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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第18章
十五 起床鬧鈴

  隔天早晨,盧感覺像有隻喙木鳥坐在他頭上,集中火力不斷猛啄他的頭頂,令他整個人清醒過來。痛楚從額葉鑽入,貫穿兩個太陽穴,下探到腦袋底部。外面某處的車輛在按喇叭,真荒唐,現在才七早八早,竟已有引擎在運轉。他再度闔眼,試圖隱遁到睡夢中,但責任、喙木鳥、聽來像前門摔上的聲音,不容他待在甜蜜夢鄉的避風港。

  他的嘴乾得可以,他咂咂嘴,舌頭揮舞攪動,拚命搜刮少得可憐的水分,想避免乾嘔的折騰。唾液湧出時,他發現自己處境尷尬──介於床舖和馬桶之間──體溫升高,頭暈目眩,水分一波波湧進嘴裡。他踢掉棉被,奔向洗手間,噗通跪下,將一陣又一陣豐沛的崇敬獻給馬桶,直到精力耗盡,胃囊空空要吐也沒得吐,他才身心俱疲地坐在溫熱的磁磚地板上,留意到天窗明亮,不像這個時節平日起床時的幽暗,而是耀眼的藍。驚惶席捲而來,遠比剛才經歷的急奔糟糕,但更像小朋友發現上學遲到時的那種慌亂。

  盧拖著身子從地上爬起來,返回臥房,想拿起鬧鐘勒死大剌剌閃爍的紅色九點鐘字樣。他們睡過頭了。他們錯過了起床鬧鈴。但錯過鬧鈴的並非他「們」,因為茹絲不在床上,此時他才注意到油煎的氣味飄散到樓上,香味簡直就是在他鼻子底下大跳康康舞。他聽到杯盤交錯聲,一個嬰兒在呀呀,淨是屬於早晨的聲音。他不該聽見那些悠長慵懶聲響的,他應該聽到傳真機、影印機的嗡嗡低鳴,聽到電梯在電梯井中上下移動,不時發出一聲「叮」,活像裡面的人已經烹煮完畢;他應該聽見愛莉森的水晶指甲敲擊鍵盤的聲音;他應該聽見小加推著郵件車經過走廊時的吱吱響……

  小加。

  他披著睡袍跑到樓下──差點被他擺在底層階梯上的皮鞋和公事包絆倒,然後衝進廚房。三個普通的嫌疑犯都在:茹絲、他的母親、他的父親。沒看到小加的影子,謝天謝地。蛋汁從他父親冒出灰色鬍碴的下巴滴下,他母親正在看報,她和茹絲仍然披著睡袍。唯獨小布丁發出聲響,又是唱歌,又是咿咿呀呀,眉毛上下動,表情豐富,彷彿他真的言之有物。盧將一切畫面看在眼裡,卻沒解讀出半個畫素。

  「茹絲,妳搞什麼?」他嚷道,大家抬起頭,轉過去看他。

  「你說什麼?」她睜大眼看著他。

  「九點了。該死的九點。」

  「夠了,阿盧修斯。」他父親動了肝火,他母親驚詫地看他。

  「妳搞什麼?怎麼沒叫我?」他靠近她一點。

  「盧,語氣幹嘛這麼嗆?」茹絲皺起眉頭,然後轉向兒子。「吃嘛,小布丁,再多吃幾口,乖。」

  「因為妳存心害我被開除。我說對了吧?妳怎麼沒叫我起床?」

  「這個嘛,我本來想叫你的,但小加說不要。他說讓你睡到大概十點,休息一下對你有好處,我覺得有道理。」她就事論事,在公婆面前,表現出不為老公攻詰所動的模樣。

  「小加?」他看她的眼神,活像她是地球上最荒唐的傢伙。「小加?」現在他變成咆哮。

  「盧,」他母親倒抽一口氣,「你再吼就給我試試看。」

  「送郵件的小加?那個該死的送信小弟?」他不理會母親。「妳聽他的話?他是智障!」

  「盧!」他母親又說。「佛瑞德,想想法子。」她用手肘推推老公。

  「那個你所謂的智障,」茹絲努力沉住氣,「昨天晚上載你回家,沒讓你開車去送死。」

  盧彷彿剛剛才記起小加載他回來,趕忙走到車道上。他繞著車子走了一圈,腳丫子在碎石上蹦跳著,只惦掛著寶貝車子是否安然無恙,連偶爾被石頭銳利的稜角扎進肉裡都渾然不覺。他從各個角度檢視保時捷,撫摸車體,確認沒有一絲一毫的刮痕或凹處。他沒找到任何損傷,這才鎮定了些,但他仍然不明白茹絲為何如此看重小加的意見。世界真是反了,怎麼大家都買小加的帳?

