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好在現在是暑假,童若不必去學校,在家裡消沉著不出門也不會有人知道。
爸爸媽媽正在聯繫許多年前給他做檢查的那個醫生,那個醫生對他的身體很感興趣,畢竟是一個稀有案例,只不過父母當時不願意給他造成影響,強行與醫生斷了聯繫。他則什麼也不做,就呆在家裡,連門也不敢邁出一步。
好似出門就會被當成異類圍觀。
「你們看那個怪物,他會生孩子。」「也不知道被男人怎麼樣玩過,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光是想想他就要發瘋了。
前兩天晏堯沒有來找他,第三天時,有人來砸了他家的門。
一下下地踹門,踢得「彭彭」地響,童若躲在房間裡都聽得到。他害怕得躲到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聽見外面的人大聲罵道:「操你媽的個死娘娘腔!勾引男人很有一手是不是?!」
是晏堯的「朋友」,因為那兩個躺在醫院裡的人而過來尋仇。童若的父母都在外面,險些被猥褻的事他還沒有告訴過他們,也不敢說。
童若孤身一人,瑟瑟發抖。他打不過人家的,根本不敢出聲,只能在裡面害怕外面的人會不會闖進來。
他的手機就在床頭,他拿過來,抓在手裡了,大腦空白地點開短信,對話框是晏堯的。
一條短信打好了,還未按下發送鍵時,外面那人以為他不在家,終於罵罵咧咧地離開。
童若呆愣地坐著,盯著屏幕上刺眼的幾個字。半晌,眼淚從他的臉頰滑落,滴到手機屏幕上。
他覺得自己實在是萬分可笑,都這樣了,在這種時刻第一個想起的,竟然還是晏堯。
晏堯在第四天的時候過來找他了,輕輕地敲他家的門。
童若被昨天的事嚇怕,不知道是誰,沒有回應,好一會兒,晏堯緩緩地開口。童若悄步走近了門,才能透過隔音不好的門,聽見他的聲音。
「我把醫院那裡處理好了,其他人不會知道你懷孕的事的……那群傢伙我也料理過了,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的。」晏堯低聲道,「童若,開門讓我看你一眼好嗎?」
童若低著頭,沒有打開。
翌日,晏堯又來了一次。再一天,他仍然準時來到門外等候。
童若的父母還有工作,還要準備別的事,也終於和曾經的醫生聯繫上。儘管他們想多照顧兒子,但生活也要維持,終日不著家。
到了又一個週末,童若才第一次回應門外的晏堯。
「你不要來了,」他小聲地說,「我爸媽要回來了。」
晏堯總算等到他的回應,聲音沙啞道:「童若,讓我看你一眼。」
童若終究是心軟,哪怕說過再也不想看到他,但這人在這裡低聲下氣地等了這麼久,他原本就不硬的脾氣再次軟化。他猶豫著打開了門,和晏堯面面相對。
晏堯臉上的青腫消了一半,看起來仍然是十分狼狽。童若的瘀痕則大部分都消退了,只有些許痕跡,皮膚蒼白,隱約透著一層不健康的顏色。他的臉瘦得看起來比以前更小,讓晏堯幾乎有種錯覺,還不及自己的巴掌大。
晏堯猛然伸出手抱住了他,他整個人都僵硬了。
「童若……童若,」晏堯嘶聲道,「我能不能求求你?」
猝然的肢體接觸讓童若呼吸不能,眼神茫然,手臂舉了起來,推在他胸膛上,妄圖將他推開。但這沒用,他根本抵不過晏堯的力量,反而被抱得更緊,難受得身子顫抖。
「以前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是混蛋,」晏堯道,「但是你……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孩子……孩子打掉也可以,只要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他終於見到了童若,再是醞釀過許多次,心情也難免激動:「我喜歡你,真的,我沒有騙你,我要是騙你我就去死!」他放開了童若,一隻手摸到了童若的肚子上,月份還小,肚子仍然平坦,他卻彷彿能從中感受到一個新的生命,一個融合了他與童若的生命。他越發激動,說話都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只要一個機會了……你親過我,你也喜歡我的不是嗎?童若……」
童若凝視著他的臉,鼻尖充斥著晏堯的味道。那天的那兩個人忽然闖進他腦海裡,令他面色慘白,晏堯說的話他也聽不下去了,用力地推開晏堯,扶著牆乾嘔起來。
喜歡的人第二次對著自己乾嘔,晏堯的心也像是被一隻手攥住了,攥得很緊,幾乎要捏爆。他手足無措,過了片刻才找到理由:「是,是孕吐嗎?」
說到這個孩子他的心中就充滿了異樣的感情,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童若若是願意給他機會,那他放掉這根稻草也無所謂,但童若如果不給他,那他和童若之間能維繫關係的,也只有這個孩子了。
無論是好的關係或是差的,都好過沒有。
他蹲下去,撫摸童若的肚子,死死地盯著童若。
