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太陽下山明早依早爬上來,張教授摔門而去,依然要回來。
不但回來,還真的端了兩碗面。
雖然臉黑如鍋底,把面放在桌上那氣勢活像已在面裡下了十噸八噸瀉藥,可湯是熱的,面是軟的。
洪老大忍著傷口的疼,一臉淡然地走到桌旁。
低頭看看碗裡,沒有荷包蛋。
抬頭看看張恆,一臉「你敢說半個字就別吃啦!」的表情。
於是動作自然地坐下來,拿起筷子吃面。
張恆也坐下來,對著自己那一碗開始作戰。
戰鬥有些艱難,不那麼酣暢痛快,因為嘴早就吃刁了,不是洪黎明做的東西,味道就是少了那麼一股勾人的香味。
當然,也因為張恆端來的是泡面,雖然為了讓味道足一點,他已經把泡面附送的調料通通倒進了麵湯裡。
「味道怎麼樣?」吃得那麼沉默,到頭來,還是張恆忍不住先開腔。
「很好。」洪黎明低頭撈面喝湯。
「好個屁!難吃死了。」
張恆直率地表達不滿,而且還是那麼理所當然。
不是說愛我嗎?不是說要給我最好的生活嗎?連飯都不給老子做……
就算受了傷,你手又沒有斷。
就算我說不吃你做的東西,可我沒有不許你做啊。先做了再端過來會死啊?
洪黎明放下筷子,試探地問,「那我現在去給你做?」
「做個屁,我面都已經吃大半了。」張恆還是悻悻。
怎麼對著洪黎明,心裡都不爽。
這可能不是生氣,而是心裡明白,在某個人面前,自己原來還是可以不講理的。
跟著策哥之後,當了江湖老大,也有那麼幾年氣焰囂張,隨時隨地的以勢壓人,不講理。但那種不講理,和這種不講理完全不同。
那種不講理,是因為我拳頭大,我夠凶。
這種不講理,是因為我知道你在乎我,所以我可以任性。
寵著喜歡的人,被喜歡的人寵著,聽起來真的好肉麻,其實真正實行起來,也不過是共用一張桌子,吃同一個牌子的泡面,喝著相同的現代加工的調料,然而,卻嘗到某種只有彼此才能給予的幸福味道。
受傷的洪老大就是一隻溫順的貓,或者說他現在給自己戴了一張溫順貓的面具,總之目前來說他表現都挺好。聽張恆發洩不滿,他就主動放下筷子要去做飯,被張恆喝止,他就坐了回來,繼續拿筷子夾面。
吃得很享受。
泡面不怎麼樣,但這是小恆親手做給他吃的,這就很不一樣。
曾經長期窺視過張恆的生活,洪黎明很清楚張老大下廚的次數屈指可數,他能給自己弄一碗面,哪怕是泡面,這也是愛。
所以,剛才說好吃,那完全是實話。
「那麼,就試試。」湯裡的麵條快吃完了,張恆用筷子胡亂攪動著渾濁的麵湯,含混地說了一句。
洪黎明沉默片刻,心想如果敢露出笑容,虎斑貓一定又會炸毛。
然而心裡是那麼歡喜,好像春光乍泄,紅杏不顧一切地出牆,要擋也擋不住。
他明白張恆那句輕飄飄的話裡所代表的分量。
張恆想試試。
試試這個世界是否還願意給他機會,試試既然白可以變成黑,那麼走錯了許多年的路,能不能繞個圈,回到原點。
這就像被被壞孩子欺負過的警惕性十足的小貓,終於從藏身的烏黑的泥洞裡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點頭,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否還飛著它曾追逐過的那只漂亮蝴蝶。
「喂,老子警告你,你要是敢笑出來,就算你傷得快死了,老子也照揍不誤。」張恆很有先見之明。
洪黎明的麵條也撈光了,他低頭,歡快地喝湯。
「那一邊,你怎麼打算?」喝完了湯,洪黎明問。
張恆默然。
那一邊,自然是他從前所站的那一邊,策哥的世界。
「沒打算。混了這麼多年,也就吃吃喝喝,沒攢下幾個錢。老子又不是什麼簽約的明星,想走人,難道還要老子賠違約金啊?」張恆也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就停下了。
真的不好喝。
都是眼前的傢伙不好,天天做吃的,把他的胃口養刁了。從前還能勉強吃吃盒飯,現在一吃盒飯就膩味,叫人怎麼活?
