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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25章
第四章

  那日,大致理清了頭緒後,蕭宸便就自個兒掌握的線索與憑之衍生出的猜測同沈燮仔細商議了番,並在沈燮的提點下逐步擬定了相應的對應方針和行動計劃。

  他目前掌握的情報大致可分為幾類:一是已有確實證據可以證明的,如瑤州大堤崩潰的真相;二是已獲得確切的線索,只是還未有相應的支持證據,如紀恩平及其幕僚在春汛之事上的「豐功偉業」;三則是基於上述線索做出的推論,比如晁氏馬幫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稜陽縣眾多糧倉和吳記總店的糧食去向,和幕後之人可能進一步劍指欽差、甚至私通敵國、欲圖謀反等。

  因具體掌握的證據相當有限、對於幕後之人的身份也仍舊一知半解,蕭宸雖已大致窺得了陰謀的全貌,也有了將幾個嫌疑人下獄查辦的切入點,可對於是否付諸行動,心頭卻仍存著幾許躊躇跟疑慮。

  畢竟,在幕後之人仍舊隱於暗中的此刻,一旦對風揚鑣局、紀恩平等爪牙下手,便有極大的可能會因此打草驚蛇,使幕後之人因此龜縮隱遁、再次潛伏。而對整個大昭來說,放任這麼條毒蛇走脫,無疑意味著極大的隱患。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就算己方已對此人有了戒備,也不可能在仍未掌握到足夠線索的情況下時刻保持警戒。到了那時,一旦有所鬆懈甚至疏忽,難保不會讓瑤州之事再次重演。

  問題是,若想放長線釣大魚、利用吳秀柊等人反過來追查主使者的身份,就意味著他不僅不能打草驚蛇,甚至還得裝做什麼都不知情那般、任由這些喪心病狂之徒繼續在瑤州假仁假義、恣肆橫行……而一想到無辜遭災的瑤州百姓,即使這樣的作法是最理智、也最能顧全大局的,蕭宸也無法心安理得地下此決斷。

  最終解了他難題的,是沈燮的一番話。

  『是打草驚蛇還是引蛇出洞,說到底亦不過是一線之隔而已。只要不讓幕後之人察覺我等已經知曉了他的存在,查辦紀恩平和風揚鏢局一事同樣可以成為引其出手的誘餌……關鍵只在於太子如何佈局而已。』

  蕭宸本是聰明人,在政治、權謀方面亦有相當的敏感度,經對方這麼一提點,便有若醍醐灌頂、瞬間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涉案的嫌疑人等雖成功打了己方一個出其不意,卻同樣在行動中落下了不少行跡──如若不然,蕭宸也查不到這些人──只要他針對這點加以查辦,並放出風聲讓幕後之人以為自己只將這件案子當成單純的官商勾結、並未察覺到此事背後潛藏的陰謀,屆時,不論幕後之人是設法營救開脫、又或直接殺人滅口,都能讓己方掌握到更多關於此人的線索。

  想通了這一點,蕭宸當即派出了一支太子衛隊,同邢子瑜配合著以怠忽職守為由將紀恩平和畬世昌等一眾親隨緝拿入獄;又在出行時讓人安排了一出「箭書告密」的戲碼,假作由此得知了瑤州大堤毀壞的真相,並因而半信半疑地將那支護鏢隊的成員盡數逮捕下了獄。

  之所以想到「箭書」這一招,一是方便掩人耳目混淆視聽;二則是因為風揚鏢局的江湖背景,欲圖借此使鏢局中其餘涉案人士因此疑心生暗鬼,甚或因此自亂陣腳、禍起蕭牆。

  至於同樣有著重大嫌疑的晁氏馬幫和吳記糧行,因前者早已離開瑤州,蕭宸便只將消息傳遞出去、並讓潛龍衛繼續留意其行蹤;而後者麼,由於目前手頭上掌握的證據多有不足,又怕動作過大引起主使者警覺,蕭宸便只讓潛龍衛暗中監視其動靜及往來人物,看能否憑此順籐摸瓜、進一步揪住幕後之人的馬腳。

  待諸般事務安排妥當,仍需得他煩心的,便只餘下了幕後之人是否有心設謀加害於他這一項了。

  在蕭宸想來,無論幕後之人最開始有沒有這樣的打算,在他自個兒送上門來之後,都很難不升起出手的心思。之所以直到如今都還未付諸行動,無非是他平時出入小心、身邊也都帶足了人手,這才難以尋得空隙行動罷了。

