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很快,另一個分隊傳過來消息,在瑰麗天堂的行動很順利,成功拘捕了毒品交易雙方,人贓俱獲,還順便抓了十幾個涉及色情交易的嫌疑犯。
至於張恆請客的尚華庭這邊,突然出現的員警小隊及時為洪黎明解圍,也準備收隊。
只是曉麗有點不滿意。
「組長,你為什麼放過張恆?」曉麗不解地問洪黎明,「這傢伙,監視了這麼多天,一點進展都沒有。今晚趁著好機會,把他抓起來就好了。」
「抓他,用什麼罪名?」
「瑰麗天堂夜總會交易毒品,他絕對脫不了關係。」
「瑰麗天堂是他在主管,但這不能表明,瑰麗天堂裡發生的所有不法事件,都是張恆做的。」洪黎明不帶偏見地說。
「那試圖賄賂警務人員呢?唆使他人襲擊警務人員呢?今晚發生的事,難道就算了?」
「只能說,今晚他請我吃飯,有試圖賄賂的嫌疑,但證據不足,畢竟他沒有向我提供實際的賄賂品。至於唆使他人襲擊警務人員,你聽見他嘴裡說出任何要毆打我,或者傷害我的話了?他只叫了一些人進來,說要給我上一堂課,憑這些,在法庭上是不能給他定罪的。請人吃飯,給人上課,算什麼罪名?」洪黎明的態度,就像和藹的大哥哥,在向小妹妹傳授經驗,又耐心又細緻,「取證是一個艱難漫長的過程,我們作為員警,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
頓了頓。
「如果我們今晚強行逮捕張恆,古策集團的那些大律師們下一刻就會出現。就算我們能夠應付律師團的壓力,但是,因為缺乏張恆違法的可成立證據,最多也只能扣留他四十八小時。」
「扣留四十八小時也好啊。」曉麗嘀咕著說:「審問他四十八小時,說不定他就招供了呢。」
「一個混跡江湖多年的黑幫老大,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四十八小時就老實招供?你是小看了張恆的意志力,還是,」洪黎明轉頭,掃了曉麗一眼,沉聲問:「對他打算使用非常規審訊方式?」
非常規審訊方式,其實就是指刑訊逼供。
在法律上,這是明令禁止的。
可是,不能否認,有的員警破案心切,會對嫌疑犯採取殘酷的審訊手段。
洪黎明的目光並沒有因此而變得淩厲,而是保持著原先的淡然,但是不知為何,曉麗卻本能地感到一股毛骨悚然。
「沒有啊,組長!」曉麗嚇了一跳似的,用力搖頭,「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洪黎明緩緩收回視線。
女人的直覺,確實不容小覷。
曉麗猜得很准,他故意放過了張恆。
即使嘴上解釋得頭頭是道,但事實是,以張恆今晚的表現,叫人圍毆高級警司時,被警方小隊截個正准,如果洪黎明使點手段,對這件事善加利用,並且略為誇大嚴重性,絕對能給張恆釘上某個罪名。
然而,洪黎明沒有這樣做。
他故意放過。
忽然想起張恆憤怒的那一句——「你調虎離山!」
洪黎明難以察覺地微笑。
老虎嗎?
明明是一隻,張牙舞爪的虎斑貓。
在他的心裡,張牙舞爪,揮著尖利的、可愛的、性感的小爪子,把他的心臟,抓出一道一道痕,如一幅無法解釋的壓抑的抽像畫。
「組長,和張恆吃那種神經繃緊的談判飯,你其實沒吃飽吧?不如……一起吃宵夜?我請你哦。」曉麗帶著一點小試探的聲音,傳進耳裡。
洪黎明轉頭,看見她充滿期待的漂亮眼睛。
「不了。」他說:「很累,我想早點回去休息。」
「哦……那你好好休息。組長,明天見。」
「明天見。」
夜風中,看著男人漸漸離去的寬厚背影,曉麗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員警廳的前輩們沒說錯,組長果然是全員警廳最難勾搭的男人,聽說很多美貌如花,兼有才華的師姐,使盡渾身招數,都沒能把組長收歸己有。
組長這麼優秀的男人,到底喜歡哪種類型的女人呀?
