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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14章
第二章

  蕭宸今日於景豐樓設宴,不光位子是早早訂下的,就連食單,也是景豐樓方面徵詢了他的意見後特意訂製的。

  這一頓餞行宴既是為了即將上京趕考的友人而辦,除了景豐樓最出名蓴菜銀魚豆腐羹、黃芽茶香芙蓉蝦、時鮮錦菇燴嫩雞、醉仙雲紋紅燒肉外,同樣也安排了一些以寓意取勝的菜餚,如象徵「節節高昇」的筍乾芳肉、取「包中」諧音的荷葉桂花粽等。每道菜的份量都相當適中,讓人既可以充分品嚐菜餚的美味、也不至於沒吃幾道就飽了。

  景豐樓能馳名昭京多年,自然不只是因為風景而已。寧睿陽雖沒刻意講究「食不言」的規矩,可對著熱騰騰的美味佳餚,嘴巴一時光顧著吃了,哪還有心思去留意其他?就連開席不久便送來的那壺佳釀,他也只喝了一小杯便再無暇顧及了。卻到熱菜用完,只餘下瓜果糕點還未送上後,飯飽但酒還未足的青年才同對側始終用得不緩不急的好友笑了笑,半是饜足半是尷尬地:

  「讓耀之見笑了……今日的菜餚味道實在是好,一動筷便停不下來了。」

  「敏行客氣什麼?你吃得開心,小弟這客才請得值得。」

  「唔、這話在理……不過說真的,這頓餞行宴雖然吃得挺開心,但我還是覺得十分可惜——你真不打算應明年的省試?別拿什麼『沒準備好』之類的理由敷衍我。你的能耐如何,別人也就罷了,時常同你討論切磋的我還不清楚嗎?尤其你年紀雖輕,但心態極好,在考場上的發揮十分穩定,體力什麼的也十分出色……若好生拚上一拚,保不準還能拿個狀元回來。」

  「敏行過譽了——要說狀元之才,小弟不及敏行遠矣。不說別的,單單文采一項,便……」

  「可若論及識見策論,為兄又何嘗及得上你?」

  說到這裡,寧睿陽遲疑了下,「耀之……你莫不是顧忌著那個因故分別的心上人,才尋理由百般推托,寧可耽誤自己的前程也不肯回京的吧?」

  「……心上人?」

  蕭宸才正煩惱著該用什麼理由將此事矇混過去,不想好友卻冷不丁地冒出了這麼個在他而言十分陌生的詞彙,讓今年未滿十五的少年一時不由有些錯愕……「什麼心上人?」

  「咱們什麼交情,你還想瞞著我?我可不止一次看過你瞧著香囊和脖子上掛著的平安扣發呆了。且不說平安扣可是有名的定情信物,單單你每次撫摸著那兩件東西時神思不屬、纏綿依戀的表情,說和贈送人之間沒點貓膩,誰信?」

  說著,他無視了少年因為他此言露出的、彷彿被雷劈到一般的表情,故作沈重地搖了搖頭,又道:

  「我雖不知你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讓你明明相思入骨、思念萬分,卻又患得患失若此,甚至不惜為此耽擱自己的前程、逃避著不肯回京……但正所謂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對方連平安扣這種寓意極深的信物都送你了,對你自然也是有意的。既然郎有情、妹有心,彼此兩相合意,不就更應該好好把握麼?」

  「……不是這樣的,敏行誤會了。那平安扣也僅是祝願平安的意思,並非……」

  雖然一句「此乃家父所贈」多半能更加乾脆地將面上三分促狹七分認真的好友打發過去,但耳邊彷彿仍縈繞著的、那「纏綿依戀」、「相思入骨」等語,卻讓蕭宸本已到口的解釋不知怎地生生拐了個彎;原先充斥著離愁別緒的胸臆,亦悄然掀起了一絲別樣的波瀾。

  因為他恍惚想起了些什麼。

  想起了……在如今已有些遙遠的前生裡、那個讓猶豫多時的自己最終下定決心暫離宮闕出外遊玩的原因。

  隨著腦海裡塵封多時的記憶和心境一併湧現,蕭宸心口重重一跳,幾乎是下意識地強迫自己壓抑下了那種根本連存在都不應該的念頭,在好友冒出什麼驚人發言前語氣一轉、緊接著又問道:

  「敏行是七天後啟程吧?東西準備得如何?抵京後暫住的地方可有著落?」

  「嗯,先生已幫我介紹了。行囊車駕也已大致準備妥當,應該沒什麼問題才是。」

  見少年不欲多談,寧睿陽雖對沒能順利將好友一同拐去應考感到有些可惜,卻終究沒再多說什麼,只順勢應了蕭宸的話,並簡單說明了一下自個兒準備的進度。

  「如此便好。」

  聽友人的行程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蕭宸點了點頭,心下一方面替他感到高興、一方面卻也不禁生出了幾許惆悵來。

  因為無可避免的分離;也因為自己明明是京城人士,卻除了出一份程儀外、什麼忙都幫不上對方這一點。

  ──仔細回想起來,兩世為人,他雖從小在宮中長大,對宮牆之外的京城卻一直十分陌生。

  前世的他第一次出宮,還是隨岐山翁治病那一趟。當時的他身體十分虛弱,連單單乘著馬車外出都要消耗不少精力,哪還有在京裡四處晃蕩的餘裕?就是病癒後離宮遊玩那一遭,他也是得著父皇許可後便匆匆出了京,並沒怎麼將心思放在那位於天子腳下的繁華都城上頭。

  至於今生……他離宮時不過九歲,還是在父皇的陪伴下一大清早離宮直抵京郊的,同樣沒有親身體驗京城繁華的機會,自也更談不上動用關係替好友安排一番了。

  而對蕭宸來說,類似的無力與迷茫,著實是令人厭惡地熟悉。

  前生,他的無力與迷茫,來自於六歲時的那盤桂花糕、來自於仿若囚籠般禁錮了他所有夢想和野心的羸弱身軀。他曾經的凌雲壯志與自我期許,就那麼在深宮一點一點被身體的病痛消磨殆了盡;縱使後來僥倖得了醫治,他的心性,也再回不到一切全未發生之前了。

  打六歲那年之後,他唯一執著、在乎的,便只餘下了父皇關切的目光與無上的疼寵而已。

  可如今,就連這份他最最珍視的情感,也已隨著兩世軌跡的偏離而變得岌岌可危。

  他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熟悉的無力與迷茫……在意識到自己很有可能不再是父皇最最疼愛的孩子後。

  蕭宸仍然清楚記得上輩子乾坤倒置的那一刻充塞於心頭的憤怒;也始終不曾忘記重生以來驅使著他努力成長的初衷。但一想到自己於父皇心中的地位興許早已被「五弟」取代,就算他什麼都不做、上輩子的悲劇也多半沒有重演的可能,少年皇子心底那種無所適從的迷茫和無措,便怎麼也無法抹去。

  他確實一直努力自我進益、成長,但面對眼前志氣昂揚、目標明確的友人,兩相對照之下,他所謂的努力奮發,其實也不過是無所適從之下的得過且過而已。

  蕭宸有時候會想,自己之所以會同寧睿陽一見如故、相交莫逆,除了好友爽朗大氣的性子相處起來十分舒服外,也是因為對方堅定不移的目光,讓當時正處在迷惘狀態中的他深受吸引的緣故吧。

  只是敏行對他推心置腹,他卻因身份之故、連真名都未曾告知,更別說是將自己心底的困擾和無措直言出口了……好在他雖於個人私隱上多有隱瞞,敏行卻從不以為忤,也不曾因此同他生出裂隙來,這才讓兩人的友誼得以延續至此,甚至讓蕭宸因無法幫到對方而生出了少許自責和自厭來。

  不過面對著午後燦爛明媚的陽光、和窗外波光粼粼的炫目美景,蕭宸雖心下煩鬱更甚,卻也不只會煞風景地將之表現出來。所以短暫且稍嫌尷尬的沈默後,他隨即強逼著自己露出了笑臉來,語氣一轉、道:

  「之前說了酒菜管夠,結果方才光顧著吃了,酒都沒怎麼用呢……難得有機會放縱一回,煩心的事就先擱一邊吧!來!小弟敬你一杯!」

  說著,他也不等安遠過來服侍,自顧自地拿起了案上的酒壺替彼此各滿上了一杯,而在作勢朝好友敬了下酒後舉杯近唇,仰首將杯中帶著醇香的清澈酒液喝了個乾淨。

  蕭宸過了年才將將十五,儘管言談行止俱十分成熟,卻畢竟面相在那裡……同他時常往還的寧睿陽之流,只要不是存著壞心又或刻意作妖,迎著少年那張清美俊秀卻仍掩不了青澀氣息的面龐,都會有意無意地避免他做一些「不適合小孩子」做的事──上青樓喝花酒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就是單單到食肆酒樓飲宴交流,眾人觥籌交錯之際,也總不忘囑咐店家將蕭宸杯中的物事換成果汁或清淡到沒什麼酒味的果酒。

  也正因著如此,今日作主宴客的他,還是頭一遭用這樣豪邁的方式品嚐真正稱得上「酒」的佳釀。

  他今日點的是景豐樓最出名的「昭陽」,經過了層層澄清過濾的酒液呈琥珀色,清澈得連盛裝的瓷杯內部勾勒的旭日初升圖都清晰可見;酒本身的口感則是溫潤滑順、不澀不嗆,一入喉就能感覺到淡雅的蘭花香氣伴隨著酒液的醇濃在唇齒間綻放開來,讓頭一遭品嚐這些的蕭宸雖讓酒氣沖得微微有些醺然,卻仍因那迥異於果酒或茗茶的、濃郁醉人的香氣而眼睛一亮,忍不住又給自己滿上了一杯,然後一改先前的豪邁細細啜飲了起來。

  寧睿陽才方給少年灌酒的猛勁兒嚇了一跳,眼見他逕自抬手又是一杯滿上,憂心之餘便待出言勸阻一番,卻在見著他由牛飲轉為細品的舉動後、將到口的話語嚥回了腹中。

  這位昭京解元的性格雖然爽朗大氣,卻不是那等事不過心的粗疏之人,對好友今日明顯有些低落的情緒自也有所覺察……只是二人相識年餘,在書院時更是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寧睿陽能看出「耀之」的鬱鬱,當然也知道對方心底某些不便出口的顧忌。回想起少年方才聽他提起「心上人」三字時的微妙反應,寧睿陽腦海中幾乎是下意識地浮現了諸如「門不當戶不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等阻礙好友和心上人長相廝守的可能原因。

  好在他好奇歸好奇,也就是心底胡亂設想一番而已,並不曾刨根究柢地出言探問。只是見蕭宸彷彿上了癮般一杯喝完又是一杯,還是忍不住張口提醒道:

  「耀之,聽說『昭陽』的後勁挺強的,你平時很少喝酒,還是注意一下,莫要過量了。」

  「嗯……你也喝吧!今日酒水管夠,不用客氣!」

  蕭宸頷首應了過,手上的動作卻是片刻未停,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轉瞬便又將手中的瓷杯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再度滿上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將那琥珀色的酒液送入了微染艷色的姣好雙唇間。

  其實以他如今不懼毒性的體質,不論「昭陽」的後勁再怎麼強,要想化解那種讓人醺醺然到意識昏沉、神智迷離的醉意,也不過是轉瞬的功夫而已。可儘管上頭的酒性令他腦袋發脹、思維遲鈍,生平頭一遭醉酒的蕭宸卻仍有些不自禁地迷上了這種像是擺脫了塵世煩擾的飄然感,便也放縱著讓自己沉浸在這種「一醉解千愁」的狀態之中,不再思考、不再惶恐……也不再迷茫。

  ──直到包間緊閉多時的房門,在一陣隱隱約約的騷動聲後、驀然由外而啟。

  蕭宸的反應雖因酒醉而遲鈍不少,卻畢竟仍有一定警覺性在,當下微微直起身子循聲抬眸,不意隨之映入眼底的,卻是他怎麼也料想不到的、那早已深深烙印在他魂靈深處的熟悉身影。