童若卻道:「不是。」
晏堯的臉頓時煞白。
他立時暴躁起來,抓住童若的肩膀,逼迫童若看向自己。瘦弱的男生可憐極了,肩膀都好像要被他捏碎,他既像威脅,又像乞求地說:「童若,是孕吐吧?」
童若垂下頭,不給予他的猜測以肯定回答。
晏堯道:「是因為有了孩子才會這樣的吧?明明,明明之前你就不會這樣的……童若,童若,你再看我一眼,我求你了……」
童若用手掩住了面,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晏堯,我說過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別逼我了,你走吧。」
晏堯緩慢地意識到他話裡的意思,臉色差得如同快死了。他處在了發瘋的邊緣,看向童若的肚子,嗓音驟然揚起:「童若!」
這個聲音如同厲鬼怒嚎,童若嚇得整個人都縮緊了。晏堯強行抬起他的臉,另一隻手摸上了他的肚子,眼底滿是血絲,把他逼到了牆角。
「童若,你把它給我生下來!」他聲音粗糲,「生下來哪怕給我也好!我來養!」
童若哽咽著說:「我怎麼生?你又能怎麼養?」
晏堯腦子完全被一個偏執的念頭支配,讓他容不得童若對他的抵抗。他想了好幾種說辭,非要童若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不可,室內滿是他的吼聲和童若抗拒的啜泣聲。他恨不得要把童若綁起來,套在麻袋裡,扛回自己的地方去,把童若幽禁到十個月直到把孩子生下來。
室內忽然插入了第三個聲音。
童若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像一粒石子直直被射進晏堯的耳膜。他瞪大眼睛,看見童若滿是淚痕的臉,怔愣地放開手。
童若連忙躲到了一邊,接起電話,是他爸爸的來電。這個聲音不小不大,晏堯聽覺敏感到了極點,也能聽見。
「小若,晏家也知道這件事了……那個王八蛋的爸爸也會幫忙,人家也不想要這個孩子。爸爸現在就回去接你,我們出來再做一次檢查,確定方案後就可以準備墮胎了。」
12.
晏堯呆立著,把那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哀求一樣地看向童若,對方已經離他遠遠的了,還慢慢地後退。他一抬腳,童若馬上轉身,跟逃避什麼怪物似的,飛快跑回自己的房間。
門被用力地關上了。
晏堯走過去,叫他:「童若……」
童若手裡還抓著手機,他劇烈呼吸,帶著哭腔說:「我不會生的,你走!」
童爸爸立刻問:「誰在你那?!」
晏堯慌不擇路,撲上去拍門,吼道:「你跟我走!童若你開門,你別躲我!我求你了,不要打掉,不要打……」
童若背靠著門,眼淚源源不絕地溢出來,浸濕了他整張臉。手機裡傳來爸爸的啐罵聲,背後是脆弱門板被拍擊時發生的巨大響聲與強烈震動,他單薄的身子都好似隔著門被捶得疼了,但還是得這樣堵著門,生怕晏堯會直接把門弄壞闖進來。
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心理終於也到了臨界點,崩潰地哭著說:「你滾出去!」
晏堯的動作暫停了一下。
「你讓我生,我會不會死掉你想過嗎?別人怎麼看我這種怪物你想過嗎?我馬上就要高三了,我還要上課,你讓我怎麼辦?」他從門板上滑下來,坐在地上,摀住自己的臉,「你要怎麼養?你沒聽清楚嗎,連你爸爸也不要,你能幹什麼?」
童若哭得厲害,他實在不理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也快要承受不了了。晏堯站在外面半天沒有動靜,他越發害怕,一邊哭一邊將頭埋在膝間,不準備離開了,恨不得等門被外面的人砸壞時能直接壓死他,讓他不必受這一切的煩擾。
電話不知何時也斷了,門裡門外一時只有他壓抑的哭聲。好一會兒,晏堯才道:「別哭了……」
他的心好似都碎成了千萬片,讓他跪在地上,想要一片片地找回來。他的兩膝重重磕在地上,地板材質是水泥,連聲音都不大,童若根本聽不見。他爬近了門,改成用很小的力道輕輕地敲,這次幾乎是害怕會驚到童若了。
「童若,你別哭了,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他前所未有地卑微,「我只想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一點點也好,如果你明天也願意跟我見面的話,我現在就走,好嗎?行不行?明天也跟我見面就好了,不,不要孩子也可以……」
話題又繞回來了,這簡直是個死局。童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沒法回答,過度的哭嚎與哀泣讓他喉嚨難受至極,快要窒息了。
他從來都不願意見到誰對自己這般低聲下氣,尤其這個人還是他從前崇拜的、捧在心尖的人。
但他腦子愚鈍,想不出破解的方法。
所有的選項都是矛盾項,晏堯想如願,他就必須痛苦,如何能從中找出一條通路?
