在人間。小艾問我:「你想做嗎?」

  我說:「不做也沒關係。」

  我的目標很明確,我想成為和小艾接觸過的所有人中的特例,我要穿過他的肉體,住進他的心裡。那時候,我覺得我就快成功了,小艾願意躺在我身邊看電視,睡覺,吃荔枝,那黑色的,滾圓的核從他的嘴巴裡滑出來,那飽滿,晶瑩的果肉在他嘴唇間被咬出汁水,小艾願意靜靜地聽我講我對音樂,書本,電影,新聞的看法、見解,願意對我訴說他的童年,我得意忘形了,我以為只要我足夠有耐心,足夠體貼,完全順應著他,他不說的事——他的住處,他的母親,儘管我滿腹疑問,我也絕不會問。陪伴,互動,近乎百依百順,這就是我試圖得到小艾青睞的方式。

  小艾問我:「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裡?」

  我說:「如果我回去玉鬆了,我們還能經常這樣見面嗎?」

  我不想給他太多壓力,於是慌忙改口:「你教我種地養雞養豬吧,我每天健身,我在瓊嶺做嚮導好了。」

  「不打官司了?」

  「不打了。」

  小艾盯著我,問我:「你為什麼來玉松?」

  我說:「你知道的啊,因為姚曉芙的案子。」我靠近了他一些,聲音低下去了一些,說,「你再多和我說說這裡的故事吧,你爸爸扮赤練神君,你也會扮嗎?扮神君要做什麼?打扮成神君的樣子,大家都祭拜你?」

  小艾笑了:「我十七歲的時候,寨裡的長老找到我,說,你到了能扮神君的年紀啦,你爸走了,一直都沒回來,沒有神君,我們的祭祀就辦不了,今年的祭祀你來扮神君吧。」他頓了頓,悄悄地說,「扮神君的人,七天不能吃葷,七天不能近女色,七天只能在天福宮的一間房間裡打坐,眼睛還會被蒙起來,七天不能看,神君的眼睛是不能被人間的污穢污染的,神君的頭髮很長。天福宮沒了,沒人再提過辦祭祀的事了。「

  我摸小艾的頭髮:「你都不扮神君了,還留長頭髮啊?」

  小艾說:「有人喜歡抓我的頭髮。」

  我說:「我也喜歡。」我問他,「那個人是誰?」

  小艾沒說話,笑意收斂,只是看著我,我有些緊張,還有些嫉妒,嘴裡發酸,我對他說:「我喜歡你。」

  我說了很多遍。

  小艾聽著,臉上徐徐又浮現笑容。

  」從來沒有人這麼和你說過嗎?應該有很多吧?」我捧住他的臉,呼吸著他的呼吸,問道。

  小艾搖頭,過了會兒他又點了點頭。

  「誰啊?什麼樣的人?」

  小艾說:「我妹妹。」他碰著自己的頭髮,說,「她喜歡抓我的手指,咬我的手指,也會抓我的頭髮。」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小艾有個妹妹。

  小艾道:「她是我的雙胞胎妹妹。十歲的時候出車禍,死了。」

  「她很晚才學會說話,她會說話以後,也不叫我哥哥,很奇怪,她叫我小艾,在她之前,從來沒人這麼叫過我……」

  「小艾……」我也這麼叫他,一聲又一聲,越靠他越近,我吻到小艾的頭髮了,我抱住他,開始一下一下地輕輕親他的頭髮。

  小艾的手機響了,他去了外面接電話,回進來後,我問他:「要出勤嗎?」

  他搖頭,回到了床上,我們回到了那個靠得很近,互相看著的姿勢。他的手伸進了我的睡褲裡,他握住我的陰莖揉搓,我把他的手拿開,我說:「不用這樣。」

  我吻他不是因為我有「性」方面的意圖,我和他解釋,可小艾卻做得更大膽,他鑽進了被子裡,扒下我的褲子,含住了我的陰莖。我想把他拉起來,但他的嘴巴太暖和了,舌頭又太靈活,太濕潤,我勃/起了,蠢蠢欲動。我也鑽進了被子裡,問他:「你想做嗎?」

  小艾賣力地吞吐著,我繼續問:「你想和我做,還是因為你的生理需求?你很久沒做了吧?」

  小艾抬起頭,抓住我的胳膊爬上來,他親我的嘴唇,告訴我:「我想和你做。」

  我摸他,摸了好一陣,他硬不起來,我一時驚訝,看著他,小艾卻無所謂地表示:「你進來吧,我沒關係。」

  他說他不是一定非要高潮。

  我愣住了,先前的美妙氣氛頓時煙消雲散,他說他想和我做愛,但是他卻硬不起來,這難道沒有問題嗎?這可能嗎?

  那一晚,我們沒有繼續下去,我沒能睡著,第二天沈映過來,我喝了點酒,和他聊起了這件事。

  除了沈映,我還能和誰分享我和小艾的事情?他給我創造了那麼多機會,他還借他的地方給我住,話裡話外推波助瀾,他把小艾推向我,把我推向小艾。我完全把他當成了我的參謀、顧問。

  沈映和我分析道:「可能他有什麼心裡障礙,可以去看看心理醫生,我可以幫你聯繫一位,絕對保護隱私。」

  心理醫生?小艾需要和那個心理醫生坦白到什麼程度?心理醫生會將他劃分成某種障礙,某種疾病,然後治療他,治癒他,他會成為拯救小艾的那個人嗎?心理醫生會收每小時成百上千的錢,然後在背後和別的人議論小艾,嘲弄小艾嗎?

  一想到這些我就頭皮發麻。

  沈映又說:「還是你們隨便找一個什麼人,你想想,說不定他就只有在某些環境下才會興奮起來,大千世界,怪人多的是,有的人喜歡偷窺,有些人喜歡被偷窺,或者被光明正大地看著……不是說他不喜歡你,他也說了吧,他說他想和你做,只是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情境,你讓他突然轉變,他一下子適應不過來。」

  我說:「可能真的是一種病。」

  「那你也得找到癥結才能對症下藥啊。」沈映說,「你現在連他的問題出在哪裡都不知道,胡思亂想有什麼用?還是找個醫生吧,聽聽專業意見。」

  我打心底裡抗拒找心理醫生這個主意,想來想去,我和沈映說:「那做個實驗吧。」

  「實驗?」

  我點頭,看著沈映。

  沈映說:「我有點糊塗了。」

  我不願意隨便什麼人來和我分享小艾,但我需要知道小艾的問題出在哪裡,我需要的是一個實驗助手,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我還是看著沈映。

  沈映多聰明,馬上反應過來了,他苦笑著搖頭,喝茶。我問他:「你今晚有事嗎?」

  「你認真的?」

  我說:「總比隨便找一個人好吧?」

  我說:「你怕尷尬?」

  沈映說:「太奇怪了。」

  「你把自己想想成一個心理醫生不就行了。」

  「一個需要脫衣服的心理醫生?」

  我說:「我們試試看要到什麼程度,或許他只是需要被人看著就……」

  我欲言又止,喝酒,沈映還是搖頭,我求他:「學長,幫幫忙。」

  沈映語重心長,說:「你不覺得你被他搞得有些……」

  他沒說下去,我自嘲道:「不正常?」

  我又說:「可能真正的愛情就是這麼不正常,很瘋狂,有生之年我能體驗一回,也沒什麼不好吧。」

  沈映想了很久,說:「沒有你的允許,我什麼都不會做。」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對小艾一點興趣都沒有,因為在我的印象裡,那麼多次混亂擁擠的聚會,沈映一次都沒接近過小艾,小艾也一次都沒接近過沈映。

  我能相信他。

  為了這場荒唐的實驗,我硬是把小艾叫來了別墅吃晚飯,小艾一進屋,看到沈映,愣了一下,沈映和他打招呼,他點了點頭,就匆忙移開了視線。我們在餐廳吃飯,我不停給小艾倒酒,我自己也喝,沈映喝茶。

  藉著酒勁,飯還沒吃完,我把小艾拉到了沙發上就開始摸他,親他。沈映還坐在餐桌邊,離我們遠遠的。小艾有反應了,只要有第三個人在,有第三雙眼睛看著,他很快就有反應了。

  本來這個實驗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我找到了小艾的病症,我完全可以開始琢磨要怎麼讓小艾適應一對一的性愛。可是我沒有停下來,酒精作祟,它催促著我脫掉了小艾的衣服褲子,它控制著我分開了小艾的腿,它讓我久未釋放的性慾坐上了發號施令的位置。

  沈映還在客廳,起先我還有些不自在,但是他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了,我又背對著他,他像是隱了形,我漸漸忽略了他的存在,專注地吻小艾,揉他,用手指幫他擴張,他的穴口濕軟,我挺近他的身體裡,小艾低哼了聲。這時,我聞到了一股煙味,小艾看著我,乾渴地舔了舔嘴唇,一支煙遞到了他嘴邊。沈映俯在我耳邊問我:「給他一根煙可以吧?」

  小艾咬住了那根煙,那種不自在地感覺又湧上來了,不等我說什麼,小艾推倒了我,坐在了我身上,他的頭髮散開來了,他抽著煙,一手撐在我的胸口,一手摸自己,手淫。煙灰燒得老長,那煙快從他嘴邊掉下來時,我伸出了手,沈映先接住了煙,他走開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聽到腳步聲遠離了,我想看一看,可小艾緊緊摟住了我的脖子,我們的身體貼在一起,我的臉埋在了他的頭髮裡,小艾就這麼抱著我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律動,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過了會兒,他才叫了起來。

  用力點,用力幹我。

  用力干我好不好。

  他啞著喉嚨甜膩地渴求著,我一下就沒了主張,根本沒空去想沈映了,扶住小艾的腰只管幹他。小艾忘我地呼喊,聽得我面紅耳赤,我抱起他,讓他坐在了茶几上,他放鬆地打開腿,盤住我的腰,我站起來,提起他的一條腿插得更深。他裡面好濕,吸住我,他的手臂擱在我的肩上,我要吻他,我吻他,沈映從我們身邊走過,他拿茶几上的水杯喝水,水喝完,他往廚房走,我聽到倒水的聲音。他很鎮定,還很冷淡,他怎麼能這麼冷淡?面對一場活春宮,他竟然視若無睹,是什麼倒了他的胃口?

