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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7章
第六章

  自打那日由父皇口中得知了那盤桂花糕的真相、和其後名為「高氏」的禍患之後,蕭宸心底就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他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解決連父皇都覺得棘手的難題,可相比於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的前生,重來一世、父皇態度上的轉變,卻讓蕭宸在倍覺振奮之餘,亦不由萌生了幾分「自個兒也該做些什麼、方得不負父皇如此期待」的使命感。

  所以他開始在閒暇時設想起能用什麼樣的方式解決高氏之患,同時努力回想上輩子高氏一系和鎮北軍之事究竟是如何落定的……只是前者費了他許多功夫,最後也只得了一個「需得從長計議」的結論;而後者麼,上輩子的他被父皇保護得太好,就算長大後多少猜到了那盤桂花糕十有八九出自於高貴妃的手筆,也是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了。所以對於高氏的敗亡,他只有些許片面且稀薄的印象。

  蕭宸只記得事情發生在他十二歲那年,先是高如松「暴病身亡」、接著是部分鎮北軍不聽將令無旨而動、被繼任的鎮北大將軍撤職查辦……最後,深宮中的高貴妃因痛失兄長哀慟過甚一病不起,終至藥石罔效鬱鬱而終,只留下了當年才十歲的皇三子蕭宜。

  前生與高氏相關之事,蕭宸能想起來的也就是這些了。

  如今想來,雖然他得知的僅僅是最後的結果,但從父皇對高如松的忌憚和誓要收復鎮北軍的決心來看,高氏兄妹二人的死必然都是存在著蹊蹺的──按他推測,高如松會「暴病身亡」,應是父皇收攏鎮北軍的計劃已進行到最後階段,可仍佔著「鎮北大將軍」之銜的高如松卻仍堅持抗旨拒不回京,父皇不得已之下才不得不放棄了更加光明正大的方式,改而以其人之道還施其身,讓高如松也經歷一回被「北雁間人」暗害的滋味。

  高如松死後,鎮北軍應當已有大半成功為朝廷所掌握,只有少數原屬於高如松的親信仍未能順利收服。考慮到高如松的「豐功偉業」,繼續留著這些人只會徒然給鎮北軍帶來禍患,於是便有了「部分鎮北軍」無旨而動意圖挑起邊釁之事,讓繼任的鎮北大將軍得以名正言順地剷除高如松遺留的心腹,讓整個鎮北軍得以徹底落入朝廷的控制下。

  高貴妃本就是仗著手握鎮北軍大權的兄長才能在後宮得勢;高如松一死,深宮中的高貴妃自然再無奧援……到了這個地步,就算蕭琰不親自動手,宮裡也多的是想讓她「病故」的人;其下場如何自也是可以預料的。

  與高氏一系有牽扯的人中,唯一稱得上難辦的,便只有當年才十歲的皇三子蕭宜了。

  十歲,一個半大不小、怎麼看怎麼尷尬的年紀。

  倘若再小上一些,孩子還不怎麼懂事記事,就算是高貴妃親自教養的,多少還有那麼幾分扳回來養直了的可能性;而若再大上一些,十多歲的人,要說與母家的陰謀全然無涉也是極難,要想懲處也有個由頭,自然比「十歲」這個不上不下、正卡著一半的年紀要好得多。

  前生的蕭宸雖不曉得這些顧忌謀算;可對於蕭宜這個三弟,他仍舊不怎麼喜歡得起來。

  ──當時,因背靠著高氏,在諸子中相對「尊貴」的蕭宜自他出事之後儼然成了諸皇子中的小霸王。饒是蕭琰不久後便迎了小樓氏入宮為繼後,但因著小樓氏暫無所出,蕭宜的「尊貴」仍是一時無兩,行止間也直將自己當成了無名的儲君看待──這多半是高貴妃灌輸給他的──甚至就連面對諸皇子裡身份最高的蕭宸時,也不曾在這位嫡兄面前收斂多少。

  事實上,儘管蕭宸因體弱而深居簡出、同三弟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可或許是高貴妃在教孩子上確實「頗有一套」、將某些觀念灌輸得太過徹底,蕭宜在「懂事」前便對蕭宸時有不遜之言;「懂事」後雖學會了在表面上裝裝樣子,言詞間卻仍多有憐憫尋釁之意……他對備受蕭琰寵愛的蕭宸尚且這般,對其他幾個兄弟的態度自然更不用說。也因著如此,高貴妃「病故」後,帝王雖未對這個三子做出任何處置,仍居於內宮中的蕭宜卻很快便陷入了孤立無援、人人喊打的窘境,直到十六歲那年因牽扯進蕭宸之死徹底被帝王厭棄,就此剔除宗籍貶為庶人,帶著幾許錢物被逐出了京城。