他本來就是個窩囊沒用的人,他只想著逃避。他摀住了耳朵,連自己那令人生厭的嗚咽聲也不願意聽了,不說話,只是從喉嚨裡發出無意義的破碎呻吟聲。
場面僵持到童爸爸回家。
家裡的大門敞開著,他狂奔進來,在兒子的門口看到了那個跪著的混蛋。他怒吼一聲,兩個人又與上一次一樣,一見面就打,晏堯渴望這個打鬥的聲音能讓童若開門,但那扇門死寂著,毫無反應。
他忽然抓住了童爸爸的領子,目眥欲裂,但一句話都還沒說,眼淚就搶先一步溢出來了。
童爸爸對他沒有絲毫仁慈,他的眼淚也不起作用。童爸爸直接從下面狠狠踢了他一腳,疼得他蜷縮起身子,接著又把他推到門外,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個王八蛋給我滾遠一點!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我告訴你,不要再來糾纏我兒子,沒有一個人想看到你!」
他惶然地看向童若的門,那裡依舊沒有反應,就像是在默認這幾句話。
晏堯不要一點尊嚴了,他想向那扇門爬過去,動作就像只蟲子一樣。他從喉嚨裡擠出聲音:「童若……」他的聲音難聽到了極點,「童若,不是這樣的對不對?你回答我……」
只要回應他一個字也好,一個字也能成為他的希望。
但童若一言不發,已經把自己捂死在房間裡了,半絲動靜也沒有。
童爸爸徹底將他掃地出門,惡狠狠地關上,他眼前全黑了,什麼也看不到。
他拼了命地想要挽回這些,留住他和童若的孩子,彌補他和童若的關係,但他孤立無援,他的努力沒有一個人認同,連童若自己也不想要。
童爸爸鎖上門,把童若從房間裡扶出來。男孩子臉上已經全是淚痕,哭得不成樣子,他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幾秒,把眼淚擦乾,又貼著耳朵對童若說了幾句話,扶著他,從窗口爬出去,要悄悄地離開。
從窗戶出來,走的時候,童若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通往他家門的樓道那麼昏暗,黑影籠罩著,他走得遠了,才能從一個艱難的角度,看見晏堯。
那個人癱坐著,似乎絕望得一點生機也沒了,馬上就能夠坐在那裡,死成一尊雕像。
他努力地轉回了頭。童爸爸打了的士,生怕晏堯會發現追出來一樣,趕緊把他塞進車裡。他的家離得越來越遠,他們離開了這裡,去往醫院。
童若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13.
墮胎的事都是父母在操辦,童若自己沒有多少瞭解。誰也不敢讓他瞭解,生怕加重他的心理陰影。
這是個不被所有人期待的孩子,他們只希望能盡快打掉,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童若拚命放鬆自己的身體,做過去一項又一項的檢查。他感覺自己被當成了女人一樣,在明明還很平坦的肚子上抹東西,拍片,每做一項檢查心中就多一分羞恥。
這種性別倒錯的感覺令他萬分自慚,回到家他更喜歡躲在房間裡了,坐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掀起衣服來看,確認肚子是平的,想要欺騙自己根本沒有懷過孩子。
但深夜醒來時,他又會恍惚地摸上自己的肚子。
他時常做夢,內容他記不清楚,但每次夢醒,他都彷彿能感受到肚子裡的那個胎兒。它才不到三個月,他卻總有錯覺,那個孩子是不是在天真地睡著,打呼嚕,無意識地踢自己的肚子。
再怎樣說,它也還是一個小生命,活生生地打掉一個生命對他來說也是罪惡的。這個小東西長在他肚子裡,好像就真的和他有了融於骨血的聯繫。
晏堯後來沒再來過了。他被他爸禁足在家裡,派人看著,日常沒什麼動靜,就跟心神俱滅一樣,但有一次他忽然發了癲,努力地想衝出來,打不過保鏢就又被打倒了押回去。
童若在下一次做檢查的時候見到了晏爸爸,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對他笑,禮貌地對他道歉,明明說的話句句都放下了架子,卻讓童若感覺,這個人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說話的態度是俯視的。
