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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6章
第五章

  蕭宸不曉得岐山翁那套名為「生生訣」究竟有多麼神奇、多麼頂尖、又有多麼難學。他只知道重來一世,儘管週身如影隨形的倦怠感和胸腹間時不時傳來的悶痛感讓他十分難熬,可有了前生在北雁軍中的經驗,同父皇交代完這篇功法的次日,他就在「日暖則晞」前成功捕捉到了那絲玄之又玄的「生生之氣」,於旭日初升的光芒中成功窺得了武學的門徑。

  修習內家功法,除了天資根骨外,最重要的就是能定能靜、更要有持之以恆的無上毅力。蕭宸在父皇面前雖總是一副天真活潑的樣子,骨子裡卻畢竟仍是那個十八歲橫死、又以魂靈之姿在父皇身邊飄蕩了一千多個日子的少年皇子。有前生被迫寧心靜氣調養身體的十年、落入北雁手中後暗無天日的拷問刑求,和做為魂靈時那種只能旁觀而無法干涉、甚至連己身的存在都難以確定的孤獨,靜下心來練功對他而言自然稱不上什麼難事。

  他每日寅時而起,在父皇特意辟給他練功用的小小靜室裡觀想存養,將天地間瀰漫積蘊的生生之氣逐絲引入體內,既而「順其自然」、如水路自成那般讓所收聚的生生之氣在體內小周天流淌運行;待小周天成,那些個生生之氣便會沉入丹田、自然而然地歸他所有了。

  蕭宸學這套功法只是為了驅除毒性強身健體,又出身帝王家,對那些爭強鬥狠的江湖事頂多也就是當成故事聽聽而已,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是以不論前世今生,他都不曉得自己的天賦根骨究竟出色在何處,更不曉得甫一行功存養先天氣就能自動形成小周天往復不休,是何等逆天的資質。

  要知道,天下內家功法不知凡幾,小周天都是基本中的基本、也是最難攻克的一段,蓋因欲成小周天,便須得打通任督二脈;只要打通任督二脈、形成了小周天,這個人在功法上便可算是「小成」了。

  而蕭宸之所以能省略以後天化先天的步驟、一入門就直接存養天地間的生生之氣──也就是先天氣──便是因為他那萬中無一、天生百脈俱通的超凡資質。只是他不懂江湖事,不曉得自己的這番成績能羨煞多少人,頂多也就是在成功窺得門徑後開心了一陣子而已,卻是絲毫沒有驕矜躁進之意,無形中更合了這「生生訣」的功法宗旨。

  或許是那生生之氣於身體頤養調理的作用,儘管蕭宸每日都要從寅時初刻行功到卯辰之交,一耗便是近兩個時辰的光景,但他收功後卻不僅不覺疲憊,反倒還感覺腦袋清明不少、身子也相對輕省,雖無法完全消除體內因毒性侵害所致的倦怠和疼痛,卻能暫時減輕身體的種種不適、也讓他每日清醒的時間因此得以再延長一些。

  察覺到他的精神和身體狀況確實受體內的真氣影響極大,蕭宸便開始試著在平日坐臥起居之時默默運轉小周天,試著藉此提神止疼,讓自己盡量多出一些能夠運用的時間。

  他從開始習練生生訣至今也不過近兩個月,就算天資再怎麼超凡,體內累積的生生之氣也少得可憐,說是「涓滴細流」只怕都有些誇大,想單憑自身的意志將其催動甚至運行周天自然十分困難。可他不同於一般初初習武的幼童,不僅不把行功之事當成阻撓自個兒玩鬧的煩人「功課」,反倒十分享受那生生之氣於體內運行的感覺,直如乾渴到了極點的人對泉水甘霖的冀盼那般……如此時刻不輟地努力下來,久而久之,已被他收入體內的生生之氣竟也自成了周天,即使不刻意催動,也會在體內自發運行往還不休,緩慢但確實地滋潤著他那被毒性破壞得千瘡百孔的身子。

  當然,即使他的進展已經相當驚人,可距離靠自己的力量拔除毒性,仍然有著相當長的距離──據岐山翁所言,運行小周天不過是功法的奠基階段,重點在於固本培元、積蘊元氣;待到真氣充盈,足以生生不息地支撐大周天的運行,他才算得上是神氣合一、氣隨意轉,可以試著控制自身的真氣去拔除深入五臟六腑的毒質。