  依照蕭宸對父皇脾性的瞭解,考慮到昔年「皇嗣案」發生時、蕭宜不過是個連事理都不怎麼明白的四歲小兒,便是這個陰謀的直接「受益者」,蕭琰也不至於因此將其定罪……許是因著這般,儘管其後數年間,蕭宜已一點一點被高貴妃養歪了性子,蕭琰對他也僅僅是漠視而已,並不曾在處置高氏兄妹後對這個三子下手。如果不是蕭宜後來不甘於凡自個兒摻和進了暗害蕭宸的陰謀裡,也不會讓蕭琰找到將他革出宗籍貶為庶人的借口、讓蕭宜徹底丟失了作為皇子的身份。

  兩世為人,因著前生的慘烈下場、和今世來自於父皇的提點,蕭宸終於真正意識到上輩子的自己,究竟被父皇保護到了怎麼樣的地步。

  回想起來,儘管上輩子的他最終還是在自己的天真下枉然葬送了性命,可若不是有父皇千方百計、殫精竭慮地護著,身處宮闕的他又如何保得住那份天真?就算他確實對這些權謀籌算之事有些靈性,略有所知跟徹徹底底地牽涉其中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至少,單就高氏之事而言,若無父皇點醒,他是絕對想不到背後還有這樣多的玄虛、牽扯和顧忌的。

  所謂醍醐灌頂,不外如是。

  可為此深思細量後,蕭宸固然收穫頗多,付出的代價卻也十分可觀──因著思慮過甚、耗神過度,病情本已穩定的他隔天便陷入了長達三日的昏迷與高燒之中。若非體內自成循環的真氣始終生生不息地吊著他的元氣、維持住他的生機,就算沒因此玩掉小命,只怕也會讓本就殘破不堪的身子再形惡化幾分。

  知曉事情的原委後,便是孫醫令這樣知所進退之人,都忍不住拐彎抹角地刺了帝王幾句「揠苗助長」、「愛之適足以害之」;蕭琰自個兒更是又急又悔,對自己不知該算是掉以輕心還是得意忘形的舉動十分懊惱──在他想來,愛子再懂事也不過六歲,哪裡曉得什麼時候該適可而止?而他這個做父親的,明明該比誰都小心留意宸兒的狀況,卻因宸兒看似「好了許多」便失了分寸……若因此有了什麼萬一,又該找誰後悔去?

  也因著這一折,儘管蕭宸最終有驚無險,差點被嚇去半條命的蕭琰也放棄了原先盡早培養愛子接觸政事的打算。他仍舊將處理朝政的空檔耗在了病弱的愛子身邊,談論的話題卻已由那些讓他心煩意亂的政務變為了自己少年時的種種見聞和經歷,用說故事一般的口吻避開過於複雜的謀算,只將重點放在了培養愛子的眼界和大局觀上,讓蕭宸得以夯實基礎,卻又不至於因此思慮過甚損及根本。

  對此,初窺權謀門徑的蕭宸雖覺得有些可惜,卻也知道在自己的身體真正好起來前,將有限的心力耗費在這些事情上面,無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一般的愚蠢舉動……所以他最終克制住了自己心底蠢蠢欲動的求知慾望,只專心將時間和全副精力用在修習生生訣上,就盼能早一日累積到足夠的真氣邁入大周天,從而得以化解體內殘餘的毒性、徹底擺脫這禍害了他兩輩子的桎梏。

  ──如此這般,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逝。

  或許真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蕭宸雖因那盤桂花糕而經歷了種種難以承受的苦痛,卻也因此得遇機緣,在武道上展現出了身為皇子的他原先多半會給埋沒的驚人天賦──僅僅兩年不到,純靠前生記憶窺得武學門徑的他便已成功晉入了大周天,開始嘗試操控體內的真氣逐絲深入臟腑、一點一點化解起了體內殘餘的毒性。

