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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第19章
十六 夜遇流浪漢

  那天傍晚七點,其餘同仁都出了辦公大樓,被捲進外面的聖誕狂潮中,而盧.薩芬待在辦公桌前,感覺不太像意氣風發的商業人士,反而比較像阿盧修斯,那個被留校察看的小男生,那個他多年來拚命要遺棄在往日雲煙中的自己。阿盧修斯瞪著面前桌上的檔案,興奮程度如同面對一盤青菜,被那些綠色玩意兒主宰他的自由。當艾佛烈得知盧絕不可能取消或重訂視訊會議的時間,艾佛烈似乎由衷地感到失望,向盧拋出最淒慘的眼神,啟動災害控管模式,使出強效吸塵器的全部威力吸走任何陰謀陷害的蛛絲馬跡,開始鑽研處理這筆生意的最佳策略。艾佛烈一如往常地極具說服力,令盧記不起當初義憤填膺是為哪樁,納悶自己怎會將這爛攤子怪罪到他頭上。艾佛烈屢屢扭轉人家對他的看法,活像一支迴力飛鏢拖曳著闖過一堆混水,卻照樣有本事找到歸途,回到同一雙張開的手。

  外頭又黑又冷。一道道的車流遍布每座橋樑和碼頭,大家都打道回府了,聖誕狂潮正倒數中。哈利是對的,一切都太匆匆,漸漸凝聚出超乎此刻的節慶氛圍。盧的偏頭痛比早上更猛烈,惡化到左眼跟著抽痛,他感到畏光,便放低桌上的枱燈。他連思考都成問題,遑論組織完整的句子,於是他裹上喀什米爾大衣和圍巾,離開辦公室,準備就近到商店或藥房購買頭痛藥。他知道自己在鬧宿醉,但也確定自己即將生病。最近幾天他覺得超級不像自己,沒條理,缺自信,這些跡象絕對和生病脫不了關係。

  辦公室走廊幽幽暗暗,個人辦公室燈光全熄,只剩幾盞昏微的緊急照明燈亮著,以方便警衛巡邏。他按下電梯鈕,等待纜索開始將電梯從電梯井中吊起來的聲音。寂靜無聲。他又按鈕,抬頭看顯示的樓層號碼。一樓的燈亮了,但文風不動,他重新按鈕,電梯毫無反應。他又多按幾下,後來再也克制不住怒火開始用捶的。電梯壞了。常有的事。

  他離開電梯,去找消防逃生門,他的腦袋持續劇痛。三十分鐘後就要開會,時間只夠他上下十三層樓去買藥。離開熟悉的辦公室走廊後,他經過幾扇之前不曾留意過的門,察覺走廊變窄,長毛地毯也沒了。這裡沒有他辦公室那一區的厚實胡桃木門和壁板,使用的是白色油漆和硬紙板,辦公室尺寸縮減為收納室大小;這兒沒有他每天在辦公室走廊審視的畫作,只排放了影印機和傳真機。

  轉過彎後,他停下腳步,自顧自輕笑起來。小加的神速之謎終於真相大白──眼前是公務電梯,這就說得通了。電梯門大大敞開,一根慘白的日光燈管照亮了灰色的小電梯。他走進去,亮光令他眼睛發疼,還沒來得及伸手按下操作面板的按鈕,門便合攏,電梯飛快下降,速度是一般電梯的兩倍。盧又一次很滿意自己得知小加如何在眨眼間便從一地到達另一地。

  電梯持續往下,他按了一樓的鈕,但燈沒亮,他使勁連按幾次,擔憂油然而生,只能看著樓層號碼一個換一個。十二、十一、十……電梯愈降愈快。九、八、七……沒有減慢的跡象。電梯開始喀啦喀啦響,隨著吊纜加速,盧的恐懼和焦慮同步上升,能找到的鈕全按了,包括警鈴,卻是徒勞。電梯繼續按照的自己心意在電梯井中下降。

