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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第5章
五 十三樓

  「上樓嗎?」

  在擠得水泄不通的電梯內的人一致哼聲點頭,回應在二樓電梯門外詢問的男士,這人滿懷希望地看著電梯內的瞌睡臉。唯獨盧沒有理睬他,盧專注地研究那人的鞋,那雙鞋跨過狹窄的間隙,越過底下冰冷的黑暗深淵,進入封閉的空間,褐色拷花皮鞋挪移一百八十度,轉向前方。盧尋覓著紅鞋底和黑鞋。艾佛烈提早進公司,與黑鞋午餐;黑鞋與紅鞋底一同離開公司。若能找出紅鞋底的主人,盧就知道她和誰共事,如此便能知道艾佛烈與誰密會。在盧看來,這比直接問艾佛烈牢靠得多,可見艾佛烈的為人多麼不老實。他一邊這樣想,一邊分享只有電梯陌生人才會有的尷尬靜默。

  「你到幾樓?」電梯角落冒出低沉的嗓子問,全然看不見人影,可能已被擠扁。而此人身為唯一一個按得到電梯鈕的乘客,不得不承擔代按停靠樓層鈕的責任。

  「十三樓,謝謝。」初來乍到的人說。

  電梯裡響起幾聲嘆息,一人嘖了一聲。

  「沒有十三樓。」無影男回答。

  電梯門關閉,迅速上升。

  「你最好趕快弄清楚。」無影男催促他。

  「呃……」那人在公事包裡翻找行事曆。

  「你不是去十二樓,就是十四樓。」低沉嗓子說。「沒有十三樓。」

  「他要去的一定是十四樓。」另一人出聲。「十四樓嚴格說來就是十三樓。」

  「要我按十四樓嗎?」詢問的語氣添了點慍怒。

  「唔……」那人持續摸索行事曆。

  盧沒辦法靜心聆聽平日安靜電梯裡的不尋常對話,因為他正忙著研究周遭的鞋。許多黑鞋。有的有花紋,有的磨損,有的擦亮,有的沒鞋帶,有的未繫鞋帶。沒有醒目的紅底鞋。他注意到四周的腳開始抽動,重心左右挪移。一雙鞋稍微動了動,拉開和他的距離。電梯鈴響,他的頭陡然抬起。

  「往上嗎?」年輕小姐問。

  這回男士們比較樂於助人,一片回答「對」的聲音。

  她來到盧前方,他打量她的鞋,眾男士則盯著她身體的其他部位。那凝重的靜默氛圍,只有女人在全是男士的電梯裡才感受得到。電梯再度向上,六樓……七樓……八樓……

  好不容易,褐色拷花皮鞋男從公事包抽出手,手上空空如也,以敗陣的口吻宣告:「我要去派特森營建公司。」

  盧怒火中燒,納悶別人為何搞不清樓層。提議別在電梯面板使用「十三」這數字的人就是他,但十三樓當然存在。在到達十四樓之前,並沒有一個空無一物的空間;十四樓並非盤旋在隱形磚頭上方。十四樓就是十三樓,他的辦公室在十三樓,但人稱十四樓。他壓根兒想不透為何大家都不明白這道理,對他來說那可是昭然若揭。他在十四樓出了電梯,腳步陷進軟綿綿的長毛絨地毯。

  「早安,薩芬先生。」他的祕書向他打招呼,但沒抬頭,只顧著看文件。

  他停在她桌前,不解地看著她。「愛莉森,麻煩妳跟平常一樣叫我盧。」

  「沒問題,薩芬先生。」她匆匆地說,不肯迎視他。

  愛莉森走動時,盧努力偷瞄她的鞋底;她回到座位時,他仍然杵在她桌前。她坐下時,依然不願直視他的眼睛,隨即開始打字。盧竭力不引人注目地彎下腰繫鞋帶,朝著桌底的空隙窺看。

