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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5章
第四章

  「混賬!」

  伴隨著書冊落地的脆響,一聲震怒難抑的暴喝、驀然由御書房裡傳了出來。

  看著那本被他重重甩落在御案之前的奏折,御書房內,蕭琰目光如火、胸膛亦不住起伏,顯然即使經過了方纔那一番近乎失控的發洩,心頭的慍怒憤恨之情也依舊難以平復。

  ──也無怪他有此反應。

  愛子遭人下毒謀害雖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可宸兒受到的傷害和其後帶來的種種影響,卻直至今日都仍餘波猶存。縱使宸兒的狀況在開始習練那套功法後便逐漸有了起色,但只要一想到宸兒曾一度瀕死、又因毒性而受到了多麼大的傷害,此事帶來的心結,便怎麼也無法由帝王心底挪去。

  更別提此事明面上雖已找到「真兇」就此了結;可不拘前朝後宮、但凡有腦子又知曉當前局勢之人,都曉得真正的主謀其實仍舊逍遙法外、秋毫未損了。

  也正因著如此,即便已「事過境遷」,這謀害皇嗣一案仍是朝堂上的禁忌,二殿下的健康更是帝王的逆鱗。不論蕭宸年滿六歲還繼續被養在紫宸殿中之事在朝臣和後宮諸妃嬪眼裡有多不合規矩,也是斷無人敢在風頭未過之際將此事拿到帝王跟前說的。

  只除了一個人。

  一個蕭琰早欲除之而後快,卻直至今日都因種種顧忌而沒能動手的人。

  那便是貴妃高氏的兄長、多年來一直把持著鎮北軍大權的鎮北大將軍高如松。

  回想起方才奏折內那不只觸了他逆鱗、更可說是狠狠插在他心窩子上的字字句句,饒是蕭琰的養氣功夫在大昭歷代君王中已經算是一等一的了,仍不由給氣得目眥盡裂,恨不能以視線將那本薄薄的折子徹底燒穿,甚至將此人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高如松此番所奏之事,大抵可歸結為四項。

  其一,是對兩個月前的謀害皇嗣之案抒發他的「感慨」之情;其二,是以皇嗣案為由上奏請立中宮;其三,是接續著請立中宮之議、進一步奏請聖上下旨立太子;其四,卻是一番看似「善意」的勸諫,建議蕭琰替蕭宸改名。

  奏折是這樣寫的──結束了制式的頌聖之語,他先是嚴正譴責了投毒謀害皇子的北雁間人,接著對皇二子殿下的遭遇表達了他的惋惜,同時對也遭投毒的皇三子──也就是高貴妃之子──「幸得天祐」保得一命之事表達了他的慶幸。據他所言,皇三子是「日後將有大造化」,所以才能「得蒙天眷」逃過一劫。

  抒發完這番感慨後,他筆鋒一轉,卻是語重心長地將皇嗣案的發生歸責到了中宮虛懸之事上。

  依高如松之意,皇嗣案會釀成如此大禍,乃在於如今中宮空置,後宮無全盤統籌掌事之人,雖有諸妃共同協理,但因各行其是而多有疏漏不密之處,這才令北雁間人得了空子行此惡事。若不欲重蹈覆轍,自當選立賢德良淑之人執掌中宮,方得震懾諸般魑魅魍魎,使後宮免於不祥。

  待中宮定,為國之計,自當續立太子,並使太子太傅和詹事府諸人悉心培養輔佐,方能使大昭國祚綿延、長治久安。據其所言,太子乃國之儲君,雖按制當以嫡長立之,但若嫡長子不堪承重,便「當於諸皇子中選得天運且能堪家國重任者立之」。又提及皇三子「幸得天祐」一事,再直白不過地暗示了他心中「得天運且能堪家國重任」的皇子究竟是何人。

  奏折到了最後,他又「秉公直言」,道是皇二子蕭宸雖為元後嫡子、身份尊貴,然會遭此橫禍,必是其命數輕、福份薄,承不起聖上所賜「宸」字所致。如若不然,緣何同遇厄難,皇三子能保得一命秋毫無損,皇二子卻不僅損了根基、更得從此纏綿病榻?若聖上真惜愛此子,就當延請高人為二殿下易字更名,方能保得二殿下一世平安。

