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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第17章
十四 甜蜜家園

  「您好,巡佐。」小加說,大大的藍眼一派坦蕩。老斐很詫異對方知道他的位階,臨時決定換個口氣。「你知道自己在那邊闖了紅燈吧?」

  「我知道,巡佐,我深感抱歉,我向你保證,這都是我的無心之過。黃燈亮了,我以為來得及……」

  「黃燈亮了大半天,你才闖過去。」

  「哎呀。」小加望向左邊的盧,裝睡的盧鼾聲如雷,不時冒出笑聲,手中握著一把長長的雨傘。

  老斐打量盧手上的雨傘,隨後順著小加的視線望到油門。

  「老天爺。」他屏著氣喃道。

  「我不是老天爺,是小加。」小加答腔。「我跟薩芬先生是同事,我只想盡力讓他平平安安地回家,他多喝了幾杯。」

  小加話一說完,盧便響亮地打鼾,還添上哨音作結尾,隨後自己忍不住笑了。

  「是。」

  「我覺得今天晚上自己很像執班的老爸,」小加說,「好確保我的孩子平安。安全第一,不是嗎?」

  「你說什麼?」老斐瞇起眼。

  「嗯,我想你一清二楚。」小加露出無辜的笑容。

  老斐定定望著小加,無法判定是否遇到自以為是的傢伙,他語氣轉為強硬。「請給我看你的駕照。」他伸出手。

  「這個……我……呃……我沒帶。」

  「你有駕照嗎?」

  「不在我手上。」

  「你說了算。」老斐掏出紙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加,警官。」

  「姓什麼?」老斐的背挺直一些。

  「你還好嗎?」小加問。

  「問這幹嘛?」

  「你人好像不太舒服。身體哪裡不對勁嗎?」

  「我很好。」老斐微微後退。

  「你應該看醫生。」小加凝重的語氣充滿關切。

  「你管好自己就好。」老斐吼道,左右瞄瞄,確認沒人聽到。

  小加看著後視鏡中的警車。車裡沒人,沒有後援,沒有人證。

  「這星期務必跑一趟豪斯警局,小加,把駕照帶來,指名找我,到時我們再處理今天的事。把那傢伙平安送回家吧。」他向盧點點頭,便朝著警車走去。

  「那條子又喝醉了?」盧睜開惺忪的眼,轉頭看著老斐走向警車。

  「沒有,沒醉。」小加看著後視鏡中的老斐溫吞吞地走回警車。

  「不然是怎樣?」盧吼道。

  「他有別的毛病。」

  「不對,是你這人不簡單。現在載我回家。」他彈彈手指,笑了。「這樣吧,還是我來開。」他語氣暴躁,扭著身體想離開座位。「我不喜歡別人以為這是你的車。」

  「酒駕很危險,盧,你可能會出車禍。」

  「那又怎樣,」他幼稚地哼道,「出事也是我的問題,不是嗎?」

  「我有個朋友不久前才過世。」小加仍舊盯著緩緩駛離這條路的警車。「相信我,一個人死了,是所有人的問題,唯獨死者沒事。我朋友留下一屁股爛攤子。假如我是你,我會綁安全帶,盧。」

  「誰死了?」盧闔上眼睛,撇下忠告不管,仰著頭休息,拋棄開車的念頭。

  「你應該不認識。」小加在看不到警車後說,再度開車上路。

  「怎麼死的?」

  「車禍。」小加踩下油門,車子陡然向前衝,在夜闌人靜中,引擎突然顯得聲勢驚人。

  盧的眼皮開了條縫,困乏地望向小加。「是嗎?」

  「是啊,很可悲,好端端一個年輕人,孩子還小,老婆很可愛,事業有成。」他腳下加了把勁,提高車速。

  盧的眼睛整個睜開。

  「但那並不可悲,最可悲的是他來不及交代遺囑。這倒不能怪他,他還年輕,沒打算這麼早告別人世,純粹是世事難料。」

  他們在速限五十公里時飆到將近一百,盧抓住門把,握得死緊,一改無精打采的坐姿,將臀部穩穩推向座椅深處。他現在正襟危坐,看著時速表,港灣對岸朦朧的燈火咻咻飛掠。

  他伸手拉著安全帶,但驀然間,小加就像突然疾駛起來時一樣,頓時鬆開油門,看著後視鏡,打方向燈,平穩地將方向盤轉向左邊。他看看盧的面孔,只見他臉色青得很有意思,不禁莞爾。

  「甜蜜的家到了,盧。」

  直到幾日後,宿醉的迷霧開始消散,盧才赫然記起,那一夜似乎半次也沒替小加指示回家的方向。

  「媽、爸、瑪西雅、昆廷、愛麗珊德拉!」家門一開,盧便扯開嗓門大喊,嚇得來應門的母親滿面驚愕。「我回──來囉。」盧唱道,抱著母親,在她臉上印了一記響吻。「很抱歉錯過了晚飯,今天晚上公司忙翻天,忙啊忙啊忙。」

