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討債人
潔白的病房裡,小桌上擺了一簇鮮花,有晶瑩的水滴從花瓣葉上悄悄滴落。
加濕器還在工作著,噴出的濕霧沾在人臉上輕飄飄的,窗簾被挽起來,細碎的光線透進來,霧氣的形狀若隱若現。
這本該是一副很寧靜的畫面。
但是老鍾一點也不感受不到心平氣和的境遇,因為方自在終於逮到了機會,兩個人身份調換,方自在搬來一張凳子,坐在床邊一邊削蘋果一邊發表他的個人演講。
「前些日子您怎麼跟我說的,注意身體,這四個字我就差點沒刻臉上了,我之前是不是還叫你去醫院體檢來著,您總說麻煩不去,自己的身體怎麼這麼不懂愛惜呢,還有啊….」
老鍾半倚在床頭,恨不得往耳朵裡塞倆棉球。
方自在趁老鍾沒醒,緩了兩天才把情緒調整過來,眼下正說得起勁。
老鍾瞧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卜谷,後者縮縮脖子,沉默地移開視線,繼續躲在角落裡裝鵪鶉。
方自在伸出手在老鍾面前晃晃,「看我看我,我還沒說完吶….」
老鍾略微沉吟,忽然指著方自在手裡的蘋果,轉移話題道:「小少爺不用削了,護士說了現階段不能吃這些,多麻煩呢。」
方自在微微一笑,「卡嚓」一聲咬了一口蘋果,「沒說削給你的,我自己想吃。」
老鍾面部微哂,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房門忽然又被拉開。
方自在不自覺地回頭,連嚼蘋果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是霍醫生。
前兩天老鍾剛推出來時,方自在只顧著看老鍾,等到終於把人安頓好了,去找護士的時候,卻說那醫生又去了隔壁手術室幫忙。
一來二去,方自在始終沒見到他,只知道了那醫生的名字。
霍啟,霍—啟—
方自在偷偷念過好幾次他的名字,心跳如擂鼓。
明明是很簡單的兩個字,組合在一起再被念出來,卻多了很多道不明的意味。
但念得多了,嘴裡卻滿是苦澀的滋味。
方自在覺得心慌,便不再想他。
只是沒想到霍醫生兩天沒出現,這會兒又坦蕩地開門進來。
方自在手上拿著蘋果,頓時覺得手足無措,站了起來。
怎麼說也是老鍾的救命恩人,小方總應該要禮貌些的,想著便伸出了右手,嘴上卻好像被絆住了,忽然略微有些結巴,「霍…霍醫生,你好,我是…方自在。」
方自在說完就後悔了,丟人,真的好丟人。
但伸出去的手,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方自在還是堅持著往前伸了伸。
白皙的手掌僵在半空中,遲遲沒有人回握。
空氣有些微微的僵持——
方自在眨眨眼,心道可能霍醫生有潔癖,心裡頭小聲的給自己找了個理由,一點一點把自己的手給收了回去。
可下一秒,方自在就被抓住了。
來人的手乾燥又溫暖,把方自在的手包在掌心,微微用力。
這其實是個很尷尬的握手姿勢,大概就像是沒握穩或者是抓歪了的樣子。
方自在腦子裡亂糟糟的,眼神無處安放,只能盯著眼前的人看。
霍醫生用左手摘下口罩,露出底下淡漠又平靜的臉龐,開口道:「你好,我是霍啟。」
聲線遙遠又熟悉,像花葉落在河面,蕩起一小圈漣漪。
或許是嫌這兩人這麼握著實在太有礙觀瞻,老鍾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用力地咳了幾聲,把兩個人都拉回了現實中。
方自在回過神,稍稍掙脫了一下把手抽了出來。
老鍾看了一眼霍啟,又對方自在道:「在在,你先跟卜谷出去,霍醫生要給我做個檢查。」
方自在有些疑惑:「還單獨檢查呢,我是家屬還不能聽嗎?」
「不能,」老鍾搖了下頭,與霍啟目光相碰,「霍醫生覺得呢?」
霍啟頷首,「請家屬迴避一下。」
連醫生都這麼說了,方自在也沒有留下的理由,揪著卜谷小聲嘟囔著走了出去。
房間裡頓時冷清下來,連溫度好像都降了些。
霍啟也確實是來檢查的,查了下心電圖的情況,又聽了一下心跳頻率,才摘下聽診器在本子上飛快地做著記錄,「沒什麼問題,再住多兩天觀察一下情況。」
老鍾沒說話,手裡還拿著一盤方自在剛削好的蘋果,心想著這孩子真的是很不聽話,說了不能吃還削。
還有說了不能愛還偏偏一腦袋往前死磕,逃也逃不開。
老鍾目光微動,看向霍啟,「你有什麼想問就直說吧,反正也都看到了不是嗎?」
方自在不記得霍啟了,不是假裝的,是那種實實在在的忘記。
霍啟停下手上的動作,半晌才道:「他是不是五年前生病做的手術?」
「是,不過你怎麼知道的?」
霍啟眼前又浮現出那張反覆出現的照片,慢慢說到:「方自在的那張照片,應該是6年前拍的。」
6年前,是方自在把霍啟困在身邊的第二年。
老鍾疑惑,「你怎麼知道是6年前拍的?」
