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翌日早晨，我和喬安娜很晚才下去吃早飯。也就是說，按嶺石塔的標準來說，已經很晚了。那時是九點半，要是在倫敦，這時喬安娜才睜開一隻眼睛，而我則很可能還緊閉著雙眼呢。不過當帕翠姬問「要八點半還是九點開飯」時，我和喬安娜都不敢說要再晚點吃飯。

　　我氣惱地發現，艾美．葛菲詩正站在門口跟梅根說話。

　　一看見我們，她就用平日的大嗓門喊道：

　　「喂，你們好，大懶蟲！我都起來好幾個小時了。」

　　要早起是你家的事啊，醫生當然得早點吃早飯，盡職的妹妹自然會幫他端茶送咖啡的，但你也不能藉此跑來打擾比較愛睡懶覺的鄰居呀，九點半根本不適合訪客。

　　梅根溜回飯廳，我猜她一定是在吃早飯時被打攪的。

　　「我說過不進屋子裏了。」艾美．葛菲詩表示──我實在不懂，為什麼逼別人到門口跟你說話，會比進屋子裏跟他們說話好。「我只是想問包頓小姐，有沒有用剩的蔬菜可以分給我們紅十字會的鬧街菜攤，如果有，我就叫歐文用車來載。」

　　我說：

　　「你這麼早就出來四處跑。」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嘛。」艾美說道，「早上比較容易找到人，接下來我還要去卜艾先生家。下午得去趟布蘭頓，是女童軍的事。」