  瞧清來人身形的那一刻,少年渾身一震,整個人連運功驅除酒意都不曾便已是一陣激靈,直如給一盆冷水當頭澆了下一般。

  ──五年了。

  五年,說起來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是他兩輩子以來頭一遭同父皇分隔這樣長的時間。

  這五年間,他有過歸心似箭,恨不得光陰飛逝、早早完成「任務」重回宮闕的時候;也同樣有過惶然無措、無所適從,既思念入骨、卻又恨不得同父皇離得越遠越好的時候──兩年多前,知曉五弟之事時,他之所以抗旨拒不回京,不光是因為心底堵著一口氣,也是因為不敢去面對自個兒可能真失了聖寵的事實的緣故。

  可如今麼,兩年多一晃而過,已「上進」到中了舉的他不僅沒在同父皇報平安的信中流露出半點回京的意思,還透出了想到軍中歷練一遭的口風。如此舉動,與其說是上進到心野了不想回宮、又或仍舊患得患失地不敢回京面對父皇,還不如說他是在試探……試探自己於父皇心中的份量,是否仍與往昔全無二致。

  蕭宸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但心底積壓多時的思念、恐懼和無措,卻終仍驅使著他做出了這樣足稱冒險的決定。

  信送出後,他也設想過各種後續可能的發展。

  其中最好、也是他最期盼的一種,莫過於父皇以思念為由直接下旨要求他回京;再來,則是父皇順應了他「上進」的心思,真安排了讓他到軍中磨練一番……而最次的麼,便莫過於他因此遭了父皇厭棄。倘若如此,不論父皇接下來的反應是申斥之後強行令他回京,還是索性撒手不管,對蕭宸而言,都沒有任何差別了。

  可無論如何設想,眼前面臨的情況,卻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望著包間門前已闊別五年之久、卻從未於腦海中褪色分毫的頎長身影,和那張俊美卓絕依然,卻較別前少了幾分鋒銳、多了幾分成熟韻味的面龐,蕭宸怔忪之外亦是心跳如擂鼓,被酒水潤澤得格外晶瑩紅艷的雙唇微微掀動,下意識地便想喚出那承載了太多思念和依戀的稱謂。

  ──無奈的是,或許是重逢來得太過突然、又或許是胸口積蘊了五年之久的情緒太過複雜也太過洶湧,那雙瑩潤的紅唇雖已半啟,所有可能的言語卻全都堵在了喉頭,半晌未出一言。他就只這麼怔楞著呆坐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癡癡凝望著門前正因故微微皺起了眉頭的人,卻是連身旁仍坐著的、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好友,都已徹底拋在了腦後,再無暇顧及。

  而少年如此模樣,同樣再清晰不過地為包間門前佇立著的來人──千里迢迢前來尋子的帝王──全數收入了眼底。

  ──蕭琰此來昭京,其實是焦慮而又帶著一股子悶氣的。

  五年前,他之所以執意讓宸兒離京歷練,想讓對方增廣見聞不過是明面上的理由;最最根本的原因,卻還在於他心底對愛子日益增強茁壯的獨佔欲。

  他一方面沉溺於父子間無上的親暱、和愛兒寫滿了孺慕依戀的目光;一方面卻又懷抱著與愛憐同樣深刻的期許,深深擔心著自己的縱寵溺愛會折了愛子的羽翼、束縛了對方的發展。五年前的別離是理智勝過私慾的結果;對新生的五子的寵愛則是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的方式……如若不然,他也不會拖到兩年多前才下旨讓宸兒回京,卻又在宸兒抗旨後默許了愛子的作為。

  蕭琰既盼望著愛子能如鷹般展翅上騰、恣意翱翔,又矛盾地害怕著愛子會在見識到天地之廣後心大了、野了,再不如以往那般只一心惦念、依戀著他這個做父皇的。也正因著如此,又忍了兩年多後,眼見宸兒信中一絲回京的意思都沒有,自覺已讓對方自由夠久的帝王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親赴昭京將野過頭的愛子帶回京城。

