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顧念舊情

　　１

　　在盧．薩芬離開世界的同一時刻，他站在豪斯宅邸的前院，渾身濕透。方才的經歷令他打著寒顫。他的時間所剩不多，但此時這是全世界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穿過前門，皮鞋在磁磚上吱吱響。起居室的爐火嗶啵作聲，聖誕樹下的地板堆滿禮物，禮物上打著漂亮的蝴蝶結。目前，露西和小布丁是這一家子僅有的小孩，因此家族傳統判定他父母、昆廷和愛麗珊德拉、今年再加上剛分居的瑪西雅，要在他家過夜。他們看露西在聖誕早晨做何反應的喜樂太強烈，不能回絕他們。他無法想像不與他們共度今夜，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為他的心帶來更多喜樂。他來到飯廳，希望他們看得到他，希望小加最後的神奇禮物現在不會讓他失望。

　　「盧。」茹絲從餐桌抬頭，第一個看到他。她連忙跳起來，衝向他。「盧，親愛的，你還好嗎？你出了什麼事啊？」

　　他母親匆匆去幫他拿浴巾。

　　「我沒事。」他吸吸鼻子，雙手捧著她的臉，視線不離開她。「現在我沒事了。我本來在打電話。」他低語。「妳沒有接。」

　　「小布丁又把電話藏起來了。」她殷切地端詳他。「你喝醉啦？」她低聲問。

　　「沒有。」他哈哈笑。「我戀愛了。」他低喃，然後扯開嗓門，讓全家都聽得到。「我愛上我的漂亮老婆。」他複述。他深深吻著她的唇，吸進她秀髮的味道，親吻她的粉頸，親吻落在她臉上每個部位，不在乎會被誰看到。「對不起。」他向她呢喃，話語簡直吐不出口，淚水撲簌簌流下。

　　「什麼對不起？怎麼了？」

　　「很抱歉我沒有善待妳。對不起我以前是那個德性。我愛妳。我沒有傷妳心的意思。」

　　茹絲熱淚盈眶。「噢，我知道，老公，你跟我說過了，我明白。」

　　「我剛發現，當我不在茹絲（Ｒｕｔｈ）身邊，我就變得冷酷無情（ｒｕｔｈｌｅｓｓ）。」他微笑著，他母親已帶回一條浴巾，正噙著淚笑著鼓掌，再握住她先生在桌面的手。

　　「我要和大家說，」他放開茹絲的人，但不願鬆開她的手。「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深深抱歉。」

　　「我們知道的，盧。」昆廷笑著，聲音流露出濃烈的情感。「那些全是往日雲煙了。好嗎？別擔心了，坐下來吃晚飯，我們不在乎過去怎樣。」

　　盧望著雙親，他們含笑點頭。他父親眼中噙著淚，點頭強調已經盡釋前嫌。妹妹瑪西雅拚命眨掉淚水，擺弄著桌上的銀器。

　　他們擦乾他，他們愛護他，他們親吻他，他們餵飽他，但他不肯多吃。他一一向家人說他好愛他們，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們笑著叫他停。他上樓更衣，因他母親堅持他會感染肺炎。在樓上時，他聽到小布丁在啼哭，即刻出了臥房，趕去兒子房間。

　　房裡暗暗的，只點了一盞夜燈。他看到小布丁清醒得很，靠著嬰兒床的欄杆站著，像被睡眠大軍囚禁的清醒犯人。盧打開電燈，走進去。起初小布丁憤慨地打量他。

　　「好啦，小傢伙。」盧溫柔地說。「你不睡覺在幹嘛？」

　　小布丁只發出一小聲哀哼。

　　「哎呀，來。」盧俯身從圍欄裡舉起他，牢牢抱在懷裡安撫。有生以來第一次，小布丁沒在父親走近時發出足以震垮房子的吼叫。他展開笑靨，一隻指頭指著盧的眼睛、鼻子，然後是嘴巴，他想抓父親的牙齒。

　　盧笑出來。「嘿，我的牙齒不能給你。不過你很快就會有自己的牙齒。」他親吻小布丁的臉頰。「等你變成大男生，會有各種的身體變化喔。」他看著兒子，悲傷油然而生，他會錯過那一切。「你會幫我照顧媽咪吧。」他低喃，聲音在打顫。