  本來以蕭宸一貫謹慎的作風,是沒打算以自身為餌、從而設局引對方入彀的。只是如今己方在明、敵方在暗,誰也不曉得那幕後之人在瑤州是否尚有其他暗線存在;與其因此置之不理憑添變數,還不若將主動權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中、挖坑設彀讓對方自個兒跳進來。所以思量多時、又仔細徵求了沈燮的意見後,年輕的太子最終還是藉賑災之事已告了個段落為由頭稍稍鬆懈了身邊的防備;對瑤州那些官員富紳的邀請,也一改最開始全數婉拒的作法漸漸鬆了口風,於言詞間隱隱透露出了幾分想好好遊覽一下瑤州風光的念頭。

  只是還未等他這個請君入甕之計順利收網,一封由潛龍衛暗線遞來的加急情報,卻徹底打亂了蕭宸的佈署和心緒。

  情報的重點可分為兩項:其一,是帝王已於月前啟程南來,不日便將抵達瑤州;其二,則是梁王恐有異心,讓在瑤州的蕭宸仔細留意自身安全,莫要讓梁王安插在瑤州的人手有了可趁之機。

  因傳信的內容相當簡短,並未交代帝王是如何對梁王生出疑心的,蕭宸雖也由此聯想到了春汛一案的幕後黑手身上,卻也僅停留在猜測的層面上而已。好在有了確切的懷疑對象,調查起來也就有了具體的方向,不至於像先前那樣漫無頭緒;在評估對方的實力和釐清瑤州官員的立場、傾向方面,也有著相當程度的助益。

  可比起這一項,更讓蕭宸在意的,自還是父皇即將南來的消息。

  潛龍衛傳來的情報裡同樣沒有說明父皇突然決定南行的理由,他也不曾收到父皇關於此事的手書,故看到這麼條情報之時,蕭宸還一度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但確認了內容的真實性後,原先錯愕不已的情緒,便也不可免地跟著轉作了迷惘、憂心與不安。

  他知道父皇之所以有此決定,十有八九是擔心他著了梁王的道兒。可無論再怎麼擔心,讓潛龍衛轉遞一下這個消息也就是了,卻哪有這般親身趕赴險地的必要?尤其在蕭宸的推想中,那幕後之人若真朝他下手,目的必然也是為了引父皇入彀……可眼下他連點皮都沒破,父皇卻自個兒送上了門來。要是一路平安無事也就罷了;要真有了些什麼萬一,又教他如何自處?

  饒是帝王在他心裡的形象一向是英明睿智、全無瑕疵的,得知這個消息後,蕭宸卻仍不免生出了「父皇此舉委實太過衝動」的想法來。

  可如今事已成定局,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盡快做好相應的準備罷了──不論是那「請君入甕」之計的佈置,還是……他自打得著這個消息後便久久難以平靜的心湖。

  同父皇分別至今,也有三個月的時光了。

  自抵達瑤州、在連寧縣城內安置妥當後,他秉承初衷,將一門心思全都放在了賑災和查明真相上;雖難免讓賑撫之事和諸般往還交際弄得焦頭爛額、分身乏術,但也因為實在累得狠了,即使胸口深深壓抑著的相思之情仍時不時會讓些許小事挑勾起、就寢前也總不免因思念父皇的懷抱而心生悵惘,也總會迅速被繁忙的公務或休憩時排山倒海而來的洶湧睡意徹底吞沒,讓他再也沒有自怨自艾、滿心淒淒切切淒淒慘慘的餘裕。

  直到今時;直到接著潛龍衛傳來的這封消息後。

  經歷了這兩個月真正稱得上獨當一面的日子後,再回過頭去看當初在京裡的那段日子,竟也隱隱有了那麼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但且不說真正的「隔世」滋味,他是實實在在品嚐過的;重生一世,他尚沒能放下心頭的執念,那些在重生之後醞釀得愈發深摯刻骨的情思,又豈是區區兩個月的光景便消磨得掉的?此前刻意讓公務轉移心思時也就罷了;如今一旦醒起,那壓抑多時的情思便有若滔滔稜江水,頃刻便灌滿了胸臆、佔據了他全副心思。

  更別提因著父皇即將南來,他與沈師為求穩妥,終究還是擱置了原已進行到半途的「請君入甕」之計;又為了讓他突然改弦更張的舉動不致引人疑竇,索性直接裝病了事──他此前身體有多羸弱,滿朝文武就沒幾個不清楚的。如今以疲勞過度為由裝病不出,又有孫醫令幫著掩飾作假,自然由不得那些個官員富紳不信。

