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麟兒》第9章
第八章

  蕭琰接到高如松率親兵暗中赴京的消息,是在同愛子道出心中盤算的一個月後。

  這一個月間,他在各項細節上都作足了功夫;從夜夜召孫元清入紫宸殿請脈、到直接下旨令其暫居偏殿時刻候傳……儘管明面上打著的都是「皇二子病重」的旗號,可若得有心人進一步查探,便可發現病重的「皇二子」近來所用之藥與過往大相逕庭;不僅不再像以往那樣偏重補元益氣、溫養調理,還摻雜了不少激發病人生命力的虎狼之藥──用上此等藥物,病人或可暫時遮掩病態神氣如常,代價卻是壽元的減損。以孫元清的醫術和品行,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否則斷無開出這等藥方的道理。

  ──更別提以蕭宸那早在三年前就被毒性損得千瘡百孔的小弱身板,根本不可能受得住這等虎狼之藥的藥性了。不要說連著吃上十天半個月;只怕光用上一碗,半天後就可以直接準備後事了。

  換而言之,只要是粗通醫理的人,都能看得出這樣的方子根本不可能是孫醫令開給皇二子蕭宸的。

  藥是開給紫宸殿裡的某個人用的,這個人卻不是長年纏綿病榻的皇二子……住在紫宸殿裡、還有資格讓孫醫令耗上如此功夫費心診治並配合著加以遮掩的,自也只剩下那麼一個人而已。

  某些不能明說的揣測,因而於「有心人」間影影綽綽地傳了開。

  當然,因著三年前蕭宸中毒之事後,蕭琰不僅將紫宸殿收拾得密不透風,對後宮的掌控力度也加大了不少,故一確定高貴妃一方已察覺自個兒想要他們知道的「真相」,蕭琰當即讓曹允處置了外圍那批涉及洩密的宮人,用這種欲蓋彌彰的方式更形加強「真相」的可信度。

  而在延醫用藥之上露出足夠多的「破綻」後,蕭琰的下一步,便是為高氏一方的「推測」提供更多的佐證。

  ──例如帝王被虎狼之藥刺激得紅潤異常的氣色、又或藥性消去後需要靠敷粉上妝才能勉強掩飾的蠟黃面色……就連日常坐臥起行,但凡能被「有心人」觀察到的場合,蕭琰都不忘在行止間流露出少許精力不濟的跡象來。他的動作極其細微,不知情的人看著,只會以為是自己眼花或帝王一時分心失足;但瞧在有心人眼裡,蕭琰的每一次恍神和腳軟,自然在在都是帝王龍體有恙的明證。

  所以肯定了這一點後,高貴妃當即用最快速度將這個消息暗中傳給了遠在北疆的兄長;而奉令在旁暗中監視的潛龍衛,也守株待兔地逐絲摸清了高氏一繫在京中布設的暗線。

  見事情發展確如預期,蕭琰便也將計劃推行到了下一個階段,開始為「顧全大局」做出一些不得已而為之的妥協。

  他開始往來承華殿、也開始將關注的目光投往平日從不上心的三子蕭宜身上,從起居到學業無一不問,更好幾次讓人將蕭宜帶到紫宸殿裡,一方面表達對三子的殷殷期盼之餘、一方面讓三子好好照顧病弱的嫡兄。

  蕭宜今年不過七歲,於才智上較重生前仍只是尋常六歲孩童的蕭宸尚且不如,對父皇做此交代的真意自然十分懵懂;可高貴妃卻不然……由隨伴親子前往紫宸殿的心腹口中知曉帝王的這番叮囑後,心中早有定見的她哪會聽不出蕭琰口中的托孤之意?儘管這樣的峰迴路轉對她來說猶如天上掉餡餅一般不真實,但想到這些日子來觀察到的種種跡象、和蕭琰平素理智英明的作風,高貴妃即便難以置信,也依舊欣喜若狂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蕭琰命不久長,為顧全大局,自然只能將帝位傳給背後勢力最有助於朝局穩定的皇三子蕭宜了。

