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言為定

　　盧與布倫南先生在商討科克郡工地那些「幸虧不罕見但仍是個問題」的蛞蝓，討論即將結束時，愛莉森一臉著急地來到他辦公室門口，要給小加的衣服仍然披掛在她的手臂上。

　　「不好意思，貝利，我們暫時討論到這裡。」盧匆匆地說，「我得告辭了，現在我應該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兩個都在城市的另一端，你曉得塞車有多嚴重。」就這樣，他綻出貼了美齒貼片的潔白笑容，堅定而溫暖地和布倫南先生握手，就這樣，布倫南先生走到電梯，下降到一樓，冬季大衣披在一隻手臂上，文件塞進公事包，夾在另一手的腋下。當然，同時這也是一場愉快的會商。

　　「他不幹嗎？」盧問愛莉森。

　　「誰？」

　　「小加？他不想要工作嗎？」

　　「那裡沒人。」她表情困惑。「我站在接待櫃台叫了又叫，不斷嚷著他的名字──老天，實在好窘──可是沒人過來。盧，你在開我玩笑嗎？不敢相信在你硬要我帶那個羅馬尼亞玫瑰小販到艾佛烈的辦公室之後，我又被你擺了一道。」

　　「不是開玩笑。」他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到窗前。

　　「可是那裡沒人。」她憤憤地說。

　　他朝窗下望，小加仍在原位。輕雨飄落，初時細細灑到窗上，旋即轉為冰雹，發出叩叩叩的響聲。小加更縮進門口，腿湊向胸前，離開濕濕的地面；他將上衣的帽兜戴到頭上，將繫繩緊緊拉起，從高高的十三樓看下去，感覺那繫繩與盧的心弦是相連的。

　　「那不是人嗎？」他指著窗外。

　　愛莉森瞇起眼睛，鼻尖湊向玻璃。「是啊，但──」

　　他攫走她手臂上的衣服。「我自己去。」他說。

　　※※※

　　盧踏出大廳的旋轉門，冷冽的空氣立刻鞭笞他的臉龐。勁風颳得他一時之間呼吸困難，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就像冰塊。小加怔怔地望著行人的鞋，心思集中在別的事物上，無疑是試圖在忽略周遭惡劣的天氣。在他心裡，他在其他地方，就是不在此地。他在沙灘上，暖洋洋的，沙子柔細得像天鵝絨，面前的利非河搖身一變成為無垠的大海。置身在這片世界時，他感受到一個以他現在的處境不該有的喜樂。

　　然而，他的面孔並未反映出那份喜樂。清晨的滿足神態不再，追隨盧的皮鞋從旋轉門一路到他毯子前的藍眼變冷，不再是清晨溫暖的兩池瞳眸。

　　小加看著鞋，幻想那雙腳屬於一個當地人，這人在他目前懶洋洋躺著的沙灘工作。這人走上前，手臂沒靠在身體上，而是像大燭台的分支一樣高舉著托盤，努力不打翻托盤中央的雞尾酒。小加這杯雞尾酒已經點了許久，但不和他計較這小小的延誤，畢竟天氣比平常炎熱，沙灘上滿是泛著椰香的閃亮軀體，因此他會原諒這個當地人的弱點。悶熱的空氣使所有人都變得溫吞，穿著人字拖鞋的腳陷進沙中，每一步都揚起沙粒，那雙腳愈來愈靠近他，沙粒變成嘩啦的雨滴，人字拖鞋變成一雙熟悉的亮晶晶皮鞋。小加抬頭，希望見到一個托盤，盤上有一杯盛滿水果的五彩雞尾酒和小雨傘，結果看到的是盧手臂上披放著一堆衣物，小加好一會兒才重新適應取代他熱帶天堂的寒意、車流聲及忙碌擾攘的景象。

　　盧的外貌也已和清晨時不同。頭髮失去了卡萊．葛倫【註】的光澤，向後梳的髮型添了凌亂，小小的白色冰珠從天而降，掉到他昂貴的西裝肩部便定住不動地慢慢融解，看來宛如頭皮屑。冰珠融化後，在布料上留下深色水漬。他不習慣吹風，通常放鬆的肩膀高高拱起，努力為耳朵抵禦寒意。他沒披上喀什米爾大衣，身體發著抖，像一隻剛剛剪毛的綿羊一樣，膝關節顯得格外突出，赤裸裸地佇立著。

　　【譯註】卡萊．葛倫，一九〇四─一九八九，演員，曾主演「金玉盟」、「美人計」等。

　　「你要工作嗎？」盧自信昂揚地問，聲音卻又輕又弱，因為半數的音量被風帶走，颳送到人行道上不遠處的陌生人那兒了。

　　小加只是笑。「你確定嗎？」

　　盧一邊覺得這回應好奇怪，一邊點頭。他並不期待小加給他擁抱和親吻，但小加簡直像料定他會給他工作似的，這他可不喜歡。他比較習慣聽到對方絮絮叨叨地道謝，說我欠你一份人情之類的，但這些反應小加一概沒有。他綻出沉穩的笑容，掀開蓋在身上的毯子，起身完全站直，給盧一個堅定、表達謝意的握手。儘管氣溫很低，小加的手卻出奇的溫暖。小加沒聽到盧多說一句話，彷彿他們已經握手敲定一樁盧不復記憶的協議。

　　兩人站立時的身高同等，藍眸互視，小加上衣的帽兜像個僧侶一樣拉得低低的，眼睛從底下露出來，直勾勾地望進盧的眼睛，熾烈的目光令盧不禁眨了眨眼，移開視線。就在眨眼那一刻，狐疑冒上盧的心頭，畢竟原本單純的善念已成為現實，疑慮像個沒有訂房卻跑來旅館大廳的執拗顧客般長驅而入，盧杵在那裡不知所措。這份疑慮該如何處置？要擱在心裡，還是摒棄在外？他有千百個疑問想問小加，許多他或許該問的事，但在那當下，他只想得到一個問題。

　　「我能信任你嗎？」盧問道。

　　他希望小加能夠讓他信服，他才好安下心，卻沒料到小加會這樣回應他。

　　小加幾乎眨也不眨地說：「性命相託都行。」

　　給這位先生和他的諾言總統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