  當然,蕭宸裝病歸裝病,其實也就是窩在房裡閉門不出而已,該看的情報、口供仍是一個不落,案件的調查狀況也一直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尤其一想到父皇不日將至,還是微服私訪,心頭隱隱存著的山雨欲來之感更讓少年太子將骨子裡的謹慎小心發揮到了極致,不光讓潛龍衛時時留意瑤州境內的大小風吹草動,更將他此前派往各地協助賑災的太子衛隊全數召了回,隨時做好臨機應變的準備。

  儘管同這些外物相比,更需得為父皇的到來做好準備的……是他的心。

  思及自個兒當日千方百計遠離京城、遠離父皇的主因,饒是蕭宸心中早已有了覺悟、也知道那份悖德逆倫的情思是無望也不該存在的,胸口卻仍不由生出了幾分躁動與悵然。

  ──無論那樣勉強壓抑著心思與父皇朝夕相對的日子有多麼痛苦、多麼難熬,在分隔了三個月的此刻,心底的孺慕、眷戀與思念,終究還是勝上了一籌。

  有言道「小別勝新婚」,他與父皇之間的狀況雖夠不上這一條,但尚且懵懂之時的分別、和明瞭情思之後的分別,自是全然不同的。加之賑災之事已告了個段落,他又佯病在家,日子過得要比前兩個月悠哉不少,便也不可免地多出了許多胡思亂想的餘暇來。

  可這種又是期待、又是踟躕,既是煎熬、又是甜蜜的等待,卻在延續了近十日後,全都化作了滿滿的擔憂。

  因為理應「不日將至」、卻直至今時都仍未得著音訊、見著人影的父皇。

  他此前率領大隊人馬和物資自京城趕赴瑤州,也不過用了一個月而已;父皇輕車簡從微服出巡,所耗的時間理應更短才是。但從那封情報中給出的日期來算,父皇離京至今也有將近一個半月的時間了,卻遲遲不曾抵達瑤州……一想到那幕後之人又或梁王的人馬只怕正不知躲在哪兒算計父皇,甚至很有可能已經動手了,蕭宸便心急如焚,一時幾乎都有了大派人馬四下搜索的衝動。

  好在他終究有著足夠的理智,到頭來也只是讓潛龍衛的暗探多加留心而已,並不曾做出這等自亂陣腳的愚蠢舉動。如此又過了幾日,父皇依舊音信杳然,同樣在潛龍衛密切監視下的風揚鏢局卻先一步有了動靜。

  「被人劫鏢了?」

  聽到身邊的暗衛報上的消息,蕭宸一時有些錯愕──他一直將風揚鏢局當成那幕後之人用以收聚人馬掩人耳目的幌子,幾乎都要忘了這鏢局是當真有在行鏢運鏢的──「怎麼回事?」

  「稟太子,今晨城門方啟,便有一名身著衣衫襤褸之人快馬入城、不等兵丁問詢便匆匆趕往風揚鏢局。據咱們近日來安插的線人回報,說是鏢局月前接的一趟鏢在半路讓人劫了,隨行的鏢師試著奪回無果,這才匆匆趕回鏢局搬救兵前去找回場子。」

  暗衛低聲稟報道,「因涉及瑤州大堤一案,即使目前入獄的護鏢隊成員仍未攀咬到鏢局高層和其他鏢師身上,風揚鏢局的信譽卻已一落千丈。所以鏢局裡雖有不少人都覺得眼下不該再多生事端,總鏢頭卻還是在得知此事後力排眾議,點了鏢局最精銳的幾名高手和客卿一同前往。目下正收拾著準備在城門關閉前離開。」

  「……此事可曾證實?」

  「遭劫一事尚待求證;但記錄裡確實有對得上號的紀錄。」

  「一般鏢局也都是這般處置的?」

  「端看鏢局的實力與作風而定。實力足夠又有心立威者,便會選擇如風揚鏢局這般作法。但行鏢一道首重人脈,未免讓當地勢力留下『橫行霸道』的印象,一般事態不嚴重、或鏢局實力不足以硬扛的時候,多會選擇請江湖耆老前來協商搓合。」

