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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34章
第四章

  別離之際,蕭宸原以為自個兒接下來的幾個月,都要在度日如年的刻骨相思中度過了。不想相思刻骨是真;可「度日如年」四字,卻幾乎沒怎麼品嚐到、便讓接踵而來的諸般事務整得分身乏術、席不暇暖了。

  蕭宸這些年雖也累積了不少處理政事的經驗,可從旁協助和一肩挑起,仍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尤其眼下無了帝王鎮著、身為太子的他又是第一次監國,即便有樓相和楚王從旁協助,在處事應對上仍不免有些磕絆和疏漏。在此情況下,儘管優秀的學習能力讓少年很快就從錯誤中摸到了訣竅;朝中某些官員的心思,卻仍在蕭宸逐步適應的過程中不可免地漸漸活泛了起來。

  倒不是說這些人膽大到就此生出了不臣之心;只是太子年少、經驗未足,性情又以溫和仁善出名,朝臣們面上恭敬不減,心下卻多少存著幾分輕視和怠慢,面對公務時自也不如帝王在朝時那般兢兢業業、認真本分──僅僅敷衍了事的倒還算好了;那些陽奉陰違、蓄意搗鬼的才是真正的亂源。好在蕭琰離京時也將京中潛龍衛的指揮權全數交給了愛子,這才讓蕭宸得以在掌握某些人犯事的證據後直接來了個殺雞儆猴,將幾名帶頭搗亂的官員或申斥或下獄,就此鎮住了朝中一度刮起的歪風,讓一應政務的運作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可蕭宸身上的擔子,卻沒有因此輕省多少。

  因為前線日益推進的戰事;也因為那隨戰事推進逐漸變得吃力的輜重。

  看著宮門落鎖前才剛遞來的最新戰報,深夜時分、興麟殿裡,蕭宸將象徵著御駕所在的棋子往輿圖上北雁王都的方向再行移動了少許;秀若遠山的雙眉微微蹙起,而在片刻沉默後雙唇輕啟,同一旁的安遠問:

  「楚王叔今晚也歇在宮裡麼?」

  「是。」

  「如此,請楚王叔過來吧,就說孤有事相詢。」

  「奴婢遵旨。」

  得主子吩咐,安遠也未多問便退步出了寢殿,依著太子的指示往蕭瑜處請人去了。

  聽著這位心腹內監的足音漸行漸遠,年輕的太子輕輕吁了口氣,就著一身便袍有些疲憊地癱靠在了身後的軟榻之上。

  蕭宸幼時困鎖深宮、之後又因故離宮多年,和楚王蕭瑜的接觸十分有限,自也談不上如何親近。可如今父皇出征在外、沈師也隨駕同行,能讓他一吐心中擔憂和疑惑的對象,也就只剩下外公……和同樣深得父皇信任五皇叔了。

  論親近和熟悉,外公自然是相對合適的人選。可外公如今年事已高,他又如何好因心底的那點不安將人連夜召入宮中?倒是五皇叔得了父皇囑咐,這幾個月有大半時間都是宿在宮裡的;故蕭宸幾番思量,終究還是腆著臉讓安遠將人請了過來。

  蕭瑜如今就宿在興麟殿側殿──蕭宸無妻無子,帝王賞賜的幾個美人又因先前的栽贓風波給盡數圈了起,自然無甚忌諱──到寢殿正殿也就是一兩刻的光景而已;不多時,屬於五皇叔的、蕭宸如今已逐漸熟悉的足音,便已隨著安遠的腳步來到了殿外。

  「臣蕭瑜參見太子。」

  「五皇叔不必多禮……快請進。」

  「謝太子。」

  國法重於家法,蕭宸作為儲君,身份原就僅次於帝王,故蕭瑜入殿時仍是規規矩矩地先按制行了個大禮,隨後才由主動上前相迎的少年伸手將他扶起,邊讓安遠將他先前參看的輿圖和戰報取來、邊引著這位叔父到寢殿外間的長榻上入了座。