  姑且不論高如松妄議皇嗣的舉動如何肆無忌憚,單單是那幾番自詡「善意」的「勸諫」,於蕭琰便已足夠誅心。

  他本不是專斷獨行、不知納諫的君王;類似的「勸諫」於他也並不陌生──立太子之事早在宸兒出生沒多久便有人提了;自元後樓氏病亡,朝中也時有請立繼後之議。就連宸兒的名字,此前也並非沒有御史上書諫言過……但這些個「諫言」誰都能說,卻獨獨不能出於高氏一脈──尤其是高如松──之口。

  因為宸兒所遭之難,便是高如松和高貴妃兄妹二人的手筆。

  蕭琰之所以有此判斷,不只是高貴妃當日假稱皇三子有恙阻攔太醫救治宸兒的畫蛇添足之舉自露了行跡;更是因為此案明面上的種種證據,全無例外地盡皆指向了所謂的「北雁間人」。

  高如松以大將軍銜領鎮北軍,其所鎮之「北」,便是與北雁相鄰的邊關。縱使北雁方面確實有謀害大昭皇嗣的動機,但這幾名間人既然有能力通過鎮北軍的盤查暢行無阻地直入大昭,還能順利潛伏宮中下毒暗害居於紫宸殿偏殿的皇二子,為何不將機會用在於北雁更為有利的對象上?

  比如蕭琰。

  ──較之還需得十數年方能成材的皇嗣,直接謀害一手造就了大昭中興的帝王豈不更為徹底?且不說蕭琰死後,諸皇子背後的勢力必會傾全力拱自己人上位;就是蕭琰仍然在世的幾個兄弟,也定然會有所動作。一旦大昭陷入奪嫡紛爭的漩渦當中,自然便是北雁方面重現「康平之亂」的良機。

  換而言之,若動手的真是北雁間人,在費了千辛萬苦潛入大昭、甚至得到了足以進入紫宸殿的機會後,又怎麼會捨蕭琰不動,卻將機會浪費在了才剛蒙學的稚齡皇子身上?退一萬步說,就算蕭琰身邊防護甚緊、尋不著下手的機會,也能以身處禁宮之便伺機刺殺入宮秉事的朝中重臣。對北雁而言,向這些人下手,無疑比謀害兩個──表面上是如此──才剛蒙學的幼童有利許多。

  既然北雁方面沒有理由行此愚蠢之舉,所謂的「北雁間人」自然只能是旁人栽贓嫁禍的。而有能力憑空栽贓出一個「北雁間人」的,捨高氏一系還有何人?

  高如松長年鎮守邊關,截獲的北雁探子不在少數,所得的令信文書雖無法讓大昭的探子反過來用以潛入北雁,用來當成栽贓嫁禍的證據卻已十分足夠。至於高貴妃……因蕭琰多年來空置中宮,後宮諸事向來交由三妃──高貴妃、陸淑妃、戚德妃──共同掌理;而高貴妃身為三妃之首,自然有的是辦法安插私人入宮、又或收買、脅迫宮人為其所用。如此一來,「證據」和「兇手」皆已齊備,想將這盆髒水潑到北雁頭上,自然再容易不過。

  事實上,要不是高貴妃在事發當時刻意調走了紀太醫,蕭琰興許還會考慮一下此事乃旁人嫁禍、意圖離間他與高如松君臣關係的可能性。偏生高貴妃欲置蕭宸於死地的執念太深,一邊安排了一出「小黃門貪嘴偷吃、反倒護了主人性命」的戲轉移自身的嫌疑,一邊卻又做出了那般畫蛇添足的舉動,又教蕭琰如何能不疑她?