  沈映又走回來了,小艾喊得更大聲,他的腦袋抵在我胸口,嗓子完全啞了,陰莖挺得更硬,龜頭一直在往外冒濕液。沈映看了看我,似乎是在詢問我這裡還需不需要他,我比了個眼神,他指指樓上,他要走。

  小艾忽然伸出了手,他拉住了沈映的手指。

  他仰頭看他,嘴巴張著,嘴唇濕潤,呻吟著,嗯嗯啊啊地胡喊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沈映還是看我,似乎是在等待我的指示。

  要是小艾希望。

  如果這是小艾希望的。

  如果慢慢地,如果需要些時間他才會轉變……

  況且對方是沈映,他說過,沒有我的允許他不會做任何事,況且,沒有我的允許,他確實沒有對小艾做任何事。

  我點了點頭。

  沈映彎下腰,和小艾接吻。

  他們接吻時沒有聲音,小艾一直在發抖,從嘴唇到身體,我感覺得出來,也看得很清楚。沈映的手伸進了他的頭髮裡,他抓他的頭髮。小艾射了出來。

  我愣住了,看著小艾,射精後他精疲力盡,向後倒去。我還在他身體裡,他就像失去了所有激情,我順勢將他放到了地上,沈映拍了拍我,沒事人似的走開了,我的喉嚨很乾,摁住小艾,用力蠻幹了幾下,也射了。

  我抱緊他,小艾推了推我,我還是抱著他。我一遍遍親他的頭髮,從頭髮親到耳邊,親到脖子,我又去摸他的下面,小艾沒反應了,我一口咬住他的肩膀。我問他:「你和沈映做過嗎?」

  小艾說:「沒有。」

  我又問:「你和大衛做過嗎?」

  小艾說:「很多次。」

  我從地上爬起來,去了客房的浴室洗澡,洗好後我往客廳回去,小艾披著衣服坐在地上了,我才想喊他去洗澡,以免著涼,就看到沈映從院子裡走進來。一種莫名的不安扼住了我的喉嚨,我沒說話,我躲在了牆邊,望著客廳。沈映的手裡多了本書,小艾沒看他,拿起茶几上的煙盒,抽了兩根煙出來,一根自己叼著,沈映走過去,頭一低,咬走另外一根,他摸出打火機,兩人湊在一起點煙。香煙點上,小艾用皮筋綁頭髮,沈映拿著書走開,到了樓梯口,他看到我了,和我指了指二樓,笑了笑。他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厚厚的硬殼封面的《浮士德》。

  大衛結婚了,借沈映的別墅辦婚禮,他沒給我發請帖,我避嫌,躲去了桃源寨。第二天我回去,人去樓空,一屋子狼藉,幾個清潔阿姨在打掃,我怕自己在屋裡礙著她們做事,就去了後院閒逛。我本來是想找找沈映的,結果讓我找到了小艾。

  小艾可能是從自己家裡走過來的,他的腳底都是土,他的嘴上有奶油的痕跡,他赤身裸體躺在一條雪白的婚紗裙上,安靜地閉著眼睛。

  我拍了拍小艾,他睜開眼睛看我,我問他:「怎麼在這裡睡覺?」

  我脫下外套給他披著,拉他起來,笑著看他:「你夢遊?大衛請你了?」

  小艾穿好衣服,搖頭。我擦了擦他的嘴角,說:「哦,那你是聞著蛋糕的味道過來的。」

  小艾低頭一看,問我:「我衣服去哪兒了?」

  他裹著我的外套,遲緩地眨著眼睛,說:「我可能真的夢遊。」

  他往後院走去,我跟著他,遠遠能看到別墅和還在裡面忙活的清潔阿姨了,小艾停下了腳步,我點了根煙,遞給他,我自己也點煙,抽煙。我們站在樹叢邊,我把手機拿出來,看昨天沈映發在微信朋友圈裡的婚禮視頻和照片。

  我在裡面找小艾,小艾也看,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麼。

  清潔阿姨走了後,我們才進屋,沈映出現了,他穿著睡袍,在廚房煮咖啡,看到我們,笑了,關切問道:「吃早飯了嗎?」

  他看著我問的,我吃過了,就問小艾:「你還沒吃吧?我給你煮點什麼?「

  「紅油抄手。」小艾說,坐在了餐桌邊。沈映扔了包花生過去,我打開冰箱看了看,冰箱裡只有餃子和湯圓了,我說:「我去買吧。」

  距離別墅四十五分鐘車程的一個高速休息站附近有家超市,我常去。沈映把車鑰匙給了我,我問他:「再給你帶點什麼回來?冰箱裡也沒什麼存貨了,你什麼時候回玉松?午飯在這兒吃嗎?」

  沈映說:「中午約了客戶吃飯。「他送我去了門口,看著我道:「你也不用他說什麼就什麼吧?也太慣著他了。」

  我無奈地說:「學長你沒追過人,男追男隔著一座喜馬拉雅,沒那麼容易啊。」

  沈映一抬手:「算了,當我沒說,」他拍拍我,「說正經的,大衛昨天和我說,怎麼沒看到你關學弟,我說,你沒請他啊。他讓你明天去律所上班。大衛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

  我試著從柱子間的縫隙裡看小艾,我依稀望見他的側臉,他無聊地撐著下巴,無聊地盯著那袋花生。沈映又說:」不如你問問他願不願意和你一塊兒搬去玉松,他媽媽身體不好,那就住療養院嘛,有專業的醫護人員照顧也沒什麼不好,你放心吧,給你開的工資肯定夠你開銷的。「

  我撓著臉頰:「我感覺還沒到那個時候……」我忍不住歎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住在哪裡,也沒見過他媽媽。還是前一陣,我才知道他有個……「我頓了頓,「有過一個雙胞胎妹妹。」

  沈映笑了笑:「你考慮一下吧。」

  我在玄關換鞋,沈映遲遲沒走開,我乾笑了兩聲,穿好鞋,看他,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明白,謝謝學長關心了!我有數。」

  我以為他注視我的眼神,他對我的沉默無言是在質疑我的鬼迷心竅,是在擔憂我的前途——為了一段完全摸不透方向的感情擱置自己的事業,任誰看來都是不明智的。

  我喜歡小艾,我愛他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我說不清,自己也很糊塗,我那時候唯一清楚的是,小艾還沒吃早飯,他想吃紅油抄手,我要弄給他吃。

  我去超市採買了不少東西,提著兩大只購物袋回到別墅,路過沈映的那間工作間時,我瞥見了小艾。他趴在一排魚竿下的一張長長的皮椅上,他沒穿衣服。沈映不在。我進了屋,去廚房放下了購物袋,開火煮水。我朝著二樓的方向喊沈映,沒有回應,我又去院子裡找,也找不到他。哪兒都不見沈映。水開了,我煮了餛飩,煎了個荷包蛋蓋在上面,端著碗去了工作間。

  沈映還是不見蹤影,小艾仍趴在那張椅子上,他的邊上有張長木桌,桌上散落著兩隻手機,一些相片,打印出來的彩色圖片,一本大開本的彩印書攤開著,大段大段的文字配著一張模糊的圖片,我掃了眼,圖上儘是些歪歪扭扭,蚯蚓似的符號。桌上還有一小瓶紋身顏料和一把紋身槍。

  我把餛飩放下,看著小艾,他的背上不知什麼時候也多了好些蚯蚓似的符號,和那本書上配圖裡的很像,我比對著,問他:「沈映呢?」

  「不知道。」他說。

  他背後的符號和那配圖上的符號一模一樣。我說:「吃點東西吧。」

  我又去找沈映,我非找到他不可,我在一樓沒找到他,就去了二樓,主臥就在二樓,邊上是書房,再邊上,是一扇帶密碼鎖的門。我能打開的所有門後面都沒有人,我站在了那扇需要密碼才能開啟的門前,我先喊了兩聲,接著敲門,別墅裡靜悄悄的。我決定試試密碼鎖。我試了沈映的生日,門沒開,我還想再試時,沈映從後面一拍我,說:「你可以試試我媽的生日。」