  但正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致千里,單單每天能多清醒一刻、身體的病痛能減緩一分,對他而言便是極大的鼓勵了。也因此,儘管臉色依舊蒼白、身體的氣血也依舊虧虛,可近兩個月間,蕭宸的心情和神氣卻都是相當不錯的,半點不曾因自身的遭遇和境況而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可若說他一天之中最為開心的是什麼時候,便仍非父皇每日由前朝回到寢殿時莫屬了。

  便如刻下。

  「宸兒見過父皇,恭請父皇聖安。」

  聽著那熟悉的步履足音由遠而近,幾乎是才剛由門邊瞥見那熟悉的袍服衣角,蕭宸便俯下身子稽首而拜。

  只是他的禮儀雖行得一絲不苟、十分標準,可小腦袋還沒來得及接觸地面,整個身子便已給一雙熟悉的強健臂膀急匆匆地摟入了懷──感覺到緊隨著縈入鼻間的、同樣熟悉而令人依戀的氣息,蕭宸幾乎是一瞬間就放鬆了全身上下的力道,順著對方擁抱的勢子軟軟地偎入了那緊實寬廣的胸懷間。

  ──同時,也不忘伸出他的兩隻小短臂,回應般地掛上了來人頸項。

  看著一臉滿足地偎入自個兒懷中的愛兒,饒是蕭琰於此早就習以為常,仍不由感到身上一輕、心頭一鬆,胸口積蓄了大半日的忿懣無力全在肢體相觸的瞬間為之一空;取而代之的,卻是整個人彷彿重新充滿力量的盎然生意。

  可他雖然心情大好,但想到宸兒方才規規矩矩地按制行大禮、將那蒼白纖瘦的小身板俯伏在地面上的模樣,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抬掌拍了下愛子的小屁股:

  「不是說了你身子沒好,不用行此大禮麼?」

  「唔……」

  蕭宸面對父皇時雖然一向很自發地將自己當成普通的六歲小兒,但骨子裡畢竟已是個曉事知理的少年人,即使父皇手掌落在他臀上的力道一點兒也不重,那種羞恥感卻仍教他不由自主地臉上發燙,忍不住扭了扭小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將頭埋入了父皇頸窩,訥訥辯解道:

  「禮不可廢──」

  「你向父皇行禮,就是為了彰顯自己知禮懂禮?」

  「……不是,是為了表達宸兒對父皇的尊敬之情、孝順之意。」

  「既然是尊敬、孝順,那怎麼能不聽父皇的話,嗯?」

  見宸兒羞得連耳根子都紅透了,可愛的模樣讓蕭琰一時沒忍住手、抬掌輕擰了下孩童軟嫩的小臉蛋,卻絲毫不知愛子羞成這樣的主因,還在於自己剛才拍在他臀上的那一下……想著宸兒也是懂事了才會講究禮節,自個兒出口便是責備多少有些不妥,便又放緩了嗓音柔聲安慰道:

  「你要是受了涼,擔憂難過的不還是父皇麼?想盡孝,也得先把身子給養好再說──這是父皇的旨意,知道了麼?」

  「是……宸兒遵旨。」

  明白父皇的意思,蕭宸點了點頭不再堅持,環於父皇頸間的小手臂卻已又收得更緊了些。

  蕭琰對他這般親暱依賴的模樣向來最是受用,當下抱著愛子回到榻上歇坐,俊美英偉的面龐上一抹足稱溫柔的笑意勾起,問:

  「宸兒今天過得如何?」

  「宸兒成功了,父皇!」

  聽得父皇問起,蕭宸立時將方纔那點羞意拋到了九霄雲外,興沖沖地同帝王說起了自個兒今日的「豐功偉業」:

  「宸兒一直試一直試,試了一個月,現在身體裡的生生之氣終於開始會自己跑了!」

  「喔?」

  蕭琰雖每天都有關注愛子的進展,也有聽宸兒煩惱地提起過該怎麼樣讓真氣自行運轉;但他一來不認為這事兒是如此輕易便能辦到的,二來自打宸兒練出氣感、證實了那玄乎的「代父收徒」乃真有其事後,多少信了「天意」的他便決定不再出手干涉;故眼下聽著愛兒如此成績,對武學多少有些瞭解的帝王亦不由面露訝色、微覺動容:

  「讓父皇探一探可好?」

  「嗯!」

  蕭宸對父皇身懷武藝一事也是清楚的──否則當初那支帶著紫色尾羽的箭如何能夠那樣精準的洞穿他心口──一應之後便將手腕主動遞到了父皇手中。

  蕭琰雖即位多年,卻從來不曾放下對自身武藝的鍛煉,對內氣的控制自也相當老練。當下熟練地反手扣住孩童細瘦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將一縷真氣送入了愛子體內察探;卻到小半刻後,他才帶著有些複雜的眼神收回真氣鬆開了手,轉而抬掌輕撫上了蕭宸正對著他的、一如既往寫滿了依戀和孺慕的小臉。

  「宸兒,」

  他音聲略沉、神情微肅,一雙如淵的深眸筆直對向愛子與自己如出一轍、卻更要來得清澈許多的鳳眸,眼底的擔憂深得幾乎無從掩飾:

  「日後除了父皇……和孫醫令,斷不可如此輕易將脈門交給他人,知道麼?」

  說到這裡,想起方才察探到的情況,和愛兒這一身功法的由來,蕭琰遲疑了下,卻還是在次子反應過來前又補充了一句:

  「不過見著你那素未謀面的師父後,他若想探探你的狀況,你也無需拒絕。」

  「父皇找到師父了?」

  聽父皇提起岐山翁,饒是「代父收徒」一說純屬他胡謅而來、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將一切交由父皇處理,蕭宸卻仍不由微微睜大了眼,半是忐忑半是驚喜地出聲問:

  「師父是怎樣的人?厲不厲害?會喜歡宸兒嗎?」

  「宸兒一次問這麼多問題,讓父皇怎麼回答?」

  蕭琰已好些時候沒見到愛子如此急切興奮的樣子,莞爾之餘竟也隱隱有了一絲吃味……好在宸兒心思雖給千里之外的岐山翁分走了大半,小小的身子卻始終親暱而眷戀地緊緊貼靠在自個兒懷裡,這才讓帝王心下稍微平衡了些,逐一回答起了愛子方纔的疑惑:

  「你這位『師父』複姓淳於,單名懿,乃是江湖上頗負盛名的絕世高手。十多年前,他因獨生子不幸死在北雁蹄下,便出面組織許多江湖上的有志之士協助衛平軍對抗北雁,完成了不少重要的任務,可以說是一位頗具仁義之氣的俠客。只是康平亂弭後,他便拒絕了朝廷的封賞就此消失無蹤。父皇能查到他的蹤跡,還多虧了你之前提到的『岐山』二字。」

  思及這個間接證實了愛兒「托夢傳功」之事真實性的消息,蕭琰心中複雜之情愈甚,一方面有些慶幸於愛子能因此峰迴路轉、絕境逢生,一方面卻也不免讚歎於這等仿若真秉承了天運的境遇──若高如松知曉宸兒的遭遇,就是其為人行事再怎麼猖狂,只怕也是再不會拿「天運」二字說事的。

  不過宸兒的身體有望得治一事,天下間也就只有宸兒身邊最親近的幾人──四位侍候的女官、曹允、孫醫令、宸兒自身和他──知曉;真正清楚其間諸般細節的更僅只他、孫醫令和宸兒三人而已,可以說是整個大昭的密中之密,連身為宸兒外祖的樓輝他都不曾告知。畢竟,宸兒的身體何時能痊癒還是兩說,若讓這消息洩漏出去,只怕高如松一方又要作出什麼手腳來;與其如此,還不如將計就計讓宸兒好生養著,待康復後再談其他,也能免去不少無謂的危險。

  蕭琰的思緒雖有片刻走岔,面上卻是分毫不顯。眼見愛兒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依舊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等待著下文,他遂揚唇笑了笑,續道:

  「他不思榮祿、也不慕虛名,多年來一直以一個尋常農家翁的身份隱居在岐山腳下,因德高望重又處事公允,在鄰近村裡間可說十分有威望……既然是岐山翁這樣的人物,倒也配讓宸兒稱一聲『師父』了。」