  僅剩幾樓便到一樓時,盧連忙從門口移開蹲下,在電梯角落縮成一團。他將頭埋在雙膝之間,擺出準備接受撞擊的姿勢,一邊祈求自己福大命大。

  幾秒後,電梯減速,陡然停住。電梯井中的電梯突然定住,在吊纜尾端彈跳抖動,終至完全靜止。盧睜開緊緊閉著的眼睛,看到電梯停在地下一樓。電梯活像始終正常運作似的,發出愉悅的「叮」響聲,電梯門滑開。眼前的景象令他打個寒顫,完全沒有踏出十四樓電梯後的盛大迎賓陣仗。地下室冰冷幽黑,地面是水泥的,積著厚厚的灰塵。他不想在這層樓出電梯,於是按了一樓的鈕,以便快速回到大理石和地毯的世界,回到奶油太妃糖色調與鉻合金的懷抱,但按鈕又一次拒亮,電梯沒有反應,門持續敞開。他別無選擇,只能離開電梯去找消防逃生門,走樓梯到一樓;他一踏出電梯,雙腳在地下室地板站定後,電梯門便關閉,電梯往上升。

  地下室照明欠佳。走廊盡頭一盞壞掉的日光燈明明滅滅,看得他頭痛加劇,幾度腳步不穩。周遭有機器轟隆隆地低鳴,屋頂沒有安裝天花板,電路和管線裸露在外。踩在皮鞋底下的地板冰冷堅硬,塵蟎彈跳到他亮晶晶的鞋尖上。他沿著狹窄的走道尋找逃生門,發現一條彎向右邊的走道盡頭有扇門,門板底下正流瀉出音樂,是英國藍調創作歌手克里斯.里亞的〈驅車返家慶聖誕〉;走道另一頭的鐵門上,亮著一個人奪門而出的綠色逃生門標誌。他的目光從逃生門回到走道盡頭的房間,門底正透出音樂和燈光。他看了手錶,仍有時間到藥房,如果電梯正常運作,便能回到辦公室進行視訊會議。好奇心佔了上風,於是他走上前,用指節敲著門。音樂很大聲,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敲門聲,於是,他慢慢地開了門,從角落伸進頭。

  眼前的景象將言語從他嘴裡偷走,夾在腋下逃之夭夭,附帶桀桀怪笑。

  裡面是一間小儲藏室,鐵架倚牆而立,從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放著物品,有燈泡、有衛生紙,應有盡有,還有兩條走道,兩條長度都不到十呎,引起盧注意的是第二條。鐵架的空隙裡透出來自地面的光源,他走過去,看到眼熟的睡袋從牆邊展開到走道,尾端則在鐵架前。睡袋上的人是小加,正看書看得入迷,盧走近時他並沒有抬頭;較低的架子上點了一排蠟燭,是散放在洗手間和辦公室的香氛蠟燭,一盞沒有燈罩的小枱燈在儲藏室角落發出微弱的橙色光亮。小加裹著一條髒毯子,盧認出那是小加住在人行道時用的那條;一個水壺放在鐵架上,塑膠盒裝的三明治剩下一半擺在他身邊;他的新西裝掛在一個架子上,仍然罩著塑膠套,不曾穿過。潔淨西裝掛在小儲藏室鐵架上的景象,令盧想起奶奶的起居室,奶奶將寶貝的物品收藏在那裡以備重要場合使用,可是重要場合始終沒來,或是來了卻從未被認出。

  這時小加抬頭,駭得一把拋開書本,險些擊中一支蠟燭,他挺直背桿,戒備起來。

  「盧。」他驚駭地說。

  「小加。」盧沒有嚐到料想中該有的滿足,因為眼前的情景太可悲。怪不得這傢伙每天早上第一個進公司,也最後一個離開,這間鐵架上高高堆放著垃圾雜物的小儲藏室已成為小加的家。

  「西裝是幹嘛用的?」盧打量著西裝。西裝與這間佈滿灰塵的小室格格不入,這裡的每件物品都已陳舊、已用過,被人淡忘地遺留在此,然而木製衣架上卻掛著一套乾淨的昂貴西裝,感覺很突兀。