  我嚇了一跳,看著他開了個玩笑:「你家有這麼多機密文件需要鎖起來?」

  沈映抬抬眉毛:「其實我是跨國間/諜,噓,你別說出去啊。」

  他往樓下走,我緊跟上去,問他:「你還會紋身?你在給小艾紋身?」

  後面那個問題才是我真正關心的。

  沈映說:「扮神君的人身上會被寫滿紅色的字。」他看我,「他和你說過這裡祭祀的事吧?」

  我連連點頭:「當然說過,赤練神君,他滿十七就能扮了,但是他十七歲那年祭祀沒能辦成,後來也一直沒能辦成,山裡都不住什麼人了,還住著的都是老人家,上了年紀,有心操辦也無力操辦啊。」

  沈映說:「你知道的還不少嘛。」

  我摸摸鼻樑,我們倆走出了別墅,我追問著:「所以,那些是紅色的……字?他讓你幫他紋的?他知道你會紋身?」

  沈映笑出來:「你別緊張啊。」

  我緊張了嗎?我當然緊張了,沈映一雙火眼金睛,當然看到了我的緊張。我在緊張什麼?我在緊張那某個不久之前的傍晚,天還沒全黑,沈映在我和小艾身邊走來走去,小艾拉住了他的手。我緊張他一吻小艾,小艾就渾身顫抖,我緊張他比我有錢,事業比我有成,相貌比我出眾,我害怕……

  沈映停在了工作間門口,一手按在我的肩上,對我說:「他出錢,我出力,我們就是普通的僱傭關係。」

  他進了工作間,我也進去。小艾坐起來了,穿上了褲子,靠著桌子吃花生米,那碗餛飩就放在一邊,動也沒動過。看到沈映,他重新坐回了長椅上,沈映走去坐在了那長椅邊的一張圓凳上,他看到那碗餛飩,端起來,拿起勺子吃餛飩。他示意我看桌上的書和圖片。

  「以前天福宮暗室裡的壁畫,壁畫裡的赤練神君身上全是這種紅紅的,細細的字。祭祀的傳統是,正式開始前,瓊嶺八個山寨的長老們會用蛇血把這些文字寫在由人扮演的神君身上。」

  我拿起了一張照片,那是壁畫的照片,不太清晰,可能是因為光線不足,我看到一個黑色長髮的男人,臉看不清,他的頭髮好像許多黑色的蛇。我又去看那本書,書太重了,還很厚,我闔上書本看書名。

  鹿鳴悠整理編纂,沈懷素著,《瓊嶺天福宮壁畫修復研究及其周邊民俗傳說整理》。

  桌上的一隻手機震動起來,沈映放下碗,和我打個手勢,去了外面講電話。他走後,我問小艾:「我再給你下一碗?」

  小艾還在吃花生,嘴邊落下了些花生衣,他的視線落在那本書上。他不說話。我說:「是你讓沈映幫你紋身的?」

  小艾點了點頭,他還看著那本書,說道:「赤練神君從前是一條蛇,他在瓊嶺裡修煉,他天天看到大度河水災,看到好多百姓被淹死,他修煉成人形後就在大度河邊做了船夫,用法力度人過河,有一天,他功德圓滿了,飛上天,成了神仙,但他不想做神仙,他想繼續在河邊度人,玉皇大帝被他的精神感動了,降下一隻寶鼎鎮住了在大度河裡興風作浪,搞得兩岸百姓不得安寧的蛟龍。那寶鼎變成了一座島嶼,那蛟龍死在了大度河裡,經年累月,它的屍體腐爛了,骨頭變黑了,化成了一種魚,就是艾,蛟龍雖然死了,但是它殘暴的本性留在了艾的身體裡。神君呢,回到了天上,做了神仙,偶爾還會下界去河邊度一度人。大度河再沒發生過洪災。百姓們為了紀念他,感謝他,修建了一座天福宮,每年農曆的九月一日都會在天福宮前大辦祭祀。壁畫說的就是這些故事。」

  「你見過那些壁畫嗎?」我拿起那拍到黑色長髮男人的相片,「這個就是神君嗎?」

  「是的。」

  「照片是你拍的嗎?這間房間就是你說的打坐的房間?」

  小艾搖頭:「照片不是我拍的。」他說,「沈懷素是沈映的爸爸,壁畫是他出錢修復的。」

  我更害怕了,我坐到了小艾身邊,我握住他的手,我問他:「扮神君的人就是扮成神君的樣子被人祭拜嗎?」

  小艾說:「對啊,他們拜他,給他唱歌,敲鑼打鼓,他們會把神君送到大度河邊,把他送上一條船,把他送上鼎島,三天三夜後,他們再去接他。」

  「三天三夜?那你吃什麼喝什麼?那三天你要做什麼?」

  小艾聳了聳肩:「跳舞啊。」

  「跳舞?」我睜大眼睛,「在島上給誰看?」

  「給神看啊。」

  小艾站起來,他跳舞給我看。

  工作間不大,到處都是障礙,桌子啊,椅子啊,魚竿啊,一些木料,好多工具箱,小艾在這樣侷促的空間裡跳舞。他一時跪在地上,趴下來,匍匐著,溫順馴服;一時伸長手臂,在無聲中和什麼力量互相拉扯,鬥志昂揚,絕不低頭;一時閉著眼睛,嘴邊帶著微微的笑意;一時睜開眼睛,黑眼珠漠然地掃過一切。他的身體柔軟,動作有力,他的每一拍都很慢,神可能也需要些時間來消化他的虔誠和他的抗爭。

  他跳完了,去剝花生,吃花生米。

  沈映回來了,他看了看我,問道:「聊什麼呢這麼開心?」

  「小艾剛才跳舞給我看。」我站起來搶著說。

  「跳舞?」沈映挑起一邊眉毛,疑惑地看著我。

  「對啊,你沒看過嗎?赤練神君獻給神的舞。」我說。說完,我急急喘了口氣看小艾,小艾若無其事地剝花生,一顆花生米從他手指間滾到了地上,他追著它撿起來,吃了。沈映坐回圓凳上,拿起了紋身槍,小艾也坐回去,趴下。紋身槍嗡嗡地響,我四顧張望,沈映說:「覺得無聊了?」

  我搖頭,靠著桌子站著,翻書,看壁畫,琢磨天書似的文字,就是不走。

  紋身應該會痛,可小艾一點都不痛的樣子,他只是趴著。沈映說:「放點音樂來聽聽吧。」

  工作間裡有一套音響設備,還有兩排塞滿了唱片的唱片架,我去挑CD,好多電影原聲碟,有一張叫《冰冷熱帶魚》的原聲碟,我抽出來播來聽。

  我沒看過這部電影,鋼琴和大提琴交響著,音樂聽上去有些哀傷。

  我看小艾,他闔著眼睛,低低地打鼾,他睡著了。沈映的尾指壓在他的皮膚上,緩緩地拖動那一點一點墨,緩緩地寫就一個一個我看不懂的字。我想知道那些紅色的字到底在說什麼,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在那本書上找答案。我找不到。

  我關於小艾的回憶所剩不多了,屬於「快樂」的更少,而且越靠近「現在」這一時刻,沈映在這些回憶裡出現得越頻繁。我遲遲不去律所上班,小艾隔三岔五就來找我,沈映恰好給自己放長假,夏天最熱那一陣,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消磨了不少時光。

  我買了浮潛的用具,還買了潛水服,我們去藏寶洞探險。

  我看電視節目,聽說那裡也有壁畫,比天福宮的壁畫更早,一個叫霍華德·布朗的美國人在一本民國年間寫就的遊記裡提到過,布朗是個富家公子,半吊子考古學家,他推測壁畫可能是第一批在瓊嶺生活的原始人留下的,許多專家有心尋覓,屢次嘗試深入藏寶洞,可均無功而返,沈映的父親沈懷素也組織過不少次這樣的活動,可惜也沒能找到那存在於一個美國人的隻言片語裡的遠古壁畫。

  我們那次進入藏寶洞是七月尾了,白天人多眼雜,我們就趁晚上,偷偷潛水進去,那時水位還不算很高,由小艾帶路,他最先下水,我跟著,沈映最後。

  水下很黑,小艾戴了防水的頭燈,我始終都是跟著那片朦朧的光游著,等到我浮上水面,小艾和沈映已經在洞穴裡了。我們把浮潛的用具脫下來,堆在一塊兒,光著腳往洞穴裡去。從洞穴的入口處往裡走約莫十來分鐘才看到第一個分岔路口,小艾挑了一條路,繼續走,我張望了眼,每條路都很窄,都望不到盡頭,仍舊是小艾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間。

  洞穴裡異常安靜,靠近入口處的地方比較潮濕,牆上能摸到青苔,地上能踩到沙石,越往裡走越乾燥,地面也越平整,小艾在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濕腳印。我踩著他的腳印走著。

  我問沈映:「你爸怎麼會想到來玉松搞研究?」

  「他寫的那些書你都看了?」沈映反問我。

  沈懷素的書,研究人的,研究壁畫民俗的,在沈映的書房裡就能找到。我都看了。

  我說:「他書裡也沒說啊。」

  沈映說:」因為他在新加坡研究不出什麼,被人說是靠家裡關係才讀了研究生,他不服氣,但確實在讀書搞研究這方面缺乏能力,只好挑了這麼個冷門,無人問津的地方,以為能給自己的履歷上添些學術成就。「