洪黎明在街燈下緩步而行,夜深人靜,街上的落葉,被晚風吹拂著,在地上打著旋。
他看似慵懶地往前走著,實際上警惕性十足。
幾次查看沒有人跟蹤後,洪黎明走進一條偏僻小巷,鑽進一個不起眼的小酒吧,幾分鐘後,換了一套衣服的洪黎明從酒吧後門出來,回到街上。
戴著假髮和墨鏡的他,就像徹底換了一個人。
再次嫺熟地繼續使用反偵察技巧,查探幾次,確信自己絕不會被跟蹤後,他才來到一間普通的二層樓民宅前,按下門鈴。
裡面的人顯然正在等著他,門鈴響起不到一秒,房門就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露出一張略顯蒼老的臉。
「二少爺,你來了。」
「進去再說。」
走進房門,洪黎明迅速掃視一圈,選了客廳最角落的沙發坐下。
這是他的習慣。
每次不得不和家裡進行秘密接觸,他都下意識地選擇光線難以照到的地方坐。彷彿黑暗的地方,能更好地掩飾他心中那些永遠無法紓解的沉鬱和寂寞。
老人佝僂著腰,從廚房裡端出一杯熱騰騰的茶,遞給他。
「謝謝徐叔。」洪黎明接了過來,輕輕道謝。
眼前的老人貌似不起眼,但三十年前,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黑道大哥,後來被仇家報復,砍斷了一條腳筋,投靠到洪家,跟了洪家老大多年,現在算是洪家的老管家了。
「二少爺,最近過得怎麼樣?」老徐坐下來。
「還算順利,徐叔叫人傳過來的資料很有用。上次的小型軍火案,崔林成的小弟已經把他家老大給供出來了,只要掌握進一步資料,我會主導針對崔林成的抓捕行動。等他坐了牢,同林區那個碼頭,就是洪家的了。」
洪家的。
都是洪家的。
歷盡艱辛,出生入死,沒有一刻安逸地活在永無止境的危險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洪家……
「二少爺,我知道你能把大事處理得很好,我是問,」老徐頓了頓,壓低聲音說:「你,過的好嗎?」
房間有一瞬令人壓抑的安靜。
茶几上的花瓶裡,插著一支半枯的康乃馨,燈光把它放大的影子斜投在牆上,彷彿一幅刺痛人心的黑白畫。
「她叫你問的?」洪黎明垂眼,看著手裡緩緩浮起熱霧的茶。
老徐歎了一口氣。
「二少爺,婉清夫人,畢竟是你的媽媽。你,也畢竟是她唯一的孩子。」
「對,我是。」洪黎明無可無不可地微笑,「所以,我不就按照她的心意,為那個原本壓根就不想承認我存在的父親做事了?就算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要肯吃苦,肯努力,肯犧牲,就可以得到她心愛的男人的承認,成為洪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對她這個執著的理念,我自問身為人子,踐行得還算不錯。」
他說得很平靜。
正因為如此平靜,才知曉有些感覺,在心裡埋藏得有多深。
如果不是有人提起,甚至會以為已經忘記了。
以優異的成績考進警校,以優異的成績從警校畢業,得到上司的賞識,出國深造,屢立大功,頻頻提拔,所有的那些一場接一場的風光,只是一個又一個,可笑可悲的陰謀。
那些勳章,也只是,一個又一個,即使很痛,也無法對人言的烙印。
人人都知道他叫洪黎明,知道他出自單親家庭,由母親一手拉扯長大。
沒有人知道,這個並不罕見的洪姓,得自一個也曾輝煌顯赫過的黑道家族。
他的親生父親叫洪夜,在家裡排行老三,人稱洪閻王。
洪家的勢力早年已經隱隱衰敗,直到古策這黑道帝王橫空出世,洪家更被排擠到邊緣,只是這兩年,有了洪黎明這顆不為人知的妙棋,才漸漸恢復著元氣。
現在的洪家,就像一頭得到休養生息機會的猛獸,匍匐在暗處,默默用不起眼的手段,吞噬著周圍的小動物。銀元街的賭場,中州區的貨運場,都是在他們原本的老大被洪黎明逮捕後,才落入洪家的掌握中。
過不了多久,同林區的碼頭,也會以同樣方式,成為洪家的一條新財路。
一直以來,洪家唯一沒去招惹的,只有古策。
古策人太精明,手段太辣,實力太雄厚。
不是不敢惹,而是要等待最佳時機。
可是,現在洪家的某些人,似乎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
