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一切始於一隻老鼠

　　在週末賽船與溜冰後的星期一，盧．薩芬飄飄然地走上公司的走廊，到桌子更大、採光更佳的那間辦公室。那是聖誕前夕，公司幾乎變成空城，只有小貓兩三隻幽幽來去，他們穿著休閒服，拍拍盧的背、用力握手恭喜他。他成功了。在他背後，小加幫忙搬移一箱檔案。由於是聖誕前夕，只剩這一天可以為聖誕節做準備。茹絲想要他陪她和孩子們進城走一走，浸淫在過節的氣氛裡，但他知道最好趁早展開新職務，如此，新年回到公司便不必浪費時間適應。不論是不是聖誕夜，他打算先來熟悉工作。

　　他和小加走向更寬敞明亮的辦公室，當他們開門進入，感覺彷彿天使在歌唱，晨曦從門口映出一條光明小徑到辦公桌，落在他新的大皮椅上，閃亮的反光像個幽靈。他成功了。儘管他可以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卻即將再度深呼吸面對眼前的新挑戰。無論有何成就，必須再接再厲、更上層樓的感覺卻沒有止境。對他來說，生命像一道沒有盡頭的階梯，尾端隱沒在雲層間，梯子搖搖晃晃，隨時會傾覆讓他跌落地上。現在他不能往下看，否則會呆在原地。目光只能向上，往上看，往上爬。

　　小加將箱子放在盧指定的位置，吹著口哨環顧四周。

　　「這裡真不賴，盧。」

　　「是啊，確實。」盧咧嘴笑著，看看四周。

　　「很暖和。」小加又說，雙手插在口袋，信步走動。

　　盧皺起眉頭。「暖和……不是我會用在這間辦公室的形容詞。」他攤開雙手，指出辦公室的遼闊。「這是大到嚇死人的辦公室。」他綻出笑容，有點暈眩。疲憊而激動，得意中摻雜一點恐懼，他試圖嚥下所有的滋味。

　　「現在你究竟是什麼職位？」小加問。

　　「我是業務總監，這表示現在我有資格向某些小癟三發號施令。」

　　「像你這種小癟三嗎？」

　　盧的頭霍然轉向小加，像搜尋到信號的雷達。

　　「我是指，不過就是幾天前，你還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小癟三……算了。」小加沒再說下去，「克里夫的心情怎樣？」

　　「什麼心情？」

　　「失業的心情。」

　　「哦。」盧抬起頭，聳了聳肩。「不知道，我沒告訴他。」

　　小加保持沉默。

　　「我想，他的狀況還沒好到可以和人聊天。」盧補上一句，覺得有必要解釋。

　　「他已經開始接見訪客了。」小加告訴他。

　　「你從哪兒聽說的？」

　　「我就是知道。你應該去看他，他可能會有一些不錯的忠告給你，你可以從他身上學到東西。」

　　盧噗哧笑了。

　　小加沒有眨眼，默默站著注視他，盧尷尬地清清喉嚨。

　　「今天是聖誕夜，盧，你在做什麼？」小加的口氣很溫和。

　　「我在做什麼？什麼意思？」盧疑惑地抬起雙手。「我看來像在做什麼？我來上班啊。」

　　「除了警衛，大樓裡只剩你一個人，你都沒注意到嗎？大家都在外面。」小加指著繁忙的城市。

　　「是是是，但在外面的人都不像我是大忙人。」盧幼稚地說。「你自己不是一樣待在這裡？」

　　「我不算。」

　　「噢，好棒的答案。那我也不算。」

　　「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知道，有個史上最成功的商人，某個叫華德．迪士尼的人，我相信你聽說過他，他這裡、那裡都有公司。」小加臉上掛著笑。「他說『人絕對不應該為了工作而忽略家人。』」

　　他們之間的沉默漫長而尷尬，盧一再咬牙又鬆開，試圖決定應該叫小加離開，或是動手把小加丟出去。

　　「話說回來，」小加笑道，「他也說過『一切始於一隻老鼠』。」小加微笑道。

　　「好吧，我最好開始工作了。小加，祝你聖誕快樂。」盧努力控制語氣，就算裝不出快樂的語調，好歹不要一副想勒死小加的模樣。

　　「謝謝你，盧，也祝你聖誕快樂無比。恭喜你得到這間溫暖又大得要死的辦公室。」

　　聞言，盧忍俊不禁，門關上後，他第一次在新辦公室裡獨處。他走到辦公桌，手指撫過有著豬皮桌面的胡桃木邊緣。桌上只有一台大電腦、一個鍵盤和一個滑鼠。

　　他坐在皮椅上轉向窗戶，望著腳下的城市準備歡慶佳節。一部分的他覺得受到外界的吸引，卻被困在窗戶裡，窗戶向他展示大千世界，卻不肯讓他親炙。他常覺得自己彷彿困在一顆超大的雪花球中，責任與失敗在他周遭灑落。他坐在那張椅子和那張桌子前一個多小時，純粹在思考。想著克里夫，想著過去幾星期的點點滴滴，還有最美好的一天，那天不過是兩天前的事。大事小事都想了一回，淡淡的驚惶開始在他心裡擾動，於是他轉動椅子，面向辦公室，面向一切。

　　他凝視鍵盤，深深凝視。視線隨著鍵盤細細的白色連接線移到滑鼠。他忖度著克里夫的狀況，忖度著自己曾經看到他躲在這張辦公桌底下，緊緊抱著同一組鍵盤，揮舞同一隻滑鼠來砸他，圓睜的眼睛流露出驚駭與煩亂。

　　為了向克里夫致敬──盧發現在克里夫失去工作期間，自己始終沒有向他致敬過──他踢掉皮鞋，拔掉鍵盤與電腦螢幕的連接頭，將皮椅往後推開。他四肢著地，爬進桌下，將鍵盤牢牢抱在胸前。他看著連接地板和天花板的落地窗，望著匆匆運轉的城市，他坐在那裡一小時，全心思考。

　　牆上時鐘在靜寂中響亮地滴答響。辦公室平日的忙碌擾攘不復存在。電話沒響，影印機沒運轉，電腦沒有低鳴，沒有人聲，沒有經過的腳步聲。看時鐘前，他根本沒聽見秒針的聲音，但現在滴答聲似乎在他聽到後變得愈來愈大聲。盧看看鍵盤，看看滑鼠，他渾身一震，覺得今年這隻滑鼠第二度砸到他頭上，而他卻是第一次接收到克里夫的訊息。他終於懂了。無論克里夫畏懼被什麼東西逮到，盧打死不想被相同的東西追著跑。

　　他從桌下爬出，將腳塞進亮晶晶的黑皮鞋，走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