  他被「代父收徒」一事純屬子虛烏有,就算腦海裡仍清楚記著前生岐山翁的諸般講解,可要想付諸實踐,仍需得靠著他自己慢慢摸索……好在逼毒之事他前生便已經歷過一遭,體內的生生之氣又十分溫和養人,整個過程雖進行得有些磕磕絆絆,卻仍只耗費了一兩年的光景便將體內的毒性去了個七七八八。

  毒性漸去、帶來的影響隨之減弱,他損失的元氣自也慢慢補了回來;而那張長年蒼白的小臉蛋,也因體內生機的恢復漸漸顯出了幾分喜人的血色。

  但恢復的過程畢竟是需要時間的。他受損的根本雖已在體內真氣的調養下逐漸修復,有些影響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補回來的……而其中最為明顯的一項,便非他的身量莫屬了。

  這三年間,儘管各種補元益氣的湯藥始終未斷,可因殘留的毒性作怪之故,蕭宸身子在營養上的「收支」只能說是兩兩持平,身量自也沒什麼增長;明明已經九歲了,整個人看來卻比七歲的蕭宜還要嬌小單薄不少……就算蕭宸清楚自己遲早能夠把欠下的份「長」回來,可偶爾見著蕭宜的時候,迎著三弟「俯視」的眼神,那種矮人一頭的感覺,卻仍讓骨子裡是個成年人的他多少有些鬱悶。

  ──當然,較之前生,僅只是「有些鬱悶」的現在,無疑已經好上了許多。

  兩世為人,同樣是從六歲到九歲,儘管蕭宸對前生年幼時的記憶並不十分清晰,卻仍沒少把前生的事拿來和這輩子的經歷做比較。而讓他慶幸的是:雖然有些事──例如他的身高──確實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在他真正在意的層面上,事情的發展,卻與前生有了相當大的不同。

  其中差異最大的,莫過於他的姨母小樓氏的歸屬。

  前生,蕭宸雖同樣在出事後搬回了紫宸殿正殿、重新過上了與父皇同吃同住的日子,但因身子遭毒性損了根本,又無生生訣之助,蕭琰便是再怎麼疼他、重視他,也不可能不管不顧地繼續以家國之任相托……既然最「當之無愧」的他失去了繼承的可能,帝王要想重新物色、培養合適的繼承人選,「來源」便不外乎兩種。

  一是直接從餘下的三個兒子裡挑一個合心意的加以栽培;二是再多生幾個兒子出來,盡可能擴大選擇的範圍後再行決定。

  蕭琰當時不過二十七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於立儲一事本就談不上急迫。想著餘下三子裡,皇長子蕭宇駑鈍平庸、心性偏狹;皇三子出於高氏,沒直接讓他找理由廢了便已是極大的仁慈;剩下的皇四子蕭宓又年幼頑皮、有欠定性……看了一圈全沒一個看得上眼的,索性直接走了第二條路,趁年輕時多生幾個備選,將來再從裡頭慢慢挑出合適的培養。

  蕭琰是個勵精圖治的帝王,在女色上相當節制,此前又一心鞏固愛子的地位,故不僅中宮虛懸,連其下的四夫人和九嬪也都有著幾個空缺。而如今他心思既改,後宮少不得要進些人來;又擔心自己照顧不好病弱的愛子,遂在同沈燮和樓輝商議過後決議迎小樓氏入宮為繼後,一則掌理後宮與高貴妃相制衡;二則代替早殤的嫡親姊姊照顧年幼體弱的皇二子蕭宸。

  當朝適齡的名門淑女無數,蕭琰又是個年輕俊美的帝王,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從此永伴帝王側的人自然不在少數;小樓氏之所以能雀屏中選,還是托了蕭宸這個侄子的福。

  小樓氏與亡姊感情不錯,入宮前又被老父語重心長地耳提面命了一番,對蕭宸自然極為盡心,說是將他視如己出亦不為過……只可惜人心易變,小樓氏生了皇五子之後,對亡姊的孩子便開始有了親疏之別;其後高氏一系敗亡、樓輝病故,更讓這位繼後的心漸漸大了起來。

  她想要自己的孩子上位,蕭宸這個元後嫡子無疑是最大的阻礙,會做出蕭宸前生那樣的決定本也無可厚非……但蕭宸是真真將姨母當成親人看待的,這樣的背叛自然猶為傷人。所以重來一世,儘管上輩子那些讓他對「親人」心灰意冷的事兒都還不曾發生,但蕭宸卻早早拿定了主意,一旦父皇做出和上輩子相同的決定,他就是做一回小人,也一定要阻止小樓氏入宮。