  「是麼……」

  聽完暗衛的說明,蕭宸容色微沉、一時陷入了躊躇當中。

  他之所以問得這般詳盡,自是疑心風揚鏢局此次的行動是否存在著什麼貓膩。

  眼下敏感的時機是其一,風揚鏢局急切的反應是其二;儘管他可以讓潛龍衛暗中跟隨探其行蹤,可若這一干人等匆匆出城的目的不是為了劫鏢之事、也並非藉此行金蟬脫殼之舉,而是前去劫殺父皇……那麼暗中隨行的潛龍衛便情知有異,頂多也只能發個煙花傳訊示警而已,對情勢基本起不了太大的幫助。

  而一想到父皇可能遭遇的危險,蕭宸便有些坐不住了。

  「傳孤口諭。」

  片刻沉吟後,心下隱隱約約存著的幾分躁動讓少年太子最終還是決定賭上一把。

  「著親衛營即刻遣精銳小隊二十伍化整為零先行出城潛伏,待風揚鑣局一干人等出城後,再以二伍為一組分頭躡上;潛龍衛則另遣一小隊暗中傳信,時刻與孤保持聯繫。途中若發現聖人蹤跡,便集齊人馬隨行護衛──一切務要以聖人安危為重,明白麼?」

  「是。」

  「好了,下去吧。」

  「是,屬下告退。」

  一聲應後,這名潛龍衛當即悄聲出外,匆匆趕往親衛營將蕭宸的口諭交辦了下去。

  聽著暗衛的足音漸遠,想到自個兒方纔的猜測,儘管一切仍沒個影兒,少年的心思卻仍為濃濃憂慮所籠罩,忍不住便在房裡來回踱步了起來。

  ──他雖比任何人都清楚、信任父皇的才智與能耐,卻也清楚這世上的事兒,並不總是隨人的心思而轉……如若不然,前世的他又怎會遭受到那樣的噩運,更帶累得父皇因傷心欲絕而耗損過甚,終至早衰而亡?

  所以即便一切只是出於猜測,他卻仍是做出了自個兒心裡認為穩妥的打算,不直接派遣太子衛隊大加搜索,而是由衛隊中最為精銳、且全是禁軍出身的親衛營遣人暗中追蹤、搜索──這部分的人馬都是父皇當初直接調派給他的,對父皇的面貌再熟悉不過;彼此之間的配合也相當出色──就算這些親衛營精銳的個人實力比不過那些江湖人,可熟知戰陣的軍士彼此配合起來,其戰力便沒法將風揚鑣局派出的人馬全數留下,也足夠拖延到他親自領兵前往救援了。

  蕭宸不是沒想過父皇給幕後之人或梁王手下其餘勢力攔截的可能性;可若風揚鏢局此次行動真是出於對方的授意,就意味著那些出手劫殺父皇的人馬多半力有不逮,才會值此風口浪尖上卻仍讓風揚鏢局遣人出城相助。也因此,思量過後,他便做出了由親衛營派人前往追蹤、並由潛龍衛配合著暗中傳遞消息的決定;至於必要時派兵接應一事,考量到消息的隱蔽性,蕭宸最終還是沒預先通知衛隊方面做好準備,而是打算等確切的消息傳來後再整兵行動。

  因心裡掛著這事兒,他這一整天全都耗在等待消息和心煩意亂地兜圈子上了,連前來匯報案情進展的邢子瑜都讓他打發到了沈燮處。瑤州刺史不知內情,還以為太子當真病了,連忙差人送了不少藥材過來,又從城中有名的藥膳館請一名擅長藥膳的廚子到欽差行轅。蕭宸尋思著這樣也未嘗不是一種掩護,便也沒解釋什麼,直接讓安遠收下了邢子瑜的這番好意。

  ──如此一等,就等到了隔日清晨。

  自打六歲開始修習生生訣,蕭宸便養成了一到寅時就自動醒轉的習慣;現下也不曾例外。只是心懷掛慮、一夜輾轉難眠後,還未等他決定好今兒個是否照樣入定,久候多時的潛龍衛密報便已先一步遞了進來。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

  劫鏢什麼的不過是敵方用以掩飾自身目的的借口;風揚鏢局總鏢頭之所以匆匆調集高手出外,便是為了配合一支約莫四、五十人之數的騎兵──儘管這群人全是做江湖人或商賈打扮──劫殺父皇。當躡在風揚鏢局一干人等背後的親衛營精銳趕到時,那支騎兵已與隨行護衛父皇的潛龍衛陷入鏖戰之中,且雙方明顯不是第一次交手,彼此正呈僵持之勢。若非蕭宸頗有先見之明地直接派出了百名精銳,只怕風揚鏢局的人一加入,原先尚稱平衡的態勢便要被打破。