  高氏兄妹自詡熟知帝王性情、也不認為蕭琰對次子蕭宸的愛寵有重到足以影響他對帝位承繼的判斷,所以再三確認評估之後,高如松當即如蕭琰所預想的那般率領手下親衛暗中赴京,並將鎮北軍交由了他的心腹愛將代掌。

  蕭琰籌謀收復鎮北軍多年,又一向對北雁多有提防,故潛龍衛幾支暗線裡,便屬盛京至北疆的這一段組成最為精銳、消息傳遞也最為快速。幾乎是高如松前腳剛離開鎮北軍營,對應的情報便已悄悄送了出。也因此,蕭琰收到情報時,同樣也是快馬加鞭的高如松一行距離京城尚有四、五日路程;就是想在其入京前派人劫殺、並嫁禍給諸王之一,在時間上也儘夠了。

  可蕭琰卻沒有馬上如此命令。

  他雖恨不得將高如松除之而後快,但花了好幾年的功夫才布下這麼個套子,行事自得力求穩妥……所以收到潛龍衛的密報後,蕭琰思忖半晌,終還是連夜將沈燮和樓輝召到了紫宸殿,想先徵詢二人的建議一番再做決定。

  ──他明面上已因龍體微恙罷朝一日,就是半夜急召心腹重臣入宮,在高氏一系看來也不過是病重之人最後的掙扎而已。況且蕭琰若真命不久長,不同這兩個心腹臣子交代一番也有違常理,故紫宸殿夜裡的這番動靜雖然不小,卻仍沒怎麼引起高貴妃手下人的疑心。

  因眼下正值深夜,年幼且身子尚未盡復的蕭宸早已上榻安寢,蕭琰不願擾著愛子,便將召見二臣的地方選在了舊日蕭宸曾暫居過的那處偏殿。

  「依二位所見,高如松入京之後卻當如何處置?」

  蕭琰早在沈燮和樓輝入座後便已令曹允將潛龍衛的密信交予二人傳閱;故小半晌後,見二人均已閱畢,便讓曹允借燭火毀去密信、並就此事同二人加以相詢。

  樓輝雖為百官之首,卻是文官出身,就算於戰略上略有涉獵,於細微的戰術安排上卻是半點不通。故聽帝王問起,他直接便將目光投往了一旁的沈燮。

  沈燮長於兵事,對此倒也當仁不讓,只略一頷首便道:

  「高如松此行率親衛五百入京,隨行的俱是他手下最為精銳的軍士,對高如松亦忠心耿耿,若想著一口氣將其吞下,就怕所耗甚巨、甚至可能生出變故令高如松走脫……要想順利誅除首惡,依臣之見,須設法進一步孤立高如松、同時盡量避免與那五百親衛正面相交。若使敵方化整為零,再輔以優勢軍力各個擊破,自能將我方傷亡降至最低,用最小的代價剷除此一禍患。」

  說到這裡,見帝王雖面露贊同之色,眸光卻微微有些閃爍,沈燮心念一轉,立時便猜到了些什麼:

  「觀聖人之色,莫不是於此早有定見?」

  「並非定見,只是有些初步的想法而已……就怕二位難以接受。」

  在場議事的三人裡,若論對軍事戰術的瞭解,仍以曾率衛平軍親歷百戰的蕭琰為勝。他因愛子之事,對高如松一黨真真是恨到了直想生啖其肉的地步,自也曾無數次設想過要如何解決此人……而在他看來,要想除去高如松,最為穩妥的方式,便非甕中捉鱉莫屬了。

  「二位可知這盛京城裡,最適合用來甕中捉鱉的地點在哪?」

  「禁中。」

  「自然是禁中。」

  這天下間把守最為嚴密、也最能夠得上「插翅難飛」的地方,自然是皇宮了。尤其蕭琰在衛平軍經營多年,如今執掌禁軍戍守京畿的十有八九都是他從衛平軍帶出來的心腹將領,各個都是練兵征戰的一把好手,帶出來的禁軍自也十分不凡。是故隆興一朝,禁軍的實力堪稱歷朝最強,連帶著也讓皇城防守之嚴成為了歷代之最。