  她皺起眉,交叉修長的雙腿。「薩芬先生,一切都沒事吧?」

  「叫我盧。」他重說一遍,仍舊莫名其妙。

  「不要。」她非常陰鬱地說,同時別開眼,俐落地拿起自己辦公桌上的行事曆。「我是不是該報告一遍你今天的行程?」她站著,然後繞到辦公桌後。

  貼身細緻的絲質上衣,合身的窄裙,他瀏覽過她的身體,視線才來到她的鞋。

  「妳鞋子有多高?」

  「幹嘛?」

  「是一百二十公釐嗎?」

  「完全沒概念。哪有人用公釐計算鞋跟高度的?」

  「我也不曉得。有人會,小加就是啊。」他露出微笑,跟著她走向他的辦公室,試圖一窺她的鞋底。

  「小加又是誰?」她嘀咕著。

  「小加是個遊民。」他笑道。

  她轉身想要提問,卻逮到他歪著頭打量她。「你看我的眼神,跟你看牆壁上這些畫一模一樣。」她機敏地說。

  現代印象派。向來不符合他的喜好。一整天工作下來,他不時會駐足,瞪視覆蓋辦公室走廊牆面的那一團團無意義的圖案。潑灑的色塊與線條刮繪到畫布上,有人認為是了不起的傑作,但即使上下顛倒或前後相反地掛上去,照樣沒人看得出個名堂。他也會忖度公司耗費在購畫的金額,然後和家裡冰箱門上的那些圖畫作比較──那些是他女兒露西的居家藝術創作。就在他搖頭晃腦地看那些畫時,一如他現在盯著愛莉森的模樣,他知道某處必然有個幼稚園老師,口袋塞滿幾百萬歐元,而四歲的小朋友們沾了滿手顏料,專心到露出舌頭,畫畫酬勞只有撈到臉頰上像鬍鬚的污痕,也不能按比例抽成。

  「妳的鞋底是紅色的嗎?」他問愛莉森,走向他那張住得下四口之家的偌大皮椅。

  「怎麼,我踩到髒東西嗎?」她金雞獨立,微微蹦著努力保持平衡,檢查著鞋底,這看在盧眼中,就像一條奮力追逐尾巴的小狗。

  「算了。」他疲憊地坐到自己的桌前。

  她狐疑地看他,再將注意力拉回行事曆。「八點三十分,你要和安胡斯.歐蘇利罕電話會議,你的愛爾蘭話必須練到很流利,才能買到位於康尼馬拉的那塊地。不過,為了你好,我安排這場會議使用Béarla【註】……」她假笑著,以馬兒仰首的姿勢甩頭,讓挑染的頭髮不再垂到臉上。「八點四十五分,你要和貝利.布倫南見面,討論他們在科克郡的工地發現的蛞蝓──」

  【譯註】愛爾蘭語,意指英語。

  「拜託不要是稀有品種。」他嘆了口氣。

  「嗯,這很難說,先生,牠們說不定是你的親戚呢。你在科克郡有親戚吧?」她仍然不看他。「九點三十分──」

  「慢著。」雖然明知辦公室裡只有他和愛莉森,盧仍左右瞄瞄,彷彿在尋找援兵。「妳幹嘛叫我先生?妳今天哪根筋不對勁?」

  她別開視線,嘟噥著說了一句,盧覺得聽來像:「最好是你神經都不會搭錯線啦。」

  「妳說什麼?」但他沒有等待答案,「今天要忙的事夠多了,我不想聽妳在旁邊挖苦我,謝謝。還有,從幾時開始,每日行程變成早上的公告事項了?」

  「我以為,如果讓你親耳聽聽工作排得多滿,也許你會吩咐我,以後幫你少安排一些事情。」

  「妳想減輕工作量嗎?愛莉森,這就是妳鬧彆扭的原因?」

  「不是。」她臉上泛出紅暈。「根本不是。我只是覺得你稍微改變一下工作模式也不錯,不要再瘋狂地衝衝衝,減少客戶,給他們每個人多點時間,客戶也會開心的。」

  「是喔,那我和傑利.麥奎爾【註】從此將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愛莉森,妳才剛進公司,所以我不跟妳計較,但我就是喜歡這樣辦事,行嗎?我喜歡忙碌,我不需要兩小時的午休,也不用在廚房桌子旁陪小孩做功課。」他瞇起眼。「妳提到客戶的滿意度,有人跟妳抱怨過我嗎?」