  他既然存著逮人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事前去信愛子,而是在將朝中諸事安排妥當後隨即微服起行,化名「沐炎」快馬加鞭地趕往了作為蕭氏龍興之地的昭京。

  事實上,幾乎是蕭宸前腳才剛出門赴宴,蕭琰後腳就抵達了愛子那位於岐山腳下的別院「明霞山莊」。

  除了岐山翁以外,明霞山莊裡住著的無不是帝王當初親自指派來照顧愛兒的人手,對潛龍衛並蕭琰身邊的心腹人馬都十分熟悉,是故一見著帝王車駕,立時便猜出了車裡頭坐的人是誰……果不其然,還沒等留守的幾人整出迎駕的章法,曹允那五年來都沒怎麼變的身影便先一步出了馬車,主動同幾人交涉了起來。

  待到聽聞皇二子如今並不在莊中,而是出外擺酒宴請友人了,這位大內總領便在問明地點後十分知機地進到車中請示了一番。尋思著時候尚早,思念愛子、又對愛子信中提及的「好友」有些好奇的蕭琰便直接讓人將車駕掉頭,卻是過門而不入、徑直往景豐樓所在的方向去了。

  蕭宸在景豐樓設宴,隨行護衛他的幾名潛龍衛自也或明或暗地在四周守衛著;是故到達景豐樓後,蕭琰沒費上多少功夫便讓隨行的侍衛由正蹲點護衛著的同僚處打聽出了愛子所在,接著直接金錢開道,讓景豐樓的小二徑行將他領往了蕭宸今日宴客的包廂。

  本來以景豐樓的規矩,未經許可是不該隨意洩漏客人私隱的;但蕭琰的氣度排場本就不凡,又直言是「沐昭榮」之父、對愛子宴客的細節亦知之甚詳,掌櫃的瞧著阻攔不得,便也默許了小二將人往臨湖包間帶的舉動。

  蕭琰與次子闊別五年,便未到時刻惦念的地步,卻也稱得上是「日思夜想」了。尤其五子誕生後,每每看著懷中安睡的嬰孩,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當年親身看顧宸兒的時光,和宸兒幼時聰慧可人的模樣……之所以在這幾年間對五子多有青眼,便是因此生出了幾分移情的緣故。

  可不論再怎麼移情,有那數千個日夜的相伴、和昔年除高氏一黨時的父子齊心,次子在他心中的地位,都是不容動搖的。尤其父子倆天各一方,即使他滿腔憐愛之情能在五子身上宣洩少許,對愛子的擔憂和思念也不會因此少到那兒去。是以五年不見,即便父子二人始終魚雁往返、聯繫未斷,蕭琰對次子的記掛和在乎也是只增不減的。

  或許便因為記掛至甚,來到包間門前的那一刻,帝王竟罕見地生出了那麼一絲近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明明那般渴盼見著闊別五年的愛子,卻怎麼也生不出推門而入的勇氣來──可也不知該說是幸還不幸,他這番內心焦灼的遲疑,卻教引路的小二誤當成了是在擺架子不願親自動手,索性從善如流地主動開了門,讓蕭琰終是再無阻隔地同包間裡的人對上了面。

  包間裡只坐了三個人;而帝王根本無需思考,便一眼認出了足有五年未曾見過的愛子來。

  ──五年的時光,對一個成年男人而言,或許只意味氣質上的成熟和眼角的些許細紋;可將同樣的一千多個日子消磨在當年還未滿十歲的孩童身上,所帶來的轉變,卻是足稱翻天覆地的。

  就如此刻……蕭琰雖一眼就認出了愛兒,可次子容貌身量上的種種改變,卻仍讓瞧著的帝王一時心神俱震,既生出了那麼幾分陌生、又生出了那麼幾分驚艷來。

  是的,驚艷。

  儘管宸兒從小就是粉雕玉琢似的模樣;儘管眼前霞飛雙頰、醉眼朦朧的少年仍能瞧得出些許孩提時的影子……可較之於記憶裡更適合以「可愛」形容的精緻,如今的宸兒便仍帶著幾分青澀的氣息,整個人瞧來也是個清美俊秀的翩翩少年郎了。不論是那精緻一如往昔,卻少了幾分孩子氣、多了幾分鋒銳之意的眉眼,還是那添了幾分稜角、卻比起剛猛更偏於風流意氣的輪廓線條,所有的一切,無不顯示出了他睽違多年的愛子……究竟有了多麼大的成長和轉變。