「因為圍巾,他圍著的那條,是我的。」
老鍾細細想了下,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會兒方自在心血來潮,不知又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筆記帖子,纏著符阿姨說要學織圍巾,可惜方自在再怎麼學,也是個少爺的命,光是起頭就打了兩三天,後來鬧脾氣說不做了,但第二天又像個沒事人一樣撿起來,愣是給織完了。
只是模樣真的慘不忍睹,符阿姨給他做了些修整,但是有一條錯織了線,怎麼也收不回去,顯得突兀異常。
圍巾方自在沒敢送出去,但霍啟還是只一眼就記住了。
方自在走了以後,圍巾還放在霍啟家的桌上,又怎麼可能會無端出現在照片中。
老鍾想起往事,又沉默了許久,久到連加濕器都停止了工作,房間裡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而霍啟還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
老鍾從窗前收回視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場病將他折磨的消瘦了不少,眉眼間平添了幾分憂愁,低聲說著那些事,「那時檢查結果出來,醫生說了很長的一串專業名字,我也沒記住,就只聽懂了腦瘤兩個字,那時覺得天都黑了,我心裡一直在想,老天爺就這麼不喜歡方家嗎?」
聽到「腦瘤」兩個字時,霍啟的眼裡起了些隱約的波瀾。
「在在那時候一顆心都全在你身上,我和醫生怎麼勸也不管用,只能靠吃藥撐著,後來在A市的時候,在在暈過一次,回去複診的時候才發現位置移偏了,所以他開始走路摔跤,到處磕磕碰碰的,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老鍾想起那段日子,喉頭微微哽咽,「後來他二叔也捺不住了,直接找上門來…在在沒跟你說過,但其實他在方家過得也沒那麼順遂,全是他一個人頂著。」
「後面腫瘤的位置已經開始壓迫到神經了,手術一定要做,所以他乾脆藉著這個機會,放你走了。」
霍啟一邊聽著老鍾說話,腦海裡飛快地過著一些細碎的片段。
他那時也只是覺得方自在消瘦得厲害,但彼時連討厭都來不及,根本無從提及關心。
老鍾說完一大段話,眼角起了皺紋,皺著眉看向霍啟,語氣頭一次放軟,「霍醫生,那場手術的後遺症就是他忘了很多事情,我順水推舟,把關於你的痕跡全都抹了,抹得乾乾淨淨。」
霍啟藏著口袋裡的手微微扣緊,不自覺地將指尖陷入皮肉中。
「你看看現在的方自在,不記得你了,可是他開心多了,也自由多了。」
「我老鍾在這裡說一句對不起祖宗的話,方家人生來命薄,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在在我從小一手帶到大,我捨不得,我是真捨不得。」
「所以霍醫生」,老鍾的語氣近乎哀求,「我自私的求你一次,不要給他任何想起你的機會,你們從來都不合適,讓他開開心心的,可不可以?」
霍啟站在原地,長而卷的眼睫微微下垂,他閉上眼,遮住了所有翻騰的情緒。
方自在要開心,他就要給,那他怎麼辦?
整整八年都在一個人身上,那他怎麼辦?
霍啟原想回來找方自在要個說法,怎麼現在他卻成了那個討厭的討債人。
席間空氣乾了許久,乾到上下唇瓣都黏在一起。
霍啟怎麼都開不了口,說不出一個「好」字。
霍啟睜開眼,轉身走了出去。
老鍾倚著床頭,怔怔出神。
方自在剛在樓下買完咖啡回來,不知怎想,買的時候就多點了一杯。
拐過轉角就看見霍醫生從房間裡剛出來。
住院部的採光極好,右側窗明几淨,漏進了大片飛揚的日光,塵埃細粒清晰可見,在空氣中亂舞著,又有秋風吹進來,散了一地微涼。
方自在捏緊手中的咖啡,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嘴角微微上揚,「霍醫生,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霍啟與他稍稍錯過,衣角擦著衣角,消毒水混著咖啡氤氳的香氣,不知蒙了誰的心頭。
方自在一手端著一杯咖啡,霍啟與他擦肩而過。
印象中好像也有這樣的時刻,他舀了一碗粥,有人說不要;他端了一杯茶,有人說不要。
「不要,謝謝,不用了」,那人總是在拒絕他。
方自在忽然覺得腦袋很疼,卻怎麼也想不起那人是誰。
又怎麼會和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漸漸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