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林勇渾身纏著繃帶,包得像個木乃伊似的睡在加護單人病房裡。
夜裡迷迷糊糊地感到口渴,想叫護士倒杯水來,睜開眼睛,猛然看見自己床前無聲地杵著一個身影,頓時一個激靈,完全醒過來了。
以老江湖提到最高的警惕性掃了兩眼,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
「張恆你個混蛋,來了也不吭一聲,嚇死人,」林勇臉上生氣,心裡欣慰地哼哼,「想謀殺啊?」
為了讓病人好好安眠,病房的大燈都關了,光線暗沉。
但這些兄弟一起闖蕩多少年,光看黑暗中的身形就能知道是誰。
「策哥現在什麼情況?」張恆先問最要緊的。
一提策哥,林勇因為忽然見到信任的兄弟而浮現的一絲笑容也消失了。
「還關在密西西比的地牢裡。石頭已經帶著一批兄弟趕過去了。可對方是地頭蛇,樹大根深,我們的人到現在也沒能接近關策哥的地方,更別說和策哥取得聯繫。」林勇歎一口氣,「我本來也想一起過去,但石頭說我過去也沒多大用處,策哥出事的消息傳出去,那些和我們積了十幾年怨的幫派一定趁機反咬,總要留個人下來,幫策哥看住他打下的江山。不然,把策哥交給我們的東西丟了,等策哥回來,拿什麼臉見策哥?」
張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打量他的兄弟。
兩隻打了厚石膏的腿,被醫療器具高高吊在半空,左邊臉上包著紗布,被子蓋著的地方看不見,不過不用掀被子親眼目睹,也知道一定是傷得很重。
江湖正疾風驟雨,有人覬覦策哥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要不是傷重得快去見閻羅王,林勇絕不會肯乖乖躺在床上。
能躺在床上是好事,比躺在太平間好多了。
這些年靠著策哥這棵撐天大樹,大家日子過得安逸,但誰也沒忘記從前。
東東、小短腿、梁胖子、阿亨……稱霸江湖的路上,不斷有小夥伴倒下,每死去一個,就在活著的人心裡刻了重重一刀。
死一個,少一個。
走到山峰高處,左右一看,也就剩這麼數量不多的幾個。
所以張老大越混越風光,越來越怕有人死。
怕策哥死,怕兄弟死,怕那些今天還談笑風生,一起喝酒一起泡妞的人,明天招呼也不打就永遠離去。
聽說林勇奄奄一息進了醫院,張恆連一分鐘都無法忍耐,逼著歐陽寶協助自己在非探視時間悄悄潛入特護病房。
親眼確定林勇還躺在床上會喘氣,才算松了一口氣。
「怎麼搞得這麼狼狽?」松了一口氣的張老大,面上很拽的露出鄙夷之色。
「被狗頭張和霸王龍那兩個王八蛋設計,中了埋伏。其實我也知道現在情況不妙,該多帶幾個人防身,可我把能派的好手都派到密西西比那邊支援策哥,剩下能用又信得過的人,也就那麼幾個。沒想到那些不要臉的,足足找了兩百多個人埋伏我這邊十來個,」林勇歎氣,「要不是那姓洪的,這次真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永別了。」
張恆在黑暗中的身影驟然一僵。
「哪個姓洪的?」
「現在江湖上姓洪的牛人還有幾個?就是那個剛剛爬上洪家當家位置的洪黎明。當時我身邊的兄弟都死光了,就剩我一個,被那群王八蛋拿刀追了四條街,後來跑不動了,只能等死。結果那傢伙神經病一樣沖了出來。」
「神經病一樣?」張恆喃喃地重複了林勇的形容。
「是啊,太他媽有病了。他應該是路過,身邊也沒帶幾個人,我們又沒什麼交情,說起來還算仇家。對了,他最近還搶了我們一個碼頭。照理說,我被人砍死,他看著應該挺爽啊,可他居然出了手。為了救我,他胸口還挨了一刀。你說他是為什麼?」
林勇眉頭緊皺,真的是很為難。
「這又搶我碼頭,又為我挨了刀,你說日後江湖相見,到底是砍他好呢,還是謝謝他好呢?」
張恆也眉頭緊皺。
不是為難,而是心裡那滋味酸辣苦澀得太厲害,像鮮肉醃在濃度百分百的辣椒水裡。
大好機會。
卻眼睜睜把機會放走了。
那人就躺在他腳下,毫無反抗之力,為什麼不殺?
那人就躺在床上,胸膛上纏著的紗布透著血腥和藥的混合氣味,觸手可及,為什麼不問?
可就算問了,知道答案又如何。
你救了林勇,那害了策哥的賬怎麼算?
你吃了我給你泡的面,是不是就當我,還了你為我做的那些小羊排,燉牛肉?
砸了那個紛紛揚揚落雪花的水晶球,是不是就把當初說要帶我去看雪的承諾,像吃一棵生菜似的吃掉了?
張老大泥雕木偶一樣矗立床邊,目光落在雖然重傷,但好歹活下來的兄弟身上,覺得心裡那團猙獰的荊棘,又長出了幾根新刺,在很深的地方紮了許多新傷,紮出鮮血淋淋。
原來自己傻乎乎沒有問的那道傷,就是眼前的林勇的一條命。
而離開之前,那碗尚有餘溫的放了整包調味料的麵湯,到底倒在了什麼地方?