  盧甚至不能正正經經地交代藉口。他站在飯廳,肩膀上下抖動,胸膛起伏,迸出了些許笑聲。大家詫異地望著他,打從心坎裡不相信他的話。茹絲僵住,以憤怒、傷心、困窘等五味雜陳的心情看著先生,內心深處則潛藏著嫉妒。她為了露西整天焦頭爛額,露西興奮到極點,情緒一古腦兒灌注到一個孩子能有的正面、負面言行中,到了表演話劇時,又拒絕在爸爸到場前粉墨登場,此外茹絲還得應付她的煩憂和啼哭。露西話劇結束後回到家裡,茹絲又忙著哄孩子們上床。她整晚在家疲於奔命,既要及時烹煮出一桌晚餐,又要為大家張羅客房。此刻,她的臉蛋被熱烘烘的廚房烤得緋紅,手指在端熱騰騰的菜餚上桌時燙到。今天她為了善盡家長的責任替孩子加油打氣而身心俱疲;今天她曾跪在地上安慰小布丁、幫他擦淚,一邊給露西建議,雖然茹絲哄她說爸爸來了,但露西沒在觀眾席看到他。這一切在在令她的臉通紅,也精疲力竭。

  茹絲看著盧在門口搖搖晃晃,眼睛充滿血絲,雙頰酡紅,她但願自己能和盧一樣,將謹言慎行盡付風中,在賓客面前耍白癡。但他絕對不容許她這樣,她也沒做過這種事,這便是兩人的差異。可是他呢,此刻正歪歪倒倒、開開心心,而她呢,沉滯不前、深深不滿,納悶著她到底何苦選擇做維繫家庭的強力膠。

  「爸!」盧大叫。「好久不見!真的好久了,不是嗎?」他嬉皮笑臉地伸出一隻手走向父親,他坐到父親旁邊的座位,將椅子拉向父親,椅腳拖過地板,父子倆的手肘幾乎相碰。「跟我聊聊你最近在忙些什麼。噢,那個紅酒看來不錯,我也要一杯,太感謝了。這是我的最愛,老婆,讚。」他向茹絲眨眼,伸出抖顫的手斟酒到一個乾淨的酒杯,大半杯的酒都潑灑到白色桌巾上。

  「穩著點,兒子。」他父親平靜地說,幫忙扶著兒子的手臂。

  「爸,我行的。」盧一抽手,便將酒灑到父親的襯衫袖子上。

  「哎呀,阿盧修斯。」他母親說,盧翻了白眼。

  「沒事,親愛的,我很好。」他父親說,試圖表現得雲淡風清。

  「這件是高級襯衫。」她繼續道,伸手拿了自己的餐巾,蘸蘸水杯的水,按擦著先生的白色衣袖。

  「媽。」盧笑著環視全桌。「我又沒宰掉他,我只是潑了酒。」

  他母親鄙夷地瞪他,又別開視線,繼續為先生清理。

  「也許這樣會比較好擦。」盧拿了鹽罐,灑在父親的手臂上。

  「盧!」昆廷提高音量,「別鬧了!」

  盧停了手看著愛麗珊德拉,露出難為情的孩子氣笑臉。

  「哦,是昆廷,」盧向哥哥點頭,「我沒看到你在那裡。你的船最近如何?有新的帆嗎?有新的設備嗎?最近贏過任何比賽嗎?」

  昆廷清清嗓子,竭力保持心平氣和。「其實我們的決賽就在兩個禮……」

  「愛麗珊德拉!」盧出聲打斷昆廷的話。「我居然拖到現在還沒親吻可愛的愛麗珊德拉?」他站起來,一路擦撞過每個人的椅背,繞到她的座位旁。「漂亮的愛麗珊德拉今天晚上玩得愉快嗎?妳看起來好漂亮,妳總是這麼美。」他俯身緊緊摟住她,親吻她的脖子。

  「嗨,盧。」她露出微笑。「你今天晚上好嗎?」

  「噢,老樣子,忙忙忙,一堆文件要處理。」他又仰頭大笑,宏亮得像機關槍。

  「要命喔!喂,這裡怎麼搞的?瞧瞧你們的樣子,好像誰死掉似的,乾脆把火箭塞到你們屁眼算了,你們開心點嘛!」他叫嚷得有點太過激越,然後在他們面前拍著手。「無──聊。」他轉頭看向妹妹瑪西雅。「瑪西雅,」他嘆了口氣。「瑪西雅,」他又叫了一次,「嗨。」他只這麼說,便回到自己位子兀自幼稚地笑著。