  「這是傍晚宮門落鎖前送來的戰報。」

  他將那封文書遞到了蕭瑜手中:「正如先前所議,深入北雁境內後,父皇便將征北軍兵分三路,王師從中路穩步推進;鎮北軍、衛平軍則分由東西二路包抄,先攻下安琿、寧泉,再以此二城為據點朝燕京進發。俞青玄領的鎮北軍已經圍了安琿;林遠達領的衛平軍也已和寧泉守軍接了戰;若一切順利,興許下個月便能成功會師燕京了。」

  寧泉、安琿是通往燕京的兩大交通要地,也是北雁境內僅次於邊關和王都的屯兵重鎮。只有先拿下這兩城,進攻燕京時才能避免被人截斷後路兩相夾擊的危險;故蕭琰雖也盼著能盡快了結這一仗早日返京,卻仍是選擇穩紮穩打逐步推進,從而避免不必要的變數一舉重創北雁,讓這個北地強鄰再沒有興風作浪的機會。

  「看來征北軍進行得十分順利。」

  進軍北雁的方略早在出兵前就已定下,故蕭瑜只大略掃了眼戰報,立時便弄清了前線的狀況……「不知太子召臣前來,是……?」

  「孤只是有些不安。」

  想到自己只因為這點小事就連夜將五皇叔請了過來,蕭宸的臉有些紅,但還是頂著蕭瑜探詢的目光將自個兒心底的疑慮說了出來:

  「自二月發兵至今,也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了。眼看王師連戰皆捷、層層推進,孤心下固然振奮非常;但想到大軍已深入北雁腹地,便不至於四面受敵、在輜重補給上的難度也會提高不少,心底便有些……」

  「唔?不過大軍出征時原就帶了不少糧草,聖人也沒打算將這一戰拖上太久,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才是。」

  北地苦寒,若將這一戰拖到秋後,己方除鎮北軍外的戰力必然會受到不小的影響;故早在出征之前,蕭琰便定下了「速戰速決、以優勢軍力迫使北雁內外交困、分崩離析」的戰略方向──他之所以堅持御駕親征,也和這一點有關。畢竟,若無帝王在中路坐鎮指揮、最大限度減低衛平軍、鎮北軍和禁軍三軍之間的齟齬和統屬糾紛,即使領兵的余青玄、林遠達等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將領,少不得也會因私心而互相掣肘、大大拖慢征北軍進攻的速度。

  蕭瑜對兵事雖不那麼擅長,卻也參與過御駕出征前的戰前會議,見王師推進的狀況與先前預期的相差無幾,自然不覺得眼下的狀況有什麼不對。

  但蕭宸想的卻要更深一些。

  「雁地苦寒,去歲又因雪災遭了饑荒……雁軍入寇尚能就地補給;我軍入雁卻只能倚仗自身的輜重。尤其如今大軍深入北雁,若不曾分兵留守後路,便得時刻留心北雁殘軍的騷擾甚至截斷包抄;若分兵留守,糧草的運送和保存便是極大的隱患……孤雖深信父皇之能、卻也清楚北雁方面絕非都是與賀蘭玉樓一個水平的蠢材。但凡有人覷了空子朝糧草下手、又不能保證後續的補給,只怕我軍目前的優勢便有極大的可能要轉為劣勢了。」

  「聖人熟知戰事,對之間的隱患必也相當清楚,太子委實不需過於擔憂。」

  聽年少的侄子有理有據地分析征北軍可能面臨的危險,即使蕭瑜的長處原就不在這方面,仍不免有了那麼幾分……自個兒馬齒徒長、光陰虛度的感覺。

  好在他生就了一副玲瓏心竅,倒也看得出這個太子侄兒與其說是找他釋疑解惑、不如說是來尋求安慰的。蕭宸與蕭琰容貌有七、八分像,予人的感覺卻要溫和可愛許多,再加上耳根處微微泛著的幾許緋色,讓瞧著的蕭瑜一時憐愛之心大起;當下一句「臣僭越了」脫口、也不等少年反應過來便自探手揉了揉對方發頂。

  蕭宸雖曾聽父皇以「玩世不恭、憊懶跳脫」形容五叔的性情,可如此「切身」地體會到這點,卻還是實實在在的頭一遭……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少年一時有些發懵;卻是直到原先整齊的髮鬢都有些散亂、一旁守著的安遠也看不下去地想要近前勸阻了,他才掙扎著從蕭瑜的大掌下逃了出來,有些狼狽地問:

  「五皇叔緣何──」

  「太子就是太過緊繃了。」

  蕭瑜按下了心頭的遺憾故作正經地道,「既然已預料到了可能的危險,事前多加防範、預作準備不就得了?何需這般眉頭深鎖!若讓不知情的人瞧著,怕還會以為前線的戰事有了什麼變故呢。」

  「……孤只是放心不下。」

  「身為人子,有此擔憂也是正常。不過聖人籌謀這一仗也籌謀了十幾二十年,必是有了充足的準備才會正式發兵,又怎會留下那等明顯的疏漏?況且我軍說是深入敵境,可北雁方面本非鐵板一塊,被聖人摧枯拉朽地一番折騰,不自個兒亂起來就不錯了,想來也很難進一步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這倒是……」

  蕭琰商議國事時從不避著愛子,父子倆又有前世的經驗可供討論,故蕭宸稍一細想,便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有些多慮了。

  ──興兵北疆、御駕親征,不過是用以瓦解北雁的最後一著罷了。真正為這場必然的勝利打下基礎的,還是大昭這十多年來的積蓄和醞釀。從國力的恢復、軍隊戰力的維持,到對北雁內部的深入分化,若非帝王早早布線多方「栽培」,就算真能聚起百萬之師傾巢而入,北疆的戰況也不會進行得這樣順利。

  可就算知道是自己關心則亂,以蕭宸的性子,也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想到前生那場就某方面而言格外慘烈的勝利,即使曾經的罪魁禍首如今大多死的死、圈的圈,年輕的太子仍在片刻沉吟後語氣一轉、若有所思地開了口:

  「征北軍有父皇坐鎮、旗下將領又多是父皇舊部,出岔子的可能性確實不大……可若變生肘腋、禍起蕭牆呢?」

  「喔?太子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這倒是不曾……正如先前所說,只是一直沒來由地有些不安而已。」

  少年苦笑道,「之所以深夜請五皇叔前來相議,也是想藉此釐清思緒……說實話,要真是孤多心也就罷了;可若真有了什麼萬一,孤便萬死難辭其咎了。」

  「太子言重了。」

  太子侄兒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他這個做長輩的,自也不好再用一句「多休息寬寬心就沒事了」來打發對方。尤其上回梁王的案子,也是因聖人的「不安」才尋到契機及時阻止的;故蕭瑜躊躇半晌,還是配合著對方思考起了可能的變數。

  「真說起來,聖人御駕親征,朝中軍力被抽調不少、幾位重臣也隨軍去了前線,若有人真生出了不臣之心,確實不失為動手的大好良機。」

  頓了頓,「不過動了手是一回事、如何收場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說太子手握虎符,隨時可以調動太子衛隊和留守禁軍平亂;在聖人隨時有可能率軍迴鑾的情況下,就算僥倖宮變成功,也不過是多過了幾天做皇帝的癮而已。」

  「確實……若無法威脅到父皇,所謂的政變也不過就是場笑話而已。」

  以征北軍之勢,就算有人私通北雁,在戰場上留下帝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至於買通帝王身邊人進行刺殺、甚至策反隨軍將領……對方要真有如此能耐,便只能說是己方輕忽大意、疏漏無能了。

  而不論蕭宸或蕭瑜,都不認為如今正劍指燕京的帝王會犯下如此可笑的錯誤。

  「若換作是臣,與其大張旗鼓地搞什麼政變,還不如趁隙離間太子和聖人。」

  相對於軍事,蕭瑜在政治方面的敏銳度無疑要高上許多,語氣一轉便又拋出了另一種可能,「說句難聽的:為君者,少有不猜忌多疑的。無論用上什麼手段,只要成功讓聖人相信太子生了異心,對方在這奪嫡之爭上便已贏了大半。」

  「……不會的。」

  雖知五皇叔此言不過是單純的推斷、假設,蕭宸仍聽得心下一緊,忙連連搖頭、大加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父皇知我,又怎會看不出旁人的栽贓嫁禍?」