  大昭立國至今已是第七代,皇室之尊早已深入人心,故即便以岐山翁的江湖地位,蕭琰此言仍算不上如何托大。

  至於愛兒方纔的最後一個問題……看著那張容色蒼白卻仍不失精緻的小臉,君王低頭親了親愛子額角,笑歎道:

  「宸兒天資聰穎,又這樣乖巧可愛,又豈有他不喜歡的道理?不過岐山翁既然選擇了隱居鄉野,想來是厭倦了外界的諸般鬥爭,貿然將他請進宮中反而不美;所以父皇還沒派人將宸兒的事告訴岐山翁,宸兒也還暫時見不著『師父』就是。」

  蕭琰雖已信了那「代父收徒」的托夢之說,也知曉了岐山翁是怎樣的人物,但他畢竟摸不準岐山翁自身對「代父收徒」一事的看法,自然不想冒險讓宸兒與對方接觸──不說別的,若是岐山翁不信這些、反倒以為宸兒的功法是朝廷用了什麼特殊手段弄來的又當如何是好?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宸兒先把功練成了、身體治好了,再看看這師徒名份與岐山翁的「恩情」該當如何處置。

  只是他這些個籌謀算計自然是不好直接同愛子宣之於口的,這才拿了岐山翁隱居不出的事做為隱瞞此事的借口。

  蕭宸雖不完全明白父皇的用意,卻十分相信父皇的判斷和安排,故也不曾對這番說辭提出什麼疑惑,只無比乖巧地點了點頭:

  「宸兒知道了。」

  「岐山翁一時半會遇不著,所以除了父皇和孫醫令,宸兒切不可將脈門輕易交給他人、更不能將功法的事和你身體的狀況隨意宣之於口……就算對你外祖父和小姨也一樣,明白麼?」

  「嗯。」

  「不問父皇為什麼這麼要求你?」

  見次子應得乾脆,蕭琰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卻也對愛兒的想法有些好奇──若宸兒是胡亂答應可就不好了──忍不住又接著追問了這麼一句。

  蕭宸本來想童言童語地回一句「父皇說的總是對的」,但想到自己既然以成為父皇的臂膀為目標,便不好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所以歪了歪腦袋思忖片刻、努力組織出符合年紀的詞語後,他才雙唇輕啟,一臉認真地答道:

  「這樣壞人才不會曉得宸兒的身體其實是能夠治好的……若讓壞人知曉,便又要來害宸兒了。所以宸兒得要裝成身體好不了的樣子才行。」

  他字句用的簡單,意思卻表達得相當清楚明白,讓聽著的蕭琰驚喜之餘亦不由一陣心酸……只是憶起先前那封讓他看得憋屈不已的奏折、惦及自個兒直到今日都仍逃避著不曾同愛子解釋諸般真相的逃避,不期然間,一個怎麼想怎麼荒誕、卻同樣揮之不去的念頭,悄然於君王腦海中浮現。

  ──他想將所有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訴宸兒。

  如果今日宸兒沒有得著那般玄乎的機遇、沒有完全治癒身體的可能,為了愛子著想,他自然得將那些惱人的陰謀算計盡量藏著掖著,不讓宸兒因為煩心這些而折損壽元;可如今宸兒不僅得了奇遇、又展現出了那般超絕脫凡的驚人資質,他若仍一味捧著護著、不讓宸兒遭受半點風雨,便不僅談不上眷寵、更反倒要害了宸兒了。

  畢竟,若健康上的限制只是一時,孫醫令那句「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判斷便做不得數,宸兒自然也還是他心中繼承大位的唯一人選。既然如此,就算再怎麼憐惜、再怎麼不捨,他也必須……一點一點地,讓宸兒明白自身所處的境地,和伴隨而至的種種陰謀算計。

  因為他的宸兒,是真正秉承天運得堪重任的國之儲君,也將會是日後帶領整個大昭重臨巔峰、再創盛景的不世王者。縱然眼下仍病體未癒、不堪操勞,有些事,卻終究還是要去接觸、去面對的。

  他雖想讓宸兒有個更加無憂無慮的童年,但一想到可能的代價是什麼,蕭琰便無法再讓自己繼續心軟下去。

  望著懷中稚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片刻躊躇後,他終還是嘗試著用盡可能淺顯的話語向愛兒解釋起了所謂「皇嗣案」的表裡兩面,以及自己之所以容許高氏一系繼續存在的原因。