  他說:「他什麼都沒能找到。」

  我說:「起碼他把天福宮的壁畫紀錄了下來。」

  「那些壁畫很值得紀錄嗎?」沈映說,「你看了那些照片,那些臨摹的副本了吧,我不覺得那些壁畫有什麼研究價值,同年代的壁畫,比它精美的,更有歷史意義的多的是。」

  我換了個話題,我問:「他在寫那個小男孩兒的書裡說,那個男孩兒的爸爸曾經帶男孩兒來這個洞穴,為了激發他關於恐懼的情緒,」我回頭看沈映,他也戴著頭燈,光刺進我眼裡,我看不清他,「那是你爸爸在送你去特殊學校時認識的家長吧?那個和你一樣不會說話的男孩兒……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治好。」

  沈映說:「你是說《人與自我認知》裡提到的那個案例嗎?「

  我說:「男孩A。「

  沈映說:「那個孩子就是我。」

  道路突然變得寬闊了,我們面前出現了兩條分岔,岔路上流淌著到腳踝的細流,小艾腦袋上的光一高,那些岔路兩邊好像都是洞窟,光掃過去,它們像許多顆半黑半白的眼球。

  我駐足。沈映走到了我邊上。

  我在書裡讀到的那不會說話的男孩——沈懷素稱他為男孩A,男孩A的父親認為男孩A因為不會說話而缺乏任何人類應該擁有的情緒,同時,又因為情緒的缺失,無法和任何人,事,物,形成情感共鳴,男孩A的世界裡不存在道德,規則,他無知無覺,是個靈魂生了病的病人,為了醫治男孩A,他的父親嘗試了不同的方法以激發他的情感共鳴,他給他講幸福美滿的童話故事,恐怖陰森的寓言,他帶他走進黑□□的洞穴,和他講野人吃小孩兒的傳說,他打他。可無論面對什麼,甚至目擊自己的母親偷情,男孩A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和這個世界好像是沒有關係的。

  小艾說:「在這裡生火暖一暖身子吧。」

  他貓著腰鑽進了一個洞窟裡,我跟著,洞窟裡原本就有一堆篝火,小艾用打火機點上了火,搓著手,變戲法似的從光照不到的角落摸出一些樹枝扔進火堆裡。我一時間不知該和沈映說什麼,我就和小艾搭話,我問他:「下午我從超市回來看到你了,本來想喊你的,看到你和一個男的走在一起。」

  小艾說:「哦,你說管所長吧,這裡派出所的所長,惦記我媽,去我們家看看她。」

  我點了點頭,清喉嚨,問小艾:「所以……你們這裡的小孩兒都聽過野人吃孩子的故事?「

  小艾笑了:「我爸也拿這個故事嚇唬過我。」

  我咳嗽了聲,小艾看著火,我一看周圍:「這裡面真的有壁畫,有寶藏嗎?」我問小艾,「你走到過底嗎?」

  小艾拿著根樹枝戳火堆,搖頭。沈映說:「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沈映帶我去看一張石床。那石床也在一個洞窟裡,那洞窟比別的洞窟都高,都寬敞,起先我們進去,沈映照著一面牆壁,後來他把光慢慢放低了,我才看到牆前面有一塊長石板,橫在一方齊腰的高台上。我問沈映:「這是天然形成的?」

  沈映說:「像不像一張床?」

  「像。」我點頭。

  沈映走上前去,他把頭燈取下來,拿在了手裡,他邊走,那光邊搖晃,一會兒照著牆,一會兒掠過那石床。空氣乾燥,石床表面反著冷光。沈映說:「你不覺得很神奇嗎?如果這裡曾經住過什麼原始人,那麼,很多很多年前,上千上萬年前,那些原始人裡面的某一個原始人,他就站在這裡看著我們現在正看著的這張床。」他伸出手撫摸那石床,他的手指也泛出了冷光,我走近了些,我也摸了摸那石床。

  石頭的觸感冰涼,那石頭的顏色深淺不一。

  沈映還在說著話:「他也撫摸這張床,他也在這裡留下了了腳印,他在這裡坐下,一天的捕獵很辛苦了,他終於能休息一會兒喘口氣了。」他坐下了,看著我,「我們在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地方,做著同樣的事情,就好像……」

  頭燈的光垂落在地上,形成一個橢圓的光圈,我和沈映的足印交錯著,我們的倒影互相疊壓著。沈映說:「好像世界上原本就只有一個靈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得都是相同的事。」

  我說:「我不知道男孩A就是你,我以為你爸爸是在研究別人的孩子。「

  我有些抱歉,我想起男孩A的遭遇,我覺得我不該提起他。

  沈映並沒所謂,他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能只有跳脫出男孩A的父親這個角色,他才能更客觀地看待男孩A和自己。」

  他又說:「你應該慶幸他沒有把研究寫成自傳,自傳統統都是騙人的。」

  我說:「不盡然吧。」

  他笑了:「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不是人的本性嗎?把一點痛苦放大十倍就能獲得十倍多的同情,把一點溫暖放大十倍就好像得到了十倍多的呵護,一點喜歡,反覆去琢磨就能當成是愛了,最崇高的人都沒有辦法保證從沒為了想要袒護自己,保護自己而說謊,記性最好的人都沒法保證回憶往昔時不錯漏任何一個細節。一雙眼睛只能看到一個世界,世上億萬人就有億萬個世界。」

  他盯著我:「自白應該去教堂找牧師,應該跪在佛像前合掌閉上眼睛,自白的對象從來都不應該是對自己。人會對自己撒謊,一個接著一個,這是人沒辦法控制得了的。」

  不,不是這樣的……

  沈映往回去,我記得他還說了:「沈懷素是個軟弱的人,你看,他連坦白自己的身份,承認自己有個怪胎兒子都做不到,他只會寫『我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男孩A和他的父親『,他只能躲起來把自己的事當成別人的事來寫。」

  我說:「可是你又說這樣才能保持客觀。」

  「我說的是『更客觀』,他在書裡寫男孩A的父親在這裡打了男孩A一巴掌,他還想打他第二下,但是沒打下去。我告訴你吧,第二下,他打下去了,他還抽下皮帶打了第三下,第四下,十歲前的事情我記得不多了,但是這件事,不知道怎麼搞的,發生在瓊嶺的事情,我記得都很清楚。我記得黑暗裡,我感覺到有人在看我們,「沈映莞爾,「可能是野人吧。」

  我們潛水出去了,背上放在洗劍池邊的背包,我們擦乾了身體,換上背包裡的登山鞋,穿好防風衣,小艾帶我們爬山。登上雲仙頂時,天還黑著,我坐在通玄亭裡,很是疲倦了,靠著背包睡著了一小會兒,醒來時,小艾不見了,沈映坐在我對面喝保溫壺裡的熱水,我往外看,他說:「他去看日出了。」

  我走出去,雲很多,模糊了天空,山裡有霧,我找不到小艾。沈映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了:「你放心吧,他背上背頭大象,三更半夜,下著暴雨也能在山上跑。」

  我問沈映:「你沒去看日出?」

  沈映搖頭,笑著:「我天天在會議室看日出。」

  「山裡的日出……不一樣的吧?」我說。

  沈映說:「那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對瓊嶺不熟,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去看日出,去找小艾,一切都很潮濕,霧黏在我的臉上,眼皮上,我呼吸不過來了。

  這時小艾從霧裡竄了出來,他哈著熱氣小跑著,山上的氣溫不高,他穿得太少了。我翻出保溫壺倒了杯熱水,小艾一靠近,我遞杯子給他,他接過去喝了一大口,哈了更多熱氣出來。他笑得很開心。

  我問小艾:「看到日出了嗎?」

  小艾用力點頭:「看到了。」

  我說:「那太好了!」

  小艾的眼神古怪,我說:「你想看日出,看到了日出,不好嗎?這就是心想事成啊!」

  小艾笑了,又喝水,這次只喝了一小口。沈映背上背包走到了外面,他走向一片樹林。我和小艾還在通玄亭外站著,小艾小聲地和我說:「你還是回上海吧。」

  我急切地問他:「那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我們可以把你媽媽帶去上海,那裡的醫療條件也好些,杉杉也可以考上海的大學,我們可以……」

  一群鳥振翅飛出樹林,小艾一顫,抬頭看了眼,把杯子還給我,走開了。

  這就是我關於小艾最後的,勉強稱得上「快樂」的回憶了。

  不久,我得知,大衛失蹤了。

  我是從沈映那裡瞭解到大衛於七月的某個夜晚從W酒店出來後就一直處於失聯的狀況的,大衛的老婆非常擔心,堅持在自己已經懷孕的情況下,大衛絕不會不告而別。我和沈映就此討論了番,我們一致認為老婆懷孕這件事沒法束縛大衛不出去鬼混,反而會變成他不回家的正當理由,說不定他跑去哪裡繼續瘋了,過陣子自己就會出現了。我和大衛的關係並沒有多親密,一度鬧僵,因而我對他的失蹤完全沒放在心上,聽過就忘了,直到八月中旬,兩個玉松公安局的警察在瓊嶺派出所管所長的陪同下找到我問起我和大衛的關係,我才又想起這件事。