  更別提整個大昭上下最希望宸兒喪命的,便非高氏一系莫屬了。

  蕭琰如今育有四子一女,分別是長子蕭宇、次子蕭宸、三子蕭宜、長女蕭宛,和四子蕭宓。皇長子雖居個「長」字,但其母戚德妃出身極低,原是蕭琰當年四處征戰時舅父沐昕寧撥給他的侍婢、能封妃還是虧得了生出皇長子這一「大功」,基本沒什麼承位的希望;長女蕭宛和四子蕭宓皆為陸淑妃所出,其中蕭宓至今未滿週歲,能不能順利長大還是兩說……也就是說,一旦蕭宸出事,最有可能取他而代之的,唯有高貴妃所出的三子蕭宜而已。

  高如松此番請立中宮和太子,自然便是打著將妹妹拱上後位、讓外甥成為太子的主意;而他之所以能猖狂若斯,說到底還是康平之亂的遺禍。

  高如松,字詣昌,於康平之亂前原只是前任鎮北大將軍唐棣手下的一名副將,雖於軍事上頗有才華,卻因野心甚重而不為唐棣所喜。後北雁入寇、康平亂起,鎮北軍首當其衝,卻因唐棣於陣中遭人刺殺而大輸潰敗,讓北雁大軍得以勢如破竹地一路朝盛京直逼而去;饒是戍守京畿的十萬禁軍有半數折在了盛京城下,仍只留得了讓皇室及朝中諸臣倉皇逃命的機會而已。

  真正阻住了北雁軍勢的,是原先駐紮在西疆防衛西涼的衛平軍。

  西涼與大昭雖時有邊釁,但整體國力仍弱於大昭,又深知唇亡齒寒之理,這才沒有趁火打劫,而是主動遣使表達合作之意,讓衛平軍得以空出手來抗擊北雁。於此同時,鎮北軍倖存的將領也開始收攏殘部相互集結,卻因群龍無首又彼此不服而難以成事;有人認為應當南下與朝廷會師共同迎敵、也有人認為應該留在北方尋機應變、混水摸魚……高如松便是後者的代表。

  他本是梟雄一般的人物,在康平之亂中看到了崛起的機會,遂選擇留在北方繼續收攏鎮北軍殘部和地方上倖存的抵抗勢力,名義上是為了尋機亂敵後方,實則卻是藉此擁兵自重。因他所謂的「亂敵後方」不過是偶爾偷襲北雁的小股部隊,又有地利之勢,北雁方面自也不怎麼在意這些「散兵游勇」,而是將戰略重點放在了阻撓己方進軍的衛平軍身上。

  只是隨著戰爭曠時日久,北雁方面的補給漸漸不支,朝中也漸漸有了反對的聲音,整體形勢遂漸漸開始往大昭一方傾斜。高如松知道情況已不容自己繼續混水摸魚下去,這才以鎮北軍之名與朝廷聯繫,稱欲與衛平軍一同夾擊北雁光復河山,請朝廷賜大將軍之位以正其名。

  高如松說得冠冕堂皇,實則卻是以此為挾制,迫使朝廷認可他擁兵自重的行為。朝中雖對此多有非議,卻因情勢所逼而只得從其所請。衛平與「鎮北」二軍南北夾擊之勢因而得成,讓大昭與北雁之間的戰局就此扭轉,最終成功克復全境、將北雁徹底逐出了關外。

  可戰事已平,放出去的軍權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收回來的──這也是端仁太子病逝後、樓輝等重臣力主擁蕭琰為儲的原因。畢竟,誰也不敢保證若換了其他皇子即位,這位雍王殿下會在亂事平後心甘情願地交出手中掌握著的衛平軍。在此情況下,與其留下這種顯而易見的禍患,還不如直接讓各方面也都相當出色的蕭琰即位,也好讓大昭免於無謂的兵禍。

  但這樣的處置方式,自然是沒可能用在高如松身上的。

  高如松是有野心的人,雖因時勢所趨不得不重新歸附於大昭,卻沒有交出兵權的打算。自隆興元年克復全境之後,他就以北疆不寧為由停留邊關拒不還朝,對朝廷整頓鎮北軍的命令也一概視若無睹,所差的,也就只是不曾高舉反旗自立為王而已。