  所以蕭琰問出那一句的時候,沈燮和樓輝先是下意識不約而同地給出了相同的答案;接著便因意識到帝王此問的目的而雙雙色變。

  「聖人,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算設計將高如松引入宮中確實能將他孤立,也不值得如此冒險……若真有了什麼萬一,豈非因小失大、愚蠢至極?」

  樓輝雖是朝堂上公認的老狐狸,但骨子裡畢竟仍是個標準的文人,故聽得帝王竟欲以身為引冒險誘高如松入宮,當場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他的反對,甚至連「愚蠢至極」四字都因氣極而直接從嘴裡蹦了出來。

  可面對他的氣急敗壞,蕭琰卻沒有馬上給予回應,而是將目光轉向一旁神色凝沉的沈燮,問:

  「先生也是如此認為?」

  「……不,此事雖險,卻著實是最為穩妥的辦法。」

  沈燮身為謀臣策士,多少對兵行險著、出奇制勝有那麼幾分偏好。尤其他心思數轉,確實也沒找到比這個「險著」付出更小的解決之法,故仍是頂著樓輝直欲冒火的目光說出了自個兒等若贊同的回應。

  「倘若聖人今日真性命垂危、欲將帝位傳予三殿下,自然沒有嚴守宮禁、防賊一般將高如松拒之於外的道理──畢竟,聖人『選擇』三殿下的原因,是看中了他背後高如松的實力。在此情況下,高如松私底下潛回京城,對一心想壓制諸王勢力的聖人而言可說有利無害,就算心下不喜,也會為求穩妥而忍一時之氣罷。」

  作戲要作全,帝王既然假作病重誘高如松回京,在細節上自也當以這齣戲為基礎作出合適的應對。換言之,在沈燮看來,高如松為使外甥順利登位,在回京後一定會設法潛入宮中;而蕭琰要將戲作足,自也得對高如松回京一事表現出歡迎的姿態。在此情況下,除非帝王想在將戲作到「病篤」前便對高如鬆動手,否則讓其入宮……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決定。

  蕭琰本就打著將高如松引入宮裡甕中捉鱉的心思,對沈燮的這番分析自然全無異議;至於樓輝,他心下便對這種讓帝王親身涉險的計謀有一千個一萬個反對,卻也不得不承認沈燮的這番分析確實頗為在理。

  只是見君臣二人似乎有就這麼將事情定下來的態勢,勢單力孤的樓丞相卻仍忍不住垂死掙扎一番,問:

  「可就算能以聖人垂危為由將高如松引入宮中,那他手下的親衛呢?若高如松執意將那五百人都帶進宮裡怎麼辦?」

  「樓相莫不是忘了,聖人『病篤』之事眼下仍是密中之密。若高如松大張旗鼓地入宮,豈不等同將此事昭告了半個皇城?不說梁王、鄭王等人,單單一個四殿下背後的陸氏,就足夠讓他的『皇帝外祖』大夢生出不少枝節了。」

  說著,沈燮話鋒一轉,又道:

  「至於那五百親衛,只要高如松死了,怎麼處置也就是幾句話的事情而已……況且他們既然是高如松的後手,在高如松入宮時也必然會在宮門附近候命。屆時只需調遣禁軍精銳圍剿,在絕對的兵力壓制下,哪還有他們翻出天的可能?就算真走脫了一兩人,於大局也起不到半點影響。」

  「正如先生所言。」

  沈燮用以說服樓輝的話語,其實就是蕭琰心裡頭盤算多時的計劃。所以他也省了多作說明的功夫,只一句話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見帝王直言表態,樓輝就算再怎麼不樂意,也只能強迫自己接受一切,同時努力轉換立場、開始替這個計劃拾遺補缺:

  「不知聖人打算以何名目請高如松入宮?」

  「『攝政王』三字便足矣。」

  蕭琰淡淡道,「以高如松的野心,一旦順利擁立宜兒登位,哪有心思再回到邊關吃苦受寒?自然會想方設法留在京中鞏固政權,甚至將他的鎮北軍調入京中──便如朕即位後從衛平軍撥了不少人到禁軍來一般。可他在朝中的力量薄弱,要想順利役使官員,還得要有個名正言順的資格才成。」