  警察問我七月二十二日的時候人在哪裡,在做什麼,有沒有人證,有沒有任何證明。

  七月二十二日,大衛從律所一路飆車回家,連闖了三個紅燈,回到他在灣景一號的23號別墅,十五分鐘後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在他家門口,大衛提著一隻行李箱出來了,上了出租車,出租車的牌照是玉A6754k,大衛在W酒店門口下了車,他問前台要了張18樓城市夜景套房的房卡,那是訂房的人預留給大衛的,大衛是酒店這間套房的常客,訂房的人是位張先生,他是大衛那群狐朋狗友裡的一員。大衛拖著行李箱上了18樓,進了套房,半小時後他就被兩個年輕男人從房間裡扶著出來了,那兩人一個替大衛拖行李箱,另一個在打電話。在大衛進入和離開套房的這段時間裡,那間套房進進出出約莫十來號人。三人到了一樓,直接出了門,一輛牌照是玉A432E8的出租車已經等在門口了,大衛沒有立即上車,他和扶他下樓的兩個男人說了會兒話,拖行李箱的幫他把箱子放進了後備箱,另一個人給大衛點了根煙,他自己也點煙,抽煙,兩人抽完手上的煙,大衛上了車,那兩個人便回進了酒店。據玉A432E8的司機師傅回憶,大衛身上酒味很重,還一直說頭痛,要開窗透氣,原先說要去國際機場,車子開出兩個路口後,他看了看手機,行李都沒拿,就在白馬大道和人民路的交叉口下了車,怎麼喊都喊不回來。司機師傅把行李箱帶回了總站,掛了失物,大衛的老婆後來把箱子領回了家,裡面是些換洗衣物,大衛像是要去做短途旅行。

  根據監控攝像顯示,晚上九點二十三分,大衛沿著人民路走了一段,鑽進了福祿巷,就此消失。再沒人見過大衛。

  七月二十四日,大衛的妻子報了警。警察經過一番調查追蹤,發現大衛事前買了張飛美國的機票,也訂好了酒店,但是人沒出關,手機關機了,無法追蹤定位。他們找到我時,談話的氛圍頗輕鬆,管所長先和我聊了兩句,他道:「小關律師,你別緊張啊,這個事情嘛,我看就是小夫妻有了點爭執,老公結婚了也不收心,估計是嫌老婆煩了,而且女人大了肚子,男的難免,你知道的……主要是他這個老婆在我們系統裡有點關係,小關律師啊,就是例行問問話。「

  我當然不緊張,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大衛了,就算他被人綁架,或者因為什麼意外失了蹤,就算他死了,和我又能扯上什麼關係?

  盤問我的警察一老一少,老的姓王,少的姓陸,老的負責抽煙,打量別墅,和管所長攀談,少的負責記筆記,東一鎯頭,西一棒槌地問話。他問:「大衛之前因為幫你查過三中的事情,和他老婆家裡人吵過架,鬧得不太愉快,你知道吧?」

  我搖頭。

  老王問:「三中什麼事情?」

  我說:「數學老師性侵女同學。」

  老王點點頭,問管所長:「欸,這個小沈律師別墅造在這麼荒的地方,剛才一路過來也沒看到什麼監控啊?之前不是一直空關著嘛,他倒挺放心。」

  管所長說:「小沈律師很放心我們這邊的治安情況,哈哈。」

  小陸又問:「聽說大衛不准你繼續查那個案子了,你還找新的證人去事務所面談,被大衛發現了,你和大衛在會議室打了一架?」他看著我,繼續道:「你當時辭了以前的工作,準備入職他們事務所了,結果入職被卡住了,你現在一直處於無業的狀態吧?」

  我看了看管所長,我不想把小艾牽扯進去,我說:「沒到打架那麼誇張,就是發生了點口角。」

  小陸問我:「你老家是玉松的吧?」

  我點頭。

  「你初中的時候你媽媽帶你去看過心理醫生,你們學校老師反應你不怎麼和群,還有點暴力傾向,沒錯吧?」

  我笑了:「您查得這麼細緻,所以我現在是嫌疑最重大的人?」

  我開了句不怎麼合適,但完全發自我真心的玩笑:「那我也不該去綁架大衛啊,我該去綁架那個三中的老師,他找人打了我一頓,為了嚇唬我,不讓我查案子,您看我手上的疤現在還沒消,再怎麼說,冤有頭債有主,我綁架大衛幹什麼?「

  最後,小陸問我:「7月22號,你在哪裡?」

  我說:「就在這裡啊,和大衛的合夥人,沈映,也就是我大學時的學長在一塊兒,他給自己放年假,每年夏天這個時候他都要放假休息一陣子。我們在家裡玩了會兒遊戲,下午去了超市,回來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別墅了。「

  七月二十二日,白天,我和沈映在一塊兒,玩了遊戲,去了超市,在赤練峰散步,看到了一條赤練蛇,沈映會打蛇,打死了那條蛇,帶回了別墅,剝了它的皮,取它的膽出來泡在酒裡。我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這身本領。我沒細想。沈映沒喝那杯蛇膽酒,吃過晚飯,他上了二樓,我進了客房,看電視,洗澡,看書,入睡。睡到午夜,小艾過來了,他進了客房,睡在了我邊上。他的腳很濕,渾身都很冷,我聞到他嘴裡有酒味。

  那兩個警察沒再問什麼,他們走後,管所長留了下來,給我派煙,和我搭話,道:「小沈律師最近還好吧?」

  我點點頭。沈映有一陣沒來別墅了,他在玉松有件案子要開庭了,我們一直是電話聯繫。

  我想到小艾嘴裡的酒味,我好像立即就能聞到。我問了管所長一句:「您和沈映熟嗎?「

  管所長說:「和他爸比較熟,當時天福宮塌方,要不是他爸出錢,天福宮估計早就沒了,不過後來還是沒了,一場火……他那個同學,也是我們寨子裡的一個小伙子還想救火,哭啊喊啊,那火那麼大,怎麼可能救得下來,還是我把他給攔下來的。」

  「同學?誰的同學?」

  管所長說:「沈映的同學啊,他那時候在白馬書院讀高中嘛,艾家那個老大也在那裡讀書,不過他倆應該不認識,小沈律師是尖子班,小艾嘛……」

  七月二十二日,沈映晚上八點離開過別墅,我聽到動靜,還特意留心了時間,但是三小時後他就回來了。

  從赤練峰到玉松來回起碼三個小時,要是他中間還想做點什麼,這點時間絕對不夠。

  但是……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沈映和小艾念的是同一所高中。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調查沈映和小艾的關係的。

  沈映忙於案件,小艾又因為瓊嶺迎來了夏天的旅遊旺季,天天見不到人,我趁此走訪了赤練寨裡小艾的左鄰右舍,找到了寨裡的長老,我借口小艾請我幫他調查他父親的下落,收集他的過往,他的生活碎片。我還在管所長的陪同下去看望了小艾的母親王韻美。

  王韻美認不出管所長,管所長介紹我給她認識,她也轉眼就忘,她的嘴巴總是張著,坐在床上,一雙眼睛總是望著院子。她癱坐在一片黑暗裡,我提起艾紅杉,她緩慢地眨動眼睛,說上幾句,零零碎碎,情緒起起伏伏,時而溫柔,時而憤怒。

  「紅杉啊……赤練神君,哎呀,別人抬著他,他的眼睛周圍好黑,他身上都是紅色的字,紅杉……」

  「他半夜三更爬牆回來!!」

  「他不是個東西!畜生!那個畜生!!艾心啊!我的小心啊!」

  管所長拉著我就走了。後來我自己偷偷摸摸去了艾家好幾次。小艾總是不在家,王韻美有時昏睡著,有時半睜開眼睛,蠕動著嘴唇,盯著天花板。我努力從她的言語裡拼湊出她和艾紅杉的婚姻,小艾的童年,艾心的童年。

  同時,我也在尋找艾紅杉。通過各種人脈關係,我找到了艾紅杉。他在青城山當挑夫,抬人運貨,出賣體力,他組建了新的家庭,不再賭博了,抽很多煙,牙齒和手指都被熏黃了。我說:「小艾十七歲的時候,他們找他想重新辦祭祀,後來沈懷素意外死了,天福宮大火,燒了,祭祀再沒能辦成。」

  他點點頭:「我知道。」

  我看他:「小艾找過您吧?」

  他問我:「小伙子,你真是要拍赤練峰的旅遊紀錄片的?」

  我說:「聽說辦祭祀的時候,扮演赤練神君的人要在一間房間裡打坐,七天七夜不能出去是嗎?」

  他說:「不止不能出去,」他抽煙,說著:「感覺很多人在看著你。」他吐出一口煙,「還好沒再辦了。」

  他沒說下去,我也沒問下去。

  我還走訪了白馬書院,打著為自己的親戚考察學校環境的幌子見了幾個老師,我找到了沈映的母親梅芮,借口自己是玉松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打算編纂一部博物館藏品志,很想瞭解對赤練寨天福宮的保護和瓊嶺當地文化作出了突出貢獻的沈懷素的生平,梅芮接受了我的「採訪要求「,她還主動幫我聯繫上了沈懷素的幾位姐姐們。

  於是,我以母親病重為由和沈映道了別,沈映給我辦了場送別的宴席,請了律所一干同事,去粵菜館吃飯,小艾沒有來,他只是發短信給我,問我,你要走了嗎?