  「可若動手的,當真是太子手下的人呢?」

  「五皇叔此言何意?」

  「莫忘了……太子肩負著的,可不光只是自身的榮辱、還有背後那些『太子黨人』的榮華富貴。若太子管住了自己,卻管不住這些人……真出了什麼狀況,可就百口莫辯了。」

  這番話與其說是蕭瑜的推測,不如說是他這些年來苦苦周旋在皇帝兄長和不省心的外家間留下的血淚教訓──他從來無心帝位,舅舅和表兄弟們卻總是時不時便要折騰、蹦躂一回,讓他想安安靜靜地做個閒王都難,故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有感而發了。

  但這番話,也確實提醒了蕭宸。

  要說讓人不省心的外家,他此前不也經歷過一遭?如非樓孟允本身難成氣候、樓家又仍有外公鎮著,事情會演變成什麼樣還不好說……尤其他手底下跟著的人越來越多,難保不會有自作主張、假他名義胡作非為的。若這些人真生了異心鑽了空子、對父皇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舉動……就算父皇最終不予追究,蕭宸也很難原諒自己。

  「這點……倒真是孤疏忽了。」

  「呃、臣只是有感而發、兼且提出一些可能性而已,可不見得真會發生……太子聽聽便罷,莫要過慮了。」

  「不,五皇叔提醒得很對──縱使孤問心無愧,也難保手下人不會因嘗到了權力滋味而生出別樣心思。既然察覺了這種可能性,自然得仔細防備一番;如若不然,孤又如何對得起父皇如此信任倚重?」

  「太子……」

  見少年一臉凝色,擔憂自省之情發自肺腑,蕭瑜心下震撼,突然有些明白他那位皇帝兄長對這個兒子信任倚重至斯的理由了。

  聖人之所以對太子信重若此、從不相疑,不是因為太子出身尊貴、性情溫和,也不是因為太子秉承天運、資質敏慧;而是因為太子一片赤誠,是真真將聖人放在心裡敬著、慕著、愛著的。如此真心,連他這個局外人都不禁為之動容;更何況是飽嘗孤寡滋味的帝王?

  不說其他,單單少年藏在那雙丹鳳眸底的深深情意──蕭瑜告訴自己那是孺慕之情──就夠讓人泥足深陷了。

  「臣雖不才,在世家大族間卻還有些人脈;若有什麼吩咐,太子儘管示下。」

  「五皇叔客氣了……如此,還請五皇叔代孤探聽、留意一二,看那些所謂的『太子黨』間是否有什麼不穩的動靜、又或陸氏等有沒有什麼異動;孤也會加緊自查──若一切只是多心便好。倘非如此,孤也會盡全力收拾善後,絕不讓人有威脅到父皇的機會。」

  「臣遵旨。」

  想著談到這裡也該差不多了,躬身一禮沉聲應過後,蕭瑜隨即語氣一轉:

  「眼下時候也不早了,太子身負重任、又正是長身子的年紀,還是早些歇著吧。若累壞了身子,聖人回來可要怪臣沒將太子照顧好了。」

  「嗯,今夜多謝五皇叔了。」

  方纔的一番談話固然讓蕭宸有了方向,可要進一步釐清,卻也不是這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事。故見蕭瑜婉轉提了辭意,他便也順勢起身,邊道謝邊將人送到了門邊,讓今晚這番突如其來的密談就此告了終。

* * *

  向晚時分,天邊一輪殘陽如血,將廣袤無垠的草原映得一片肅殺。

  自賀蘭氏以雁為號在此立國以來,這片草原雖依舊盛行著弱肉強食的規矩,各部生存競爭的方式卻已從原始血性的殺戮逐漸過渡到了兵不血刃卻更為凶險的權力鬥爭。就是偶有動了刀兵的,也大多是馬賊劫掠或部落間的小小衝突或摩擦;真正稱得上規模的戰爭,已經有許多年不曾發生在這片草原上了。

  直到現在。

  看著戰場上散落的屍骸兵甲、嗅著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正被大昭軍士推搡著押往戰俘營的北雁降將茫然四顧,怎麼也不明白曾經在南朝江山恣肆擄掠的大雁,究竟是怎麼落到這個地步的。

