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衣
方停君出了朝陽宮,才敢伸手去摸自己的肩胛骨,心想剛才薛憶之那一掌只怕令自己受了暗傷。深吸了一口氣,果然心肺有點刺痛,心裡暗想,此人內力不俗,硬生生削減了七八成內力還能打傷自己。也暗恨自己不敢露出馬腳,不能以內力護體,白白挨了一掌。
他抬頭發現門口停著一輛烏蓬馬車,一青衣小褂打扮的俊秀小廝站在馬車前正冷冷地看著方停君。
方停君一見他,就笑著說:「怎麼敢有勞紫衣師姐來接。」
紫衣見他方才分明臉露痛楚撫摸肩處,現在卻像滿面春風似的同自己打招呼,不由心裡暗氣。她知道這個師弟性子極其古怪,痛得越厲害就笑得越厲害。誰對他好,他反而就越喜歡捉弄誰,以至於滿門師兄弟無一人原意同他交往,連他師傅都似不大喜歡他。明明知道此時宋蒙交戰,竟然還讓他來獻藝,連個接送的人都未派,生似半點都不將他放在心上。心中不由對方停君起了一絲憐憫,上前扶了他一把,等他在馬車裡坐定之後才說:「你少臭美,我是來城裡採購東西,順道看看你還能不能活著從蒙古人的大營裡面走出來而已。」
方停君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小師姐是對我好的。」
紫衣瞥眼見他臉色蒼白卻清俊的五官,不知怎的臉一紅,轉頭佯裝無事的駕馬而去。
馬車很快就出了城,待至昭化正是傍晚時分,路上已鮮有過客,只聽得馬車壓過棧道滴得聲。兩邊是古柏樹,枝幹參天,春雪夕陽恰似一路的火樹銀花。紫衣回頭見方停君將馬車的窗簾撩開向外張望,便冷哼道:「你不舒服,還是睡一會兒,很快就到翠雲廊了,到了那兒讓文堂的師兄們看看你傷哪了。」
方停君聽了噗哧一笑,道:「若是讓他們看,等他們將《黃帝內經》研究透了,陰陽調和琢磨出來了,我的傷早就不醫自癒了。」
紫衣被冷風吹得有些泛潮紅的圓臉上不禁帶了一絲慍色,道:「你整天就知道冷嘲熱諷,幾時把教裡上上下下都得罪光了,你大概才心滿意足。」等會兒見方停君不吭聲了,又道:「喂,你餓不餓?」
方停君被她一提醒,不由得去摸肚子,他晌午出來前草草喝了幾口粥,進了紫泉宮連口茶水都沒有喝著,現在確實已經是飢腸,紫衣半轉回頭,從懷掏出一個紙袋往方停君身上一丟,說你先將就吃著吧。
方停君打開紙袋一瞧,見是半袋子栗子肉,香氣四溢,不由驚喜道:「小師姐,你上哪弄來的。」
紫衣嘴角含笑說:「是上一次我進城的時候見人家在門口曬得栗子乾,人家當時還不肯賣呢。」
方停君微微一笑,道:「一定化了師姐不少例銀。」其時當時正是戰亂時期,川府雖是富庶之地,人仍然是能吃飽就不錯了。儒教雖廣有薄產,但眾弟子每月按例能領到錢少得可憐。眾弟子們有這麼點錢都是添置些必需之物,哪個會去買這些零食。
紫衣像是想起了什麼,語調一變又冷冷地說:「我本來是做了想路上吃著解悶的,結果忙忘了,倒便宜你了。」她嘴裡語氣雖冷,臉被夕陽卻照射得紅彤彤的。
方停君垂下眼簾,手裡拈了個還沾著紫衣體溫的栗子肉送入口中。甜糯的滋味一下子就溢滿了嘴裡,他知道整個教裡紫衣可以說是唯一一個還念著自己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儒教宗主似不喜歡有人接近方停君,再加上他自己本人古怪的作派,所以教裡上下眾弟子一直都當他不存在似的,見了他能躲就躲。也只有這位師姐,逢年過節師傅師伯們對弟子有什麼賞賜,總是想方設法替方停君掙一份,她的那點可憐的例銀也大多成了替方停君做衣的幾尺布,一雙鞋,束髮的簪子。她自己倒總是青衣小褂,一幅男不男女不女的打扮。
方停君看著師姐雖然一身粗布衣的裝束卻難掩婀娜的身材,她已不是那個總是跟在自己和大師兄後面,哭著吵著威脅他們如果不帶她玩,她就去向宗主告發他們幹得壞事的那個小師姐了。想到這裡,方停君忍不住心裡一暖,心神一盪,但很快就收了回來。