  【譯註】出自電影「征服情海」,傑利.麥奎爾是當紅的運動經紀人,因決定靠工作減量提升服務品質,而慘遭公司開除。

  「你母親。你太太。」她咬牙切齒地說。「你哥,你妹,你女兒。」

  「我女兒才五歲。」

  「上星期四她愛爾蘭舞蹈課下課,你忘記去接她,她打過電話來問。」

  「那不算。」他翻個白眼。「我的五歲女兒不會害公司損失幾千幾百萬歐元,對吧?」又一次,他沒有等待答案,繼續往下說:「有哪個和我不同姓的人向妳投訴過嗎?」

  愛莉森搜遍腦海。「你妹妹辦分居後,改回娘家姓沒?」

  他怒目相視。

  「好吧,沒有,先生。」

  「妳怎麼一直叫我先生?」

  「我只是覺得,」她漲紅臉,「既然你當我是陌生人,我就對你比照辦理。」

  「我哪裡把妳當成陌生人了?」

  她別開視線。

  他降低音量。「愛莉森,這是公司,妳要我怎樣?在公事討論到一半的時候,跟妳說我多想讓妳爽死嗎?」

  「你沒有讓我爽死過,我們只接過吻。」

  「沒差啦。」他輕蔑地擺擺手。「妳鬧什麼彆扭?」

  她沒應聲,但臉色像著火。「艾佛烈可能跟我提過一些事。」

  盧一聽,心臟做了件從未有過、不尋常的事──某種跳動不規則的心悸。「他說了什麼?」

  她別開眼,玩弄紙角。「這個嘛,他提到你上星期錯過開會──」

  「別打迷糊仗,請把話說清楚。」

  她寒毛倒豎。「好。嗯……這個……上星期跟歐蘇利文先生的會議結束後,他……我是說艾佛烈──」她嚥口口水,「建議我對你強勢一點。他知道我還不熟悉這份工作,他給我的忠告是,不可以再縱容你錯過重要的會議。」

  盧氣得血液沸騰,思緒狂飆,也感到空前的困惑。盧終生都在奔波趕場,錯過一樁事的後半段,只為了趕上另一件事的後半段。日復一日,天天如此,他總覺得追追趕趕才能先馳得點,這是漫長、艱辛且累人的事。他犧牲重大,才有今天;他熱愛工作,完完全全、絕絕對對是專業人士,鞠躬盡瘁地做到面面俱到,所以被人教訓在請假的早晨錯過一場沒有事先安排的會議,令他憤怒。惹出這場風波的人是他的家人,也令他憤怒。

  倘若他是為另一場會議犧牲了那場會議,他心裡會舒坦些,他突然遷怒到母親身上。錯過會議的那天早上,他就是去接做完髖骨更換手術的母親出院。他很氣妻子說服他親自去接媽媽,原本他提議叫車去接就好,太太卻爆跳如雷;他氣妹妹瑪西雅和哥哥昆廷沒有代勞。他是大忙人,難得這麼一次將家人排在工作前面就付出了代價。他站起來,在窗前踱方步,緊咬著嘴唇,憤慨得想抓起電話打給全家人,告訴他們:「看到沒?看到了吧!所以我才沒辦法隨時守在你們身邊,懂了吧?瞧瞧你們幹的好事!」

  「妳沒告訴他,我去接我媽出院嗎?」他說得沉靜,因為他討厭講這種話。他討厭聽見自己說出他厭惡同事使用的字眼,討厭這些藉口將私生活帶進辦公室。對他而言,這不專業。你要嘛達成使命,要嘛沒有。

  「哦,沒有。因為那是我上班的第一個星期,派特森先生也和他在一起,我不曉得你會希望我怎麼跟人說──」

  「派特森先生跟他一道?」盧的眼珠瞪大到差點蹦出來。

  她上下點著頭,眼睛圓睜,像脖子裝彈簧的那種玩具。

  「我知道了。」他的心跳速度和緩下來,瞭解了發生什麼事──他的好朋友艾佛烈在耍伎倆,那些盧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倖免的伎倆。艾佛烈永遠沒辦法規規矩矩地度過每一天,他從怪異的角度看事情,也從不尋常的觀點切入對話,一碰到事情,總是試圖找出最佳的脫身方式。