  至於該如何阻止,他暗自琢磨了千百回,最終想出的仍不過一番撒嬌般的「若姨母有了親子,還會繼續疼宸兒麼」──在他想來,以父皇的英明,單憑這一句,自然便會想到迎小樓氏入宮的隱患,從而打消這樣的想法。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這句他琢磨了無數遍的「讒言」,最終並沒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因為父皇並不曾廣納後宮,更不曾動過半點立繼後的念頭。

  ──其實歸根結柢,也是蕭宸太想當然耳了。

  上輩子他遇到岐山翁是十六歲的事。而在那之前,不論是他還是蕭琰,都認定他的身體已經好不了了;以蕭琰的立場,當然得想辦法再「弄」個繼承人出來。而這一世,蕭宸假托夢境整了一出「代父收徒」,又用自身超凡的天資讓蕭琰看到了愛子痊癒的希望,自然便沒有了廣納後宮或立繼後的理由。

  更別提因著蕭宸重生後較之上一世更顯聰慧貼心的表現,蕭琰對這個次子的疼寵呵護只有更甚,連愛子有望恢復的事都瞞著沈燮樓輝等人,就更不會給人威脅到愛兒地位的機會了。

  事實上,沒了「造人」的需求,蕭琰就連後宮都去得少了;「省」下來的時間則大半留給了愛子,只有少部分放在了處理朝政上頭。

  ──當然,這之間的差異,也就只有兩世為人的蕭宸知曉而已。

  姨母上輩子的作為可以說是他的一大心病。所以這一世,聽聞姨母議親、最後嫁給了頗受外祖父看重的新科狀元之時,蕭宸比起高興更多是釋然,也終於有了自己的確能改變些什麼的踏實感──這種心境上的轉變不只影響了他的神氣,更讓他的內功修為大幅增長,順勢躍上了一個層次、成功晉入了至關緊要的大周天階段。

  待到如今,儘管九歲的蕭宸身量與同齡人相比仍過於嬌小、膚色也白得有些過分,但因有生生訣相助,他不論記憶力又或思緒敏銳的程度都比前生強上許多,精力也大致恢復到了與一般同齡人持平的地步。再加上軀殼裡屬於成年人的心智和因修習內家功法而增強的種種體能,以未來的儲君來說,所欠的也不過就是相應的知識與磨練而已。

  ──至少,有愛子出色的表現作為對照,蕭琰對其他的幾個孩子雖也時有關注,卻是每關注一回、就越發堅定了心底讓愛子承繼大位的念頭。

  可知曉他這番心思的,也就只有包含孫醫令在內的寥寥數人而已。

  而原因麼,自仍在於高氏之禍。

  高氏未除,有先前險些痛失愛子的陰影在,蕭琰越是將他視若珍寶,便越是將他護得密不透風;即使蕭宸的身子已日漸好轉、再沒有往日不能見風的虛弱,蕭琰也始終將他的活動範圍嚴格限制在紫宸殿內,連偶爾出屋曬曬太陽都得先預先做好安排,更別說是面見旁人了。這保護程度之嚴實,可說比起大戶人家養在深閨的嬌小姐都不遑多讓。

  如果蕭宸真如外表一般只是個普通的九歲孩童,不論身體好壞,對這樣給父皇強行拘著不讓外出多少會有些怨言。但蕭宸對父皇的信任和倚賴已經到了有些異乎尋常的地步,又有前世長期臥病和死後以魂靈之姿被錮在父皇身邊的經歷,早就習慣了行止受限的生活,對父皇的限制自然全無異議,反倒還十分享受這樣相對單純的生活。

  ──若真要說還有什麼不滿的,也就只有父皇因忙於政務、不能時刻陪伴在他身邊這一點吧。

  眼見窗外的天色已染上薄薄霞光,往日此時早就回寢殿同他一道用膳的父皇卻仍舊不見蹤影,躊躇半晌,難以靜心的蕭宸終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書冊,抬頭朝一旁侍候的菡萏問:

  「菡萏,前朝……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兒麼?」

  「稟二殿下,今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並無什麼亂事發生──二殿下有此一問,可是感覺到什麼了嗎?」