不多久,在一片沉沉的暮色中,馬車上了翠雲廊,這條棧道逶迤於崇山峻嶺之間,一眼望去生似沒有盡頭。這裡已經是已入儒教的地界,行路上便會有巡山弟子出來打招呼。紫衣出去常替人捎個什麼的,無論何人有事相求,也必定盡力而為,因此在教裡人緣甚好。
「紫衣師妹,回教了,米買到了?」馬車剛踏上翠雲廊的北路,一個長相敦實,矮胖的弟子從旁邊的古柏樹林裡走了出來。
「是武堂的龍宇師兄回來了啊。」紫衣勒住馬,笑著同龍宇打了個招呼,然後嘆氣道:「祥記米舖的老鬼太奸詐了,這次生生被他漲了一成的米價。唉,無法子,也只有他那邊才供得上我們教裡三千弟子的糧。」
龍宇安慰道:「師妹不氣,這老龜兒不落教,下次去整他一頓。」
紫衣笑笑,說那就多謝師兄,她掃了一眼四,壓低了聲音問:「龍宇師兄身上可還有金創藥。」
龍宇吃了一驚,問:「師妹受傷了。」
紫衣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車子,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是停君受傷了。」
龍宇不由搖了搖頭,面露難色道:「他又闖禍了,何必去管他。師妹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是啥子時候,金創藥比黃金都貴,若是被堂主知道我浪費在這他身上……」他衝車子努了一下嘴,「他也不見感謝你」
紫衣沉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忽然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刀口子,淡淡地說:「朱堂主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浪費在紫衣身上好了。」
龍宇吃了一驚,嘴裡喊著:「你,你,你……」但卻沒有說出什麼,一跺腳從懷裡掏出一青花小瓷瓶往紫衣手裡一塞,嘆了口氣轉身就走了。
等龍宇的身影消失在道旁的古柏林裡,紫衣才回轉身掀開簾子,見方停君斜靠在車架上似乎還在熟睡,便鬆了口氣繼續回身趕馬車。可她若是湊得再近些一定能看到方停君的一雙睫毛顫動得很厲害,一定會明白他根本不曾睡著過。
待到劍門關,已經是入夜時分,紫衣扶著方停君下車,一路扶著方停君回到他的住所,方停君的住處遠離儒教眾弟子的臥處,是獨門獨居。紫衣見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語,便扯起了其它的閒話。她許久都沒有與方停君靠得這麼近,難免有些興奮。雖然她不明白方停君為何越來越難以接近,他小的時候只屬喜歡調皮搗蛋,可長大了卻已是說不出的古怪,誰都難以真正靠近他,連自己這個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人都不行。
「停君,你看星星,滿天的星星,多亮啊。」紫衣指著天沖著方停君笑道。她故意越走越慢,心裡只盼著這一刻越長越好。
方停君突然淡淡一笑,道:「那紫衣師姐要是能看一晚上的星星一定會很高興。」
紫衣聽了,誤以為方停君的意思是要陪她看一晚上的星星,不由心頭一喜,紅暈飛上臉頰,輕聲道:「能看一晚上星星,那當然好啊。」可她一轉頭看見方停君臉上的笑容,心裡剛來得及叫聲不妙,身體一麻已經軟軟倒在了地上。方停君修長的指間扣著一根銀針,笑道:「我前兩天剛煉的藥針,沒想到第一次就用在了小師姐的身上,反正師姐想要看一晚上的星星,就乾脆幫我試一下藥性吧。」
紫衣臉上變色道:「你要我在這裡躺上一夜,你,你……」