「二少爺,你不要再怪婉清夫人了,給她打個電話吧。」老徐試著勸他。
洪黎明笑笑,喝了一口茶,不置一詞。
「我知道,自從你答應了她為洪家做事,你就沒有真正的開心過一天。難道婉清夫人就開心過嗎?她天天為你擔心,又知道你怨恨她。唯一的孩子,現在連一個電話都不肯給她打。但是,她做這些,並不是為了她自己。她只是希望你可以得到洪閻王的承認,可以認祖歸宗,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
「我現在已經得到承認,她的心願也達成了,一切皆大歡喜。」洪黎明臉上的笑意,有一絲譏諷,淡淡地問:「還有什麼值得打電話去談?」
「她希望你過得好……」
「我過得不好嗎?」洪黎明冷淡地反問:「我已經是員警廳最年輕的高級警司,白道我混得順風順水,黑道有洪家做靠山。黑白兩道我通吃了,這全是拜她所賜。徐叔,你以後見到她,幫我向她說一聲,謝謝。」
老徐顯得有些苦惱。
他受了婉清夫人重托,想開解一下二少爺,但是,看二少爺這個態度,雖然表面上很溫和,骨子裡卻是冷硬到了極點。
差點想就此放棄。
只是,想到婉清夫人每晚打來越洋電話,電話裡那種擔憂痛苦……
老徐無可奈何地搖頭。
「二少爺,你是不是……也應該找個人了?」老徐對婉清夫人還是很講義氣的,換了一個角度,嘗試和洪黎明溝通。
「什麼人?」
「你這樣優秀的條件,應該有不少女人倒追吧。不要再孤零零的了,找個溫柔聽話的來照顧你吧。」
洪黎明的腦海裡,驀然浮現一張個性張揚,顧盼生輝的臉。
找個溫柔聽話的來照顧自己?
不。
溫柔聽話的不好。
有野性的貓,比較好。
會伸爪子的虎斑貓,也許……更好……
他驀地覺得自己想遠了,把思緒狠狠扯回原點。
「二少爺,男人嘛,事業為重,但還是要找開心的。」看見洪黎明有一瞬間的沉默,老徐精神一振。
不容易啊,勸了半天,總算有點效果了。
「找一個貼心的人,放在身邊,你會幸福的。」老徐趁熱打鐵。
「放在身邊的人,就要足夠信任。」幸福這個字眼,彷彿觸及了痛處,洪黎明眼眸驟地一黯,然後掠過一絲狠意,冷冷地說:「我是洪家埋在員警廳的奸細。我連自己都不信任,還可以信任誰?」
一直端在手裡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放,發出清脆冰冷的一聲響。
洪黎明直起上身,目光射在老徐臉上。
「徐叔,把我叫到這裡,不會只是為了和我說這些沒意義的話吧?」
他和洪家的聯繫,平常都是通過反監聽的電話。
只有不能在電話裡說的非常重要的事,洪黎明才會冒著風險,和老徐直接碰面。
內奸是天底下技術難度和危險係數最高的工種,尤其洪黎明在員警廳已經到達較高位置,一旦被人發現他和黑道人士秘密來往,後果不堪設想。
「今天請二少爺過來,其實是大少爺的意思。」
「是他?」洪黎明微微皺眉。
老徐口裡的大少爺,是洪閻王正妻生的長子洪宇,也是洪家這份家產毫無置疑的繼承人。
對這個所謂的大哥,洪黎明沒多少好感。
「是的。我本來也勸過幾次了,二少爺的身份,要儘量減少見面,有什麼話在電話裡說也一樣。但是大少爺很堅持,他說無論如何,也要和你面對面地談談。」
提起大少爺,老徐也是一臉惆悵。
自從洪閻王逐漸把手頭上的一些事務交給大少爺後,大少爺越來越難琢磨了。
「他要談什麼?」洪黎明問。
老徐是洪家的老臣子了,洪宇有什麼打算,老徐多少應該知道一點。
果然,老徐歎了一口氣,有點為難地瞅洪黎明一眼,「今晚瑰麗天堂的事,大少爺似乎對二少爺的做法,有點不滿意。」
瑰麗天堂會發生毒品交易的情報,其實就是洪家提供給洪黎明的。
行動一完成,洪黎明就把結果通過約定的手法傳遞給了洪家。
只是沒想到,洪宇竟然會立即逼著老徐約洪黎明當晚見面。
「不滿?」洪黎明心裡有數,不過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為什麼?」
「交易安排在瑰麗天堂,是為了把張恆牽涉進去。大少爺大概是氣二少爺你沒有抓准機會,竟然在張恆離開瑰麗天堂後,才派員警突擊行動。結果洪家損失了一批毒品,張恆倒是毫髮無傷。」
洪黎明在心裡冷笑。
用毒品給張恆栽贓?