  菡萏便是當年及時救治了蕭宸的潛龍衛,雖留在紫宸殿侍候,卻早被蕭琰撥到了愛子名下。她這三年日日看顧蕭宸,對這個二殿下諸多不凡之處深有體會;故雖不便妄議朝政,卻仍不免順著孩童的話頭小小關切了一番。

  蕭宸畢竟多活了一輩子,即便此生的軌跡與前世已截然不同、他也無意拿自己知曉的「後事」顯擺說嘴,可一些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想法和感慨,聽在旁人耳裡卻時有振聾發聵之效。再加上他為功法來歷編造出的「代父收徒」一說,便非刻意為之,在紫宸殿一眾侍候的宮人眼裡,蕭宸這個皇二子卻仍多少帶著幾分神秘的色彩。

  也因知曉蕭宸的不凡,若說除了蕭琰這個愛兒成癡的父親、天下間還有誰是發自心底認定蕭宸必能承接家國重任、帶領大昭再創盛世的,便非菡萏等人莫屬了。

  蕭宸對週遭人態度的轉變並非毫無所覺、也曾想過是否該做些什麼來抹消這些影響;可見同樣察覺此事的父皇不僅不以為意、還時有推波助瀾的舉動,顯然是想藉此替他收攬人心,蕭宸便也放棄了原先欲圖彌補的打算,只依著父皇的安排順勢而為了。

  所以對菡萏像是認為自個兒有能力未卜先知一般的反問,已經有些習慣的蕭宸沉吟了下,最終還是將自己的想法照實說出了口。

  「只是有種山雨欲來之感。」

  他若有所思地道,「父皇近日不是回來得比往常晚,便是用了飯後又到前殿書房招人議事,顯然正忙著什麼要緊的……除此之外,孫醫令近日請脈的次數也比以前頻繁許多,還總是挑著父皇在的時候,明明沒什麼事也總要在殿裡磨蹭良久。若非我對自個兒身體的狀況知之甚詳,怕都要以為──」

  說到此處,蕭宸的話音戛然而止,卻是由自個兒的話中摸出頭緒、隱隱猜到了些什麼。

  孫醫令不只是位德高望重的優秀醫者,更是個知情識趣的臣子。就算打著關心自個兒恢復狀況和真氣作用的借口,會來紫宸殿來得這樣頻繁、還刻意磨磨蹭蹭地一待至少半個時辰,顯然不僅僅是因為「好學」而已……偏生他表現得這樣古怪,父皇卻始終未置一詞;以蕭宸對父皇的瞭解,與其說是孫醫令的「好學」得了父皇默許,還不如說這事兒根本是出於父皇的授意。

  換言之:孫醫令是在作戲。

  問題只在於為何要作戲,和這戲究竟是做給誰看的。

  而前一個問題,蕭宸幾乎是才意識到孫醫令諸般舉動的玄虛,就已摸到了其間的關竅。

  他與父皇同住紫宸殿,負責日常請脈的也都是孫醫令。後者來得這樣頻繁,就算明面上打著的全是「為皇二子請脈診治」的旗號,在旁人眼裡也依舊存在著某種不能宣之於口的可能性。

  ──那便是帝王龍體有恙。

  但蕭宸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且不說孫醫令替父皇請平安脈時從未避著他;就說他與父皇日日同吃同睡,若父皇身子真出了什麼問題,怎麼也沒可能逃過他的眼睛才是……尤其自打生生訣晉入大周天後,他不只五感敏銳遠超常人,就連旁人的生機變化都能多少覺出一二,又怎會不清楚父皇龍體究竟安康與否?

  父皇明明無恙,卻故意讓孫醫令遮遮掩掩地做出「龍體違和」的假象,目的自不外乎以此為餌引人入彀……而這個「人」是誰,在蕭宸想來、十有八九便非高氏一系莫屬了。

  ──也就是說,父皇打算對高如松等人下手了?

