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翌日早晨,納許組長來找我。從見到他的第一刻起,我就非常喜歡他。他是典型的鄉鎮刑事組長。高大,帥氣,雙眼定靜而善思,態度剛直無私。
他說:
「包頓先生,你早,我猜你大概料得到我來找你的目的吧。」
「是,我想我能猜得出來。是匿名信的事。」
他點點頭。
「你手上有這樣一封信對吧?」
「沒錯,我們剛到這裏就收到了。」
「信裏究竟說了些什麼?」
我想了一分鐘,然後盡可能將那封信的措辭重述一遍。
組長面無表情地聽著,看不出任何情緒反應。等我說完後,他表示:
「我明白了。包頓先生,那封信你沒保留著嗎?」
「很抱歉,沒有,因為剛開始我以為那只是不滿外來者的個別事件而已。」
組長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他簡要地說:
「真可惜。」
「不過,舍妹昨天又收到了一封。」我說,「我及時從她手裏搶救下來,所以沒有扔進火裏。」
「謝謝你,包頓先生,你真細心。」
我穿過屋子來到書桌前,打開放信的抽屜鎖(我覺得讓帕翠姬看到很不妥),把信遞給納許。
他讀了一遍,然後抬眼問我:
「這封跟上一封的外形一樣嗎?」
「應該是的──就我記憶中是的。」
「信封和信也是一樣嗎?」
「是的。」我說,「信封是用打字的,信件本身則是用貼字的。」
納許點點頭,把信收進口袋。然後說:
「包頓先生,不知您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局裏?我們可以在那邊開個會,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和往返周折。」
「當然可以,」我說,「現在就去嗎?」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門口有一輛警車,我們乘著它直奔而去。
我問道:
「你覺得你們能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嗎?」
納許輕鬆而自信地點點頭。
「噢,是的,我們會破案的,只是時間和程序的問題。這些案子查起來雖然較慢,但絕對有把握。只要慢慢縮小範圍就成了。」
「把不可能的人選一個個排除掉嗎?」我問。
「是的,還有一般的例行程序。」
「你是指檢查信箱、驗證打字機、指紋之類的事嗎?」
他微微一笑。
「沒錯。」
抵達警局時,我發現西蒙頓和葛菲詩已經在裏頭了。我被引介給戈雷夫巡官,他身著便衣、下巴瘦長,身形高大。
納許解釋道:
「戈雷夫警官是從倫敦過來幫忙的,他是匿名信案的專家。」
戈雷夫警官慘然一笑。我心想,一輩子都花在追查寫匿名信者的身上,一定很教人喪氣吧。然而,戈雷夫警官抑鬱的笑容中,卻透著一股熱忱。
「這些案子都一樣,」他的聲音低沉憂傷,有若一隻頹廢的警犬,「信中的措辭和內容都十分相似,你看了一定會很驚訝的。」
「兩年前我們有一個案子,」納許說道,「戈雷夫那時就幫過我們。」
我看到有些信就攤在戈雷夫面前的桌上,顯然他剛才一直在查閱那些信。
「難就難在如何取得這些信。」納許說,「大家不是把信扔進火裏,就是不承認收過。太無知了,而且還怕跟警察扯上關係。這兒的人實在太落伍了。」
「不過我們還是弄到了一部份,足夠展開調查了。」戈雷夫說。
納許從口袋里掏出我給他的那封信,把它交給戈雷夫。
戈雷夫很快瞄了一遍,把它跟其他信件放到一起,讚賞地說道:
「很好,非常好。」
我可不會用這種形容詞去描述那封信,可是我想專家有自己的看法吧。我很高興那些又臭又長又惡毒的信,竟然還能給某些人帶來快樂。
「我想,我們手邊的信已足夠展開調查了。」戈雷夫警官表示,「我想請求各位先生,若再收到任何信件,請馬上送到這裏。而且,如果聽說有人收到──尤其是你,醫生,如果有聽到病人提到的話,請設法讓他們把信帶到這兒來。我這邊已經有……」他的手指靈巧地翻動信件。「給西蒙頓先生的一封,收信時間在兩個月以前;給葛菲詩先生的一封;一封給金琪小姐;屠夫穆奇的太太一封;還有三丑酒吧的女侍珍妮佛.克拉克的一封;西蒙頓夫人收到的那封;這封是給包頓小姐的……噢,還有一封是銀行經理拿來的。」
「收藏倒是不少嘛。」我說。