  得此消息,蕭宸心中固然有些慶幸,更多的卻還是迫不及待想見到父皇、確認對方安然無恙的心焦。故潛龍衛的消息一送來,他連洗漱都沒來得及就讓安遠拿兵符往太子衛隊調兵;自個兒則匆匆穿了便袍披了軟甲,領著駐紮在欽差行轅的親衛營往城門口同整裝待發的衛隊會合去了。

  眼下雖仍未到城門開啟的時間,可太子親自下令,守衛城門的官兵自也不會沒眼色地加以刁難、阻攔。離開連寧縣城後,蕭宸率軍快馬加鞭一路急趕,終於在天色初明之際見著了那個令他朝思暮想、寤寐思服的身影。

  ──經過一夜鏖戰,雙方交戰的地點已由情報中的位置轉移到了距離連寧縣城不足兩百里的一處緩坡上;可帝王身邊理應有過百之數──包含蕭宸派出的親衛營精銳在內──的護衛,卻已蛻減到了僅僅三、四十人之數。

  與之相對的,敵方那支據說有四、五十人的騎兵已經減少到了三十人上下,風揚鏢局的十多名高手也僅餘下了九人。只是敵方人馬的實力終究高出一線,己方的護衛也因人數大減致使戰陣難以發揮;故雙方人數看似持平,己方軍士卻已是左支右絀、敗象漸顯。倘若他再遲上一些,就算餘下的護衛拚死斷後,怕也不見得能將父皇順利送抵連寧縣城。

  望著父皇形容間難掩風霜、卻仍在重重護衛中不住張弓放箭攻擊敵人的英姿,蕭宸只覺心頭幾分火熱與濃濃不捨一併漫開,當即作手勢讓後方跟隨的兵士近前包圍;自個兒則領著由親衛營精銳組成的騎兵直接衝入陣中,以莫可匹敵之勢徑行越過了敵方攔阻,直至親身策馬臨到了帝王身畔。

  許是在此前的連番鏖戰中失了車駕和坐騎,蕭琰與隨行的護衛此刻均是步行。可還沒等哪個有眼色的親衛營軍士主動讓馬,年輕的太子便已在帝王複雜難明的灼灼目光中主動朝對方伸出了手。

  而風塵僕僕的蕭琰也沒有拒絕愛子的邀請。

  將手上的弓往背後一掛,他探掌包握上少年稍顯白晰纖細的指掌,在次子迥異於纖秀姿容的力道牽引下翻身上馬,隨即一個張臂使力、將身前掌著韁繩的愛兒緊緊擁入了懷中。

  感覺到瞬間包裹住週身的、那熟悉的力道與溫暖,即使身後男人的氣息在連日奔波後怎麼也談不上好聞,睽違多時的心安與滿足,卻仍在頃刻間充滿了蕭宸胸臆。

  只是還未等他放縱自己多沉浸片刻,一支勁箭卻於此時破空而至、竟就這麼穿過了前方無數兵丁的阻攔徑直襲向了他身後的父皇!察覺這點,蕭宸心下一凜、在調轉馬身躲避的同時抬掌運勁一拍;下一刻,那支看似避無可避的勁箭已然徹底失了準頭朝外斜飛而出,就此化解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

  「宸兒好身手。」

  也在此際,身後帝王熟悉的嗓音響起,聲調聽似肅然,卻仍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親暱……

  「若朕所料無誤,方才放箭之人十有八九便是北雁國主賀蘭玉樓。若能設法將人留下,必能讓日後的伐雁大計輕省許多。」

  「賀蘭玉樓?」

  意料外的人名讓聽著的少年悚然一驚,一時也無暇顧及心口因父皇的貼近與落於耳畔的低語撩起的陣陣漣漪,抬眸便往箭支來源處望了過去──只見五十步之外,一名高鼻深目、輪廓分明的青年正與己遙相對望;在晨光中清晰可辨的藍眸透著幾分難以掩飾的驚異,像是沒想自個兒理當萬無一失的一箭,竟會以那種方式被人化解了開。