方停君笑道:「是師姐說想看一晚上的星星嘛。」他說著便不再理會紫衣,轉身進了不遠處的自己的屋子。紫衣躺在那裡心裡又氣又苦,卻又欲哭無淚,只想著方停君只不過開上一小會兒的玩笑,等下就會過來替自己將麻藥解了。
過了一會兒,方停君回來是回來了,手裡卻提著一卷棉被,笑道:「剛想起來,夜寒風涼,小師姐可不要凍病了,還是蓋著被子看星星吧。」他說著還真一本正經替紫衣將被子蓋好。紫衣到現在才知道他是當真的,氣不打一處來,但不得不開口論理,道:「我哪得罪你了,你為什麼不分好歹的亂作弄人?」方停君都像沒聽到,轉身又回了房。
他把唯一的棉被給了紫衣,自己只好縮在棉襖裡,他吞了一枚藥丸便躺了下來。門外不停地傳來紫衣的聲音,這會兒她已經不是在論理,而是在開口罵他。「方停君,你這個混蛋,小王八,你不得好死……」最後紫衣的聲音已經微帶了哭腔。
方停君聽了一會兒,從懷裡摸出了兩個棉球塞住了自己的耳朵,微笑著說:「女人就是麻煩。」說完,他像真忘了將紫衣丟在門外的冰天雪地裡,很快就入睡了。
而忽必烈卻是今晚夜不能成眠,不知為什麼自己腦海裡翻來覆去的竟都是那少年的面容,傲氣的,輕蔑的,淡然的,從容的,臉上的笑容似乎永不褪色,那些影像在自己的腦海裡交疊翻騰。他突然爬了起來,在自己的屋子裡走來走去,心想:沒想到漢人中竟然還有這樣有才氣的人,這人如何能落入他人手中。轉念一想,蒙哥派人長年監視他,莫非這裡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正想著,突然窗外傳來沙沙聲,忽必烈眉頭一挑,立馬將屋內的燈吹熄。屋外已經傳來一個人冷冷地聲音。
「十多年不見,四叔還是一樣那麼機警啊。」
忽必烈微笑了一下,將門打開,道:「你是半夜來嚇你四叔嗎?」窗外的陰影下站著一個黑衣蒙面的人。
外頭的人冷哼了一聲。「我既然叫夜鷹,自然是在夜裡出沒……何況有什麼能嚇得住四叔的?」
忽必烈輕笑著哦了一聲。
「四叔功高震主,又多年在外征戰,朝中缺乏勢力,現在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是外強中乾。」夜鷹輕笑了一聲,又道:「可四叔非但不韜光養晦,反而連可汗暗佈的人物眼線都要查,所以我說有什麼能嚇得住四叔的。」
忽必烈微笑了起來,道:「沒想到你多年在野,倒比我這個日日在朝的人還要了解形勢,看來夜鷹確實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哪。不過你不用替我擔心,我今天已經交了兵權,準備去雲南當兩天地方官。」
「四叔不用多疑,我此來正是想帶給四叔好奇想要知道的消息。」夜鷹輕輕一笑,他見忽必烈輕挑了一下眉,就道:「四叔不是很想知道方停君是誰嗎?」
忽必烈確實有些吃驚,卻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他脫口一問換來了黑衣人另一聲輕笑,只聽他道:「看來方停君確實是一個很能引起別人興趣的人。」他緩緩地說:「他是當今南宋理宗的外孫,也就是周國公主的兒子。」
忽必烈皺了一下眉,問:「周國公主不是年紀輕輕就因病暴斃了,沒聽說她有子嗣。」
夜鷹冷哼了一聲。「她不是死了,而是拋夫與人私奔了,這個人我想你並不陌生,因為他在我們家裡待了不下二十年,他就是父王的結義兄弟,爺爺的義子,你的義兄方廣宇。」他冷笑著看著忽必烈驚詫的目光。「方廣宇身為影子,卻喜歡上自己的目標,還與她私奔。雖然兩人在蔡州對金一戰中陣亡,但是方廣宇對蒙古,周國公主對南宋可都算是叛徒。他們不死,天下之大也未必有他們的容身之處。霜葉紅是周國公主趙是如的侍女,她當年抱著方停君四處躲避趙是如前附馬派出的人馬追殺,不得已找上了自己的師兄無為。父王與方廣宇感情比一般人來得深厚得多,因此不忍斬草除根,所以與無為相約,只要方停君終身不習武,他就可以留有一條命。」