  康平之亂持續了十年,連年的戰禍讓整個大昭元氣大傷,北雁又依然在旁虎視眈眈,蕭琰雖清楚高如松是一顆不得不除的毒瘤,卻也不能冒著讓大昭重啟兵禍的危險加以誅除。所以他最終選擇了迎高如松之妹高崇華為妃,在緩和雙方關係的同時給高如松拋下了一顆誘餌,讓對方因為眼前的「可能性」而放棄興兵自立的想法,轉而用另一種方式實現自身的野心。

  高如松也確實被蕭琰的餌釣了住。

  鎮北軍或許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也的確有能力給朝廷帶來極大的麻煩;但要說僅僅憑著這支軍隊就能實現他的野心,就是高如松再怎麼驕矜狂妄、自高自大,也知道這種事頂多存在於他的妄想當中。

  他是個識時務也懂得判斷情勢的人,所以才會在意識到戰局轉變後主動聯繫朝廷表達歸附之意,而不是像先前那樣繼續坐山觀虎鬥。因為他很清楚,就算朝廷和北雁真的打到兩敗俱傷、當時仍在北雁勢力範圍之內的他也沒有太多發展壯大的機會──北雁軍隊尚且補給困難,更何況是偷偷摸摸地暗中收攏勢力的「鎮北軍」?兩相權衡之下,歸附朝廷無疑對他今後的發展更為有利,這才有了後來的鎮北、衛平二軍南北夾擊、共逐北雁之事。

  可縱使在威脅利誘之下逼得朝廷認可了他在康平之亂中擁兵自重的舉動、也在亂平後利用蕭琰顧全大局不願再興兵禍的心理保住了手中的軍權,高如松的「成就」和「前景」卻仍舊十分有限。

  鎮北軍,顧名思義自然是鎮守在北疆的。以北疆的水土,一年能有一獲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何況大昭的軍制並非屯田,高如松雖能以軍權迫得鄰近郡縣的地方官向他低頭,於糧食一項也依舊不能自給,只能仰仗朝廷撥糧、或是私下派人到南方購糧。

  購糧需要錢,養兵更需要錢;尤其是高如松這種擁兵自重的,更需得花大力氣收買手下的將領,才能讓底下的人心甘情願地跟著他。而高如松來錢的方式基本有二,一是以「北雁襲邊」為由向朝廷索要大筆軍費;二則是暗中同北雁走私互市、再派人到南方銷貨買糧。

  可這兩種做法卻都有著相當大的風險。

  如果朝廷手裡沒有一支讓他甚為忌憚的衛平軍、又或在位的仍是那位懦弱無能的德宗皇帝,這樣做自然沒什麼大問題;但蕭琰是個強勢的君王,雖然為了讓百姓休養生息而暫時選擇了妥協,卻不會容許他予取予求──如果容忍鎮北軍所帶來的損失猶勝於興兵將其剿滅,這位被稱為中興之主的年輕皇帝哪還有繼續妥協的道理?而這,無疑是高如松無論如何都不願見著的。

  在不觸及帝王底線的情況下行事,結果就是他雖仍掌控著鎮北軍,卻無法如所期盼的那般日益壯大、直至能與朝廷抗衡……尤其蕭琰對邊軍撈錢、籌糧的方式十分熟悉,有的是辦法從各方面拿捏他、壓制他。而結果,便是高如松過得一日悶上一日,心中也不免生出了「還不如奮力一試、興許真能拿命搏個前程」的念頭。

  可便在他有所動作之前,京中卻傳來消息,道是蕭琰欲迎崇華入宮、還將予其貴妃之位……饒是高如松清楚蕭琰這麼做一方面是收買人心、一方面也是將崇華當成了人質,可妹妹入宮為妃一事所隱蘊的可能性,卻讓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同意。

  畢竟,他就算拿命一搏,前程如何還未可知;即便真能擋住朝廷的鎮壓,頂多也就是繼續當個土皇帝而已。但崇華入宮,只要能生出皇子來,便有了即位的可能性……到那個時候,只要他把握得宜,豈不連整個大昭都能落入手中?

