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省外大學沈遇辦不到，但省內沈遇的聲望和人脈在那攢著，處理起來還是比較容易，直接聯繫各學校藝術系領導，將藤編工藝設計作品以一個課外作業的形式佈置了下去。

　——

　當宿舍長余聲聲拿著輔導員新佈置的A4紙大的作業推門進來時，夏言正在電腦前忙。

　“妞們，輔導員作業，藤編工藝設計作品，不限主題，自由發揮，算專業課期末平時分。作品會統一往那個藤編工藝設計大賽參賽，5萬獎金起。來來來，這次一個都不能跑了，要遇上瞎眼評委，咱發家致富的機會來了。“

　余聲聲明媚嗓音落下時，一份A4紙大的作業要求已被壓著推到了夏言面前，“安城實業”幾個字映入眼中。

　夏言知道這個比賽，半個月前輔導員特地通知過，最低五萬的獎金很誘人。當時余聲聲想慫恿著全宿舍一起報名，想著遇到個瞎眼的評委，指不定5萬就來了。

　她沒參加，一個是確實沒時間，另一個原因，她對“安城實業”有疙瘩。

　那是沈靳的公司，她知道。

　剛剛成立的公司，但夏言知道，五年後它將會怎樣的奪目耀眼。

　它是沈靳攜手沈遇，一步步打造起來的商業王國。

　那是他的五年，也是她的五年。

　他在這五年裡，舞台越來越大，她卻猶困在她的小天地裡，從當初結婚時外人口中的“天造地設”慢慢淪落為“她配不上他”。

　如今這個五年，仿似滾了一圈，又滾回了原點，從零開始的時候，但一切又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就比如她和他，提前了半年認識，相親桌上的見面，也不再是你情我願。

　夏言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她就像陷在了一個過去的夢裡，醒不過來了。

　也可能是她的生命真的已經結束了。

　偶爾夜深人靜想起這樣一個事實時，她心裡其實有些難過。

　也因為這種難過，她並不想與沈靳有太多的接觸，過去也好，夢境也好，她想知道，一個沒有沈靳的人生，最後會走向哪裡。

　因此對於這份與期末成績掛鉤的作業，儘管獎金誘人，夏言也只是抱著敷衍的心態，隨手涂畫了個吊籃便上交了。

　沈橋將所有作品交給沈靳時，沈靳特意先看了夏言作品，並沒有太大特色，反而在這一批作品裡找到了幾個看著不錯的潛力設計師。

　頒獎設在4月的院慶晚會上，專門抽了個環節進行頒獎，連帶著宣講招聘。

　沈靳作為公司的主要負責人出席。

　他出現在台上時，夏言就坐在觀眾席上。

　他穿了套純黑色西裝，搭配同色系的黑色襯衫，一米八幾的個兒，常年健身練出的比例身材，隨便往那一站，便已惹得全場學生尖叫。

　他一向偏愛深色系衣服，人也一直是好看的，不是少年氣的清秀俊美，是成熟男人特有的沉斂深邃，周身氣場又是平和疏淡的，像遠洋的深海，靜謐，幽邃，又深不可測。

　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猜透過，他想的是什麼。

　她最愛他的那雙眼睛，瞳仁漆黑如子夜，所有情緒匯進裡面都被那片墨色吞噬成一片靜波，明明平靜得不起波瀾，可當那雙眸子定定看她時，她的心跳，依然會控制不住地加速，沉溺在那片靜深的墨色中。

　哪怕是現在。

　當他的視線穿過重重人海，落在她身上，眼神交匯的瞬間，他瞳孔裡的幽深還是讓她心跳微微加快。

　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停了停，而後平靜移開。

　夏言不覺微笑，失序的心跳慢慢正常。這種感覺於她並不排斥，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能有機會感受這種因一個眼神而來的心跳感，她是心存感激的。

　她和沈靳沒有那麼糟糕，那五年他很照顧她，對她很好，每天準時下班，儘管兩人泰半時間都是沉默地各忙各的，也沒像別的夫妻般濃情蜜意，但家庭氣氛一向平和。她和他……只是沒有愛情而已。所以哪怕再見，她也和他也不至於心生怨恨。

　好聚好散是這段婚姻最好的結果。

　也許因為這份感激，也或許是將自己當成“已死人”的心態，現在坐在台下遠遠看他，就像欣賞一座漂亮的藝術品，會驚嘆，會心跳加速，但心境是平和的。

　他的發言很簡短，嗓音是磁性的低音炮，帶著淡淡的性感和迷離。

　沈靳身上，她最愛的，除了他的眼睛，他的手，就是他的嗓音。

　他從不知道，當他伏在她身上，以著漸低漸啞的嗓音問她“可以嗎？”時，那樣的他，曾讓她多迷戀。

　沒有人見過那樣性感溫柔的他，但台下年輕的女孩，對現在的他有著同樣的迷戀。

　掌聲、喝彩聲、歡呼聲和尖叫聲??是對他受歡迎程度的最直接反應。

　現場氣氛很熱烈，一切原本進行得很順利，直到突如其來的尖銳男聲：“別聽他媽放屁，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騙子，劊子手。”

　“沈靳，你敢不敢當著所有人面告訴大家，兩年前你騙了多少人，害得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現場的熱鬧戛然而止，一個個驚愕看向出聲的男生。