忽必烈長長吁出一口氣,道:「生死相隨,真是可歌可泣。怪不得,他的武藝如此一般。」
「他除了跑得快,其它的武藝確實不提也罷。」夜鷹笑道。
「你告訴我這些,又想四叔為你做什麼呢?」忽必烈打著哈欠道。
夜鷹騰身躍入黑暗中,輕笑了一句:「我只是覺得四叔可能需要在韜光養晦的時候弄點什麼事做做。當然要是侄兒有事需要四叔幫忙,想必四叔也不會拒絕。」
剛才還睏頓的忽必烈卻像一下子來了精神,摸了摸鼻子微笑自語:「嗯,不錯。韜光養晦的時候若是沒有些消遣倒確實苦悶的緊呢?」他伸了個懶腰,看天將拂曉,心裡笑道:不知道憶之能不能將那小鬼帶回呢?
方停君半朦朧中忽然覺得頸脖一涼,勉力睜開眼,見紫衣正拿著匕首抵著自己的脖子。他轉頭看了一下才麻麻亮的天,微笑道:「這根針的藥效還挺長,昨晚的星星怎麼樣。」紫衣凍得兩頰通紅,舌頭說話都似不利索,只是渾身都在發抖顯然氣得厲害。隔了半天,她才擠出一句道:「你告訴我,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方停君淡淡道:「你們都是身懷絕技,可我卻只會彈琴,整天賣笑迎客與樂妓一般無二,什麼樣又有什麼關係。」
紫衣聽他說得淒涼,匕首往後縮了縮,輕聲道:「你何必自苦,我師傅不許你學武,必定也是為你好,只是你現在不知道罷了。」
「小師姐,你將本門裡的那首秦殤秘訣告訴我可好。」方停君睜大了
眼睛看向紫衣。
紫衣也看著他,她持著匕首的手也垂了下來。半天,才聽她顫聲說:「你還記不記得,大師哥就是因為教你輕功而被師傅逐出門牆。」
方停君眼也不眨很快答道:「我記得。」
紫衣聲音更加顫抖,問:「那你知不知道,我無父無母,是師傅將我一手帶大,如我被趕出去,我都無容身之所,你有沒有為我想過?」
隔了半晌,方停君才淡淡說:「沒有。」然後又補了一句,說:「師伯那麼疼你,應該不會對你像對大師哥那麼絕情吧。」
紫衣看了他半天,才紅著眼圈道:「師姑常叫你拾棄,一點也不錯,就算有人好心將你撿回去,也一定會想要丟掉。」然後轉身飛奔了出去。
方停君垂下眼簾,隔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慢慢從床上爬起來對著窗口微笑著說:「牆角都沒得聽了,閣下還不出來?」
窗口立時出現了一人,正是薛憶之,他臉上有尷尬之色,他忙著解釋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偷聽兩位談話,只是剛好走到這裡,聽見兩位說話又不方便出聲。」頓又頓,又說:「剛才不出來,是想你心中必定不好受,因此不想打擾你。」
「難受?」方停君皺眉道:「我為什麼要難受?」
薛憶之嘆氣道:「你明明是想為別人好,為什麼要採取傷害別人的方式。」
方停君輕笑道:「我有哪點是想為別人想了?」
「我只是覺得你不會是那種人。」薛憶之脫口答道。
方停君驚訝地又問:「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哪種人?」
薛憶之被他像連珠炮似地逼問,不由有點郝然,何況他不過見了方停君兩面,連話都不曾深談,就論別人是何等樣人,實在是有點冒昧,正不知該怎麼回答方停君。只聽方停君話峰一轉,問起別的事來。
「薛將軍天不亮就剛巧走到這裡,不會是路過吧。」
一句話提醒了薛憶之回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在窗外作了揖方說道:「忽必烈王爺對方公子的才藝實為佩服,有心邀方公子過府小住幾日。其實昨日公子一走,我們就啟程了,只不過昨晚一來先拜會了一下宗主,解釋了一下我們王爺相邀的誠意,二來,我想公子可能需要一定的休息。」他說著目光在方停君的肩頭掃了一眼。