  這些秘聞,對真正的六歲幼兒來說或許是難以理解又極為衝擊之事;但對蕭宸而言,比起單純的震撼,心底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恍然。

  前生,沒有功法相助、又是真正突遭大變的六歲孩童,他的這段日子,基本上是在時不時的發燒昏睡和持續的茫然無措中度過的。那時的蕭宸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可以感覺到旁人的憐憫同情、身體怎麼休息也消除不了的疲憊倦怠,和腦袋同樣難以清明通暢的昏沉思緒。也因著如此,父皇對他的「交代」僅限於「下毒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而他,也是到幾年後高氏一系徹底敗亡,才隱隱約約猜到了些什麼。

  可相比於父皇告訴他的一切,他的猜測雖與真相相去不遠,卻仍太過淺薄、也太過想當然耳。

  他知道自己會遭人毒害、會成為高氏等人的箭靶,是因為作為元後嫡子的「尊貴」身份,和父皇賦予的無上眷寵。但他卻不知道高氏一系對儲位的執著,竟是父皇為了穩固江山一點一點暗示、培養出來的,以至於父皇明明掌握了足以查辦高氏的罪狀,卻仍選擇將一切暫時埋藏,只為了能讓早就布下去的「餌」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從而兵不血刃地剷除高氏、奪回鎮北軍。

  蕭宸有些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何感受。

  要說心情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說因此怨怪父皇,卻也並不至於。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出這樣的決定,最痛苦的……其實就是父皇自身。

  如今想來,他死後父皇會反應得那樣激烈,或許不僅僅是因為被迫親手射殺愛兒的心痛與罪咎,更是長年來無數次「妥協」和「容忍」終於到了極限,最終忍無可忍的緣故。

  而僅僅是這一點,就已足夠將他心底少許的不甘與質問化為滿滿的不捨和心疼了。

  回想起曾經的那一千多個日夜所見、所聞的一切,蕭宸心下震動的同時亦已是一陣鼻酸,忍不住重新張臂勾攬住父皇頸項,用盡全副的力氣緊緊擁住了身前的至親至愛之人。

  但愛兒如此反應,卻多少出乎了帝王意料之外。

  在蕭琰的預想裡,他說的這些事,宸兒不懂也就罷了;若是聽得懂,少不得也會有些不平不甘甚至怨怒的情緒才是。卻不想宸兒明明是這整件事裡受得傷害最深,也最為無辜、最為委屈的一個,卻不僅沒有分毫怨怪或質問,反倒還這樣……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將他緊緊抱了住。

  ──這樣聰慧、可人又貼心的孩子,教他如何能不憐惜、能不嬌寵?

  強抑著心下一瞬間幾近翻騰的情緒,蕭琰同樣收緊了環抱著懷中愛兒的力道,脫口的嗓音微澀,問:

  「宸兒……不怪父皇麼?」

  「自然不怪的。」

  蕭宸搖了搖頭,語氣再理所當然不過,卻又微微帶著一絲被回憶挑起的哽咽:

  「因為父皇這樣決定的時候,一定比什麼都不懂的宸兒還要難過、還要痛苦……」

  「宸兒……」

  聽著次子直白卻又深刻的話語,蕭琰只覺得整顆心一時既酸且軟,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索性便只緊緊摟著愛兒嬌小柔軟的身軀,放縱自己暫時拋開一切、單單沉浸在這樣溫暖美好的氛圍當中。

  如此這般,卻到環在自己頸上的小手臂因為發麻發酸而鬆了一鬆,情緒已漸平復的他才順勢調整了下動作,讓愛子得以用更舒適的姿勢繼續偎在自個兒懷中。

  「……所以父皇方才說的事,宸兒全都聽懂了?」

  「嗯。」

  「那宸兒有什麼想法麼?」

  「嗚……」

  見父皇問起,蕭宸沉吟了下,那一千多個日夜裡所見所聞的一切悉數於腦海中飛閃而逝,讓他便知不妥,卻還是忍不住鼓起面頰小聲道:

  「宸兒就是替父皇覺得不平。」

  「喔?」

  意料外的回答讓蕭琰微一挑眉,有些好奇地問:「為何不平?」

  「那些人仗著父皇是明君、無論做什麼都首先想著得顧全大局,就拿捏著以權謀私胡作非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蕭宸想著的不僅是行事猖狂的高氏,更是當年那些口口聲聲指稱父皇行事偏頗、冷酷無情的「國之棟樑」──正因為他清楚父皇多年來諸般妥協忍讓的原因,才越發替父皇感到不值。

  只是這番感慨聽在如今為君不過八載的蕭琰耳裡,卻讓他一時有些震動。

  他是個理智英明的君王,所以在做出任何決定之前,都會盡可能屏除個人情緒的影響,並權衡諸般應對所將導致的利弊得失……就如宸兒遭人下毒一事,他並非不想處置高氏,卻因牽涉太廣而不得不壓下滿腔怒意草草了結。因為在他看來,宸兒所承受的傷害既已無可挽回,比起為了一時之快便無視多年來的佈局謀劃徑直朝高氏動手,用暫時的隱忍和妥協進一步消除敵人的戒心,才是更為妥當的決定。

  但這樣的「理智」和「英明」,是否同樣可能被那些圖謀不軌的人拿捏住,反而成為他們違法亂紀時的擋箭牌?

  便拿宸兒這件事來說……倘若今日朝廷不曾牢牢把持著衛平軍,他是否也會「為國之計」、對戍守邊疆的高如松隱忍更甚?倘若宸兒真有了什麼萬一,他是否也會因為必須仰仗高如松的力量而不加懲處,甚至繼續「為國之計」、讓高氏一系拱皇三子上位以避兵禍?

  想到這裡,蕭琰只覺整個人好似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從頭到腳都泛著瑟瑟涼意。

  權衡利弊得失沒錯、不讓一時的義憤影響自己的判斷也沒錯……可他自身以國為重一心為公,卻不代表滿朝文武也都能屏除私心。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以那些朝臣的精明,一旦把握住了他「理智英明」的作風,只怕不僅貪贓枉法、連結黨擁立之事都要做得有恃無恐了。

  畢竟,無論是否另有所圖,他「為國之計」的妥協忍讓,在旁觀者眼裡顯然都是一種對為惡者的縱容。

  而如斯縱容的結果,帶來的只會是心存僥倖、得寸進尺……和恣意妄為。

  ──直至觸碰到蕭琰心底那條不容逾越的界線。

  例如大昭的存續,和宸兒的安危。

  可若事情真發展到了那個地步,就算他不再妥協、不再容忍,也挽回不了已經造成的傷害……便如這回,假如宸兒真有了什麼萬一,他就是殺了再多人又有何用?

  一想到那種可能性,蕭琰便覺胸口一陣緊縮,終於再真切不過地意識到了自己所謂「理智英明」的做法……究竟潛藏著多麼大的隱患和弊端。

  望著懷裡神色猶帶不平,對向自己的目光卻始終充滿著信任、親近和孺慕的次子,帝王心下百感交集之餘,亦不由生出了一絲慶幸。

  「……你不僅是朕的麟兒,更是朕的福星啊。」

  「嗯?」

  這突如其來的感慨讓聽著的蕭宸微微一怔,黑白分明的丹鳳眼有些不解地眨了眨:「宸兒做了什麼嗎?」

  蕭琰笑著搖了搖頭。

  「你沒做什麼、也不需要做什麼──宸兒只要努力把自己照顧好,對父皇來說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宸兒知道了。」

  雖不知自己方纔的感慨對父皇帶來了多麼大的衝擊和影響,可見父皇神色並無不愉,蕭宸便也不再多想,轉而提出了從方才聽完高氏之事後就一直掛在心底的疑惑。

  「父皇,宸兒還是有些不懂。」

  「怎麼?」

  「高如松既然這樣壞,還收買了能進到紫宸殿裡的人,為什麼卻只對宸兒下手呢?」

  他這話問得婉轉,其實就是不解於高如松既有不臣之心,為何不乾脆「不臣」到底、直接對帝王下毒手,反而只將目標放在了自己身上。

  按說這樣的疑問多少有些犯忌諱,但蕭琰本就是想盡早培養出愛子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度和判斷力才會談起這些,聞言自是不怒反喜,十分耐心地解釋道:

  「因為這麼一來,事情的發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別忘了,這世上可不光宸兒有兄弟而已。若父皇不在了,高如松想拱你三弟上位,還得先過你幾位叔伯那一關。」

  此言一出,蕭宸當即恍然。

  一切還得從康平之亂說起。

  先帝德宗生前共育有五子,分別是端仁太子蕭璇、鄭王蕭玨、雍王蕭琰、梁王蕭璜,以及最年幼的楚王蕭瑜。端仁太子出於中宮、少時便以仁孝名,以大昭立嫡立長的傳統,在地位上自然是無可動搖的。只是隨著康平亂起、京城淪陷,皇室並京中貴冑倉皇南遷,這位儲君卻在逃難過程中不堪重負一病不起,最終在纏綿病榻數年後撒手人寰,連一兒半女都未曾留下。

  太子早亡又無後,德宗的精神也已大不如前,重立儲君自然便成了整個朝廷除抵禦外侮之外的重中之重。

  在德宗餘下的四個皇子裡,鄭王生母僅為昭儀,論出身乃是諸子中地位最低的,才識也極為平庸,基本不在朝臣們的考慮範圍內;梁王則為西涼貴女所生,行事雖頗見機變,卻因血統之故而為朝臣所忌。至於楚王,其生母容淑妃出身世祿之家,算是諸子中較為尊貴的,卻畢竟才七歲不到……相較之下,當時已立下赫赫戰功、母家亦為勳貴的雍王──也就是今上──自然是德宗諸子裡最為出色的一位。

  但人都有私心,即使大昭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最適合接手重任的皇子非雍王蕭琰莫屬,朝中主張立幼主──楚王──並設置輔政大臣的聲音也從不曾減弱。楚王派以其母家容氏為主,在高如松領鎮北軍「歸附」朝廷後更曾暗中與其聯繫圖謀串聯。只是還未等雙方就利益分配上達成一致,料敵機先的蕭琰便已先一步取得了丞相樓輝的支持,手中的衛平軍更是連戰皆捷、聲勢高漲。高如松見勢不妙,當即放棄了與楚王派的合作;楚王派勢單力孤,帝位的歸屬至此自然再無懸念。

  以蕭琰的能耐,只要他在位一天,諸王便有異心,也很難掀起什麼風浪來;可若蕭琰出了事,就算已立了太子留了遺詔,諸王怕也是不會甘心將至尊之位拱手讓給尚且年幼的侄子們的。

  換而言之,不論高如松對蕭琰如何忌憚,在獲取足夠確保皇三子蕭宜登位的力量前,他不僅不能對蕭琰動手,還要盡可能保障這位帝王的安危。

  僅僅是迎高崇華入宮,蕭琰便穩住了高如松這個手握鎮北軍的軍閥,更藉由皇三子蕭宜的誕生斷絕了高如松與諸王合作的可能,便是以身為引,如此謀策,仍教驀然想明一切的蕭宸一時心馳神往,佩服萬分。始終不曾由父皇身上離開片刻的目光,也因此更添了幾分明晃晃的崇拜。

  看著愛子用「閃亮」形容都不為過的雙眼,儘管蕭琰提起這些並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豐功偉業,仍不由有了那麼幾分飄飄然……好在他畢竟是自制能力極強的人,很快就控制住了這樣的情緒,同愛子總結道:

  「你是父皇唯一的嫡子,這個身份既是你的倚仗、也會為你帶來許多的凶險。父皇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將你庇護周全,所以不想讓你太早接觸這些陰謀算計,怎料……好在你得了岐山翁的傳承,有了治癒身子的可能,否則父皇當真難辭其咎了。」

  「父皇……」

  「但正像你說的,若讓壞人知曉你身子能好,只怕便又要伺機朝你下手了。所以你平時不論起居作息、行事言談都要十分小心,千萬不能讓人知道這一點,知道嗎?」

  「宸兒明白。」

  「明白就好。」

  見次子確實懂了自個兒的意思、於政治權謀方面亦頗有靈性,蕭琰感慨之餘亦倍覺自豪,便不再提這些,轉而讓人送了紙筆上來,趁宸兒精神尚好接續著進行起了例行的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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