  我回他: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他說:當然了。

  我看看沈映,他在吃菜,看手機,偶爾和邊上的人說一說話,觸及到我的目光,舉杯作勢敬我酒。

  我沒有留下來。

  我去了趟新加坡,沈懷素的三姐在家裡開茶話會,找來她的其餘幾位姊妹,她們一起接受了我的「訪問」。我沒能找到沈懷素的初戀,那位法語老師,不過我和他在研究所的同事們吃了頓飯,他們中不少人都當上了教授,術業有成,提起沈懷素,對他的學術研究沒什麼印象,但都對他對天福宮那暗室壁畫的迷戀印象深刻。

  我在新加坡的圖書館翻閱舊報紙,搜尋關於沈家的八卦新聞,他們是個大家族,新加坡是個小地方,我看到一個女孩兒在英國為沈懷素自殺,也有小報寫沈懷素藥物成癮,女孩兒是他的「毒友」,但是這份報紙還寫貓王至今在世,披頭士被外星人抓去開演唱會。

  我還是回到了玉松,我和鹿鳴悠見了一面,在他的敘述中,沈懷素的形象越來越豐滿,一度我產生了種錯覺,我對沈懷素的瞭解比我對沈映的瞭解還要深入了。

  我看到鹿鳴悠書架上的《人與自我認知》,我問他,知不知道男孩A就是沈映。

  他笑笑,給我倒茶。我們在他家的院子裡喝功夫茶,我又問他,知不知道沈懷素經常打男孩A。

  鹿鳴悠說:「我父親給我取名字,取鳴悠,懷素的父親給他取名字,叫懷素,到了我們的孩子,希望孩子有出息,成個人才,叫他培達,孩子出生在太陽高懸的中午就叫他映好了。」

  他給我看鹿培達的照片。

  我在上海找到了鹿培達的一位前女友,花花,花花現在是個大畫家了,在上海有自己的畫廊,常在那兒辦畫展,我去看了她的展覽,其中,我看到了一副油畫,那畫布上只有一雙眼睛,眼睛的四周是漆黑的,那眼睛像臥在一條黑色的大河裡,眼神堅定,很像小艾。

  我給她看小艾和沈映的照片,那回我偽裝成私家偵探,自稱受人委託調查沈映,正在追溯他和小艾的過往,我還提起,沈映身邊的人不時就會失蹤,比如鹿培達。

  花花聳了聳肩:「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說:「你和鹿培達以前是男女朋友吧?」

  「高中的時候誰沒交過幾個男朋友女朋友?」她一抬眉毛,點煙,抽煙,說,「鹿培達這種人不失蹤才意外吧?」

  她笑起來:「再說了,現在這個社會誰不是失蹤人口?大偵探,你問問自己,你真的在這裡嗎?你真的在上海嗎?你知道上海一年人間蒸發多少人嗎?忽然有一天,你認識的人就不見了,再正常不過了,你為他難過一會兒,說不定掉下幾滴眼淚,可是,」她頓了頓,「就像新聞,四十五秒過去,切回直播間,親切的新聞主持人的樣子回來,你就又投入到下一段新聞裡去了。」

  她指著小艾的照片,問我:「是他失蹤了,他的家人委託你找他?「

  我點了點頭。

  花花輕笑:「他要是失蹤了,我建議你直接去沈映家裡找一找。」

  「怎麼這麼說?」

  「有一天,我和鹿培達還有他的幾個朋友在一間校舍,廢棄的校舍,以前是什麼殘疾人學校吧,不知道誰找到的那個地方,就成了他們那群人的據點了,沈映帶他過來,他叫他小艾。你知道那些小孩兒,除了欺負欺負別人,談談自以為是的戀愛,還有什麼可幹的?讀書,他們需要嗎?為錢和前途犯愁,有必要嗎?沈映和他們混在一起我其實有些驚訝,不過想想也很合理,他太聰明了,那些人,鹿培達啊成萬里啊,小艾啊,都不過是他的提線木偶,不好玩兒嗎?多好玩兒啊。」

  她回頭看畫廊裡面,我也回頭看。我知道我們在看同一副畫。

  「小艾還是有些不一樣,他給我一種感覺,他絕不會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但是沈映開口……可能他有他的什麼把柄,沈映一個眼神,他就屈服了,他不是軟弱,也不是和什麼妥協了。」

  我說:「他不得不這樣做。」

  我決定去找找花花提到的那個成萬里。成萬里的個人信息一上網就能搜到,他在玉松做生意,開貿易公司,可惜的是,他對高中時期的事閉口不提,只說他和沈映現在是很好的朋友,他公司的法律顧問就是沈映,他們時常碰頭。

  在這漫長的尋找,拼湊中,不知怎麼,我變得很難完全相信一個人,在整理那些視頻,那些錄音,重複收聽我和那些出現在沈映,小艾生命中某個時間段裡的某某人的對話時,我不停地提醒自己必須保持一個客觀中立的立場。我不能相信任何一面之詞。我希望我能不摻雜任何私人情緒,盡量依靠無法改變的物證來進行判斷和歸納,如果沒有物證,那麼在那件事上,必須至少有兩個人達成一致的敘述我才會將它當作真實發生過。

  我試圖不做律師,而做一個法官,我試圖真實,準確地還原沈映和小艾的人生軌跡,我試圖解開那些他們周圍不明不白離開,甚至死去的人身上的謎團。

  沈懷素怎麼會死於藥物過量,他的姐姐們,梅芮都沒提過他有藥物成癮的問題,那些藥物——根據我弄來的法醫報告副本來看,他是死於海洛因過量,那些海洛因是從哪裡來的?那個沉溺毒品的鹿培達還活著嗎?他現在在哪裡?余鶯鶯呢?她的死是正常死亡嗎?我知道沈映的水性很好。

  我對沈映的疑惑越來越深。

  還有小艾。

  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在兩個多月的奔波後,我回到了玉松,回到了瓊嶺。我將這裡視作一切開始的地方,我認為這裡能解答我的所有問題。

  路上,我反覆看著艾紅杉說給我聽的,網上別人整理出來的,那些山寨的長老們口述的,沈懷素的書裡寫過的藏寶洞的故事,還有那些關於瓊嶺的旅遊宣傳片,關於天福宮的壁畫紀錄。

  一個將軍殺了蠻王,藏起了金色的面具,金色的戰袍;一群野人可能在那裡生活過;將軍洗劍池裡有一種咬人的毒魚;沒人找到過藏寶洞裡的寶藏和壁畫。

  這些都是代代相傳的軼聞,而只有小艾告訴過我,艾是蛟龍的骨頭變的,只有沈映帶我去看過那張石頭床。

  我夢到小艾,一晚接著一晚:坐在房間裡閉目打坐的小艾,許多雙手撫摸他,揉搓他,蹂躪他。他不聲不響。

  我來到了大度河邊,麻煩一位船家帶我去鼎島,十月的水位已經很高了,非常危險,我給了船家不少錢,我給他看小艾和沈映的照片,我問他,見過這兩個人嗎?船家認出了小艾,他說:「赤練寨的那個娃娃嘛!」

  小艾會划船,也會開這種帶馬達的快船,他的水性也很好。

  我們三個人潛水進藏寶洞,他和沈映都在我前面出了水。

  鼎島上沒什麼可看的,有塊木頭碑,朝東立著,船家說東方是拜神的方位。那木頭碑邊上有個大鐵桶,裡面淨是些骨頭。船家說,小伙子啊!人家來祭祀的,扮是扮的神君,說到底還是人嘛!人就要吃東西的嘛,三天三夜,吃點雞啊魚啊,總有骨頭剩下的啊,你看嘛,這些骨頭肯定都是十幾年前的了。

  那些骨頭上還有些黑灰和碎屑,我想,那可能是人類用來處理垃圾最古老的方式所留下的痕跡。

  那天晚上我在桃源寨的民宿裡睡覺,民宿一條街外就是王韻美曾經工作過的飯館,艾紅杉沉迷的麻將館。它們都還在。

  我又做夢了。我夢到到處都是煙,就像舞台上會出現的乾冰特效,為了營造仙境、並非人間的感覺,煙後面影影綽綽有一個人。我一開始以為是小艾,後來覺得像沈映,再後來,我追過去一看,抓出來一隻斷手,像鹿培達的手。我醒了過來。

  隔天早上,沈映打電話給我,他知道我回玉鬆了。他說,內部消息,公安找到大衛的屍體了,還發現了他的手機,手機上有我發給大衛的恐嚇短信,他讓我立刻就去他家。他的口吻聽上去有些戲謔,有些想笑。

  我坐在床上,我知道這是個騙局,是我的調查驚動了他嗎?我也會失蹤嗎?我如果不去,不理會,他會怎麼做?

  我會再見到小艾嗎?