方停君淡淡地問:「宗主當然是答應了,我師傅,她也同意了?」
薛憶之點頭說道:「我等自然是得到了貴師的首肯。」
半晌,方停君方才淒然的笑道:「她果真要丟棄我了。」
薛憶之避開方停君的目光,安慰道:「公子何出此言,王爺對公子看重得很,霜葉紅大師也不過是不想妨礙公子的前程,才忍痛與讓公子分離的吧。」
「是嘛?」方停君冷冷地說:「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樂伎,你們王爺現在是在興頭上把我招了去,自然是百般好。等興頭過去了,我還不是要在那裡任人欺凌。」
薛憶之一時倒也無法去駁方停君此言,蒙古人尚武輕文更不用說彈彈奏奏的了。樂伎有樂伎的處所,現在忽必烈在興頭上或者會接去府上住幾日,但以後興兵打仗,一二年見不著方停君那都是常有的事。蒙古兵將從未曾將這些琴師當人,眼見方停君容貌俊秀,要是惹得些人起了歹念,到時就算自己百般維護也不見能護得了他周全。他心底善良,這麼想著,不由得懷疑自己幫著忽必烈這麼半強迫半邀請的帶走方停君是否妥當,心裡很是有些忐忑不安。
「那我還是不要去受那個罪了。」薛憶之聽到方停君語氣淡淡地說道,然後緊接著聽一聲刀刃出鞘聲。他連忙抬頭,看到方停君正拿著一柄短匕首對著自己的胸口,還不等他出聲,方停君已經用力將匕首插進胸口。薛憶之這一驚非同小口,他迅速從窗口掠進屋內,一伸手想要扶住快倒下去的方停君,可他剛一近方停君的身,只覺得腰側一麻,最後軟軟倒下去的人居然是自己。那個本來搖搖欲墜的人倒反而站得跟根標槍似的。方停君看著自己修長手指裡那個銀針,微笑道:「這根針真了不得,用過一次還這麼管用。」
「你,你……」薛憶之知道上了方停君的當,他雖然自小跟著師傅一直住在深山裡,生性純樸,可其實也是個極聰穎的人,但不知怎麼的對這個少年很是關切,剛才一驚之下竟然沒有想到其它。他看著方停君微笑著拿著匕首,在刀鋒按了幾下,那刀刃隨著他的手指在刀柄裡進進出出的滑動著。
方停君將薛憶之抱上床,然後打開衣櫃收拾東西。薛憶之看著他收拾包裹,忍不住說道:「你若是真不想去王府,我,我……」他隔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回去同王爺交待,就說你師傅不大願意。你不要四處亂跑,你,你年紀這麼小,不安全……」
方停君已經將衣物收拾妥當,聽到此言不由噗哧一笑,走到他近前一本正經的說道:「你,你這樣,以後還是不要四處亂跑,不安全。」
薛憶之不由面紅耳赤,不知該說什麼,忽然發現方停君有一陣子不說話,忍不住抬眼去看他,只見方停君神色古怪地看著他,還沒等他想出為什麼,方停君已經開口了,說:「這根針昨夜已經被小師姐用過了,藥效沒有那麼長,你功力這麼好只怕一二個時辰之後就可解了,那個時候我還沒過嘉陵江呢。」
他說著微微一笑,看著薛憶之道:「我可要想個法子,讓你不能這麼快就去追我。」然後他的目光落在薛憶之的腰帶上,手一伸將他的腰帶解開,開始脫薛憶之的衣服。
「你,你做什麼,快住手!」薛憶之不由大窘,方停君像沒聽到似的,手腳利落的褪下薛憶之身上所有的衣服,很快就將薛憶之脫得一絲不掛。薛憶之畢生都沒有經歷過這麼尷尬的時刻,羞得連眼睛都不敢睜,耳邊還傳來方停君輕聲驚嘆聲,道:「呀,你還真是漂亮啊。」然後是感到方停君將被子蓋到了他的身上。