　夏言也不覺循聲扭頭，他就坐在她旁邊，一個很高瘦的男生，情緒看著很激動，直接站到了座椅上，聲嘶力竭地衝台上的沈靳嘶吼，清秀的臉上因憤恨而扭曲著。

　“大家不信的話可以去搜軟宸集資的新聞，他就是當年軟宸集團的幕後老闆，被判過刑，沒想到這麼快就出來了，又想重操舊業騙我們這些大學生是吧？”

　現場一下嘩然。

　安城本地的都或多或少聽說過軟宸集團，以家居工藝起家，前期不溫不火，後期突然憑藉精湛技藝和精準的市場定位，公司發展火箭般飛竄，曾風光一時，但只如曇花一現，風光沒幾個月便接連陷入拖欠員工工資，拖欠供應商貨款，集資詐騙等醜聞，迅速凋零，以破產告終。

　當年的集資詐騙在安城這方寸之地是大事，受騙的都是當地的手工藝農民，被忽悠以“代種+保證金”形式入股公司，許以高額利潤分紅，最後落了個血本無歸的下場。

　現場多是本地學生，不少學生還是受害家庭，被高個男生這麼一提醒，一下全怒了，前一刻還熱烈歡迎，這一刻全變成了“垃圾滾出去”的噓聲，不少學生還站了起身，呼喊聲越來越大。

　學院領導怕出事，雙手連連往下壓示意學生冷靜，邊急急上台，讓沈靳先下去。

　沈靳手還握著話筒，站在台上，眼瞼微斂著，額前垂下的烏黑髮絲在眉眼間落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夏言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只看到他臉上的平靜，那是一種將所有波濤平緩壓下後的悠遠平和。

　這樣的他讓她有些心疼。

　因為還喜歡著，所以還是會心疼。

　但因為在心裡已經默認他和她沒關係了，也不會再因為心疼站到他身邊。

　她選擇了起身離開。

　她的離開在群情激憤的現場顯得有些突兀，尤其是帶頭的男生就坐她旁邊，還失控站到了椅子上，全場大部分的焦點都在這邊。

　沈靳也看到了她的轉身，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會兒，手握著話筒，嘴角微抿起時，他已看向眾人。

　“在我來這裡之前，我曾問我自己，我能不能再以沈靳身份，以安城實業負責人的身份出現在公眾面前。答案是否定的。我曾坐過兩年牢，曾創辦過軟宸集團，看著它們在我手上一步步壯大，又像扎氣球一樣，迅速乾癟，還牽連了一群曾對我百般信任的親人朋友，至今，我仍欠他們一個完整交代。”

　“在我還是戴罪之身的時候，我其實不適合再高調出現在人群中。安城實業是幾個兄弟和我聯手創辦，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比我適合走到台前，而且比我更具號召力和吸引力。但我不希望，你們進入公司後才發現，老闆原來是個詐騙犯。你們不應該接受這樣的欺瞞，而我，也不是詐騙犯。”

　“兩年前的事我會給所有受害者一個交代，包括我自己。”

　一聲低沉的“謝謝”後，沈靳將話筒交給了旁邊的學院領導，轉身下了舞台。

　夏言就站在大門口，人沒走出去，也沒轉身，直到他的謝幕，她才回了下頭，他的背影始終是高挺的，步伐沉穩，不疾不徐，沒有絲毫沒轟下台的狼狽感。

　他這一番話是有打動到一些人的，掌聲在各個角落稀稀落落地響起。

　他人剛走到舞台下面便有女生朝他走了過去，背影高挑纖瘦，側臉映入眼中時，夏言腳步微微一滯，她認得她，林小姐，林雨。

　她沒想到原來她和她是校友。

　林雨是這批設計品獲獎的學生之一，她似乎是特地去向沈靳表示支持和信任的，可能還帶著安慰。

　她仰起的側臉裡，年輕的臉上同時帶著少女的嬌羞以及對眼前男人無條件的支持和崇拜。

　沈靳臉上始終是波瀾不起的平緩。

　夏言也從來看不懂這種平緩下潛藏的波動，她收回了視線，轉身出門。

　夜還不太深，微風正好，校道也沒什麼人。

　夏言手裡還抱著厚厚一本畫冊，本想直接回宿舍，沒想到經過後門時，遇到了剛從後門出來的沈靳。

　他是看到她目睹他被轟下台的，也親眼看到了她的轉身離開，但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再見，他臉上未見絲毫尷尬，僅是平靜看了她一眼。

　夏言做不到他的泰然處之，還是客氣和他打了聲招呼：“沈先生。”

　沈靳也回以一個淡淡的頷首：“夏小姐。”

　夏言沒再多言，繞過他便要走，和他擦身而過時，沈靳看到了她手裡捧著的畫冊，封面上精心勾勒的吊籃模型映入眼中時，沈靳叫住了她：“夏小姐。”

　夏言詫異回頭：“怎麼了？”

　沈靳往她手中畫冊看了眼：“方便看看嗎？”

　“不好意思，可能不太方便。”

　沈靳點點頭，沒強求，視線平靜落在她臉上：“我和夏小姐……以前有過結嗎？”

　夏言愣了愣：“沒有啊，為什麼會這麼說啊？”

　沈靳：“每次見面，夏小姐似乎對我有很重的防備。”

　夏言：“……”瞎說什麼大實話。

　她抿唇看他：“沈先生可能想多了。”

　沈靳沉默看了她一會兒，手掌卻是伸向了她，意思很明顯，他想借她的畫冊。

　人明明沒有說話，但眼神裡的壓迫感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