技術難度倒是不高,整個計畫也可圈可點。
只不過,他是我的。
我的人,除了我,誰也不許碰。
此刻,正在亂成一團的瑰麗天堂收拾善後,指天畫地痛駡的張恆,壓根想不到,他嘴裡那個可惡混帳王八蛋的姓洪的,已經把自己定義成了「他的人」。
更想不到,那位當面笑眯眯,背後找人砸場子的壞蛋警司,不但不是一個吃飽喝足就翻臉的小人,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還是他張恆的恩人。
瑰麗天堂毒品交易的同時,張恆正在尚華庭和洪黎明杯來盞往,勾肩搭背。
員警廳的高級警司,做了黑道的恆哥最有利的時間證人。
可以說,洪家安排的針對張恆的栽贓計畫,是被洪黎明挑選時機,不動聲色地一手破壞掉的。
「我從一開始,就不同意這個計畫。是洪宇一意孤行。」洪黎明說:「現在的結果,正是我當初提醒洪家的那樣。」
老徐深深地瞧了洪黎明一眼,歎息說:「的確,你提醒過。」
他也是老江湖了。
人老成精。
雖然這件事,可以推諉在張恆臨時起意的飯局上,可以解釋說員警廳的行動並非洪黎明一人可以主導,只要洪黎明願意,可以立即給出N個令人無法挑剔的原因,來解釋這次計畫的失敗。
但在老徐心裡,他隱隱約約猜到,瑰麗天堂的事,是二少爺故意調開張恆,放張恆一馬的,雖然……不知道原因……
就算隱隱約約猜到,老徐也不想多說什麼。
二少爺很能幹。
從二少爺打入警方內部後,洪家的勢力一直在默默擴張。
這是二少爺第一次把洪家吩咐的事辦砸。
況且,事前二少爺就已經表明了態度,他認為這個計畫行不通。
這叫有言在先。
「時間不早了。」洪黎明看了看表。
約定的時間是十一點,現在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洪家那位大少爺,居然還沒有出現。
老徐也等得一臉黑線,二少爺冒著天大的風險過來碰頭,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大少爺這次也太過分了。
老徐到走廊那邊,打了一個電話。
很快,他回到客廳,老臉拉得很長,顯然是受了氣。
「人呢?」洪黎明抬起頭看著老徐,眉毛揚了揚。
「差不多出門了,很快就到。」
「他還沒出門?」洪黎明語氣有點冷。
「本來要出門的,臨時遇到一點急事,所以……耽擱了……」老徐對上洪黎明譏諷的目光,尷尬地說不下去了。
哪有什麼急事?
老徐估計,大少爺壓根就是在給二少爺一個下馬威。
含意已經很清晰了——別說你只是區區警司,就算你做到警務處處長,你也是洪家的人。
外面再風光無限,在洪家繼承人發話要見你,你就只能老老實實候著。
這一點,老徐懂,洪黎明自然也懂。
洪黎明站起來,淺淺伸個懶腰。
「徐叔,我回去了。」
「二少爺,再等一等吧。大少爺正在過來,如果他到了沒見到你……」
「沒見到我,他能怎樣?向員警廳揭穿我的身份?」洪黎明冷笑著反問。
他清楚自己對洪家的重要性。
如果洪宇敢揭穿他的身份,不說洪黎明會怎樣反應,首先洪閻王就不會放過他。
「我事情很多,沒工夫等他。如果你擔心他生氣,等他來了,你就和他說,」洪黎明頓了頓,微笑地看著老徐,「我相信,你能幫我想出一個不錯的解釋。」
民宅緊閉的門,無聲無息打開。
戴著假髮墨鏡,穿著長身風衣的洪黎明,消失在寂靜無人的街道盡頭。
二十多分鐘後,一輛轎車才停在民宅門口。
洪家大少爺總算大駕光臨,但客廳裡,並沒有某個身影在忠心耿耿地等待著他。
「剛剛離開?」
「大少爺,二少爺一直在等你。因為忽然接到員警廳的重要電話,沒有辦法繼續在這裡等下去了。再說了,一開始約的時間就是十一點。他消失太久,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老徐為洪黎明說了很多好話。
洪宇靜靜聽完,半晌,貌似不在意地一笑。
「沒關係。總有碰面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