  橫豎都是用來騙高如松入宮覲見的名目,「攝政王」這樣離譜卻直白的封號,無疑比三公之位更容易讓沒有多少文化底蘊的「鎮北大將軍」理解其中的意涵。

  樓輝雖然因入耳的「攝政王」三字而瞪大了眼睛,但想著這「封號」歸根結柢不過是口頭上說說而已,便也未再出言反對。

  蕭琰與沈燮早就有了共識,如今又已成功說服樓輝,這趟深夜議事自也算是告了個段落。顧念著仍在正殿裡安睡的愛兒,蕭琰雙唇微掀正待發話讓二人離開之前,不想還未來得及開口,一陣騷動聲卻已先一步由殿外傳了過來……但聽那道他再熟悉不過的足音帶著少許倉皇自偏殿與正殿相連的一側由遠而近,下一刻,那個時刻牽繫著蕭琰心思的小小身影,已然在一旁樓輝和沈燮驚愕的目光中匆匆奔入了帝王懷裡。

  「父皇……」

  許是做了什麼惡夢,匆匆奔來的蕭宸不僅腳步慌張,連脫口的喚聲都帶著幾分哽咽,臉上更仍掛著串串淚珠……饒是蕭琰清楚愛子貿然闖入的舉動在兩位臣下看來必定多有不妥,可見著蕭宸驚惶哭泣的模樣,又哪裡提得起分毫斥責的心思?當下也顧不得沈燮等人的反應直接將宸兒抱到膝上緊緊擁住,邊拍撫著愛子背脊邊柔聲探問道:

  「怎麼了,宸兒?做惡夢了麼?」

  「父皇不在……宸兒夢見父皇……一個人趴在御案前,無論宸兒怎樣叫……也叫不醒……」

  因哭得狠了,蕭宸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中間還夾雜著幾聲惹人憐惜的抽咽哽塞。不說作為他外祖父的樓輝,便是全無關係的沈燮,看他如此模樣都不由有些心疼,一時竟也忽略了孩童方才奔入偏殿時那與「體弱難持」四字完全沾不上邊的矯捷。

  二人尚且為此心生憐惜,向來把蕭宸捧在手掌心上百般呵護的蕭琰自然更不用說。

  「只是夢而已……你瞧,父皇不還好好的在這裡?」

  「……嗯。」

  畢竟是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事,即使蕭宸一嚇醒便意識到自己方才不過是在做夢而已,仍不由讓心底殘留的情緒弄得心慌意亂,非得親眼見著父皇、親身感受到父皇的氣息和溫暖才能真正放下心來。

  只是他如願找到了父皇、也如願在父皇的懷抱中逐漸平復了心中的不安,但理智恢復的同時,卻也同樣面臨了一個極為尷尬的狀況:他不管不顧的舉動不僅打斷了父皇正在進行中的議事,還很可能在這兩位臣子面前暴露了自己身子並不如傳言中那樣病弱的事實。

  蕭宸雖心思玲瓏剔透、在政治方面也極有靈性,卻畢竟仍欠歷練。故甫察覺到自個兒的失當之處,小小的身板便下意識地僵了一僵,臉上也浮現了少許的無措求助之色……如此模樣看在俱為人精的樓輝和沈燮眼裡,就是此前並無所覺,眼下自也猜到了事情定當另有玄虛。

  ──若說兩人此前還在為蕭琰待次子極盡嬌寵疼愛的態度感到吃驚,那麼現下便是讓蕭宸自亂陣腳的反應轉移了心思、不可免地回想起了孩童方才匆匆奔入殿內時的輕靈和敏捷。

  而二人像是察覺了什麼的細微神色變化,自也被堂上的帝王盡數收入了眼底。

  蕭琰此前雖一再叮囑讓愛子不要將身體有望痊癒之事告知旁人,可如今都已撞到了沈燮和樓輝跟前,收拾高如松的計劃也已進行到了最末,對這兩位他引為臂膀的心腹重臣,有些事自已無了繼續隱瞞的必要。也因此,取來帕巾替愛兒拭去頰上殘留的淚水後,帝王當即就著眼下將次子圈擁在懷的姿勢同二人開了口,道:

  「便如幾位所見──宸兒得遇機緣,身子雖未盡復,卻也已大致無恙。他仍舊是朕心目中唯一的繼位人選,只待時機成熟便可正式立為儲君。」

  而這番表態,聽著的二人早在瞧出蕭宸的異樣時便已有所預料,故當下也只對望一眼,便齊聲道:

  「二殿下洪福齊天,實乃我大昭之幸。」

  蕭宸身為元後嫡子,本就是當之無愧的儲位人選。若非三年前不幸遭高氏下毒暗害,如今早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了,又何需連身子有望康復之事都得這般遮遮掩掩的?

  樓輝和沈燮都是人精,便無需帝王解釋,也能明白蕭琰此前將這事兒瞞著他們的原因──有些事知道的人本就是越少越好;便說樓輝,他若早知道外孫的身體有康復的可能,就算嘴巴真嚴實到連自家婆娘兒女都能瞞著,在態度上怕也會多少露出些端倪來……他們此番設計高如松的計劃,可都是在「皇二子體弱多病、年壽不永」的基礎上籌謀出來的。為免功敗垂成,行事間自然得慎之又慎。

  不過見著帝王懷裡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畫的稚子,回想起這三年來蕭琰始終不急著到後宮「撒播種子」、又或著手培養另一個繼承者的舉動,熟知帝王脾性的沈燮也是心下恍然:他本以為聖人如此作派,是為作出身體有恙的跡象好徹底瞞過高氏一系;可如今看來,分明是如空置中宮一般、不想讓任何人有機會威脅到愛子的防備之舉。

  畢竟,以蕭琰之智,又怎會不清楚若隨便從皇子裡挑出一個當成「擋箭牌」,在眾人皆不知蕭宸有望康復的情況下,是極有可能引火燒身、致使事態失控的?所以他寧可借勢拖著,也不會讓其他幾個兒子有成長到足以威脅愛子地位的機會。

  想到這裡,沈燮便又有些慶幸了。

  ──也幸好二殿下確實有望康復。否則以聖人對二殿下的嬌疼眷寵,就算真由諸皇子裡另擇了一人上位,態度上怕也不會有所改變,更不可能放棄治癒愛子的任何機會。到時若仍找不到也就罷了;要還真找著了,豈不又給儲位之事平添亂源?

  不曉得沈燮心中推想之事正合了自己前生的軌跡,蕭宸畢竟是知事理的,見父皇將自己的事直言道予了二人,便也努力調整身子作出正襟危坐的模樣,一臉嚴肅地用怎麼聽怎麼軟糯的嗓音同二人致歉道:

  「宸兒此前多有隱瞞,還望丞相和大學士莫怪。」

  「不怪不怪,二殿下也是不得已麼。」

  因蕭琰平素總是想方設法將愛子拘在紫宸殿裡不與外人相見,故樓輝雖為皇子外祖,也是久久才能見上這個外孫一回,對蕭宸一板正經的可愛模樣自是瞧得兩眼放光,恨不能像堂上的帝王那般將外孫小小的身子緊緊箍在懷裡不放。

  至於一旁的沈燮,他是用看儲君的眼光看待蕭宸的。雖覺蕭宸快十歲了還這般粘人多少有些不妥,但見孩童言行氣度落落大方,身量又比皇長子蕭宇和皇三子蕭宜都要來得嬌小許多、顯然當年中毒之事確實影響頗劇,心底那一點挑剔的心思便也消逝無蹤,客氣地點頭還禮道:

  「二殿下無需如此客氣。」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二位也不忙出宮,直接在前殿暖閣歇下吧。」

  見愛子之事已算是揭了過,本就有心結束議事的蕭琰便也順勢接過話頭,讓二人直接在宮裡歇了──現下已是深夜,若讓二人出宮回府,只怕還休息不到一個時辰,便又要起身準備早朝了。