  只是賀蘭玉樓的出現固然讓人訝異──他怎麼也沒想到除父皇之外、這世上竟還有其他喜歡以身犯險的一國之君──可更讓蕭宸在意的,卻還是父皇言詞間暗藏的意涵。

  他雖在帝王遲未抵達瑤州之時便察覺到事態有變,可平日算無遺策的父皇緣何著了旁人的道兒、且遲遲不曾遞出消息讓沿途衛所出手攔截,卻仍是一大疑團。在昨日探得風揚鏢局的動靜以前,他甚至疑心過沿途官員是否有大半都讓梁王收買了,這才使得父皇遲未順利取得聯繫;可賀蘭玉樓的現身,卻讓少年驀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另一種可能性。

  那便是父皇將計就計反客為主、以身為餌一步步引賀蘭玉樓入彀。

  可對蕭宸而言,這樣的答案,無疑比父皇真落入了對方算計更令他來得憤怒許多。

  兩世為人,他秉承著前世的教訓謹慎行事、處處以自身安危為重;但身份比他更要貴重許多的父皇,卻反倒做出了這樣冒險的舉動?

  只是他心中雖有了猜測,眼下卻明顯不是發難的好時機。故當下也只是邊守著父皇邊靜看著場中情勢的發展。

  眼見自身形勢由優轉劣,功敗垂成的賀蘭玉樓也乾脆地放棄了奪取蕭琰性命的打算,卻因久戰力衰而遲遲沒能如願向外突圍……前來「支援」的風揚鏢局的人馬在蕭宸率軍到來後便已亂成了一盤散沙,各人自求多福都來不及了,卻哪還會去在意賀蘭玉樓的安危?不過小半個時辰光景,原先守在賀蘭玉樓身邊的三十多名護衛已不足十人之數;而賀蘭玉樓自身,更在一次閃躲中因疲勞過甚而脫力墜到了馬下。

  覷此良機,四周的親衛營精銳當即一湧而上、將這名自投羅網的北雁國主狠狠壓制在地;而此前困獸猶斗、在重重包圍下仍勉力抵抗著的北雁護衛,也在營救無果後頹然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就此落入了大昭一方的掌控中。

  「好了,回去吧。」

  見此行來犯之人均已就縛,蕭琰也不理會地上正咬牙切齒、目眥盡裂地瞪視著自個兒的賀蘭玉樓,只將唇貼在愛兒耳畔這麼道了聲。灑落頸間的濕熱吐息和耳朵尖隱約感覺到的溫軟觸感讓少年心神一時有些恍惚;還是直到身後的帝王抬掌覆上他持著韁繩的手,蕭宸才猛然醒過了神地召來步卒收拾戰場,隨即一振韁繩策馬前行、強耐著心底越發鮮明的躁動領軍回到了連寧縣城。

* * *

  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意識到梁王蕭璜可能存有的反意和陰謀後,蕭琰滿打滿算、一心想藉自個兒衝動南行之事反過來算計對方一把,還為此讓五弟配合著打了個時間差──先輕車簡從地暗中離京,待三日後再由蕭瑜放出他離宮避暑的消息──本想著這麼一來,蕭璜就算派人中途劫殺,也會因為錯估他的行程而落空、只徒然露了行跡讓己方抓住把柄;卻不想人算不如天算,無論他用以掩飾身份的幌子如何高超,也終究不敵一雙恨他入骨、這十多年來從未有一刻或忘的利眼。

  那就是賀蘭玉樓。

  十多年前,是蕭琰一箭重創了北雁雄主賀蘭遠,讓北雁人因群龍無首而潰不成軍、節節敗退,及至被徹底驅逐出大昭疆土,就此結束了長達十年的康平之亂。

  對大昭的黎民百姓而言,康平之亂、北雁之禍無疑是一段刻骨銘心且極其屈辱的記憶;可即便蕭琰同樣對北雁人的「豐功偉業」深惡痛絕,也無法忽視一個令人尷尬的事實──若沒有康平之亂,以他非嫡非長的身份,就算才智胸襟再怎麼不凡,也沒有這樣名正言順登極稱帝的機會。

  從這點來看,說北雁和賀蘭遠是蕭琰成功路上的墊腳石,倒也並不為過。

  可這世上,又有誰會願意當那顆給人踩著往上爬的墊腳石?不論是為了祭奠間接亡於蕭琰之手的亡父、還是為了挽回家族在那一戰中失去的榮耀,賀蘭玉樓都是必然要一雪前恥、找對方報那一箭之仇的。事實上,早在漁翁得利地繼位為北雁國主之前,一心想為賀蘭遠復仇的他便時常在腦海裡一次又一次地回顧蕭琰的面貌、將這個大仇人的眉眼輪廓牢牢銘記在心。