「對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被林勇一問,張恆把腦海裡浮現的那男人凝視他的眼神狠狠抹去,回過神來。
「老子當然是很機警機智的逃出來的。」張恆悻悻地說。
這個答案相當於廢話。
不過林勇重傷在身,對這些細節也懶得追問,江湖混久了,被對頭打埋伏、綁架、囚禁的事已見怪不怪。當了俘虜,當然就是想盡了辦法,鬥智鬥勇地逃。說透了,都是老一套。
還是先說正事。
「那大嫂呢?」林勇問。
「大嫂?」張恆一愣。
「杜設計師啊。洪黎明不是把你們兩個一起抓了嗎?你應該把他也救出來了吧?」
張恆這才發現,歐陽寶引以為豪的家族確實有兩把刷子,情報網做得極好。
原來萊亞家族利用杜雲軒要脅古策的事,到現在還是個機密,林勇他們根本沒聽見風聲,只知道策哥大展神威殺了密西西比地頭蛇,然後身陷地牢,然而尚未洞悉其中內情。
「大嫂沒和我在一起。」
「啊?」林勇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就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沒事,我也明白你那把刷子不夠使。你能自己逃出來就不錯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等我傷好了,我們再一起去把大嫂救出來。洪黎明關人質的地方,你有沒有摸清楚?不過摸清楚也沒用,像洪黎明那樣精明的人,知道你逃走了,一定會把剩下的人質轉移地方。」
洪黎明,洪黎明,洪黎明……
這三個字,每個字都是一根刺,死死紮在心臟上,拔都拔不出來。
張恆只是聽到這三個字,就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說一千一萬遍,那傢伙害了策哥,做什麼補償都無濟於事,都罪該萬死,然而疼就是疼,毫無道理。
林勇也可惡,居然一連把這個名字,在張恆面前說了兩遍。
「你剛才不是說他是個神經病?現在又變成精明了?我看你才是神經病。」張恆心情很糟,語氣也隨之變得很糟,「另外,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得到消息,大嫂已經不在洪黎明手上了。」
「不在洪黎明手上,那在誰手上?」
「好像是一個叫蘭迪.萊亞的。聽說策哥是被他用大嫂要脅,才在密西西比冒險行動。」
不能不把得到的消息說出來,江湖險惡,處處陷阱,如果對兄弟隱瞞重要情報,不知道會引發多嚴重的後果。
總要讓林勇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這樣,我們就奇怪策哥為什麼幹這種不要命的事。卑鄙的混帳!那個什麼蘭迪.萊亞,我們遲早剁了他!」林勇大怒,「不過他是怎麼把大嫂弄到手的?一定是洪黎明把大嫂送了人!王八蛋,這傢伙我們非殺了他!」
又是這名字,又是這要命的三個字。
張恆驀地走神了一秒,也不知被哪種本能神使鬼差地驅使,居然說了一句,「他可是救了你一命。」
「就沖他把大嫂送人,讓策哥的對頭要脅策哥,別說他救我一條命,就算他救了我十條命,我也饒不了他。」林勇一點猶豫也沒有,如果不是因為傷太重,連說話有氣無力,恐怕已經下床拿刀去找救命恩人算帳了。
「我沒有說他大嫂送給了策哥的對頭。」
「可你剛才說……」
「我只說大嫂被萊亞家族的人抓了,沒說洪黎明和萊亞家族的人勾搭。」張恆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但他真的很想這樣相信下去,「也許大嫂和我一樣,從洪黎明那裡逃走了,然後又被萊亞抓了。也許洪黎明也是被萊亞利用的。」
「你怎麼好像在幫姓洪的說話?」林勇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我看你是失血過多,腦子缺氧壞掉了。姓洪的抓了老子當人質,卻救了你的命。欠他人情的是你,如果說有人幫他說話,那也只可能是你。至於恆哥我,」張恆冷冷地說,「和他只有仇,沒有恩。」
恩恩愛愛。
沒有恩,說不清還有沒有愛?
心裡堵得那麼厲害,一定還剩著什麼?如荊棘般帶刺的一點什麼。
像是廚房裡散發出的揮之不去的羊肉湯香味。
像是夜色下刀光劍影中沖出,護在林勇前的那道高大身影。
像是欲說還休的,一道橫亙在胸膛上的傷
洪黎明,你個混帳王八蛋。
張恆在心裡低聲罵著。
送大嫂,害策哥,你瞞著我。
救林勇,你瞞著我。
幹壞事你不告訴老子,老子能理解;可是你做了好事,讓老子欠了你的情,為什麼也不告訴老子?難道以為從林勇嘴裡知道,老子就會忽然幡然醒悟,對你滿腔內疚,情不自禁地跑回你面前,哭著喊著說小明我們再重來一次?
做夢。
就算有那麼一點驚訝,有那麼一點動搖,有那麼一點情不自禁,但是!反正!老子打死也不會重來一次。
藥也下了,水晶球也砸了,麵湯也潑了。
重來?
重個屁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