「再說,策哥手底下能人多,他總能找到人幫他打理夜總會。」想到自己其實是很容易被替代的,張恆有一絲悵然。
忽然聽到一點聲息,好像桌對面有人終於千方百計地達到目的,還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張恆霍地抬頭,卻只看見洪黎明一臉平靜無波地端著個空空的湯碗,等著他把話說完。
「你早就等著吧?等我和策哥一刀兩斷。」張恆沒好氣,「你就不是個好東西。」
「哪是一刀兩斷,這叫隨緣。做兄弟的緣分到了,大家瀟灑地道別,各自上路。挺好。」洪黎明把碗放在桌上,語氣平和。
張恆冷哼一聲。
狗屁的隨緣。
說白了,就是對不起策哥,兄弟我栽了,雖然栽得頭破血流,又丟臉又淒慘,但我還是信了他那套鬼話,想按他說的那樣去試試。
黑了那麼久,原來還是有點想變白。
想不再拿刀砍人,不再醉生夢死,不再和夜總會的小姐們鬼混到人事不省,不想被小弟們簇擁著走到路上,被普通人用畏懼但憎惡的目光看著。
也許我身上畢竟流淌著父母的血,所以我更喜歡站在講臺上,被學生們仰慕尊敬的目光包圍。
「肯試試就好。」
洪黎明的手伸過來,覆在張恆手背。
「試著讀書,試著享受從容和寧靜。」洪黎明說,「世界是很大,但這不意味著你必須面對太多。你可以念書,沒有中學畢業證,你可以進修同等課程,進修之後可以讀大學,本科之後有學士,學士之後有研究生,還有博士,博士後……你愛讀多少年都行,想教書也行。外面的事,我會幫你處理。」
前面都是鋪墊,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
張恆懂的,來來回回,這人就是忌憚古策。不是忌憚古策的本事和地盤,而是忌憚古策在自己心裡的分量。
洪黎明是個霸道的人,而且他們之前玩過那麼多花招,到如今,洪黎明向張恆要得很直接,很徹底。
我愛你,你的心裡就不許有別人。
既然有我,就只能跟著我。
還想跟著古策,沒門。
張恆想了一會,點了點頭。
洪黎明如釋重負。
「以後,就沒有古策了,只有我和你。」他低沉的聲音,滿是欣慰期待。
張恆不知道怎麼接這一句。
他想跟著洪黎明,內心本來就沒有太多抗拒,但如果又點頭,難免會生出仿佛背叛了策哥似的內疚。
於是只能苦著臉沉默。
「你不欠古策什麼。回頭想想,他帶著你闖江湖,你又何嘗沒有為他打江山。你們這些人幫他打下偌大江山,現在你離開,不找他分一筆安家費就算不錯了。你又有什麼對不起他?」
「喂,不要在我面前說這種話行不行?再說翻臉啊。」
「好,我不說。」
洪黎明走到張恆面前,抓著張恆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平時這動作沒什麼,今天那地方可纏著紗布,而且洪黎明的力氣還不小,像要通過這個動作把什麼痕跡按到他心臟上。
張恆吃了一驚,想抽手,又被洪黎明抓得太緊,抽不回來。
掌心觸碰著粗糙的紗布,想著一定壓疼了傷口,然後洪黎明還是那麼一臉平靜,忽然就覺得很心疼。
「幹什麼啊?放手啊笨蛋!你是不是有自虐狂啊?」
這麼一說,覺得很靠譜。
回想前事,這傢伙果然有點自虐傾向,上次不就硬生生咽了一碗滾燙的米漿,把喉嚨燙傷了嗎?每次都搞得自己心煩意亂,好心疼。
「答應我,以後就只跟著我了。」洪黎明不肯放手,表情鄭重。
「神經啊!老子都被你喂成這樣了,不跟著你跟誰啊?」
「古策重要還是我重要?」
「醋勁這麼大,你五行屬酸啊?」
「我要知道答案。」洪老大鍥而不捨。
言語上的鍥而不捨也就算了,可他還抓著張恆的手掌往胸口上按啊,仿佛要讓張恆的掌心,感受一下他傷口的撕裂,品讀一下他心臟的溫度。
張恆依稀覺出紗布底下微微的濕意,想到那可能是傷口裂開,鮮血滲出來了,就覺得很有必要立即認輸。
「好啦好啦,你重要!你最重要還不行嗎?」
「比古策還重要?」
「你他媽的……好啦好啦,你比策哥重要,我以後不跟著策哥了,我就只跟著你,一輩子跟著你,這總行了吧?」
對著一個受傷的自虐狂,還能怎樣?只能當機立斷,給他想要的。
何況,把這句挺對不起策哥的話說出口後,張恆才覺得並沒有那麼困難。
也許,從他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和洪黎明交往的那一天起,洪黎明就已經比古策重要了。
也許,從洪黎明在別墅出人意料地現身的那一刻,他內心就已經蠢蠢欲動地,想跟著洪黎明走了。
說來說去,只是割捨不下,只是不願意親口承認。
既然洪黎明那麼霸道、可恨、專制、獨裁……又用出自虐這麼LOW的爛招,那張恆就只能親口說出來。
言語說出口,是有分量的。
對著洪黎明說了這一句,就是承諾,就是我們這次不是玩的,我們之間,別人再也插不進來。
張恆這個意思,洪黎明當然懂,所以他開心地笑了,終於放開了張恆的手。
為時已晚,用力按壓下,傷口果然崩裂了,紗布上血跡斑斑。
張恆提起自己的手掌一看,上面也沾了點血色,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媽就是個變態!玩什麼不好,拿自己來玩,老子走了什麼狗屎運才遇到你這麼個東西!」
生氣,當然不是因為手掌被血弄髒了。
而是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張平,張大醫生每次看見他受傷就破口大駡,毒舌得令人咋舌。
現在,張恆嚴重瞭解到他弟的心情。
「快叫醫生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