  沈燮與樓輝俱是天子近臣,這點榮寵本也算不上什麼;雙雙謝過後當即起身告辭,在宮人的引領下各自到前殿安置了。

  送走了二人,蕭琰也帶著愛子回到正殿重新歇了下。可直到懷中孩童的吐息已因熟睡而重歸平穩綿長,他也依舊遲遲無法入眠。

  因為那耗費了近十年的光景終得塵埃落定的一切;也因為此刻正於懷中安眠的、那承載了他太多眷寵和期許的愛兒。

  多數時候,蕭琰都是個十分冷靜理智的人。至於那「少數」是什麼時候,卻十有八九是落在宸兒身上的。

  每每對著滿心滿眼都是他這個父皇的愛子,蕭琰雖不曾忘記自己身為君王的責任,可佔據了主導的,卻總是對次子的愛寵與疼惜。所以他才會讓宸兒日日與自己同吃同住,連安寢也是睡在同一張床榻上。他欣喜於宸兒的聰慧、期許著宸兒的未來,但於此同時,他卻也以保護為由將宸兒牢牢拘在了紫宸殿裡,放縱著讓宸兒對他百般親近依戀,就連宸兒這種半夜醒來一沒見著人、就非找到不可的粘人性子,他也從未想過要加以扭轉修正。

  不只不曾想過;他,甚至是十分享受被宸兒這般纏著膩著的滋味的。

  想起方才宸兒哭著前來尋他時、那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裡只單單映著自己身影的專注和依戀,蕭琰只覺得自己從沒有一刻那樣歡悅滿足過;是以當宸兒緩過氣來、留心到同樣在場的樓輝和沈燮時,他一瞬間甚至起了幾分將宸兒帶離此地、嚴嚴實實地藏匿起來的衝動。

  就像他這三年來所做的那般。

  ──可他不該如此的。

  既然將宸兒視作儲君、認定宸兒是日後唯一有資格承繼大位的人選,他就該努力讓宸兒堅強獨立起來才是,而不是以宸兒年幼體弱為由光顧著滿足心中的憐惜愛寵,卻不讓宸兒有成長茁壯的機會。

  在此之前,他總是以「宸兒身子仍未盡復」為由將宸兒拘在紫宸殿裡,也從未想過自己的心態有何不對;卻是直到出了今日這場小小的意外,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對宸兒有著這樣深、這樣強的獨佔欲。

  他放縱著宸兒親近依賴的行為看似眷寵,實則卻大大阻礙了宸兒的成長。

  思及這三年來愛子眉眼間從來只關注著自己的孺慕眷戀,蕭琰一方面情不自禁地為此滿足歡喜、一方面卻也再一次體認到了自己心態和做法上的失當。

  ──他也不是沒有其他兒子,為什麼就從來沒有注意到宸兒的反常呢?以宸兒的年紀,就算性格本就偏於文靜,也絕對沒有天天被拘在屋子裡還從無怨言的道理;更別說是滿心滿眼只惦著身為父皇的他、對旁的事也幾乎不怎麼上心了。

  也或許,不是他不曾注意到,而是下意識地選擇了視而不見。因為宸兒的粘人和依戀,是他放縱著一點一點寵出來的、根本就是他心裡期待的那個樣子,所以才從來不覺得有何不對,還對這樣的父子親情極為享受。

  想到這裡,蕭琰的面色一時幾乎有些扭曲;可凝望著愛子睡顏的目光,卻仍舊是一如既往的憐惜和專注。

  ──既已知錯,他自然是會改的;但以現在的狀況,就算要改,總也得……等到高氏之事徹底落定後。

  所以在那之前,還是一切照舊吧?

  如此,也好讓他……再享受一陣這種終將成為奢侈的親密。

  懷揣著難以言說的複雜心境,一聲低歎後,帝王終究闔上了眼,懷抱著愛兒嬌小的身軀沉沉入了眠。

  ──恰似過往的每一個夜晚。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