  而這樣的轉變,既讓他欣喜、又讓他心憂。

  欣喜,是出於為人父者對於愛子茁壯成才的寬慰與期許;心憂,卻是源自於他心底不論怎麼也壓不下藏不住的獨佔欲,和愛子瞧見自己的身影後不同於帝王預期中的反應。

  他們最後一次共處,還是宸兒九歲上離京之前。那時的宸兒幾乎一刻也離不開自己,每每見著自己下朝回寢殿,也總會迫不及待地往自己懷中撲來。但此時、此刻,那個正持杯與「友人」對坐酣飲的少年,雖在他進門後馬上循聲望了過來、迷離的眼瞳也在瞧清自己的樣貌後隨之一縮,但那端坐在食案之後的身影,卻是半晌不曾稍移,簡直就像臀部生了根似的、就那般死死黏在了座位上,動也不曾動彈。

  蕭琰脾性堅毅果決,平素極少有什麼患得患失的情緒;卻唯有面對著愛兒,讓他將這種稍嫌軟弱的情緒體驗了個徹底──尤其他先是驚艷、復而失落,還是直到這一刻才注意到了未滿十五的愛子此刻正與人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事實。失落之情因而轉作了連他自個兒都未曾預料到的熊熊怒焰,帝王凌銳的鳳眸一瞇,當下已自除下步履大步進了包間,就這麼一路直行至了愛子身前。

  眼見這不速之客來勢洶洶、往日身手矯健的好友卻像是醉過頭了一般半點反應都無,一旁完全給忽略了的寧睿陽心下一緊正待出面攔阻,不意卻見著理當忠心護主的安遠不僅沒上前阻攔或出言喊人,反而還有些戰戰兢兢地主動關上了包間的門、阻絕了外界所有可能的窺探。

  由安遠的舉動意識到來人身份只怕有些玄虛,寧睿陽本欲上前阻擋的動作因而一頓;目光對向「不速之客」隱透著幾分凌厲氣息的俊美面龐,然後半是意外半是恍然地、由那雙與好友極其相似的丹鳳眼上猜出了兩人間存著的親緣關係。

  也在寧睿陽屏息默默猜測著來人身份的同時,憋著股火氣來到少年身側的帝王張口正待出言將人訓斥一番,卻雙唇方啟、到口的話語還未曾流瀉,便因眼前少年黑白分明的鳳眸中滿溢的孺慕、依戀和幾分難以置信的怔忪而生生吞回了肚子裡,再也發不出一絲怒氣來。

  ──取而代之的,卻是幾分難以言喻的釋然……和頃刻灌滿了胸臆的、交錯著無奈與欣喜的憐愛之情。

  原先充斥著凜然銳意的眸光瞬間柔和了下來。蕭琰幾不可聞地一聲輕歎,隨即低下身子一個張臂,將猶處在怔楞之中的愛子緊緊擁入了懷。

  「傻孩子。」

  他將唇貼在少年耳畔輕聲歎道,「父……為父不來找你,自個兒就不曉得回去麼?」

  帝王總算沒忘記一旁還有個閒雜人等在,遂將到口的「父皇」轉成了「為父」二字。

  可不論是「父皇」還是「為父」,此刻的蕭宸都已無暇去分辨、留心了。

  因為那五年來只能在記憶裡與睡夢中尋求的溫暖、充斥於鼻端的熟悉氣息、寬闊有力的胸懷臂膀……和不住於耳畔迴響著的、那透著滿滿寵溺憐惜的醉人嗓音。

  這是他思念太久、也渴望了太久的一切。

  這一刻,不論是對於「五弟」的防備嫉妒、還是對未來之事的不安,所有患得患失的陰暗情緒全給少年皇子拋在了腦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將身子順著現下環抱著週身的力道更深地埋入父皇懷中,同時情難自已地抬手攀附上父皇背脊、一個使力緊緊回抱住了對方。