  滿室陷入沉重的漫長靜默,小加彆扭地在飯廳門口徘徊。

  「盧,你帶回家裡的這位是誰?」他哥哥昆廷打破沉默,伸出一隻手迎向小加。

  「抱歉,我們還沒自我介紹。我是他哥哥昆廷,這是內人愛麗珊德拉。」

  盧學狼嗥叫,又爆笑出聲。

  「幸會,我是小加。」小加和昆廷握手,進入餐室。他繞著桌子,和全家人一一握手。

  「盧,」茹絲靜靜地說,「也許你應該來點水或咖啡,我正要煮咖啡。」

  盧大聲嘆息。「妳嫌我丟人現眼嗎?茹絲,是嗎?」他怒喝,「妳叫我回家,現在我回來了!」

  席上眾人默然無語,尷尬地努力避免四目交會。盧的父親氣憤地看著他,臉泛出紅潮,嘴唇微微顫動,宛如千言萬語欲衝口而出,卻沒說出半個字。

  小加繼續繞著桌子握手。「妳好,茹絲,很高興終於見面了。」

  她無力地和他握手,幾乎沒看他。

  「你好,」她靜靜地說,「我先把碗盤收走,我去去就來。」她起身站在桌前,開始將吃剩的起士拼盤和咖啡杯端到廚房。

  「我幫妳。」小加提議。

  「不用了,請坐。」她端著許多碗盤衝進廚房。

  小加沒有從命,逕自跟著她。她倚著堆放餐具的檯子上,背向他,她垂著頭,肩膀縮起,整個人的精氣神在那一刻消失殆盡。他將盤子擺在水槽邊,刻意發出聲響,讓她知道他來了。

  她悚然驚覺他在場,便振作精神,召回跑出去蹓躂的三魂七魄,轉身面對小加。

  「小加,」她繃著臉笑,「我說你不用這麼客氣。」

  「我想幫忙。」他淡淡地說。「我很抱歉盧的事,我今天晚上沒和他出去。」

  「沒有嗎?」她雙臂交叉,為了自己沒看出來而發窘。

  「我沒去。我是他公司的同事。他開完……呃……咖啡會議回到公司時,我還沒走。」

  「他回到公司?怎麼會……」她不解地看著他,然後她恍然大悟,臉色隨即晦暗下來。「哦,我明白了,他想開車回家。」

  那不是發問,比較接近說出心思,因此小加沒有答腔,但她對待小加的態度軟化。「原來如此。謝謝你把他平安送回來,小加,很抱歉我對你不禮貌,我只是……你知道的……」情緒滲入她的話裡,她停止說話,忙著將盤上的食物殘渣倒進垃圾桶。

  「我明白,妳不用解釋。」

  飯廳傳來「哇」的一聲,是盧叫的,跟著是杯子摔破的聲音,再來又是他的笑聲。她停止刮除盤上的殘餚,閉目嘆息。

  「妳知道盧是個好人。」小加輕聲說。

  「謝謝你,小加。信不信由你,那正是我現在最需要聽到的話,但我情願這話不是來自他公司的好哥兒們,我希望他媽媽能夠這樣說。」她抬眼看他,目光呆滯,「或他父親,或他女兒也行,可惜都不是,只有在公司裡,盧才是好人。」她憤慨地刮著盤子。

  「我不是他公司裡的好兄弟,相信我。盧受不了我。」

  她好奇地看著他。

  「他昨天給了我一份差事。之前我每天早上都坐在他們公司的大樓外面,昨天,他突然停下腳步,給了我一杯咖啡,還給我一份工作。」

  「他昨天晚上好像提過。」茹絲努力回想。「盧真的做過那種事?」

  「妳好像很訝異。」

  「沒有,我並不意外。好吧,我還滿吃驚的……他給了你什麼工作?」

  「在郵件室當差。」

  「那對他有什麼好處?」她皺眉。

  小加笑了。「妳覺得他是為了私利才雇用我?」

  「噢,我講那種話實在很糟糕。」她咬著唇,掩藏笑意。「我沒那個意思。我知道盧是個好人,可是這陣子他很……忙,或者該說心不在焉吧。忙沒什麼不好,就是別心不在焉。」她放棄般地擺擺手。「他沒有把整顆心放在這裡。感覺像他同時在兩個地方,人在我們這裡,心永遠在別的地方。他最近做的決定全和工作有關,怎麼做對工作才好,怎樣才能以最快的時間從一場會議趕到另一場會議,諸如此類的……所以他給你工作,我就以為……天啊,聽聽我在說些什麼話。」她讓自己鎮定下來,「你顯然激發了他好的一面,小加。」

  「他是個好人。」小加重覆道。

  茹絲默默無言,但小加彷彿看穿她的心思,說:「但妳希望他成為更好的人吧?」

  她驚訝地望著他。

  「別擔心。」他將手覆在她手上,她立刻感到安慰。「他會改進的。」

  ※※※

  隔天,茹絲告訴她姊姊這段話,她姊皺起鼻子,依照她對人生絕大部分事物的看法,認為整件事詭異又可疑,茹絲這才納悶自己哪根筋不對,怎麼沒有質疑小加,為何事發當時她壓根兒不覺得古怪?但在當下的感覺才算數,而在那當下,她覺得毋須過問。她相信他,至少,她想相信他。一個好心人告訴她,她丈夫會變成更好的人,事後再思量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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