  過了會兒,我收到了兩個月沒有聯繫過我的小艾的短信,他問我在哪裡。

  我還是來了沈映的別墅。我走上階梯,走進樹林,榆樹群間的小門為我敞開著,我走進去,穿過空曠的前院,天在下雨,我把傘忘在了旅館,也沒人提醒我要打傘。

  我忘了太多事情了,一定有很多細節被我遺漏了。

  我經過了工作間,別墅的門沒鎖,我穿著鞋就進去了,玄關,廚房,客廳,客房前的走廊,兩間客房,一間儲藏室,地下的影音室,後院全都沒有人。我只好跟著地上的一串濕腳印上了二樓,那腳印在那扇帶電子鎖的門前徘徊,重重疊疊,一個壓著一個,那腳印沒出現在其他任何地方。

  突然有人在我身後問我:「你想進去嗎?」

  我回過頭,小艾站在我身後。他光著腳,手裡拿著一罐可樂,他走到我身邊,他的腳底是乾的。他再問我:「你想進去嗎?」

  我愣住了,僵在了原地,小艾就在我面前輸密碼,雙重密碼,每一重都很長,他記下來了,他知道開啟這扇門的密碼。

  門鎖卡噠一聲打開了。

  小艾大方地示意我可以先進去,我跨進門,房間裡有些吵,一眼就能看到高懸著的八塊液晶屏幕,八塊屏幕播放著八段不同的視頻。屏幕兩邊的牆壁裡嵌有兩隻木頭櫃子,從上到下塞滿了光碟和錄像帶,屏幕前放著一張單人沙發椅。我面朝著那沙發椅的背面,我轉過身看了看小艾,小艾喝可樂,往沙發椅前面走去,我急急忙忙跟上,急急忙忙探頭張望,沈映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小艾經過,他的鼻子動了動,稍稍睜開了眼睛。小艾彎腰盤腿坐在地上,坐在了他腳邊。沈映垂下手,拿過小艾手裡的可樂喝了一口,他抬起眼睛看我。

  「你來了啊。」沈映露出微笑,說。

  我是怎麼回應的?我肯定沒有笑,我怎麼可能笑得出來?我板著臉孔嗎?我發了脾氣嗎?我看上去是很生氣還是很茫然?我不知道,那房間裡沒有鏡子,沈映和小艾的眼睛也反射不出我的形象。

  我的回憶裡全是沈映伸了個懶腰,指著地上的錄像帶盒子,光碟盒子,指著那一塊又一塊屏幕,問著我:「你想看點什麼?」他向我解說著,「那是第一盤,很有紀念意義,『學校圖書館,三樓男廁所隔間,中午』,高中的時候,就在我們學校圖書館三樓走廊最底的男廁所,我說,你不想讓我把你和你媽的照片貼得滿小區都是,那就舔我的鞋子吧,他還來搶照片,吃照片,你說蠢不蠢?我怎麼可能沒有底片?我想,這麼蠢的人,他有了把柄在我手上,豈不是我讓他幹什麼他就會幹什麼?他永遠也想不出反抗的法子,他太蠢了。我不想讓他舔我的鞋子了,我要他舔我的下面。」

  我問沈映,我肯定問了,我問他:「你為什麼騙我說你們不熟?」

  沈映看著我,似乎很吃驚:「我騙過你嗎?你只是問我認不認識他,我說了啊,見過幾次,我真的和他只是見過幾次,只是我拍過他不少帶子,我高二認識的他,高三畢業我就去了上海,我從來沒聯繫過他,他也沒聯繫過我。」

  我看小艾,小艾喝可樂,看著那些屏幕。

  一塊屏幕上上演著他被鹿培達抓著往成萬里褲襠上按的戲碼,年輕的花花從鹿培達身邊跳開,罵罵咧咧地走出了鏡頭。

  一塊屏幕上上演著他被綁在一張椅子上,靠著一扇窗,一束陽光照著他,他的陰/莖挺立著,沈映側身對著鏡頭,手裡拿著什麼在和他說話,陰陽怪氣。

  一塊屏幕上是他掰開自己的腿,沈映幹他,隱隱能聽到嬰兒的哭聲,四周太暗了,沈映舔他的喉結。

  沈映說:「哦,這一次,是在他家裡,『風華路78號303,廚房,傍晚』。」

  我在地上看到了那盒錄像帶的包裝盒,沈映說:「他弟弟還很小,還能聽到他在哭,他媽媽在房間裡睡覺,也可能已經死了。」沈映笑著看我,「你知道他有多壞嗎?他想把他弟弟淹死在水槽裡。他每天餵他媽吃那麼多安眠藥,就為了自己能有片刻的清靜,就為了讓我脫掉他的褲子上他,插得他射出來,射到後來什麼都射不出來了,他就邊哭邊尿,就這樣了還抓著我要我插他。」

  小艾喝著可樂說:「褲子是我自己脫的。」

  沈映不置可否,站起來,走到一邊的木櫃前矮下身子找起了東西。我說:「你們後來什麼時候再遇到的?你回玉鬆開事務所之後嗎?」

  我聽到小艾點打火機的聲音,我聞到了煙味,我不去看他。我不想看他。

  沈映說:「好像是我回玉鬆開事務所之後吧,記不得了,一個雨天,在藏寶洞裡,洞穴裡面很乾燥,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當時把自己搞得有些狼狽,手上都是血,手裡抓著把刀,有些抖,他讓我先走,我就走了。」

  我說:「是你殺了鹿培達那天是嗎?」

  沈映回道:「你帶錄音筆了?你知道錄音證據在法庭上的效力吧?」

  我把手從口袋裡拿了出來,我確實帶了錄音筆,我確實在錄音,我繼續說:「你爸也是你給他注射的海洛因吧?你從鹿培達那裡搞來的,後來鹿培達想以此要挾你,你殺了他。那大衛呢?大衛做了什麼?余鶯鶯呢?」

  沈映沒回答,抽出了一盤錄像帶,朝我扔過來:「這個很經典。」他一指那有鹿培達出現的屏幕,說,「這個就接在這個後面。」

  他換了碟,我看到歪斜的鏡頭裡,他和小艾的臉都看不清,但我可以確定是他們,沈映在開車,小艾在拍攝,小艾咬了他,沈映把車停下,打小艾耳光。

  我看小艾:「你知道他殺了人,他殺過人嗎?他是殺人犯……!」

  他是瘋的,他是野獸披著良善的皮囊,扮演著人!我被他騙了,我被他騙回了這裡,我想搞清楚他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想知道我和小艾到底在他瘋狂的遊戲裡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小艾是他的幫兇嗎?如果是,像花花說的那樣,沈映是不是抓住了他的什麼把柄,我不停給小艾比眼色,我可以幫他,我們兩個,沈映一個,我們完全可以制服他,我們有勝算!但是小艾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他只是輕輕地念我報出來的那些名字。

  鹿培達,余鶯鶯,大衛,沈懷素……

  我又把手伸進了口袋裡,我帶了一把水果刀防身,我還不想死在這裡,我這時就可以走了,沒有人攔我,沒有人禁錮我,我應該在這個時候就跑走,可是也是這個時候,小艾的眼神被右下角的一塊屏幕吸引了,我跟著看過去。

  那似乎是一段夜視鏡頭下的畫面,像素不高,顆粒很大。在一間房間裡,一個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頭髮短短的,另一個人摸進了房間,我一下就認出來了,那進房間的人是沈懷素。他靠近坐在蒲團上的那個人,他輕輕撫摸那個人的頭髮,後頸,他把手伸進了那個人的衣服裡。那個人始終閉著眼睛,我想,那個人是小艾。

  「是你嗎?「我問小艾。

  小艾仰起脖子,抽煙,喝可樂:「那時候天福宮還沒燒掉,那年夏天,我在那裡學要怎麼做赤練神君。他們告訴我,打坐的時候,千萬不能睜開眼睛。」

  他說:「他們說,神君的視線不能被世間的污穢所污染,神君要能承受所有污穢。」

  我雙腿一軟,坐在了椅子上,我心裡隱約浮現出一個答案,關於沈映,關於小艾,甚至關於我自己。

  我碰了碰小艾的頭髮,他看上去一定很悲傷,所以我才想觸碰他,安撫他,我還想觸碰他,還想安撫他,還妄想我能拯救他。

  沈映笑出了聲音,一塊屏幕閃了下,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找了找,我看到了我和小艾,那鏡頭離我們很遠,我渾身一抖,質問沈映:「你在家裡裝偷拍的攝像頭??」

  我從沈映手裡奪過那光碟,封面上寫的是:別墅,客廳,傍晚。

  沈映不說話,看屏幕,小艾也不說話,也看著,我也看著。我忍不住發抖。

  我和小艾在沙發上做/愛,沈映坐在餐桌邊,小艾摟住我的脖子,他看著沈映,沈映抬起手,他張開嘴巴,沈映動了動食指,他喊了一聲。他喊出了第一聲。

  幹我。

  沈映點了點頭,他又喊出了第二聲。

  用力點,幹我,干我好不好。

  沈映站起身,走向沙發,站在了沙發後面,站在了小艾面前,他伸出手,小艾把我往自己身上摁,摟得緊緊地,他湊過去舔沈映的手指。

  我想吐。

  沈映把我按回了沙發上,他問我:「你還想看別的帶子嗎?」

  「你隨便挑一部吧,隨便看,什麼都可以看。」

  我說:「是你殺了你爸,余鶯鶯,鹿培達和大衛,你敢做不敢認嗎?」

  沈映又走開了,嘴裡嘟囔著:「大衛……大衛,我記得大衛在這裡有很多帶子……」

  他找啊找,走來走去,說著什麼,什麼高中的時候,什麼操縱成績,什麼有趣,什麼無聊,什麼到處都很臭,一切都令人作嘔。

  他旁若無人的尋覓,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完全無視小艾的存在。他說小艾天生就是個壞種,說他還沒生下來就不幹好事。

  「你知道他害得他妹妹成了低能兒吧?他在他媽肚子裡一個勁吸收營養,他妹妹呢,什麼都吃不到,生出來好像死了一樣,他長大了呢,他妹妹又是因為去找他被車撞死的。」

  我忙說:「那是因為他去找證據!」

  沈映看也不看我:「你把一個十歲的小孩兒說得好高尚。」

  小艾伸長了腿,靠著沙發,似乎有些疲倦了。

  沈映大約是在問我:「關律師,你調查了我們這麼久,你連我爸的初戀都找到了,你找到祝笙了嗎?你知道這個人吧?你找到那個林校長了嗎?」

  我吞了口口水,軟在沙發椅裡。我想走,腳卻發軟,手心冒汗。他要說什麼,他的潛台詞是什麼?