  闊別五年,昔日連環住父皇腰身都有些勉強的小短手,如今已能圈擁住長者寬闊的肩背了。

  「父……親……」

  伴隨著胸口難以平息的躁動,蕭宸唇間略帶壓抑的呼喚流瀉;雖同樣勉強克制著不曾喚出那聲「父皇」,但難掩震顫的音色,卻仍再明白不過地昭示了少年此際心緒的湧動與翻騰。

  而蕭琰也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聽著愛子微微顫抖著的、那雖已不復孩提時軟糯、卻有若淙淙流水般清朗明亮的悅耳嗓音,看著愛子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的、形狀漂亮的耳朵尖,帝王心潮澎拜之餘,一時甚至起了幾分如昔年那般低頭親吻蹭膩的衝動。

  只是想到宸兒如今已是半大年紀,這麼做多少有些不恰當,一旁也仍有個無關人等在場,讓他終是懷著幾分可惜地壓下了胸口蠢蠢欲動的念想,同時稍稍鬆了原先幾乎要將少年揉入骨裡的力道,朝身前仍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鑽的愛子柔聲道:

  「是你一直在外頭野著不肯回家,怎地此刻卻是生怕為父跑了一般……乖,抬起頭,讓為父好生看看你。五年沒見,宸兒可是大變樣了。」

  「……眼見父親神采奕奕、雄姿英發,一身威儀氣度更勝別前,宸兒……當真十分歡喜。」

  蕭宸雖沒想過自己逃避的行為在父皇看來竟是「野著不肯回家」,但這樣帶著滿滿寵溺的斥責在他聽來,卻無疑比任何稱讚都要來得舒心動聽。當下依著父皇的意思抬起了因酒故有些發紅的面頰、睜著一雙微泛水霧卻又明亮異常的丹鳳眼直直凝向如今近在咫尺的天顏,卻是邊由著父皇細細打量自己、邊不加矯飾地輕聲道出了自個兒此刻的心境。

  少年的言詞雖直白得過分、半點不似個才剛取得昭京舉子身份的讀書人,可聽在帝王耳裡,那簡簡單單的「歡喜」二字,卻是那些個連篇累牘、堆砌詞藻的頌聖之語拍馬也趕不上的實誠和可心。看著眼前愛子端美秀雅、眉宇間卻仍不失清貴之氣的精緻面龐,感受著掌下腰背的柔韌和挺拔,又自流連了好一陣後,龍心大悅的蕭琰才終於捨得移開目光,就著圈攬著愛子的動作將視線投往了一旁的「無關人等」:

  「聽聞宸兒此來是為替好友餞行,那麼這位……想必便是宸兒信裡多次提到的寧賢侄了?」

  「嗯。」

  這才注意到自個兒光顧著驚喜歡欣、已經把同在包間裡的好友晾了好一陣,蕭宸頰上霞色愈甚,一個頷首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幫二人介紹道:

  「抱歉,方才一時激動,所以有些……父親,這位青年才俊便是孩兒在書院結識的好友、今年高中昭京解元的寧睿陽寧敏行;敏行,這是家父。我因一時意氣離家多年,同父親已有五年未見,這才……先前情緒激盪下、行止多有疏忽之處,還望敏行莫怪。」

  「唔、耀之有此反應也是人之常情麼,沒事的。」

  寧睿陽一向心大,便聽來人一直「宸兒」、「宸兒」地稱呼好友,卻也沒由此聯想到好友的身份是否有什麼玄虛,只以為那是對方的小名之流,聽了也就過去。如今聽得好友正式介紹了對方身份,他雖感覺眼前形容俊美、威儀不凡的男人比起「父親」更像是年歲差距大一些的「兄長」,卻仍是按下了心頭的好奇與探究,端正了姿勢恭恭敬敬地朝長者拜揖道:

  「小侄敏行,見過伯父。」

  「不必多禮……是我打攪了你們的聚會才是。」

  蕭琰如今隱瞞了帝王的身份,只純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同愛子的「好友」打交道,言詞態度自然比平時要平易近人許多。