  雁昭兩國為鄰的歷史,還得追溯到近百年前、太宗皇帝末年的時候。當時,立朝近四十年的大昭已由前朝末年的戰亂中徹底恢復過來;邁入史稱「元景之治」的盛世,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當時的大昭兵強馬壯、聲威遠播,是遠近諸國中當之無愧的霸主;就連剛聯合諸部以「雁」為號立國的賀蘭氏,也不得不壓抑心底不合時宜的野心遣使來朝、稱臣納貢。

  而大昭的強盛與繁華,給當時的北雁人帶來了極大的衝擊。

  見識到南朝地土以前,北雁人還曾暗暗擔心過這個強鄰會否有擴展疆土、吞併自家的野心;見識過後,才知道己方先前的「擔憂」是多麼的坐井觀天、愚不可及──有那樣豐饒廣袤的土地,大昭人腦子抽了才會將腦筋動到自家貧脊苦寒的疆土上。

  事實也的確如此。

  即使在大昭國勢最盛、軍力最強的時候,面對北雁時不時的小股騷擾,也頂多是在邊境接戰反擊而已,對北雁人賴以生存的草原始終興趣缺缺;更別說國勢轉衰之後了。也因此,即使康平之亂後、一度傾頹的南朝已在蕭琰的治理下逐漸恢復了昔日的強盛,北雁高層在意的也只是「劫掠的難度提高了」而已;卻是半點沒想過這個「隔壁鄰居」也有反過頭打進自個兒家門的可能。

  當大昭軍隊於邊關集結之時,北雁高層還在為對方的意圖與如何應對爭吵不休;不想還沒吵出個結果,來勢洶洶、連戰皆捷的征北軍就已迅速深入北雁腹地、將小半個北雁納入了掌控中。

  待到如今,時入夏末,已從去年的乾旱中恢復生機的草原青翠而豐美;可往年星羅棋布、四散其間的牛羊,卻已為分屬兩軍的斷肢殘骸所取代。寫著「雁」字的旗幟被隨意棄置在零亂草場間,反襯著遠處飄揚的「昭」字大旗,成了一眾北雁戰俘眼底最大的諷刺。

  當然,無論是負責看守關押戰俘的大昭軍士、還是此刻正坐鎮中軍聽取匯報的帝王,都不會在意這些人是何感觸──若非沒打算永久佔下這片草原,只怕這些戰俘連投降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成了草場的肥料了。

  事實上,直到現在,軍中的高層將領對於這些戰俘是留是殺都還有著極大的爭議。而半個時辰前才送達中軍大營的戰報,更給今日的勝利蒙上了一層意料外的陰影。

  「……想不到朕千防萬防,還是讓某些人找到了空子。」

  看著戰報上留守駐軍的糧草接連被燒的消息,儘管剩餘的糧草仍足夠應付征北軍目前的消耗,案後的帝王仍讓這份情報潛藏的意涵弄得眉頭大皺;連想都不用想,就猜得到這樣的消息會在軍中朝中掀起什麼樣的風波。

  事情的發展也確如他所料。

  「一處是僥倖、兩處也能說是碰巧;可如今糧草被燒被搶的據點足有八處之多,這不是內神通外鬼是什麼?」

  看完帝王讓人傳到他手中的戰報,禁軍將領之一、在此仗中擔任先鋒的戚盛鼎首先發難怒斥道,「居然將這些據點的儲糧狀況都摸得如此清楚……最可疑的,便是那些出征前才混進來的文書崽子吧?」

  「戚中郎將慎言。」

  見帝王的眉頭因對方胡亂臆測的言語瞬間又更緊上了幾分,已經預見到後續話題發展的沈燮忙出言勸阻道,「此事真相如何還是兩說;何況此次隨軍出任文書的、俱是我大昭未來的棟樑之材,委實沒有理由、也沒有動機作出這種事……中郎將無憑無據便如此妄加論斷,未免有失偏頗。」

  「有失偏頗的,難道不是沈參謀嗎?」

  像是早料到了沈燮的干涉,戚盛鼎一聲冷笑:「且不說你曾私底下讓人對那些書生多加照拂,單單你如今的身份,就沒資格幫那些人開脫了。」

  「……喔?」

  「別忘了,你如今雖權兼聖人帳下參謀,身上掛著的太子少傅一職卻還未撤下,平素也與太子多有往來……親近太子如你,幫那些太子黨人說話不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麼?」