薛憶之只覺得自己的雙頰都在燃燒,忽然覺得自己的臉上有一股熱氣噴來,微微睜開眼,不由嚇了一跳,只見方停君正在低頭打量自己,臉貼得之近幾乎都是鼻尖對鼻尖。他一嚇,整個眼睛都睜開了,看著方停君漆黑的眼珠子滿含著笑意,只聽他說:「你知道我師傅為什麼讓你直接來帶我?」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笑著說:「那是因為她知道你帶不走我。」然後他睜開了雙眼,薛憶之又能看見他漆黑清澈的眸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竟然覺得自己的心砰砰跳動很厲害,撲鼻而來的少年清鮮讓他不知所措又意亂神迷,王府那麼多絕色美姬都不曾讓自己如此慌亂過。耳邊又聽到方停君笑著說道:「你強迫我,我藥倒了你,就算扯平了。說來你人也不錯,還送了一把寶劍給我,我可不想欠著你的,這樣吧……」薛憶之看著他漆黑的眸子轉了一下,突然將頭壓得更低了,在薛憶之差不多覺得心臟都停止的一瞬間,拿他的唇蹭了一下薛憶之的唇,那柔軟溫熱的觸覺將薛憶之的意識徹底拋飛出了大腦,變成了一片空白。
方停君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下咱們兩清了。」然後他轉身背起包裹抱起薛憶之的衣物邁著輕快的步伐,在薛憶之難以消化的驚愣中離開了。等他走了許久,薛憶之的心臟還在像打鼓似的激烈跳動著,可方停君卻像一出了這個大門就將薛憶之忘了個一乾二淨。他先是溜到了紫衣的窗外,掩在她窗前那個大樹上,見紫衣紅著眼圈托著腮不知道在想什麼,臉上不由自主閃過一絲黯然,心想:小師姐,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帶著你。
他接著又到了師傅霜葉紅的清靜園,卻只是藏身於屋外的竹林之中,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了。這時候在霜葉紅的屋裡卻還站著一個長眉修目的中年男人,他側耳聽著屋外的聲音,隔了一些時候方才緩緩開口說:「他走了。」
霜葉紅低頭調著琴弦,並不作答。中年男人又說:「你不擔心嗎,他幾乎不會武功,又是第一次出遠門。」
霜葉紅冷冷地說:「他若是連自己都保全不了,就不配當是如的兒子,如果他不是是如的兒子,我又何需擔心。」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道:「師妹,你這些年來還在怪我不准停君習武嗎?」
「無為師兄多慮了。」霜葉紅的語音依然冷淡無比,然後輕輕拔動著琴弦,並跟著音律唱起了歌。
「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她唱的是送行意,語調卻又極淡,彷彿暗合了詞裡慣見別離的冷漠與無奈。歌聲在靜穆的夜色中傳得很遠。「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年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霜葉紅的歌聲傳進了方停君的耳朵,同時也傳進了另一個忽匆匆從園外小路經過的弟子。只見這人有著一張圓圓的臉,上面長著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頭,嘴唇很厚實大有一圓到底之勢。那歌聲入耳,他圓圓的眼睛不由有些驚愣的張得更圓了,心想這位師姑怎麼起得這麼早。可是還沒能等到他平息這份驚愣,當他瞥見站在竹林旁的一人,那份驚愣立刻變成了驚駭。
其實路邊的那個人不過是一位少年,而且長相俊秀,臉上的笑容也是非常和善。
「方,方,方,方……」他想叫出少年的名字,卻因為結巴始終只有一個方字。
方停君已經很親熱地靠了過來,一把將他胖胖圓圓的身材抱住。「圓圓啊圓圓,你今夜是不是又在山下那個小翠那裡過了。」
「你,你不要瞎說。」原本結巴的圓圓一下子說話流利起來,他那圓圓的臉顯得一本正經,說道:「你污我清白不要緊,可不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方停君彷彿很好笑得歪著頭去打量他大義凜然的模樣。圓圓其實本名不叫圓圓,十年前他本來有一個聽起來很響亮的名字叫周玉庭。他也原本很有雄心想要當個名動天下的大儒,也就是在他還沒有變成圓圓之前。