  盧的目光在桌面搜尋。「今天沒信嗎?」

  「在十二樓。因為電梯沒十三樓,實習生跑錯樓層了。」

  「十三樓沒有消失!我們就在十三樓!大家今天是怎麼搞的?」

  「我們在十四樓,沒有十三樓是嚴重的設計瑕疵。」

  「這不是設計瑕疵。」他自我辯解。「有些世上最偉大的建築也沒十三樓。」

  「或屋頂。」

  「什麼?」

  「羅馬競技場沒有屋頂。」

  「嗄?」他又怒喝,腦筋開始糊塗了。「叫實習的小子以後走樓梯,邊爬邊算幾樓,就不會因為電梯跳了一號搞錯樓層。對了,怎麼會叫實習生送信?」

  「哈利說他們欠人。」

  「人手不足?走進電梯把我該死的郵件送上來只需要一個人。他們怎麼會缺人?」他的嗓音高了幾個八度。「一隻猴子就能做他的工作。路上還有一堆人擠破頭想到這樣的公司……」

  「怎樣的公司?」愛莉森問,但她是對著盧的後腦勺發問,因為他轉了身,正望著落地窗底下的人行道,愛莉森看到玻璃映射出他奇異的表情。

  她緩步離開,幾個星期來第一次對他們的風流韻事稍微鬆一口氣,雖然他們在黑暗中探索彼此的身體,卻沒有更進一步,或許她看錯了他,或許他這人有毛病。她是公司的新人,還沒摸透他的底。對於他,愛莉森只知道他令自己想到《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白兔,似乎永遠趕不上、追不到、來不及應付一個非常重要的大日子,卻又能在千鈞一髮之際去赴所有的約。他碰到誰都和藹友善,工作表現傑出;一表人才,魅力十足,駕駛保時捷──這些是她最在乎的條件。當然囉,在上星期與盧那一番溫存後,當她與盧的太太在電話中交談時,她感到些許的歉疚,但罪惡感旋即消失,因依愛莉森之見,反正他老婆對自己老公的不忠毫不知情。再說,人人都有弱點,倘若一個男人的罩門恰巧是她,他就該被原諒。

  「艾佛烈穿什麼鞋?」盧在她關門的前一刻問道。

  她走回辦公室裡。「哪個艾佛烈?」

  「姓柏克萊那個。」

  「不知道。」她臉色潮紅。「問這做什麼?」

  「買聖誕禮物。」

  「鞋子?你要送艾佛烈鞋子?但我已經替大家訂了布朗.湯馬斯精品百貨的禮盒,這是你交代的。」

  「反正妳幫我查出來就對了,但要不動聲色,隨口問一聲就好。我想給他驚喜。」

  她狐疑地瞇起眼睛。「沒問題。」

  「對了,還有會計部新來的小姐,她叫什麼來著……珊德拉?莎拉?」

  「是狄德麗。」

  「也查查她的鞋,讓我知道她的鞋是不是紅底的。」

  「不是。她的鞋是在Top Shop鞋店買的。黑色的高統靴,仿麂皮,有浮水印。我去年買過一雙,當時是流行鞋款。」說完,她就走了。

  盧嘆息,癱坐到超大的皮椅上,手指揉搓著鼻梁,希望止住蠢蠢欲動的偏頭痛。也許他快生病了。他早上浪費十五分鐘和一個街友聊天,這完全不像他,但他情不自禁想要駐足。那年輕人散發著一股氣質,令他不得不停下,將自己的咖啡給他。

  盧沒辦法將心思定在公事上,又一次轉頭看著底下的市景。大陣仗的聖誕布置妝點著碼頭與橋樑,巨大的槲寄生與鐘左右搖曳,真是多謝有節慶的霓虹燈魔法。利非河的水位漲到最高點,洶湧流過窗前,進入都柏林灣。人行道上的人潮勇往直前地去上班,與浪潮時間相符,方向相同。他們用力踩踏路面,競走經過衣衫襤褸的瘦巴巴銅像,那些銅像是紀念在大饑荒年代被迫徒步到這些碼頭去移民的人;如今這一區的愛爾蘭人不再抱著裝了家當的小小行囊,而是一手端著星巴克咖啡,一手拎著公事包。穿著裙裝的女性穿著運動鞋走向公司,高跟鞋塞在包包裡。他們的命運截然不同,無止境的機會在等待他們。

  唯獨小加不動如山,窩在樓下,靠近大門,裹著毯子坐在地上,看著鞋子來來去去,他的選項依然遠遠不如這些步履沉重的人。儘管十三層樓下的小加在人行道上只比一個黑點略大一些,但盧看得到小加的手臂隨著啜飲咖啡的動作上下移動,讓每一口在口中停留得久一點,但此刻咖啡必然涼了。小加挑起他的好奇心,不僅因為小加天賦異稟,可像背誦數學課表一樣記住每雙進出這棟大樓的鞋,更令盧心驚的是,在那雙水晶般澄澈的藍眼珠背後的靈魂出奇地熟悉。事實上,小加讓盧想起自己。兩人年齡相仿,若是儀表整理得當,小加將很容易被誤認為盧。他看來是個品貌俱佳、和善、有能力的人。盧一樣可能淪落到坐在外面人行道上冷眼看紅塵,但他們的人生風景卻大異其趣。