  高如松並非不清楚蕭琰對他的防備,但這個餌實在太香,由不得他不上勾。所以宮中終究多了個高貴妃;而原先時有躁亂的鎮北軍,也因此安分了不少,讓蕭琰得以將心思放在如何蓄養民力、整頓朝綱上,讓百姓能夠休養生息、一應秩序和經濟也能逐漸恢復。

  當然,僅僅一個貴妃之位其實不能代表什麼,所以為了穩住高如松、也為了讓高如松能將他放下的餌咬得更緊,蕭琰不僅沒在行幸高崇華時做些避子的手段,反倒還讓這位貴妃娘娘入宮半年不到就順利懷了上──於他而言,三子蕭宜就是那枚吊在高如松面前的香餌,好讓對方的野心因為這些虛無縹緲的可能性而逐漸膨脹,甚至因此將注意力由軍隊逐漸轉往其勢力範圍之外的朝堂上。

  這世上,能同時掌得好軍、弄得好朝堂權術的畢竟是鳳毛麟角。蕭琰是一個,高如松卻不是。他就算有錢能賄賂官員,能不能找對人、做對事還是兩說。尤其邊關走私來錢再快,花錢的地方多了,某些支出自然就得削減。他在朝堂裡投注的金錢和力氣越多、對鎮北軍的掌控力就越弱;蕭琰對高如松多有容忍的原因,便也在於此。

  蕭琰並非沒想到愛子會因此成為高氏一系的眼中釘、肉中刺。但他太過自信,認為自己一定有辦法保護好宸兒不受傷害;卻沒想到現實會以這樣的方式狠狠甩了他一記耳光。

  可後悔又能如何?就算再怎麼自責、再怎麼痛恨高如松和高崇華兄妹倆,他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顧地直接對高氏下手──國力未復便又再起內亂,對大昭的影響無疑是十分致命的。所以他只能忍著,然後繼續用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一點削弱高如松對鎮北軍的掌控程度,直到合適的時機到來。

  但蕭琰終究還是不甘心。

  即使宸兒已經有了治癒身子的可能,可一想到那個怵目驚心的午後,和高如松肆無忌憚的猖狂,他胸口翻騰竄延的怒火,便怎麼也無法平息。他怒視著地上那本奏折的目光依舊,垂於身側的雙拳亦青筋暴起、時緊時松……卻到好半晌後,他才勉強控制住情緒背過身挪開視線,朝角落裡侍候著的曹允吩咐道:

  「去請樓相和沈先生。」

  「奴婢遵旨。」

  曹允雖一直待在御書房裡,但他熟知帝王性情、更知道那本奏折的主人是怎麼樣的貨色,自然不會做出主動將奏折拾起放好這種沒眼色的舉動。也因此,從得著蕭琰吩咐出外請人、到領著兩名同為帝王心腹臂膀的大臣重回御書房,那本奏折始終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已平復情緒的帝王也像是徹底忘了這回事般,正端坐案前努力批覆案上小山一般的奏折。

  「聖人,樓相和沈大學士到了。」

  「請。」

  聽得二人到來,蕭琰當即擱下了手中的硃筆起身相迎。但見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和一名美髯長鬚的中年文士先後入內,正是當朝左相侍中樓輝樓明光,和原為蕭琰潛邸幕僚、現任弘文館大學士的沈燮沈修睦。

  二人早在來之前就已聽曹允簡單交代過事情的因由,故儘管地板上躺著的那本奏折怎麼瞧怎麼突兀,卻不論樓輝又或沈燮都殊無異色,只在見著帝王后恭敬卻不失風儀地躬身為禮道:

  「臣樓輝見過聖人。」

  「臣沈燮見過聖人。」

  「兩位卿家請起……曹允,看座。」

  這二人俱為蕭琰的心腹重臣,是故二人才剛雙雙躬身長拜而下,帝王叫起看座的吩咐便已緊接著響了起來。

  曹允於此早有準備,當即讓外邊候著的小黃門取了几案並坐墊於殿中安放。卻到一切佈置停當,君臣三人才分別落座,然後一如既往地屏退了一眾閒雜人等,只留了曹允在內伺候。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樓輝並沈燮才大大方方地將目光投向了正巧位於二人中間的那本奏折。