然而,他剛加入儒教文堂不到一周,便是八月中秋節,宗主無為帶著一些弟子在黃澤寺的中庭裡賞月飲酒。文堂周堂主是他的本家叔叔,那天特地帶上他想要將他引見給宗主。席間,為了贏得宗主的好感,他出席懇請為秋月賦詩一首,眼見無為對他和顏悅色,大加鼓勵,不由心緒激動。他的小詩本是這樣的:圓月青山後,鉤雲半角明,風流鍍杯酒,秋緒入中庭。可他一時太過激動,再加上有口吃的毛病,因此一連念了幾個圓,硬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詩句,只急得他用還捏著月餅的手來來回回指了月亮幾次,還是憋不出來。
這時只聽一個清脆的童音說道:「各位師兄別著急,我知道玉庭師兄的詩是什麼。」他驚奇地回過頭來看那個秀氣的小男孩,他當然知道這個小男孩是宗主師妹霜葉紅的關門弟子方停君。周堂主特地跟他提過這個小男孩,關照他以後遇見一定要小心,卻又沒有說他重要在哪裡,因此他也沒有很把一個小男孩放在心上。他只看到在座的師兄弟都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一時還沒回過神來,小男孩已經離座了。他也仰著頭,指著月亮笑瞇瞇地說:「玉庭師兄的詩是這樣的,圓圓圓圓圓,月餅似嬋娟。」師兄們立刻哄堂大笑,周玉庭沒想到自己好端端的一首詩被弄得俗不可耐,不由指著小男孩氣急道:「方,方,方……」他一時情急更加擠不出話來。
方停君沖他扮了個鬼臉,道:「方方方方方,玉庭伴秋明。」他故意把最後一句伴秋明說得含含糊糊,聽上去就像「玉庭半清明」。這次連冷面冷音的霜葉紅都止不住笑出聲來。周玉庭從來沒想過一個長得粉妝玉琢般的小男孩會如此可惡,他那還沾著果醬的小嘴會如此可恨。
從那以後,方停君一看見他就叫他圓圓,再加上他的長相,其它的師兄弟便也跟著叫圓圓,久而久之圓圓就成了他的名字。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不但沒有名動天下,才入儒教沒幾天連名字都沒有了,至此對搏天下名沒有了興趣。好在他很善於鑽營,沒幾日就混上了內司務的位子,掌管眾弟子們所有的日用物分配,這可是個肥缺,周玉庭常自嘆是因禍得福。
他也曾拿手中的權力整過方停君,比方說他知道方停君極其畏寒,就故意將棉襖晚兩天發給他。可是這個小男孩極古怪,雖然凍得直跳腳,卻還是嘻皮笑臉的捉弄自己,一點也不害怕別人的報復。最後弄得周玉庭倒似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鬼。現在方停君雖然已經長大了,也不似過去那樣無緣無故找自己的麻煩,但是過去的積惡仍在,周玉庭雖然表面不動聲色,其實心裡直打著小鼓。
「圓圓師兄莫生氣,停君跟你開玩笑呢。」方停君笑道。
周玉庭見方停君居然肯自動認錯,不由心中放下了一塊大有石頭,更加義正言辭地說:「我這次是念你初犯,下次你若再這樣,我一定會如實禀明宗主。」
「那是,那是。」方停君連連點頭,然後抬頭道:「呀,都到師兄家門口了,那就進去坐坐吧。」
周玉庭這才發現,他被方停君一路挾著走已經來到了自己的住處門口。他的住所其實是雜用品小庫房的一部分,這也是他利用私權謀來的好處之一,獨門獨戶那是比幾個師兄弟擠一間屋強多了。現在方停君都已經到了門口,他也不能真拒他於門外,也不敢。周玉庭只好黑著臉推門而入。
方停君自然跟著他進了屋。一進屋他便驚嘆道:「圓圓師兄你的屋子好雅緻啊。」他走到周玉庭掛著的一幅雪圖前駐足,看了一會兒笑道:「這幅夏圭的《雪堂客話圖》,雖然不是古畫,但畫風獨劈蹊徑,構圖巧思,畫面若隱若現,似意猶未盡,是幅很值得收藏的佳作。圓圓師兄好眼光。」