  「那個嘛,幾時會需要一套好西裝永遠說不準。」小加回答,戒慎地看著盧。「你會講出去嗎?」他問,但語氣並不擔憂,純屬好奇。

  盧的視線回到他身上,同情油然而生。「哈利曉得你在這兒嗎?」

  小加搖頭。

  盧想了想。「我會守口如瓶。」

  「謝謝。」

  「你整個星期都住在這裡嗎?」

  小加點頭。

  「這裡好冷。」

  「是啊。大樓裡的人走光了以後,這邊的暖氣就會關掉。」

  「我可以幫你弄幾條毯子,或者,呃……電熱器之類的,如果你要的話啦。」盧話一說出口便覺得自己很蠢。

  「好啊,謝了,那太棒了。坐。」小加指著放在底層架子上的箱子。「請坐。」盧捲起袖子去拉箱子,以防灰塵弄髒西裝,然後慢慢坐下。

  「要咖啡嗎?恐怕是黑咖啡,拿鐵機不管用。」

  「不用了,謝謝。我只是要去買頭痛藥。」盧沒留意到小加的笑話,心不在焉地打量四周。

  「謝謝你昨晚載我回家。」

  「不客氣。」

  「你開保時捷的技術不錯。」盧端詳他,「你以前開過?」

  「是啊,當然,我有一輛就停在後面。」小加翻個白眼。

  「是,對不起……你怎麼知道我家?」

  「猜到的。」小加諷刺地說,替自己倒了咖啡,看到盧的表情,小加補充解釋:「你家是那條街上唯一一間大門品味欠佳的房子。以大門來說,品味不好,門的上面有一隻小鳥。那是鳥吧?」他看著盧,表情彷彿光是想到一隻金屬小鳥便將臭味引來儲藏室,幸虧有香氛蠟燭掩蓋住了臭氣。

  「那是老鷹。」盧防衛地說。「嗯,昨天晚上我……」盧想道歉,至少要解釋昨夜的舉止,但重新思量,覺得沒心情向任何人解釋任何事,尤其是小加,睡在地下儲藏室的地板、依然敢大膽自認比盧高尚的小加。「你幹嘛叫茹絲讓我睡到十點?」

  小加的藍眸定定地望著盧,儘管盧的年薪是六位數字,在都柏林的高級地段擁有一棟價值數百萬歐元的豪宅,而小加的全部家當只有一些雜物,他再次覺得屈居下風,覺得像被人評判。

  「我覺得你需要休息。」小加回應。

  「你憑什麼這樣說?」

  小加只是笑。

  「什麼事那麼好笑?」

  「你不喜歡我,對吧,盧?」

  這話夠直接。開門見山,不拐彎抹角,盧欣賞這種作風。

  「我不會說我不喜歡你。」他說。

  「你擔心我留在這棟大樓裡。」小加又說。

  「擔心?不會。你愛睡哪兒都行,我無所謂。」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不是威脅到你了,盧?」

  盧仰頭長笑。他笑得太誇張,他心裡有數,但不在乎,因這能營造他要的效果。笑聲充滿整個儲藏室,在這間電線管路全都露的水泥小室裡迴盪,令他整個人聽來比小加的住處空間更大。「被你威脅?這個嘛,咱們來瞧瞧……」他伸出雙手,展示小加居住的儲藏室。「真的要我繼續說明嗎?」他傲慢地說。

  「噢,我懂了。」小加揚起燦爛的微笑,宛如猜中了有獎徵答的答案。「我的身外之物比你少,我忘了你看重物質。」他輕笑著彈彈手指,令盧覺得自己好蠢。

  「身外之物對我不重要。」盧無力地辯解。「我和一大堆慈善機構往來,我隨時都樂善好施。」

  「是,」小加肅穆地點頭,「你也大方奉送承諾。」

  「你說什麼?」

  「你也不守承諾。」他旋即變換話題,開始在第二格架子上的鞋盒裡東翻西找。「你還在頭痛嗎?」

  盧點點頭,疲憊地揉眼。

  「這給你。」小加停止翻找,拿了一個裝著藥丸的小盒子。「你不是在猜我到底怎麼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吃一顆吧。」他將藥丟給盧。

  盧研究包裝。盒身沒有標籤。

  「這是什麼?」

  「是一點魔法。」他笑道。「吃了以後,一切都會撥雲見日。」

  「我不嗑藥。」盧將它還給小加,放在睡袋尾端。

  「這不是毒品。」小加翻個白眼。

  「不然成分是什麼?」

  「我又不是藥劑師,吃就是了,我只知道這藥有效。」

  「不了,謝謝。」盧起身,準備離去。

  「你知道嗎?這對你大有幫助喔,盧。」

  「誰說我需要幫助?」盧轉身。「這樣說吧,小加,你問我是否不喜歡你,問題不在我喜不喜歡你,其實我沒真的把你放在眼裡。我是大忙人,我才懶得管你怎樣,可是這個,這才是我不喜歡你的地方,你老是神氣十足地講那種話。我好得很,託你的福,我的生活沒問題。我只是鬧頭痛,如此而已,行嗎?」