  想到這裡,蕭宸心頭一跳,卻還沒來得及進一步推想父皇可能的籌算和謀劃,思緒便已先一步被人打了斷。

  因為一雙驀然環過腰臀、將他嬌小的身軀徑直抱擁入懷的有力臂膀。

  但蕭宸卻未因此升起絲毫抗拒或不安。

  他的生生訣如今也算得上小成了。來人能在不引起他警覺的情況下欺近至斯,自是他本身就對對方全無防備的緣故……而在他相對簡單的世界裡,能夠得上此一標準的,也就只有那麼一人而已。

  感覺到熟悉的氣息與溫暖瞬間包裹住週身,蕭宸幾乎是本能地放鬆了身子順勢偎入對方胸膛間,同時回應著抬起了臂膀,像過往無數回那般滿懷依戀地用自己的小短手勾攬上了父皇脖頸。

  「父皇今日回來得好晚,宸兒等得都有些餓了……」

  儘管魂靈已是實實在在的成年人,可面對父皇,發自心底的孺慕和渴盼卻讓蕭宸扮起小孩兒來全無一絲彆扭。不僅那聽似抱怨的言詞用的是實實在在的撒嬌語氣,小臉蛋也不忘配合著親暱地蹭了蹭男人面頰,一如這三年來每一個向晚時分那般、用再直接不過的方式向父皇表露了自個兒心底的親近之情。

  感覺到孩童肌膚軟嫩細緻的觸感,帝王剛毅俐落的面部線條瞬間柔和了少許;心底本因宸兒未曾如平時那般主動上前迎接自己而升起的少許失落,亦就此一掃而空。

  他稍稍收緊了環抱著懷中稚弱身軀的力道,先是低頭輕吻了吻愛子額角和面頰,而後方略帶一絲歉然地開了口:

  「抱歉,讓宸兒久等了……下回你要餓了就先吃吧?若餓壞肚子損了脾胃就不好了。」

  可聽著的孩童卻是想都不想地搖了搖頭。

  「宸兒要等父皇。」

  蕭宸板著一張小臉認真又執拗地道,「有宸兒等著,父皇才不會推遲太久。若宸兒先吃了,父皇一忙起來,只怕連晚膳是什麼都要忘了。」

  「你呀……」

  這番話若出自旁人之口,於蕭琰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一句普通的漂亮話而已;可如今說的人既是蕭宸,在他聽來便是再真心實意不過的關心了……看著愛子故作嚴肅的模樣,帝王心中一暖之餘也忍不住抬手掐了掐那張花了三年的時間才養出了一絲血色的軟嫩面頰:

  「還真吃準了父皇拿你沒辦法,嗯?」

  「父皇關心宸兒,宸兒自也是關心父皇的。只有父皇身體健康,大昭才能越來越好。」

  他會這麼說,除了前世陰影的影響和單純的關心,也是因為方才隱隱摸著的一點頭緒。

  蕭琰進殿前便曾同宮人問起過愛子的狀況,自也清楚宸兒因孫醫令之舉起了疑心的事。故聽著這番意有所指的關心,帝王當即明白次子必是猜出了些什麼,心下了然之外亦不由升起了幾分「不愧為朕之麟兒」的自豪。

  但顧及到愛兒身子,他幾乎到口的探問還是暫時嚥了回去,轉而笑道:

  「父皇的身體要顧,宸兒的身體也不能輕忽……有什麼疑問等會兒再談。先用飯吧。」

  「好。」

  聽父皇似乎無意隱瞞,蕭宸點頭應過的同時已是雙眼發亮,對晚膳後例行的消食散步幾乎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當然,為健康計,蕭宸期待歸期待,用膳的時候也依舊沒忘記要細嚼慢咽。而這點細節看在蕭琰眼裡,只覺得小小年紀就懂得戒驕戒躁的宸兒怎麼瞧怎麼好,卻是越發堅定了對愛子的信任與期許;而先前對應否讓宸兒參與進某些事情的少許遲疑,亦就此煙消雲散。

  不過以蕭琰的性子,就算已決定讓宸兒知曉一切,也是不會明明白白地直接宣之於口的──因孫元清說過宸兒體內僅餘少許殘毒未除,已無需再像以前那樣擔心思慮過甚會損及根本,比起單純將計劃告知對方,自還是讓宸兒自個兒動腦推測一番更能起到培養鍛煉的效果。

  所以用過晚膳後,父子倆一如既往地在紫宸殿內散步消食時,面對愛兒寫滿了好奇的目光,蕭琰便以一個問句主動打開了話頭:

  「宸兒想問些什麼?」

  「……父皇打算對高氏一系動手了嗎?」

  而蕭宸沉吟了小半刻,終究還是決定以最直白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見他一開口便直指核心,蕭琰眸間幾許讚賞之色浮現,卻沒有直接回答愛子的問題,而是又回以了一句反問:

  「宸兒因何有此推斷?」

  「因為父皇最近很忙;而孫醫令的表現又有些奇怪。」

  蕭宸邊回顧著邊說出了自個兒方纔的分析:「孫醫令最近來得太過頻繁,又老是找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在紫宸殿裡耗著,一待就是好長一段時間……若無父皇授意,宸兒實在找不出他這麼做的理由。而目的麼,想來是為了做出紫宸殿裡有人身子有恙的假象吧。」

  「繼續說。」

  「雖然孫醫令每次來紫宸殿的理由都是宸兒狀況不好,但宸兒體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眼下又非時令之交,突然生出如許變化,自不免讓人多想──像是懷疑紫宸殿裡病著的並非宸兒,而是……平日同樣由孫醫令請脈的父皇了。」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下,而在瞧見父皇鼓勵的目光後接續著又道:

  「作戲要作全。若今日父皇龍體真有違和之處,為免朝局生變,自然得將這個消息盡量藏著掖著……同樣住在紫宸殿又體弱多病的宸兒自然就成了最好的借口和幌子。只是父皇和孫醫令的戲是作給人看的,這消息自然不能真藏得密不透風,而得從細節上露出少許蛛絲馬跡才行。那看戲的人自個兒起了疑心、又自個兒得了驗證,自然就不會發現一切其實是父皇刻意安排的誘餌,而會以為是自己明察秋毫,查探出了父皇亟欲掩蓋的真相了。」

  「推斷得不錯……但你所言僅僅解釋了孫醫令行為反常的原因,卻沒提到這事兒因何與高氏有關。」

  「嗯……」

  蕭宸先前會認定此事與高氏有關其實更多是出於直覺,故讓父皇這般問起,便不免有了些許停頓和遲疑。

  可蕭琰卻沒有因此便將答案直接告訴愛子。

  在他想來,這些事都是宸兒日後要接觸的,就算實際籌謀是另一回事,讓愛子多練練分析判斷的能力也是好的。宸兒想得越深、越多,留下的印象就更深刻,往後遇事的時候也會考慮得更加周全。所以他沒有說出答案、卻也同樣不曾出聲催促。他只是如同先前那般、用溫和而滿載期許的目光耐心地看著身旁陷入苦思的孩童,看著那張小臉之上的表情從困惑、迷惘、思量一直到恍然,最終化作了一個有些興奮也有些得意的笑。

  「這場戲要起作用,所針對的便必然是有能力看到這場戲、也有能力『發現』某些蛛絲馬跡的人……高貴妃當初能收買紀醫正,在太醫署想必是有些門路的;至於蛛絲馬跡,想來不外乎藥渣脈案之流。脈案容易藏,藥渣卻很難處理到一點痕跡都不留,所以父皇故意露出的馬腳自然在這點上頭。而高貴妃掌著宮務,想弄到紫宸殿出來的藥渣並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這番蕭宸自認頗為合理的推論剛說完,便因意識到了其中未能顧及的某個漏洞而神色一僵──迎著父皇依舊在等待他下文的目光,孩童躊躇半晌,終還是有些喪氣地承認道:

  「宸兒會這麼猜只是出於直覺而已,並不能肯定宮裡除了高氏一系的人馬之外、是否也有其他夠得上資格『看戲』的人。」

  「那你為何會往高氏身上猜?」

  「因為大昭的天下要想穩定,收復鎮北軍就是當務之急……而要收復鎮北軍,自然就得先將高氏一系剷除再說。」

  「你想的沒錯。」

  對蕭琰來說,以愛子的年歲和閱歷,能從孫元清的反常和自個兒三年前告訴他的高氏之事裡推出這些,就算有部份僅僅是出於猜想,也足夠讓人驚艷了。所以面對愛子似有些懊惱的表情,他的回應是一個滿載著讚許的笑容,和愛憐地輕揉了揉孩童腦袋瓜子的大掌。

  「你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是情報來源有限的緣故……能推算到這個地步就已經相當不錯了。畢竟,掌握充足的情報雖然十分重要,卻不是任何時候都有能力辦到的。若遇上這種狀況,比起徒然等候貽誤時機,憑直覺冒險一搏或許是更好的決定。」

  「宸兒明白。」

  他點了點頭,「所以父皇真打算對高氏動手了?」

  「不錯。」

  蕭琰淡聲應道。凝視著愛子的目光溫和依然,心思卻已因這一問而飄到了此番計劃的來由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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