「而且每封都可以找到其他相似的案例。這封就跟女帽部那個女人寫的一樣;這封則像極了北森伯郡一個女學生寫的信。告訴各位吧,有時我還真想看點新鮮的內容,而不是這些老掉牙的東西。」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低聲說。
「先生,確實如此。你若幹我們這行,就會懂了。」
納許歎口氣說:
「確實是這樣。」
西蒙頓問:
「你對寫信者是否有具體的看法?」
戈雷夫清清嗓子,發表了一場小演講。
「所有這些信都有某些共通處。我會為各位逐一列舉,之後也許能讓你們想起什麼。這些信的內容是由某本書上剪下來的字母拼成的,那本書很舊了,我想應該是一八三○年左右出版的。寫信者顯然想藉此避免讓人識破自己的字跡。大家都知道,辨識字跡是件十分容易的事……而模仿的筆跡到了專家面前,也會原形畢露。這些信和信封上並無特徵顯著的指紋,也就是說,這些信被郵局和收信人摸過,還有一些零星的指紋,但沒有一套指紋是所有信件所共有的。因此,這表示寫信的人很小心地戴了手套。信封是用溫莎七號的打字機打出來的,機器已經很舊了,鍵盤上的a鍵和t鍵都不在一條直線上了。大多數信件都是透過本地郵局寄出或親自投遞的。依我看,信是女人寫的,大概是中年婦女或老嫗吧,而且很可能未婚,不過這點不是很確定。」
眾人靜默了一兩分鐘,然後我說:
「你們把成敗都押在打字機上了,是不是?在這樣的一個小地方,找起來應該不難。」
戈雷夫警官悲哀地搖搖頭說:
「這點你就錯了,先生。」
納許組長表示:
「可惜打字機太容易找了,那是西蒙頓先生辦公室的一台舊機器,他送給了我們的女子學院,打字機在那邊,人人都可以使用。本地所有的女士都常去學院。」
「難道你們不能從……從指法中找到一點確切的線索嗎?」
戈雷夫點點頭。
「這一點倒是可以做到──問題是,這些信封都是某個人用單根手指打出來的。」
「那麼說,此人不太會打字囉?」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應該說,那個人會打字,但不想讓我們知道。」
「不管寫這些東西的人是誰,她實在太狡猾了。」
「沒錯,她真的很狡猾,」戈雷夫說,「寫匿名信的技巧她都一清二楚。」
我說:
「我從沒料到,這些鄉里的村婦會這麼聰明。」
戈雷夫輕咳幾聲。
「我大概沒說清楚,那些信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寫的。」
「什麼,是出自淑女的手筆?」
我已經很多年沒用「淑女」這種說法了,現在卻衝口說出,令我想到久久遠遠前,我家奶奶用微弱而高傲的聲腔說:「她當然不是淑女了,親愛的。」
納許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淑女」這個詞語在他心中還是有一定份量的。
「未必是位淑女,」他說,「但當然也不是一般的村婦。這裏的婦女大多不識字,不懂拼字,自然也無法流暢地表達意思了。」
我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這地方這麼小,我不自覺地將撰寫者想像成柯里特太太之流,那種惡毒而狡詐的人。
西蒙頓道出了我的心事,他說:
「那不就等於把嫌犯的範圍縮小到本地的六至十二個人身上嗎?」
「沒錯。」
「真不敢相信。」
接著西蒙頓直盯著前方,勉強說道:
「各位都聽到了我在驗屍審訊時說的話了,我想重申一點,我堅信內人收到的那封信,內容純屬捏造,我這麼說,是怕你們有人會以為我當時是為了保護內人的清白才那麼講的。我很清楚那是誣賴,內人是位非常敏感的人……嗯,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太正經八百了。那種信對她是一大打擊,加上她身體又不好。」
戈雷夫立即回應道:
「先生,你說得很有可能。從這些信中,看不出撰信者熟知任何內情,她只是在盲目地指控而已,也沒有勒索的企圖,似乎也不具宗教偏執──我們有時會碰到這種情況,內容僅提到性和辱罵。這對找出寫信的人而言,是個很好的指標。」
西蒙頓站起身,他雖然表情冷漠,雙唇卻不住地發顫。
「我希望你們能很快找到那個寫信的惡魔,她謀殺了我的妻子,做惡程度不亞於拿刀殺人。」西蒙頓停頓片刻,「不知那人現在有什麼感覺?」
他走出去,留下一個無解的問題。
「葛菲詩,你想她現在會有什麼感覺?」我問。
我覺得醫生大概會知道答案吧。