  他回到屋裡,父母的臉色臭到他一時之間無言以對,於是他敬而遠之,回到廚房,茹絲仍然坐在桌前餵小布丁。

  「小茹,」他清清嗓子,祭出盧式道歉法──即絕口不說「對不起」的道歉,「事情是這樣的,小加想搶我的飯碗。我曉得妳不明白來龍去脈,但他真的虎視眈眈,所以,當他今天一大早去上班……」

  「他五分鐘前才走的。」她斷然插嘴,頭沒回,也沒看他。「我讓他在一個空房間住了一晚,因為我覺得他好像沒地方住。他早上起床後,幫我們全家做了早點,我替他叫了計程車,付了車錢,讓他去上班。他五分鐘前才走,上班一樣會遲到。你想扣他帽子什麼的,請你去公司找他,公司才是你耍流氓的地方。」

  「小茹,我──」

  「你是對的,盧,我錯了。從你今天早上的表現,一切顯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絲毫沒有承受壓力的跡象。」她反唇相譏。「我真是笨蛋,以為你需要多睡一個鐘頭。好了,小布丁,」茹絲將寶寶從椅子上抱起來,親吻他沾了食物的臉,「我們去幫你洗澎澎。」她微笑著說。

  小布丁拍拍手,在母親覆盆子口味的親吻下渾身酥軟。茹絲抱著小布丁走向盧,盧看到兒子的臉,心一度軟化。小布丁的笑容好燦爛,就算星月無光,他的笑容也足以照亮全世界。他準備將小布丁接到懷裡,卻沒抱到,茹絲牢牢抱著小布丁與盧擦身而過。小布丁的笑聲宏亮,彷彿母親的親吻是他生命中最有趣的事。盧察覺自己被排拒在外,為時大約五秒,然後他想到這表示他延遲了趕到公司的五秒,於是他開始衝衝衝。

  ※※※

  他刷新紀錄。謝天謝地,當他踩下油門飆車到公司時,歐萊禮巡佐都不見蹤影。盧在上午十點十五分進到辦公室,這是他最晚到公司的一次。還有幾分鐘晨間會報才結束,於是他在手心吐了口水,扒過尚未清洗的頭髮,撫過尚未刮鬍子的臉,搖搖頭,甩掉宿醉造成的暈眩,做一次深呼吸,踏進會議室。

  眾人看見他,紛紛倒抽一口氣。倒不是說他氣色糟,問題出在盧的儀容不盡完美,不復一貫的無懈可擊。他坐到艾佛烈對面,艾佛烈在驚愕中堆滿笑容,看到朋友顯然精神不濟而樂不可支。

  「抱歉我遲到了,」盧向會議桌上的十二人打招呼,表現出的沉著超過他實際感受的,「我鬧肚子,一夜沒睡,但現在應該沒事了。」大家點著頭,同情又體諒。

  「布魯斯.亞徹也在鬧肚子。」艾佛烈嘻嘻笑,向派特森先生眨眨眼。

  盧心中的怒火被點燃了,令他血液滾燙,瀕臨沸點,鼻孔隨時會發出響亮的哨音。他坐著聽大家開會,抵禦著潮紅與噁心,前額的血管全力撲撲搏動。

  「所以說,各位,今天晚上很重要。」派特森先生看向盧,盧把心緒拉回對話。

  「是,我要和亞瑟.林區做視訊會議。」盧接口。「時間訂在七點半,我相信絕對可以達成任務。我已經就他關注的事項擬訂多項解決方案,那些我們這星期已檢討過,應該用不著重講一遍──」

  「慢著,等一下。」派特森先生豎起一根手指打斷他,這時盧才察覺艾佛烈的雙頰往上揚成一個超大的笑容。

  盧盯著艾佛烈想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給個暗示、來條線索,但艾佛烈閃避他的視線。