  也正是多虧了這一點,喬裝成馬幫潛入大昭境內探聽敵情的賀蘭玉樓,才在得到合作夥伴的通風報信之前、只一照面就看破了行路偶遇的「藥材商人」的真實身份,就此展開了追殺。

  相較之下,初見之時、蕭琰雖也感覺賀蘭玉樓的面容輪廓有些熟悉,卻也是直到著了對方的道兒,才恍然意識到那份熟悉感究竟是從何而起──賀蘭玉樓的樣貌同賀蘭遠有六、七成像,卻因年歲與氣質的不同加大了兩人在外表上的差異性,使得帝王沒能在第一時間識破對方的身份──如非蕭琰不論才智、經驗還是臨陣指揮應變的手腕都比賀蘭玉樓高上不只一籌,只怕還真有因此丟了性命的可能。

  可逃過一劫之後,帝王最先想到的卻不是招來兵丁護衛己身,而是做戲做到底,一方面示敵以弱、進一步降低蕭璜的戒心,誘使對方暴露出更多底牌;一方面則以身為餌、將計就計,一步步將暗中潛入大昭的賀蘭玉樓反過來誘入彀中。

  年輕的北雁國主雖稱得上年少有為,卻也免不了少年得志之輩的通病──魯莽、躁進和自以為是。結果,就是一心想除去北雁心腹大患的他反而淪為了大昭皇帝的階下囚;而親手策劃一切的蕭琰,也如願將「救駕」和「生擒賀蘭玉樓」這兩大功績送到了愛兒手中。

  ──當然,以帝王的能耐,就算蕭宸沒能及時察覺異樣出手相救,他也有其他方式擺脫賀蘭玉樓的追擊。可籌謀計劃得再周全,他真正渴望看到的,還是今日愛兒全如他心意和期盼一般出色的安排。加之父子二人分別多時、已藉過往記憶勘破迷障的他思念之深猶過從前,故見著宸兒後,儘管需要交代、說明的事還有太多太多,他卻仍放縱自己做出了種種親暱曖昧之舉,只盼能將愛兒拉得更近、鎖得更緊一些,從此時刻相伴、再也不分離。

  可即使是一國之主,這樣的念想,也不是說達成就能達成的。

  返抵行轅後,蕭琰還未來得及同愛兒多說上幾句,就給匆匆掙脫他懷抱的蕭宸趕去了洗漱沐浴、修整儀容。整顆心全浸在歡喜之中的帝王本還想拉著愛兒一道,卻在瞧見少年鳳眸間隱隱籠著的一絲澀然與陰翳後驀然憶起了什麼,一時間只覺有若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生生澆熄了他前一刻還無比火熱的心思和興頭,只留下了名為自責和不捨的餘燼。

  所以他最終只輕輕吻了下愛兒仍舊微微紅著的耳朵尖,留了句「咱們晚上再好好談談」便放對方處理公務去了;自個兒則邊沐浴邊整理心思,好生想想到時該怎麼同宸兒開口。

  ──他因那個夢境而幡然醒悟、也因那個夢境的驅使而衝動地舍下公務趕赴瑤州。因為那個夢境,他滿心記掛著的全是愛兒前世所受的苦楚和日後必將迎來的長相廝守,卻忘了宸兒之所以匆匆離京出外,正是因為數月前那個迷亂失控的夜晚、他為掩飾自個兒情意的那句「色迷了眼」。

  在蕭琰看來,他父子二人早已兩情相悅,所欠的也不過就是一句表白,和一番關於兩世因緣的深談而已;可在宸兒看來,自個兒於他不過是單純的父子之情,是他千不該萬不該生出了那樣逆倫悖德的妄念……所以無論自個兒表現得如何曖昧親暱,早已傷透了心的少年也只會以為是他誤會了、多心了而已,並不會將之聯繫到「父皇有意於我」上頭。

  ──這樣一想,自個兒方才急著同愛兒親近的舉動,終究還是太過輕率了些。

  至於該如何取信於宸兒,怕還是得先提一提那個夢境的事兒了。

  思及那並未因他離京出外而中斷的夢境、和夢境中過於殘忍的一切,即使他已如願見著了愛兒,如今已再熟悉不過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卻仍控制不住地在胸口迅速蔓延了開。