  就在那一瞬間,小加抬頭仰望,彷彿察覺盧在看他。十三層樓上的盧覺得小加直視他的靈魂,目光烙印在他身上。

  盧感到不解。他參與建造這棟大樓,很清楚從玻璃帷幕外面往內看,只看得到反射的影像,這點毫無疑義。所以當小加抬頭仰望,將下巴舉向天空,用近乎行舉手禮的姿勢一手擱在額頭擋光時,根本不可能看得到他。小加只可能在看某個反射影像,盧推論或許是一隻小鳥俯衝而過,引起他的注意。對,只可能是倒影。但小加的目光如此灼烈,直上十三層樓,來到盧的辦公室窗戶,一路望進盧的眼底,令盧撇下了他嚴密的信念。他抬起手,拘謹地笑笑,回了個小小的舉手禮。他沒有等著看小加會不會回禮,便將滾輪皮椅從窗前移開,調轉方向,他脈搏加速,彷彿做了什麼不應該的事被逮個正著。

  電話響起。是愛莉森,她的口氣聽來並不高興。

  「在我進入正題之前,我要你知道,我是都柏林大學的商業碩士。」

  「了不起。」盧說。

  她清清嗓子。「好,艾佛烈穿八號的褐色懶人鞋。顯然他有十雙同款式的鞋子,因為他天天穿,所以再送一雙給他當聖誕禮物,我不認為他會不高興。我不曉得鞋子是哪個牌子,但悲哀的是,我能替你查出來。」她吸了口氣,「至於紅底的鞋子,露意絲買了一雙新的紅底鞋,上星期穿了,磨得她腳踝破皮而拿去退貨,可是紅色鞋底有磨損的痕跡,顯然是穿過了,所以店裡不肯讓她退貨。」

  「露意絲是誰?」

  「艾佛烈先生的祕書。」

  「我要妳跟她問清楚,她上星期下班時都跟誰一起離開公司。」

  「免談,這超出我的工作範圍!」

  「如果妳幫我查出來,可以提早下班。」

  「好。」

  「謝謝妳在這種壓力下,表現這麼優秀。」

  「不客氣,我可以開始聖誕採購了。」

  「別忘了我的清單。」

  因此,儘管盧所知極少,相同的異樣感覺再度湧上心頭,其他人會判定那感覺叫驚恐。小加對鞋子的事所言屬實,可見他不是盧暗中懷疑的瘋子。稍早,小加詢問盧是否需要一雙銳利的眼睛幫忙留意公司的大小事,於是盧重新思考先前的決定,拿起了電話。

  「麻煩幫我接郵件室的哈利,還有從櫃子拿一件我的備用襯衫、一條領帶和長褲到樓下,交給坐在大門外的那個人。先帶他到男士洗手間,確認他整理過儀容,再帶他去郵件室。他叫小加,哈利會等他。我要解決哈利人手短缺的小問題。」

  「什麼?」

  「小加。是加百列的暱稱,不過叫他小加。」

  「不是那個,我是說──」

  「照辦就是了。對了,愛莉森?」

  「什麼事?」

  「我真的很喜歡我們上星期的吻,我很期待以後能讓妳欲仙欲死。」

  他在電話掛斷前,聽見淡淡的笑聲從她喉嚨逸出。

  他又來了。當他說實話的過程中,他有一項近乎令人讚嘆的習性,即同時撒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藉由助人──小加,盧也在自助,行善確實是對靈魂的禮讚。儘管如此,盧知道在擬訂計畫與拯救靈魂的表相底下,還有另一套劇本,一個即將展開、截然不同的拯救計畫──他要救的是自己的小命。若更深入探究這個複雜的洋蔥人性格,他知道向外求援是出於恐懼。不單單是恐懼,假如理性思維與運氣統統出了差錯,那麼他此時此刻,輕易就會淪落到小加的處境,這份恐懼埋藏在意識深處,遠離表面,幾乎完全察覺不到,更絕對看不出。他恐懼自己的事業版圖可能出現裂痕,他一手打造的事業將出現變局,儘管他拚命不予理會,卻啃噬著他的心。恐懼在他心裡,始終都在,只是佯裝成其他情感,營造對外的假象。

  就像十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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