  「聖人看來是被氣得很了。」

  沈燮說是幕臣,實則與蕭琰有半師之誼,某些話由他說來自然要少上幾分忌諱:「可是思動了?」

  「先生知我。」

  蕭琰微微苦笑,垂落的長睫藏住了凌銳鳳眸中一閃而逝的恨意,卻仍掩不住眸底濃沉的陰翳。

  瞧著如此,饒是樓輝與沈燮心中早有準備,亦不由胸口一跳……兩人頗有默契地對望了眼,隨即換成樓輝一聲輕咳、試探著開口問:

  「可否讓臣等一觀大將軍所奏?」

  「嗯。」

  蕭琰淡淡應過,隨即抬了抬手,示意曹允將地板上的奏折呈給兩位心腹重臣看看。

  高如松行事為人如何,整個大昭朝廷就沒有不知道的;至於皇嗣案的內情,二人得帝王信重若斯──樓輝還是元後樓氏之父、皇二子蕭宸的外祖──自也是一清二楚的。可饒是如此,輪流看完那本蕭琰恨不得直接燒了的奏折後,沈燮仍不由給高如松肆無忌憚的猖狂態度吃了一驚;頗有切身之感的樓輝更是額角一跳、胸口一滯,忍不住張口怒斥道:

  「豎子欺人太甚!」

  「的確,也無怪聖人氣憤若此了。」

  沈燮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神色卻是定靜如前,緊接著又輕飄飄地反問了句:「卻不知聖人意欲何如?」

  「……朕恨不能將其千刀萬剮。」

  「恨不能,便還是不能。」

  知道帝王雖心中恨極,卻因仍顧及著家國社稷而未有衝動之舉,沈燮雖不如何意外,但還是稍稍鬆了口氣,勸道:

  「二殿下之事雖教人遺憾,可高如松會有此舉,也是其已將眼目重心移往承嗣之事的明證。長此以往,聖人只需按計逐步收攏鎮北軍,同時搜羅證據靜待時機,自然能兵不血刃地斷其臂膀、徹底解決高氏之禍。」

  君臣幾人早在康平亂弭之初便已擬妥了收復鎮北軍的方略,如今雖出了皇嗣案這麼個意外,整體計劃的進行卻仍是相當順利的……在沈燮看來,蕭宸遭禍之事既已無從扭轉,蕭琰身為帝王,便當忍一時之氣順勢而為,做出合適的姿態引高氏一系入彀,才不至於白費了皇二子的犧牲。

  其實這一點,便無需沈燮相勸,蕭琰自身也是再清楚不過。

  可不論再怎麼清楚,一想到高氏的猖狂和宸兒所受的苦,胸中的氣便怎麼也消不下去。

  他之所以會請二人來此,就是明知不可為、卻仍不禁想看看能否有實現心中所願的方法。

  也因此,儘管沈燮已將態度表達得十分明白,他卻還是忍不住又道:

  「收服鎮北軍需按部就班;然直接設法誅除高如松呢?真全無辦法可想麼?」

  「辦法當然有──問題只在於代價幾何。」

  沈燮答道;眼角餘光瞥了眼一旁打方才便不言不語形若木雕的樓輝,不由暗歎了聲老狐狸。

  不過樓輝身為皇二子外祖,此時不論贊成還是反對都有所不妥,這勸諫之任自還是得由他這個帝王側近兼謀士擔綱了。

  「欲直接誅除高如松,辦法不外乎幾種:一則收買其身邊親近之人下毒暗害;二則選勇武之士當面刺之;三則尋合適罪名使其定罪就縛;四則與北雁聯手,於邊釁中趁亂殺之。」

  「選擇第一種,問題在於這『親近之人』該如何挑選、又該如何收買。若不密事洩,就算高如松有所顧忌不曾興兵,十有八九也會整出些事端來。」

  「第二種……且不說這人選同樣是個問題,就是真選出了人、這人又能突破重重險阻僥倖功成,朝廷的名聲也會一落千丈──更別提如今對鎮北軍的滲透離間才進行到半途,高如松一死,其手下將領會如何反應猶未可知。若有蠢人因此打著為高如松復仇之名揭竿而起,先前的諸般努力豈不盡皆付諸流水?」