  「不對,盧。你和艾佛烈要和湯馬斯.克羅克跟他的合夥人吃飯,這是我們努力了一年才敲定的餐敘。」派特森先生緊張地笑著道。

  碎裂、碎裂、碎裂,一切都崩壞瓦解。盧翻看行事曆,以發抖的手攏過頭髮,擦掉額頭沁出的汗珠。他的手指畫過新印的行事曆,疲憊的眼睛難以聚焦,濕黏的食指掠過頁面以致字跡暈開。找到了,與亞瑟.林區的視訊會議。沒有應酬的紀錄。根本沒有半個字提到這該死的飯局。

  「派特森先生,我非常清楚與湯馬斯.克羅克的餐敘是公司同仁企盼已久的大事,」盧清清嗓子,不解地看著艾佛烈,「但沒人跟我說晚上有飯局,我上星期就告訴艾佛烈我今天晚上七點半要和亞瑟.林區開會,」他有些著急地重申。「艾佛烈,你知道今天晚上要應酬?」

  「噢,知道啊,盧。」艾佛烈用覺得荒謬的語氣回道,同時聳了聳肩。「我當然曉得,對方一確認時間,我就挪出空檔。這是大好機會,曼哈頓建案只許成功,這事我們已經談了好幾個月了。」

  會議桌上的其他人不自在地扭動,但盧判定其中某些人正暗爽在心頭,認真記下他的每個嘆息、表情、字句,以便散會後立刻轉述給其他同仁聽。

  「各位,現在大家可以回到工作崗位了。」派特森先生擔心地說:「恐怕我們得快馬加鞭處理這件事。」

  大家離開了會議室,只剩下盧、艾佛烈和派特森先生;從艾佛烈的態度、臉上的表情、粗短的十指在下巴下做出祈禱手勢,盧當下知道這回交鋒,艾佛烈在職場上佔盡優勢。艾佛烈就愛這樣,這是他最如魚得水的攻擊姿態。

  「艾佛烈,這次飯局你知道多久了?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盧立刻出擊。

  「我告訴過你了,盧。」艾佛烈的口氣活像他是不懂的笨蛋。

  盧是一副冷汗直冒、未修面的邋遢相,艾佛烈卻光鮮整潔,因此盧清楚自己只能狼狽地敗退。他顫抖的手從行事曆移開,十指交握。

  「糟糕,真是不妙。」派特森先生雙手粗魯地摩搓下巴。「今晚的應酬你們兩個都得出馬,但我也不能讓你錯過亞瑟的視訊會議。應酬不能改期,光是敲定今晚這頓飯就費了我們好久的工夫。你能不能跟亞瑟調時間?」

  盧嚥了口口水。「我盡力而為。」

  「如果不行的話,也無可奈何了,只能讓艾佛烈先撐場面,而盧呢,你要盡快搞定亞瑟的事,再用最快的速度去支援艾佛烈。」

  「盧要談的事那麼多,假如他來得及吃結帳時送上來的薄荷糖,就算厲害了。我一個人綽綽有餘的,羅倫斯。」艾佛烈歪著嘴說,掛著自負的笑容,盧恨不得拿起放在桌子中央的水壺從艾佛烈頭頂淋下。「我自己應付得來。」

  「是啊,不過還是希望盧能很快結束會議,而且馬到成功,不然今天就會變成做白工了。」派特森先生厲聲說,收拾文件,站起來,散會。

  盧覺得自己置身在夢魘中。世界分崩離析,他的優異表現全面遭到陰謀破壞。

  「今天的晨間會報真沒意思。我還以為他會宣布他走了以後,位置會交棒給誰。」艾佛烈懶洋洋地說。「他都不露口風,真不可思議。我真的覺得他欠我們一個交代,但我在公司的年資比你久,所以……」

  「艾佛烈?」盧驚異地看著他。

  「怎樣?」艾佛烈從口袋掏出一包口香糖,扔了一條到嘴裡。他拿了一條要請盧吃,盧猛搖頭。

  「我覺得好像掉到陰陽魔界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只是鬧宿醉,哪有怎樣?你這副德性比遊民更像遊民。」艾佛烈呵呵笑著。