  「……聽中郎將之意,是暗指此事與太子有關?」

  見戚盛鼎不僅將他的好心當驢肺,還傻傻地自個兒拚命往聖人逆鱗上撞,沈燮也懶得再幫他打圓場了。當下毫不掩飾譏諷地如此一句反問脫口;隨即便見戚盛鼎一個頷首,露出了個「你終於承認了」的表情:

  「有能力安排這一出、又不希望咱們打得太過順利的,除了太子還──」

  「夠了。」

  中斷其未盡之言的,是御案後驀然響起的一聲冷喝。

  分辨出音聲的來源,先前光顧著打擊沈燮的戚盛鼎心下一緊忐忑回眸,只見帝王正睜著那雙凌銳狹長的鳳眸冷冷睨著自個兒,神情間的沉怒一望可知;饒是他至今不認為自己有說錯什麼,仍不由給那冷凝慍怒的目光迫得背脊一涼,忙單膝跪地一個叩首、顫聲道:

  「聖人息怒──」

  「息怒?你知道朕因何動怒?」

  「這……」

  思及自個兒未盡的話語、想到京中那些關於聖人如何嬌慣、信任太子的傳言,這位先鋒大將緊張之餘又有些委屈,忍不住辯解道:

  「臣確實不該妄議太子;可就像人家說的,無風不起浪、無穴不來風,那些書生崽子經手不少軍情文書,對存糧的狀況可說再瞭解不過,又是太子門人……如今出了事兒,臣因此疑心到太子身上,不也是理所當然?聖人若是不信,且待臣將那些書生崽子抓來逐一審問,自然便能查出個一二來。」

  「查出個一二?讓你屈打成招,栽贓嫁禍麼?」

  聽戚盛鼎越說越離譜,言詞間分明將愛子當成了大逆不道之人看待,蕭琰便清楚這個手下將領十有八九是受人蠱惑才會對太子有此偏見,仍不由給氣得渾身發抖:

  「儲君亦是君,你既無御史風聞奏事之權,又有什麼身份、什麼立場對朕的太子妄加非議揣測?朕念著昔日袍澤之情,對汝等多有優容,豈料卻縱出了你這等把愚昧當耿直的蠢貨!」

  帝王混跡行伍多年,對這些武將魯直缺心眼的性子十分瞭解,故率軍出征以來,私下召見也好、正式會議也罷,都極少拿朝堂上那一套來約束、限制這些將領的言行……不想縱著縱著,竟將人縱成這副不知好歹的德行;不只私下議論太子,還就這麼當著他的面胡言挑唆?

  「聖、聖人息怒──」

  給蕭琰這麼一番劈頭痛罵,戚盛鼎原先單膝跪地的姿勢立刻轉成了俯伏下拜、五體投地,背後更是冷汗涔涔,一方面仍舊覺得有些委屈──他確實沒有刻意誣陷或嫁禍的意思──一方面也因帝王的質問和斥責隱隱覺出了些異樣,因而更是心驚膽跳、手足無措。

  幸好眼下在這中軍大帳裡的,可不只有帝王和犯蠢的戚盛鼎而已。見後者的氣焰已讓帝王的雷霆之怒生生壓了下去,已經看了好一會兒戲的沈燮這才施施然地開口插了話:

  「說也奇怪……戚中郎將雖為禁軍將領,平日職司卻以戍守京畿為主,即使入宮晉見,能見到太子的機會也十分有限,更別說是進一步交談了。換句話說,太子若非太子,於中郎將而言也不過就是有過幾面之緣的陌生人罷了,緣何能讓中郎將生出如此之深的惡感?」

  「這──」

  「中郎將可別用『聽其言、觀其行』之類的話語隨便敷衍。太子的溫良恭儉、謹言慎行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若非遭小人蒙蔽誤信讒言,誰會把太子當成那種居心叵測、心懷不軌的人?不說其他……中郎將只因那些隨軍文書與太子親近、又是最有機會犯下這案的人,便自以為是地將罪名安到了太子頭上;卻不知太子根本沒想將你口中的『太子門人』安插進軍中,而是聖人顧及太子立場親自做出的安排?」