  「而第三種麼……定罪不難,可若高如松拒不受縛,這罪定了不僅毫無用處、只怕還會生生將其逼反。至於第四種,這等與虎謀皮的愚昧之舉,聖人想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做的。」

  「……先生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客氣。」

  沈燮這番話絕對稱不上好聽,但蕭琰雖然神色沉鬱,聽到末尾也僅是低聲一歎,並不曾因此對這位亦師亦友的幕僚動怒。

  因為沈燮只是說出了他心底明白、也早就暗中籌謀推算過一回的事情;只是他不肯死心,才會在兩人面前將這事兒又提上一回,好讓沈燮條理分明地分析一通、徹底捻熄他心底猶自竄著的小火苗。

  ──又或許,他這麼做,是想透過這樣的分析再一次「認清」自己的「不得已」,好減少每晚摟著宸兒入睡、聽著宸兒夢囈低泣時的愧疚感吧。

  當然,這後一種想法,即使面對的是沈燮和樓輝這兩位心腹重臣,蕭琰也是不會表露出來的。所以他最終只是微微苦笑了下,語氣一轉:

  「但即便如此,這樣猖狂的折子,朕也沒有全盤容忍的道理。」

  「聖人說的是。」

  見最為敏感的話題已過,樓輝便也不再憋著掖著,點點頭道:「在臣看來,高如松如此舉動,怕是也存著幾分試探之意。畢竟,聖人於二殿下愛重疼寵之心滿朝皆知,即使高如松並非皇嗣案背後主謀,於奏折中做此僭越之言,聖人也當加以斥責才是。若一味容忍,不僅有損皇室和朝廷威嚴,更可能令高如松生出警覺來。」

  蕭琰的脾性不說人盡皆知,但他身為君王的強勢作風,從他的種種豐功偉業上便能想見一斑。好在他強勢歸強勢,卻足夠理智,不只聽得進諫言、也曉得何謂隱忍、何謂妥協;如若不然,一個強勢有為卻也專斷獨行的君王,少不得會令朝堂生出不少波瀾。

  但也因為蕭琰的強勢,假若他被高如松冒犯至此卻仍無動於衷,高如松只怕不僅不會得意,還會因君王異於常理的反應而有所警覺……樓輝所言之意便在於此。

  蕭琰雖韜略過人、智慮通達,可方才光顧著氣憤和煩惱該怎麼將高如松千刀萬剮了,一時竟漏了這一層。

  只是即便下詔斥責,帝王心底也很難有出了氣的感覺;故當下只是略一頷首,道:

  「如此,這懲處之事,便請丞相和先生一同商議擬旨,定妥後呈入御書房便是。」

  「臣等遵旨。」

  要想申斥得符合帝王心意卻又不至於引起高如松警覺或反彈,自然得靠樓輝和沈燮這樣老謀深算又熟知蕭琰想法的人物。兩人也清楚這一點,故二話不說地便領了旨意、接下了這個其實不怎討好的工作。

  事情至此便算是告了個段落。蕭琰也不多留二人,又再交代幾句便讓他們退了下。只是當他重新提筆想完成先前未盡的公務時,看著案旁成堆的奏折,卻不知怎地有了幾分意興闌珊。

  ──或許,是覺得憋屈吧。

  日理萬機又如何?一國之君又如何?明明天下權柄盡在手中,他卻連處置謀害自己愛兒的罪人都無法,只能為了家國社稷一再妥協隱忍。

  就算清楚高如松終有授首的一天、其引以為仗的鎮北軍也必將重新歸入朝廷的掌控中,可蕭琰心底的煩鬱,卻依舊無法平息。

  看著筆尖的硃砂因他的躊躇遲疑而在奏折一角滴落成鮮紅的墨漬,君王一聲暗歎,卻終究還是再次擱下了筆,取來紙張勉強拭去污漬後重新闔上了奏折,將之放回了右手邊那堆「待批覆」的小山上。

  ──他無法隨己意將高如松千刀萬剮,可偶爾偷懶一回還是成的。

  想到紫宸殿裡的愛兒,蕭琰心頭一暖,當即由案前長身而起,讓曹允擺駕回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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