　　小布丁笑嘻嘻，情緒忽然高亢，從唇間吹起口水泡泡。

　　盧的淚水在小布丁的笑聲中迅速消失無蹤。他舉起兒子，將小布丁的肚皮放在他頭上開始搔他癢，小布丁笑得如此痛快，令盧忍俊不禁。

　　盧從眼角看到露西在門口看他們。

　　「好了，小布丁。」他大聲說：「你跟我去露西房間，跳到她床上叫醒她，你意下如何？」

　　「不用啦，爸爸！」露西笑著，突然進來。「我起來了！」

　　「噢，妳也醒了！你們兩個是幫忙聖誕老公公的小精靈嗎？」

　　「不是。」露西笑著，小布丁也在笑。

　　「那麼妳最好趕快睡覺，不然聖誕老公公看到妳醒著，不會進來我們家。」

　　「要是他看到你呢？」她問。

　　「他會加碼留下更多禮物。」他漾著笑。

　　她皺起鼻子。「小布丁有便便的味道。我去叫媽咪。」

　　「不用了，我來就好。」他看著小布丁，他回望爸爸，露出笑臉。

　　露西瞪著他，活像他瘋了。

　　「別那樣看我。」他笑道。「換尿布能有多難？好了，兄弟，你要賞臉一點。」他緊張地對小布丁笑。小布丁攤開手，嬉耍地打了父親的臉一下，露西笑聲如雷。

　　盧將小布丁放在地上，以免他扭來扭去，將茹絲鋪在枱子上的防水墊弄掉。

　　「媽咪在那上面幫他換。」

　　「但爸爸不是。」他說，一邊試圖搞清楚怎樣解開嬰兒裝。

　　「釦子在底下。」露西坐在他旁邊。

　　「噢，謝啦。」他解開鈕釦，將衣服往上捲，完全淨空屁屁部位的衣物。他撕開新尿布，慢慢攤開，拿在手上翻來覆去，想要判定怎樣穿戴。

　　「哎呀，好噁！」露西往後閃，捏住鼻子。「小豬豬圖案穿在前面。」她鼻子不通地說。

　　盧加快手腳，設法解決手上的任務，露西捧腹大笑，用誇張的大動作搧動空氣。小布丁對父親的龜速進度喪失耐心，蹬著兩條腿踢起來，逼得盧節節退開。小布丁跪在地上，屁屁對著盧的臉，盧爬到他旁邊，拿著嬰兒濕巾靠近他臀部，活像用雞毛撢子進攻。輕擦無濟於事，他得直搗黃龍。他屏住呼吸，對準目標出擊。小布丁暫且安分下來，玩著一顆吸引住他目光的球。露西將各種用品遞給盧。

　　「再來要幫他擦那個乳液。」

　　「謝謝。妳會永遠照顧小布丁，對嗎，露西？」

　　她嚴肅地點頭。

　　「妳也會照顧媽咪嗎？」

　　「對！」她對空揮拳。

　　「小布丁和媽咪也會照顧妳。」他說，總算抓住小布丁的胖腿，從嬰兒床底下拉出他，拖過地毯，小布丁尖叫得像豬。

　　「我們統統會照顧爸爸！」她歡呼起來，滿室起舞。

　　「不用擔心爸爸，」他靜靜地說，想著尿布應該怎麼包。最後，他抓到要領，快迅扣好小布丁衣服的鈕釦。「今天晚上我們讓他不穿睡衣睡覺吧。」他努力裝出自信的口吻。

　　「媽咪會關掉電燈，他就會想睡覺。」露西小聲說。

　　「這樣啊，好，就這麼辦。」盧小聲說，關掉燈，只剩維尼熊夜燈的燈光在天花板不斷旋轉。

　　小布丁發出一些咭咭咕咕、噴濺、無意義的聲音，眼睛看著燈光。

　　盧在幽暗中蹲下，將露西拉向自己，抱著小女兒坐在地毯上，看著超級無腦的維尼熊在天花板上追逐蜂蜜罐。現在是給她最後叮嚀的機會。

　　「妳知道不管爸爸在哪裡，不管妳生活上發生什麼事，不管妳難過還是高興，寂寞還是迷失，記住我永遠挺妳。就算妳看不到我，要知道我就在這裡，」他碰碰她的頭，「還有這裡，」他碰觸她的心。「我永遠都會看著妳，我永遠以妳為榮，以妳做的每一件事為榮，也許妳有時會想，不知道我都怎麼看妳的，那妳就記著現在這一刻，記住我說我愛妳，寶貝。爸爸愛妳，好嗎？」

　　「好，爸爸，」她哀愁地說，「那我不乖的時候呢？你會在我調皮搗蛋的時候愛我嗎？」

　　「妳不乖的時候，」他思忖一下，「記住爸爸會在某個地方，永遠希望妳拿出最棒的一面。」

　　「你會在哪裡？」

　　「如果不在這裡，就在別的地方。」

　　「在哪裡？」

　　「是祕密。」他低語，強自忍住淚水。

　　「一個祕密的地方。」她也細聲回答，溫暖甜蜜的氣息吹到他臉上。

　　「對。」他緊緊摟著她，努力不讓哭聲衝出嘴唇，但他的熱淚如雨下。

　　在樓下飯廳，一屋子人無不垂淚，他們都從嬰兒監聽器聽到小布丁嬰兒房裡的對話。薩芬全家人掉下喜悅的眼淚，因為一個兒子、一個兄弟、一個丈夫終於回到他們身邊。

　　那一夜，盧．薩芬和太太做愛，事後將她抱在懷裡，摩挲著她絲緞般的秀髮，直到他意識昏然，即使在這時候，他的指尖依然循著她臉部的凹凸線條畫過：她稍微朝天的鼻子、她高聳的顴骨、她下巴的尖端、她的下顎，一路到她的髮際線，宛如他是第一次見到她的盲人。

　　「我會永遠愛妳。」他向她低喃，她淺淺笑著，前腿已踏進了夢境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