　　「你的精力也太充沛了吧。」我說。

　　這時電話響了，我到門廳後面去接，喬安娜留在那邊，嘴裏咕噥著說有大黃和菜豆之類的，我家小妹對蔬菜實在是半點不知。

　　「喂？」我對著話筒說道。

　　電話那頭傳來粗重的喘息，隨後一名女子不甚確定地說：

　　「呃──」

　　「喂？」我再次問道。

　　「呃，」那聲音又說，然後悶悶地問道：「是……我的意思是這裏是小金雀花嗎？」

　　「是的。」

　　「呃──」她每句話顯然都固定這樣開頭。那聲音小心地問：「我可以跟帕翠姬說話嗎，一分鐘就好？」

　　我說：

　　「當然可以。請問是哪位找她？」

　　「呃，告訴她是阿妮絲，行嗎？阿妮絲．威德爾。」

　　「阿妮絲．威德爾？」

　　「對。」

　　我放下話筒，對著樓梯喊：「帕翠姬，帕翠姬，」因為我聽到她在樓上忙著。

　　帕翠姬手裏拿著長拖把出現在樓梯頂端，態度雖然恭敬，但顯然就是一副「又有什麼事」的表情。

　　「是的，先生？」

　　「阿妮絲．威德爾打電話找你。」

　　「先生，您說什麼？」

　　我提高聲音：

　　「阿妮絲．威德爾找你。」

　　我一直用自己理解的方式拼出她的名字，不過現在我還是把實際的拼法寫出來吧。

　　「阿妮絲．沃德爾──她現在找我會有什麼事呢？」

　　帕翠姬不安地放下拖把，走下樓梯，印花衣服發出慌亂而細碎的響聲。

　　我識趣地退到飯廳。梅根正在大口吃著腰花和鹹肉，她不像艾美．葛菲詩那樣一早就精神抖擻，我跟她道早安，她只是虛應一聲，然後繼續默默地吃飯。

　　我翻開早報。不一會兒，喬安娜像被打敗似的進來了。

　　「天哪！」她說，「累死我也，我對四季蔬果的無知，大概全被人看穿了。喂，每年這個時候，難道不產紅花菜豆嗎？」

　　梅根說：

　　「那是在八月啦。」

　　喬安娜不服輸地表示：

　　「倫敦人任何時候都吃得到。」

　　「小傻瓜，」我說，「那是罐頭的，還有從別的國家冷藏船運而來的。」

　　「就像象牙，猿猴和孔雀嗎？」喬安娜問。

　　「沒錯。」

　　喬安娜若有所思地說：

　　「我寧願要隻孔雀。」

　　「我倒想養隻猴子當寵物。」梅根說。

　　喬安娜剝著橘子，邊想邊說：

　　「我想知道當艾美．葛菲詩是什麼感覺，那麼健康，那麼有活力，又盡情享受生活？你覺得她有沒有疲倦、沮喪或……或愁悶的時候？」

　　我說，我敢保證艾美．葛菲詩絕不曾愁悶過，然後便跟著梅根從落地窗走到陽台上。

　　我站在那裏填煙絲時，聽見帕翠姬從客廳走進飯廳，她嚴肅地問道：

　　「小姐，我可以跟您說幾句話嗎？」

　　天哪，我心想，希望帕翠姬不會打小報告，說我在抽煙，否則巴頓小姐一定會很生氣的。

　　帕翠姬繼續說道：

　　「小姐，很抱歉有人打電話來找我，打電話的那位女孩實在太不懂分寸了，我從不使用這裏的電話，或讓朋友打電話來找我，很抱歉竟然發生這樣的事，還讓先生為我接電話。」

　　「唉，沒關係的，帕翠姬。」喬安娜安慰她說，「你的朋友想找你時，為什麼不能打電話來？」

　　儘管看不到帕翠姬的臉，我卻可以想見她拉著臉回答的樣子。

　　「這種事以前從未在此發生過，艾蜜莉小姐絕對不會允許的。我剛說過，我很抱歉有人打電話來，但是打電話的女孩阿妮絲．沃德爾因為心裏難過，年紀又小，不懂正經人家的規矩。」

　　我幸災樂禍地想，看你怎麼處理，喬安娜。

　　「小姐，打電話找我的這個阿妮絲原來在這裏幫我忙。」帕翠姬繼續說道，「她那時十六歲，剛從孤兒院出來，她沒有家，所以沒有母親也沒有親戚可以幫她拿主意，所以都習慣來找我。我可以給她很多建議。」

　　「所以呢？」

　　喬安娜說著，等待下文。帕翠姬的話顯然還沒說完。

　　「所以我想冒昧地請求小姐，今天下午能否准許阿妮絲來我們廚房喝茶，她今天休息，有點事想聽聽我的意見。通常，我是不會提這種要求的。」

　　喬安娜一臉困惑地問：

　　「可是，你為什麼覺得不該邀請人來喝茶呢？」

　　帕翠姬聽完話，臉一繃，面色令人望而生畏。

　　「小姐，我們小金雀花沒有這種規矩。老巴頓太太一向不許我們在廚房裏待客，除非那天是我們的休假日，如果休假日不出去，我們才可以在這裏招待朋友。否則平日是絕不允許的。艾蜜莉小姐也沿用了舊習。」

　　喬安娜對佣人都很好，很多佣人都很喜歡她，但是她就是拿帕翠姬沒辦法。

　　帕翠姬走後，喬安娜來到外頭與我們同坐。我說：

　　「大小姐，沒轍了吧。人家不領你的情。對帕翠姬，你還是得用嚴格專橫的傳統方式，因為她認定正經人家得有正經人家的規矩。」

　　「我從未聽說有人霸道到不許佣人邀朋友來看他們。」喬安娜表示，「傑瑞，這種規矩雖然方便，但佣人不會喜歡被當黑奴看待的。」

　　「顯然他們喜歡，至少帕翠姬喜歡。」我說。

　　「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麼不喜歡我，很多人都喜歡我的。」

　　「她可能是鄙視你不懂持家吧，你從來不摸書架，檢查看看是否擦乾淨了；從不翻開墊子看看底下清潔了沒；也不問剩下的巧克力蛋奶酥跑哪兒去了；你從來不點好吃的麵包布丁。」

　　「噢！」喬安娜繼續悲哀地說：「我今天真是倒楣透了。因為不懂蔬菜，被艾美看笑話，因為心太軟，被帕翠姬瞧不起。我看我不如到花園去吃蟲子好了。」

　　「梅根已經在那兒了。」我說。

　　梅根已經早幾分鐘走開了，現在正漫無目的地站在草坪中發呆。

　　不過她回頭向我們走來，突然說道：

　　「我今天必須回家了。」

　　「什麼？」我大驚道。

　　她臉一紅，繼續說下去，緊張的聲音中透著堅定。

　　「你們這麼好心的留我住在這裏，這些天真是太打擾你們了，但我真的很快樂。只是現在我必須回去了，畢竟那兒是我的家。人總不能永遠不回家吧，所以我想今早就回去。」

　　我和喬安娜兩人拼命想讓梅根改變主意，但她很堅決。最後喬安娜不得不把車開出來，梅根則上了樓，幾分鐘後持著收拾好的行李走下來。

　　唯一高興的人似乎是帕翠姬，她那嚴肅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她從來就不怎麼喜歡梅根。

　　喬安娜回來時，我正站在草坪中央。

　　她問我是否把自己當成日晷了。

　　「為什麼這麼說？」

　　「你杵在那裏跟個花園裝飾一樣，可惜很難在你身上刻表顯示時間，因為你就像根電線杆！」

　　「我心情很壞，笑不出來。先是艾美．葛菲詩（「天啊！」喬安娜低聲自語道，「我得去交代那些蔬菜的事。」），然會梅根又突然走了，我本來想帶她散步到萊傑托呢。」

　　「是繫著項圈，牽著繩子嗎？」喬安娜問。

　　「什麼？」

　　喬安娜繞過房子一角，往廚房的花園走去，一邊清晰地大聲重覆說：

　　「我剛才說：『是繫著項圈，牽著繩子嗎？』你啊，就像個走失了愛狗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