周玉庭大為得意,不由說道:「我畫畫或者不怎地,可要論這看畫,在文堂我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方停君突然又笑道:「這雖然不是一幅古畫,可是沒有二十兩銀子也買不到手吧。」
周玉庭的臉色立刻變了,連忙說道:「我這是在一個不識貨的舊攤上淘到,不過化了幾文錢而已。」
方停君失聲道:「果真,圓圓師兄好運氣啊。」然後他又嘆道:「我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像師兄那樣好運氣。」
「僥倖,僥倖。」周玉庭乾笑道。
「話又說來,我昨日晚上夢見自己撿到了銀子。」方停君嘆氣道。
「可不是!」周玉庭似深有同感的道:「大家都窮得不文一名。」
「圓圓師兄也窮得不剩一文了?」方停君不大相信。
周玉庭正色道:「如果你能在我身上找到一文,算師兄送你的。」
方停君笑道:「我哪會不信師兄,唉,你說這有一天要是真撿到錢,我們可不可以當真據為己有呢。」
周玉庭立刻答道:「那是天賜之財,豈有不收之禮。」說完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當真師兄弟十年還從未有如此默契過。
笑完後,方停君突然一轉身,向放在紗窗前的那株蘭花走去,他每走一步就從周玉庭的臉上抽走一絲笑容。方停君走到蘭花前,輕輕扶起它的葉笑道:「這是師兄新種的吧,怎麼沒有插竹防風呢?師兄種花不如看畫啊,這蘭花都快種死了,到現在都還沒抽新枝呢。」
周玉庭乾笑道:「不過是從農家人從野外弄來的,白饒的,所以也沒有當回事。」
方停君搖頭正色道:「這野外之物是寶啊,要知道很多珍奇異寶都是藏在野外的,我昨天做夢就是夢到在野地的蘭花下撿到了錢。」他說著就用他修長的手指在花盆裡扒了起來。他每扒一下,周玉庭臉上的肉就抖一下,等到方停君歡呼著從盆裡抽出了一個黑絨布錢褡子,周玉庭的臉已經是在抽搐了。
方停君打開錢褡子一瞧,驚呼道:「這裡面怕是有三四十兩碎銀子呢。看來我真得是撿到錢了。」他轉頭看著周玉庭笑瞇瞇地說:「我想這不是圓圓師兄的吧,我們的例錢才幾文錢。」他不等周玉庭開腔,就又自言自語道:「瞧我說的,剛才師兄還告訴我他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呢。」
周玉庭也只好硬擠出驚訝的表情,道:「沒想到這花盆裡還有這麼多錢,小師弟好運氣啊。」那最後三個好運氣已經差不多是咬著牙說的。
方停君很以為然地點頭道:「圓圓師兄拿幾文錢就買到值二十兩銀子的畫,停君只不過跟師兄談了幾句話,就在花下撿到了幾十兩銀子,以後我一定要與師兄多多接近才是。」
周玉庭只能呻吟一聲,說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說來我也是沾了師兄的光,不能不表點意思。」
周玉庭聽他如此說,不由眼睛一亮。只見方停君在錢袋裡挑啊挑啊,最後撿出了比他半個指甲大不了多少的一個碎銀子遞給了周玉庭。然後將餘下統統都揣進了懷裡,微笑著同僵立在那裡的周玉庭道別,而後大步邁出了屋門。
方停君走到山門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劍門關。遠遠望去,蔚然如雲的古柏,綿亙的山巒,都在清晨薄霧的氤氳中若隱若現。他深深吸了一口山間清新的空氣,然後背起包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劍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