  小加只是點頭,盧調轉方向,再度朝門口走。

  小加再次開口:「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怎樣,小加?」盧回了頭,厲聲問道,音量節節飆高。「我這種人怎樣?勤奮工作嗎?喜歡養家活口嗎?不會整天屁股黏在地上,等人施捨嗎?我這種人幫助你這種人,費心盡力給你一個工作,改善你的生活……」

  若是盧聽肯完小加的後半句話,便會明白小加絕對無意含沙射影。小加要說的是像盧這樣的人競爭意識強烈,野心勃勃,眼裡盯著獎賞,看不到手上的事。基於種種錯誤的理由想變成天之驕子,不惜經由任何途徑爬到那個地位。擠身人上人跟做中等人是一樣的,中等人又和位於社會下層相同,那全是一種活在人世的狀態,最要緊的是一個人對自己處境的看法,以及他們為何會在那個處境。

  小加想為盧說明,他這樣的人不時回頭張望,隨時關注別人的一舉一動,拿自己和別人比較,想追求更高的成就,總是好還要更好。而小加跟盧.薩芬談論盧.薩芬這種人,用意是在告誡他,老在回頭張望的人會撞上東西。

  一旦不再在意其他人的動態,專注在自己身上,路該怎麼走便會清晰許多。在故事的這個階段,盧可不能撞上東西,否則結局就毀了,我們還沒說到結局呢。沒錯,盧要做的事還多得很。

  但盧沒有留下來聽到這些話。他離開了儲藏室兼小加的臥房,一邊大搖其頭,不敢相信小加竟如此厚顏無恥,一邊返回日光燈有毛病地一明一滅的走道。他找到逃生門,從樓梯跑到一樓。

  到了一樓,便是昏黃與溫暖的區域,盧重拾安然自在。坐鎮在桌前的警衛抬頭,看著盧從緊急逃生門出來,不禁皺起眉頭。

  「電梯有毛病。」盧向他嚷道,現在時間不夠他跑一趟藥房再回來赴視訊會議。他得以這副德性、這種心情直接回到樓上,他的頭在發燒,腦袋變漿糊,小加荒唐的言語在耳中迴盪。

  「我沒聽說電梯壞掉。」警衛走向盧。他傾身按下電梯鈕,燈立刻亮起,電梯門打開。

  他眼神怪異地看著盧。

  「噢,算了。謝謝。」盧回到電梯裡,往上回到十四樓。他頭倚著鏡子,閉目幻想自己在家裡,和茹絲在床上,她依偎著他酣然沉睡,手和腿照例攀到他身上──起碼那是她往日的習慣。

  電梯在十四樓「叮」了一聲,門打開,盧一睜眼便驚叫出聲,嚇得跳起來。

  小加面容肅穆地站在他正前方,鼻子幾乎碰到滑開的電梯門。他在盧面前搖搖那盒藥丸。

  「你要死啦!小加!」

  「你忘了東西。」

  「我沒忘。」

  「這能解決你的頭痛。」

  盧一把拿走小加手裡的藥盒,深深塞到褲子口袋。

  「敬請享用。」小加滿意地微笑。

  「我跟你說過了,我不嗑藥。」盧壓低音量,儘管他明知這層樓沒別人。

  「我也跟你說了,這不是毒品,就當是草藥吧。」

  「到底是治什麼病的藥?」

  「解決你問題的藥,你的問題可多了,我相信我已經詳加講解過了。」

  「那是你說的,而你在該死的地下儲藏室睡地板咧。」盧嘶聲說。「不如你吃顆藥,好好整頓你的人生,如何?或者,你會淪落到這個德性,就是因為嗑藥?你知道嗎?你這樣批判我,我愈看愈煩,小加,高高在上的人是我,低低在下的人是你。」

  小加聞言露出異樣的表情,讓盧愧疚起來。「對不起。」他嘆息道。

  小加只是點點頭。

  盧檢視藥丸,他頭痛欲裂,現在頭變得更沉重。

  「憑什麼要我相信你?」

  「就當是一份禮物吧。」小加複述盧前幾天說過的話。

  小加的禮物捎來一陣寒意,直竄下盧.薩芬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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