  「他和他妹妹睡一個房間,他從小就和他妹妹在一起,她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怎麼可能逃過他的眼睛?他那麼早熟,心思那麼敏銳,你覺得有些事,他會不知道,不懂嗎?」

  「但是他又做了什麼?他什麼都沒做。」

  沈映拿著一盒光碟走到了我面前,壓低了聲音,踩著小艾的腿,和我說:「他有多壞你知道嗎?他貪玩,他受夠了無休無止地照顧妹妹,把她帶在身邊了,他想和他的新朋友們玩,游泳啊,騎自行車啊,妹妹這個拖油瓶在,他還能玩得這麼痛快嗎?況且妹妹也很開心吧,有甜甜的西瓜吃,妹妹看上去也沒有不快樂啊,關律師,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關於他的弟弟。」

  沈映靠近我,我推開了他,沈映笑了,踩著小艾,蹍著,小艾低垂著腦袋,一點反應都沒有。沈映說:「他太壞了,壞到自己都受不了了,他需要有人對他更壞,這樣他才會好過一些,這樣他才不會想到自己有多噁心,這樣他才能給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理由,起碼他還有讓別人樂一樂的價值嘛。這樣,他才感覺他是被這個世界接納的,不然你說他這樣一個害死自己妹妹,害得自己媽媽精神失常……」沈映詭秘地一笑,他看小艾,「他根本不配做人,」他一腳踹翻了小艾,小艾躺在地上,「你看他,就是條狗,賤狗,只配被男人干,越多人踐踏他,他越開心,他的快樂只能從這種別人的污辱裡獲得,他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配在那種時候高潮,他是不是變態,是不是畸形?你不覺得他很噁心嗎?

  沈映看著我,對我說:「你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他手裡的光碟盒落進了我懷裡。

  別墅,大衛婚禮,凌晨。

  「你看他,你聞,他是臭的,就像爛掉的東西。」

  我聞得到小艾,他不臭,他身上的氣味苦澀,像中藥。

  我爭辯:「他那麼小,他不懂,他妹妹,艾心……」

  我語無倫次了,我太混亂了,到處都是小艾的呻吟,我看出去只能看到小艾被不同的人拉扯著,他射精,別人射在他身上,別人掰開他的屁股,一瞬間,滿世界都只有性和欲。沈映在說話,小艾也在說話,我心裡也有聲音在說話。

  沈映說的是:「我可以對他做任何事。」

  小艾說的是:「他十歲的時候,被一條赤練蛇咬了一口,艾心十歲的時候,出車禍死了。艾心叫我小艾,只有她這麼叫我,我在學校裡遇到他,他叫我,小艾,真奇怪……」

  他問:「你聽過一個靈魂被分成兩半的故事嗎?」

  他說:「他是屬於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他說了這句話嗎?讓我仔細想一想,他說了嗎?所以刺激得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把抓住沈映,歇斯底里:「你閉嘴!你這個殺人犯!你這個瘋子!你殺了那麼多人!你瘋了!!」

  沈映好整以暇:「你有時候難道不會有這樣的衝動嗎?你看看這些人,你難道不會想,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幹什麼呢?他們為這個世界做出什麼貢獻了嗎?浪費資源,浪費空氣,我爸,鹿培達,大衛是這樣,余鶯鶯也是這樣。」

  「你從來沒喜歡過余鶯鶯?」

  「你……你這個冷血動物!」

  我拉起小艾要走。我還想帶他一起走。

  我在執著什麼。

  他不屬於我,他不是我的一部分。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可是我必須帶他走。我知道,我明白。

  我抓著小艾往樓下跑,沈映在樓上吹了聲呼哨:「你去見你爸了嗎?你還是那麼討厭心理醫生嗎?改名換姓是什麼滋味,林律師?」

  我站住了,我鬆開了小艾,我自己跑。我看到客廳裡有一套潛水服,沈映的聲音追著我:「你剛才說錯了,不是我殺了大衛,是你因為案件和大衛起了爭執,被大衛發現了自己不堪的秘密,動了殺心,是你殺了大衛,你把他的屍體分成很多塊,藏在不同的地方。」

  「大衛的一隻手無意中一個撿垃圾的老婆婆發現了,他的褲子無意中落進了舊衣捐助箱裡,無意中被義工發現,巧了,那手機的屏幕鎖壞了,那裡面真的有你發給他的短信。我沒騙你。」

  他想陷害我!他想找人幫他頂罪!原來這就是他騙我回來的目的?打從他在阿姆斯特朗酒吧見到我,他就在這個主意嗎?

  我跑得更快。沈映說:「你難道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會接姚曉芙的案子,為什麼回來玉松?你們每天收到那麼多求助信,姚曉芙的案子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地方麼?

  住口!

  「你真的在大衛介紹之前不認識他嗎?還是你一眼就認出了他?」

  閉嘴!

  「我和小艾說,他一定一眼就認出了你,我說我們玩個遊戲吧。你去和害死你妹妹的人的孩子上床,你讓他過把救贖的癮吧,誰都想當上帝,難道不是嗎?我知道那種感覺,就像殺人一樣,忍不住的,我們可能天生都是反社會。我們彼此彼此。」

  不要再說下去了!不許再說下去!

  神啊,可不可以不要讓我能這麼清楚地記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轉過身,衝進客廳,把沈映撲倒在地,我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閉上嘴了,說不出話了。我騰出一隻手摸水果刀,我的後腦勺一痛。我被人推倒了,小艾坐在了我身上,我抓了他一下,試圖掙脫,沒能成功,小艾舉起煙灰缸砸我的臉,一下,兩下,三下……模模糊糊地,我看到沈映拉開了他,抱住了他,嘴裡發出安撫的噓聲,他們坐在了地上,沈映的嘴唇碰到了小艾的頭髮,他把煙灰缸從小艾手裡拿開了,小艾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扣得很緊,像是掐著他,他手上是濕的,可能沾到了我的血,慢慢地,沈映的頭靠在了小艾的肩上。

  後來他們分開了,站起來,沈映拖著我,把我拖進了後院,把我推下了水,緊接著他自己也跳進了水池,那時候我還沒死,我還有意識,我吃了很多水,我看到沈映游到我身邊,從我手裡摳出小艾綁頭髮的皮筋。他遊走了。我吃了太多水,我的身體變得很沉,我不斷往下沉。我覺得好冷,冷得像每年冬天,我去嘉興看望我父親時的天氣。

  我去了巴黎夢,去了王韻美去過的舞廳,我沒有去找祝笙,我也沒有去找林校長。我不知道祝笙現在在哪裡,是死是活,我知道林校長在哪裡,他在嘉興的一間療養院,過年的時候我坐在他床邊削蘋果給他吃。

  我出生時父親給我取名林凜然,他希望我將來做律師,正氣凜然。

  我八歲,一個女警察來到我的房間裡親切地和我說話:「小朋友,你好啊,阿姨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可以嗎?」

  我點頭。

  「今天你在家做作業的時候,是不是有一個女孩子來家裡和你一起玩啊?」

  我點頭。

  「那個女孩子是這個樣子的嗎?」

  「是。」

  「她經常來和你一起玩嗎?」

  「我今天作業比較多,她就在外面看電視。」

  「哦,那你做作業地時候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了嗎?」

  我搖頭。

  「那她今天穿的是什麼衣服啊?」

  「本來是裙子,後來她的裙子弄濕了,爸爸問我要了套衣服讓她換。」

  「哦,你怎麼知道她的裙子是弄濕了啊?」

  我眨眨眼睛,我八歲,天生色盲,我分不清被水弄濕的裙子和被血染紅的裙子有什麼區別,沒有人告訴我我的與眾不同,我以為所有人的世界都是黑白的。父親和我說,小然啊,心心妹妹的裙子弄濕了,爸爸來找套衣服給她換。

  母親帶著我搬家那天,有一個男孩兒跑到我們家樓下,哭著喊著,瞪著我,好像要殺了我。

  那個男孩兒長大,長成了不哭,不喊,不瞪人,任人為所欲為的小艾。他恨我嗎,他恨我吧,他還想殺了我嗎?他有那麼多機會卻不動手,我撲上去掐沈映,他差點殺了我。

  他是屬於沈映的一部分。而我又是屬於誰的一部分?

  我八歲,母親改了我的名字,我們遠離了父親,遠離了玉松,遠離一切流言蜚語。她希望我有個全新的開始,我跟了她的姓,姓關,我成了關明智。我不聰明,也沒有太大的智慧,我被我的過去困住。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小艾,我抓住他,為了成全我自己。

  我三十了,我的靈魂終於拋棄了我不堪的肉體。靈魂靜觀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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