  「當、當真?」

  戚盛鼎原就是個直心眼直脾氣的──若非如此,又怎會直接當著帝王的面毫無技巧地指責、懷疑太子──聽沈燮連消帶打地這麼番分析解釋,倒也真覺出了不少疑點。

  仔細想想,若非有人一直有意無意地暗示他「太子不是好人」、「太子有問題」,他又怎會一出了事兒便往太子身上想?意識到自個兒多半是給人當槍使了,終於反應過來的戚盛鼎更是汗如雨下,卻又說不出「聖人恕罪」這等無恥討饒的言詞,只好死死壓低頭顱,盼能以此平息聖人怒火了。

  好在蕭琰氣歸氣,卻也知道戚盛鼎不過是被利用了而已,將氣撒在此人身上根本無濟於事。故幾個吐息穩下心緒後,他也未再疾言厲色地加以斥責,只是一聲歎息,道:

  「眾人只道朕對太子溺愛寵信非常,卻不想想朕緣何在五子中獨厚太子?實在是太子聰明敏慧、至純至孝;朕身為人父,又如何能不親近、疼愛這樣的孩子?」

  「確實……」

  戚盛鼎也是成了家育了子的,經帝王這麼一解釋,倒也心有慼慼焉……「是臣駑鈍愚昧、誤信小人所言。」

  「既然知道了,就莫再輕信讒言、受人挑唆。若有人私底下非議太子,你也要多加留意遏止,知道嗎?」

  「是。」

  「好了,下去自領十軍棍吧。」

  「臣遵旨,謝聖人恩慈。」

  戚盛鼎腦筋轉過來了,自然也就知道自個兒方纔的言詞作為有多麼不妥了。故蕭琰雖仍讓他自去領罰,戚盛鼎對這十軍棍卻全無異議,仍是恭恭敬敬地叩謝行禮了番才退出了大帳,只將帝王和沈燮二人留在了帳中。

  「……都說積毀銷骨,若非朕對太子信任非常,讓人這番接二連三地栽贓詆毀,只怕信也要變成不信了。」

  想到戚盛鼎先前那番氣得他肝疼的話語、思及無辜背負上這些指謫詆毀的愛兒,即使事情已算是暫時壓了下,蕭琰緊緊蹙著的眉頭,也依舊未曾舒展開來。

  沈燮也明白帝王的顧慮。

  「這可是離間聖人和太子的大好良機,那些人又如何可能錯放?好在幕後之人有能力干涉的,也就是平日鎮守京畿的禁軍而已。以聖人在軍中的威望,只要能洗清太子在那些將領心中的嫌疑,想來便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影響了。」

  「……若真是栽贓嫁禍倒還好;朕只怕糧草的事兒,真是某些自詡太子門人的蠢貨干的。」

  「這……」

  下面人自做主張壞事兒的例子,帳中的君臣二人都沒少見。故聽帝王此言,沈燮一時也有些無言以對;足過了好半晌才想起什麼似的問:

  「若臣所記無差,太子在岐山書院的那個同窗此次也隨軍出征了?」

  「不錯。」

  蕭琰對那個先讓愛子醉酒、後又給人利用來陷害的宸兒的士子印象頗深,故此人雖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帝王卻仍是一提就想起了對方的名姓:

  「是叫寧睿陽吧?隆興十五年進士……」

  「若此人可信,聖人不妨讓人將他調往後軍做文書,讓他仔細留意那些『太子門人』的動靜;若有什麼萬一,也能及時回報阻止。」

  「……就這麼辦吧。」

  蕭琰對寧睿陽雖有些看不過眼,卻知道此人的為人品行確實無愧於愛兒的信任,故只沉吟半晌便允了沈燮的提議;隨即語氣一轉,又道:

  「多盯著點燕京的狀況──這次損失的糧草雖然不多,卻難保那些人不會尋機再動手腳。若能加快燕京方面的進程,就算糧草再出了狀況,想來也不至於落到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地步。」

  「是。」

  「你去安排吧……離開時讓曹允進來伺候。」

  「臣遵旨。」

  恭聲應罷,沈燮也不再多留,同帝王一禮便自出了營賬,讓守在門前的曹允入內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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