  怎奈他言詞再怎麼客氣,長年養頤體、居頤氣,那種早已透入骨裡的帝王威嚴,卻不是單靠用字遣詞上的轉變就能掩去的。也因此,聽著的寧睿陽雖依言直起了身,整個人卻仍心頭惴惴、如坐針氈;就連原先頗為閒適自在的坐姿,也下意識地調整成了一絲不苟的正襟危坐。

  「伯父客氣了。」

  青年語氣恭謹地應道,心下忐忑之餘,也為眼前已然夭折──雖然正餐早就用完了──的餞行宴生出了幾分惋惜和無奈。

  他不是沒眼色的人。雖然這位「沐伯父」的語氣尚算親和,可耀之今年還未滿十五,即使伯父不曾對兩人方才在包間裡悶頭喝酒的舉動加以斥責,要他沒事人兒似的繼續拐著友人「頂風作案」,寧睿陽也實在沒那麼大的膽氣和魯莽勁兒。

  更重要的是:人父子倆久別重逢,他一個外人繼續在這兒耗著、怎麼想都有些不尷不尬。

  當然,若「沐伯父」只是來和兒子打個招呼便走,他倒也還能硬繃著臉皮繼續撐下去。可瞧著沐氏父子旁若無人似的親密,和好友神情間流瀉的、在他瞧來隱隱有些陌生的孺慕、依戀和嬌氣,寧睿陽想了想,終究還是放棄掙扎,於沉吟片刻後話鋒一轉、主動開口提出了辭意:

  「伯父與耀之久別重逢,想來還有許多話要說……正巧小侄不日便要上京應制,手頭尚有一些雜事不曾安排妥當,今天就不多叨擾,先行告辭了。」

  「……如此,賢侄便安心備考。以賢侄之才,只要應試時全力以赴,金榜題名還屬應當。」

  見寧睿陽如此識相,帝王先前充其量僅是表象的「平易近人」,立時便又多出了幾分真誠來。

  ──就如青年自個兒猜想的,蕭琰對愛子這位「好友」確實談不上有什麼好感。

  且不說記憶裡再聽話單純不過的宸兒居然和此人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怎麼想都是被對方教唆帶壞所致;單單宸兒信裡總要花一些篇幅提及此人、在書院時更日日同此人朝夕相對這兩點,就已足夠讓獨佔欲作祟的帝王為此生出排拒厭惡之意了……好在蕭琰處事一向理智,又顧慮著愛子觀感,這才不曾明晃晃地擺出臉色來。

  而如今麼,眼見寧睿陽識相地自請離去,帝王也不可能同對方計較什麼。尤其今兒個本是愛子替對方辦的餞行宴──想到這裡,蕭琰不由又有些吃味──歸根結柢還是他橫插一槓攪了此事,所作所為在情卻不在理。也因此,順勢應下了青年的辭別後,他也聽似客套地給了句承諾算作補償。

  當然,因蕭氏父子倆如今隱瞞了身份的緣故,帝王這番承諾聽在寧睿陽耳裡,也不過就是尋常的祝願之言罷了。當下微微一笑,頷首道:

  「謝伯父吉言……小侄先行一步了。」

  「父親,讓孩兒送敏行下樓吧。」

  好好的一頓餞行宴變成眼下這般,饒是蕭宸的心思早已牢牢為父皇所佔據,仍不由對好友生出了幾許愧疚來……好在聽著父皇承諾,知曉敏行也算是因「禍」得福、就此入了父皇的眼了,這才讓那份愧疚轉為了交錯著些許感慨和複雜的慶幸。

  只是此間真相如何,他自是沒可能同好友說出口的。故當下只是略一欠身,側首同父皇這麼請示了句。

  蕭琰雖有些捨不得愛子,卻也知道這是宸兒作為朋友兼宴請者的應盡之儀,便還是帶著幾分留戀地鬆開了原先圈攬著少年腰背的臂膀,說了聲「去吧」便目送著次子在安遠的隨同下將寧睿陽送出了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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