  月餘之前,正是那場親手射殺了愛兒的惡夢,讓蕭琰最終拋下一切匆匆趕赴瑤州。可那時候的他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即使一切已落到了如此地步,夢境也未就此到頭。尤有甚者,在他恍恍惚惚、連自個兒親手奪去宸兒性命的事實都還沒能完全接受的時候,那仍未完結的夢境,便又一次給他來了個迎頭痛擊。

  ──為了那場至關緊要的仗,射出那一箭後、前生的他即使早已痛徹心扉,也只能靠著無上的理智壓抑下胸口翻騰欲決的情緒,將悲痛化為滔天怒火、強自冷靜著指揮大軍痛擊北雁;卻不想他旗開得勝、北雁大敗虧輸,手下敗將無力扭轉乾坤,竟喪心病狂地拿了宸兒的屍身出氣,讓那個飽經折磨、更為生身之父親手射殺的孩子……到頭來,竟連個全屍都沒能保住。

  蕭琰永遠忘不了自己親眼瞧見宸兒頭顱的那一刻、那好似整個魂靈被人生生撕扯開來的痛。他從沒有一刻像那個瞬間一般清晰地意識到自個兒到底做了些什麼、宸兒又因此承受了多少的苦楚;更從沒有一刻像那個瞬間那樣清楚明白地醒悟到:無論他目下如何痛悔不捨,一切,都已沒有了挽回的可能。

  他為此一夕白了頭。

  可他不再在乎了。

  蕭琰是個明白人,又怎會不懂事情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與自個兒平素總以大局為重、更時常為此隱忍妥協的作風有關?他的縱容養大了那些人的胃口,以至於一再觸犯自個兒的底線,甚至最終將手動到了宸兒的身上。

  ──或許,無論他對宸兒如何縱寵,那些人也不認為事發之後,自個兒還會因為一個已死之人──一個毫無建樹的平凡皇子──大肆發作查辦吧?

  但有言道「龍有逆鱗、觸之必死」;於他而言,宸兒無疑就是那片除他之外誰也碰不得的逆鱗;他的所有妥協隱忍,也都是建立在不觸及這片逆鱗的前提上頭。可那些人不僅動了宸兒,還害得宸兒白白送了命、卻連個全屍都沒能保全……到了如此地步,還要他隱忍些什麼、妥協些什麼?

  大局也好、天下也罷,他,都不再在乎了。

  不論前朝後宮,所有牽涉進此事的人都被他嚴加查辦。無數官員因此人頭落地;包含繼後小樓氏在內的五名后妃也被下旨杖殺。更甚者,他連長子蕭宇都不曾放過,直接讓人賜了白綾鴆酒,卻連對方的死都不屑一顧。過於狠戾的作法徹底壞了他登基二十年來的「明君」形象,甚至有人因此斥他為「暴君」。可面對朝臣的敵意,蕭琰卻不予化解、也不予理會,只是自顧自地攬下了所有的事兒,任憑積累的政務不斷消耗他的心力生機,直至油盡燈枯、再難撐持。

  而瀕死之際,面對滿案仍未批覆完成的奏章,蕭琰卻只是放下了原先握著的硃砂筆,轉而握上了這些年來一直於胸口貼身帶著的錦囊。

  ──裡頭放著的,是他從宸兒頭顱上截下的一縷斷髮。

  這四年間,他並非沒動過剪髮與之相結的念頭,卻總在思及自個兒的滿頭銀白後有些苦澀地作了罷……如今性命到頭,心中自然難免遺憾;可迅速流逝的生機與氣力,卻讓他徹底失去了實現這丁點念想的可能性。

  到頭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緊緊握著那個錦囊、氣若游絲地一遍又一遍喃喃呼喚著愛兒的名字而已。

  夢境──或者該說是回憶──進行到此的時候,即使蕭琰大多是以旁觀者的立場看著這一切的,卻仍難免為「自己」的情緒所牽引,切身體會到了心如死灰、生無可戀的滋味。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見著宸兒後,他才會只一心惦記著「絕不讓上一世的悲劇重演」,卻忽略了彼此間心結尚存的事實。

  蕭琰並非沒有化解的自信,可一想到宸兒為此承受的煎熬和苦楚,心底就覺得難受得慌。

  惦記著仍在外邊處理公務的次子,沐浴更衣罷,帝王雖已讓連月來的夢境和同賀蘭玉樓之間的鬥智鬥勇整得疲憊至極,卻並未就此安歇,而是強打起精神同安遠──曹允這回並未隨行──問明了愛兒所在,隨即於安遠想攔又不敢攔的目光中邁步行至書房前,一個使力推門進到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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