「天曉得,也許是愧疚吧。不過,她也正在享受那種權力慾。西蒙頓夫人的死,可能滿足了她的變態心理。」
「希望不致如此,」我打了一下寒顫說,「因為如果這樣,她將會……」
我猶豫著,是納許幫我說完了那句話。
「將會再次嘗試?包頓先生,那對我們再好不過了。別忘了,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的。」
「如果她還敢再試,那一定是瘋了。」我驚呼。
「她會繼續玩下去的,」戈雷夫說,「他們總是那樣的。那是一種惡習,他們改不了的。」
我戰慄著搖搖頭,我問他們是否還需要我,因為我想出去透透氣,房間裏似乎佈滿了邪惡之氣。
「沒別的事了,包頓先生。」納許表示,「只是請你睜大眼,並盡量做些宣傳──勸告每個人,若收到信務必來報警。」
我點點頭。
「我想每個本地人迄今大都收過那種下流信函了吧。」
「我想知道,」戈雷夫微側著頭問,「你曉不曉得有誰確定沒收過信?」
「這算哪門子問題!這裏的人不太可能跑來跟我吐露私事吧。」
「不,不是,包頓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就你所知,有沒有人真的沒收過匿名信。」
「老實說,」我略示猶豫道,「我倒是知道一點。」
我把自己跟艾蜜莉.巴頓的談話,及她的談話內容重述了一遍。
戈雷夫鐵著臉,聽罷後說道:
「嗯,這個將來會有用處,我得記下來。」
我跟歐文.葛菲詩一起走向午後的陽光中,一來到大街上,我便大聲罵道:
「對一個來這裏享受陽光、療傷養病的人來說,這算是個什麼地方啊。表面上純淨有若伊甸園,骨子裏卻潰爛化膿。」
歐文冷冷地說:
「就算是伊甸園,也有一條毒蛇哩。」
「我說葛菲詩,你看他們到底知道些什麼?他們有沒有一點概念了?」
「我不清楚,警方很懂得談話技巧,表面上他們直言無諱,但其實什麼也沒說。」
「是啊,納許是個挺不錯的人。」
「而且還非常能幹。」
我責怪地說:
「這裏若有人精神不正常,應該瞞不了你。」
葛菲詩搖搖頭,看起來很沮喪,而且,神色十分焦慮。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已經有了點眉目。
我們一直沿著鬧街走。我在房屋仲介門口停住步子。
「我想我的第二期房租快到期了,是預繳的。我真想交了錢,馬上跟喬安娜搬走。剩下的租期就算了。」
歐文說:
「別搬走吧。」
「為什麼?」
他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
「因為──我想你說得沒錯,嶺石塔目前不安全,很可能傷害到你或……或令妹。」
「沒有什麼傷得了喬安娜的,」我說,「她很堅強。我才是脆弱的那一個。不知怎麼的,這件事讓我很不舒服。」
「我也是。」歐文表示。
我微微推開房屋仲介的門。
「不過我不會搬走。」我說,「因為我的好奇勝過了膽怯,我想知道結果。」
我走進去。
一名正在打字的女子起身朝我走來,她一頭鬈髮,對著我傻笑,但我覺得她還是比在外面辦公室裏吆喝的眼鏡青年聰明。
不久,我驀然意識到她有些面熟──原來是金琪小姐,她以前是幫西蒙頓先生工作的。於是我問:
「你原先在蓋伯斯及西蒙頓事務所工作,對嗎?」
「是呀,沒錯,不過我覺得還是離開比較好。現在這份工作也很好,雖然薪水沒那麼高,但有些好處卻是金錢買不到的,不是嗎?」
「是啊。」
「那些可怕的信,」金琪小姐低聲表示,「我就收過一封,說我和西蒙頓先生──唉呀,講得難聽死了。我很認份地把信交給警方,但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太不愉快了。」
「是的,是很讓人不愉快。」
「警方很感謝我,說我做得很對。可是我覺得,以後如果人們閒言閒語說:『他們兩個一定有鬼,否則別人怎麼會知道?』那麼我就得遮遮掩掩的,儘管我和西蒙頓先生之間真的沒有一絲曖昧關係。」
我覺得很尷尬。
「當然沒有。」
「真是人心不古啊。唉,實在太壞了!」
雖然我盡可能不去看她,但眼神還是跟她的撞在了一起,而且我還發現一件讓人極不舒服的事。
金琪小姐竟然十分舒然自得。
今天我已經碰到有人對匿名信產生愉快的反應了。戈雷夫警官的熱忱是職業使然,但金琪小姐的得意,卻令人玩味,也讓人討厭。
我腦中掠過一個念頭。
難道這些信是金琪小姐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