  「你真的應該嚼嚼口香糖的。」他又拿了薄荷口香糖要請盧吃。「你的嘴巴有臭臭的嘔吐味。」

  盧又搖搖手回絕。

  「你怎麼沒跟我說應酬的事,艾佛烈?」他義憤填膺地問。

  「我通知過你了。」艾佛烈說,咂咂有聲地嚼口香糖。「我絕對有跟你提過,不然就是告訴了愛莉森。那個是愛莉森嗎?也許是另一個,胸前超偉大、你搞上床的那個,你知道我在講誰吧?」

  盧當場掉頭走人,直奔愛莉森的辦公桌,將今晚應酬要用的資料丟到她的鍵盤上,阻斷她的水晶指甲繼續打字。

  她瞇起眼,看著文件。

  「這是什麼東西?」

  「今天晚上的應酬。非常重要的飯局。八點鐘。不去不行。」他在她面前踱方步,讓她看文件。

  「但你去不了,你有視訊會議。」

  「我知道,愛莉森。」他厲聲說,「可是我得去吃這頓飯。」他一根手指戳著紙頁。「妳負責搞定。」他急匆匆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摔上門,還沒走到辦公桌,他便愣住。郵件排放在他的桌面上。

  他往回走,又開了辦公室的門。

  愛莉森聽到開門聲,連忙轉頭,掛斷電話,抬眼看他。「什麼事?」她熱切地說。

  「郵件。」

  「怎樣?」

  「幾時送來的?」

  「今天一大早。小加按照老時間送來的。」

  「不可能。」盧反駁。「妳親眼看到的嗎?」

  「對。」她泛出關切的神情。「他還帶了一杯咖啡給我,我想是在快九點的時候。」

  「但他不可能在這,他在我家。」盧基本上是在自言自語。

  「呃……盧,趁著你在這裡,有件事要問你……現在是不是不方便討論你爸慶生會的事?」

  她話都還沒說完,他便回到辦公室,隨手甩上門。

  ※※※

  世界上叫人起床的鬧鐘林林總總。以盧.薩芬來說,起床鬧鈴是他心愛的黑莓機每天的職責。每天早上六點,當他在床上睡覺兼做夢,惦念昨日、規畫明日,他的黑莓機就該恪守本分,以盧刻意挑選的刺耳聲駭人地大響。它會在床頭小桌發威,鑽進他的潛意識,帶他離開睡眠狀態,拖他回到清醒的世界。當鬧鈴響時,盧會醒來,眼睛原本閉著,然後睜開;身體原本在床上,然後下床;原本赤裸身體,然後穿上衣物。對盧來說,起床就是這麼回事,是介於睡眠與工作之間的過渡階段。

  其他人的清醒響鈴型式則不同。以辦公室裡的愛莉森來說,是十六歲時逼她做出抉擇的懷孕驚魂記;對派特森先生而言,是他第一個孩子降臨人世,從此改寫他看待世界的眼光,影響了他的每一項決定。艾佛烈呢,則是在他十二歲時他父親賠掉千萬家產,艾佛烈不得不就讀公立學校一年,儘管他們重拾往日的闊綽,沒有任何大人物知道他們一家人捱過的難關,但這段經歷永遠改變了他待人接物的方式。至於茹絲,她的清醒響鈴在他們的夏季假期響起,那時她撞見先生和他們二十六歲的波蘭保母在床上溫存。小露西僅僅五歲就聽見響鈴,她從學校話劇的舞台往觀眾席看,見到母親旁邊有個空位。鬧鈴有千百種,但真正舉足輕重的只有一個。

  不過今天呢,盧體驗到一種截然不同的清醒響鈴。是這樣的,盧.薩芬不知道一個人睜開眼後還能被叫醒;他不明白一個已經下床、衣冠楚楚、洽談生意、參與會議的人還能被叫醒。他不明白一個自認冷靜、沉著泰然的人,一個自認可以駕馭人生、應付所有生命難關的人,依然可以被鬧鈴叫醒。鬧鈴已經響了,鈴聲在他耳中愈來愈大聲,唯獨他的潛意識聽得到。他試圖按掉鬧鈴,按下賴床鈕,才能持續他覺得舒適的生活型態,偏偏不能如他所願。他不知道一個人是否已經準備好接受生命的教誨並非由自己做主,只要時候到了,生命便會開始為你上課。他不知道不能按幾個鈕便忽然通曉事理,反倒是生命會去踩他的每根神經。

  盧.薩芬自以為無所不知。

  其實他才剛開始接觸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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