晏家不可能要這個孩子。晏堯可以叛逆,可以玩男人,可以玩女人,甚至可以讓女人懷孕,非要發瘋的話,也可以讓女人的孩子生下來。但是男人不行,太過驚世駭俗,何況一個畸形的身體被強姦了生出一個不知道是否畸形的胎兒,晏家不願意承擔這個後果。
童若在他面前時只想往自己爸爸背後躲,他說的話,童若一句也聽不清。
童若只是默默地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鼻子莫名發酸。
做手術的那天確定下來了,手術的一切準備也都做好了。
童若前一天晚上拚命地想逼自己入睡,但他睡不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恨不得往自己頭上砸一下,好直接暈過去,暈到做手術的時候,再一睜眼,就什麼都沒了。
實在睡不著他就開始哭,他的心理壓力又一次到極限了,整個人跪在床上揉著臉低聲啜泣。他的眼淚跟沒有止境一樣流出來,又用手去碰自己的肚子,手指頭揉著,又去碰肚臍眼,就像能通過這邊碰到肚子裡的寶寶。
他為什麼要有這種身體,為什麼要懷上一個孩子?童若覺得自己應該是痛恨它的,但他做不到,他跪著把頭也磕到床上了,像在贖罪似的,抱著肚子,口齒不清地道歉說「對不起」。
童媽媽就站在門外聽著,好一會兒後終於開門進來。童若嚇得馬上縮回被子裡,她把被子掀開,手上拿了一張紙巾,溫柔地給兒子擦眼淚。
她把童若挽過來,粗糙的手按著他的頭,讓他靠到自己身上,輕聲安慰道:「若若,不是你的錯。」
童若把頭埋在她肩上,泣不成聲。
他坐上去往醫院的車時,另一邊的晏堯也如同有了心靈感應。他預感到馬上就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了,焦躁地在房間裡踱步,像頭困在囚籠中的野獸。門外有保鏢守著,樓下也有,他前幾天要衝出去時雙拳難敵四手,身上又添了幾道傷。
他的房間在二樓。
晏堯忽然就把目光放到窗戶上了,他奔過去,打開窗戶向下看,花園裡沒有保鏢,他如果跳下樓再翻牆出去,不會有人發現。他找到了絕好的方法,在房間裡看了一圈,只急匆匆的把被單拆了出來,綁在一個牆上的把手上。時間緊迫,他沒法浪費哪怕一秒,繫好了他就順著被單往下去。
但他慌不擇路,忘記測算距離了。他降到最下面時離地還有四米,乾脆就放了手,落地時腳踝狠狠地扭了一下,疼得好似碎了骨頭,他也不在意,只是一瘸一拐地翻牆,又趕緊跑到最近的可以打車的地方。
事實上晏堯並不知道他爸今天有什麼安排,他只是心裡慌得快要死了,必須要趕緊見到童若。他都拿指甲掐進了肉裡掐出血來,咬牙切齒地報了童若家的地址。
在他坐上車後保鏢才發現他已經跑了的事,連忙打電話給他爸。他爸爸只是無奈地歎了口氣,猜也能猜出來他要去哪,派保鏢去了童若家,晏堯一下車,馬上就在這偏遠的居民區被抓住了,打了一架後打暈了送回去。
他閉上眼睛之前,視線還是死死地盯著童若的家。
童若已經不在那裡了,他躺在手術台上,感受到麻藥打進身體。彷彿是隔著千里的感應,他心裡忽然疼得如有針扎,咬著嘴唇,眼睫濕潤,漸漸失去意識。
做完手術,這個孩子就不在了。他爸爸已經準備好了搬家,找好了新的租房,晏爸爸也幫忙給他轉移了學籍。他們修養兩天之後,就會馬上離開這個城市。
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他再也不會見到晏堯。
14.
童若再次從夢中驚醒時,渾身冷汗。
他喘著氣向窗外望去,厚厚的窗簾布安靜地垂著,薄弱的光從外面透進來。他爬起來,撫著自己的胸口,待到平靜些許了才下床,拉開窗簾。
天還濛濛亮,前一天晚上下了雨,為這夏季的悶熱降溫不少,玻璃上猶帶著透明的水珠。從窗戶看下去,有一個小朋友正被媽媽牽著手,睡眼惺忪,穿著幼兒園的黃藍色可愛校服,委屈巴巴撅著小嘴慢吞吞地走。
那家人的父母工作匆忙,每天只能很早就送孩子去幼兒園,否則自己上班就會遲到。
他看到小孩子走遠了,才轉身去衛生間洗漱。媽媽似乎也起了床,在客廳裡打了個哈欠,扯著嗓子喊他:「小若!你今天是不是要出門啊?早餐要吃什麼啊?」
童若回答:「幫我炒個雞蛋就可以了。」
他剛畢業沒多久,今天要去新的工作單位面試,急匆匆地吃完早飯出門,坐上公交車。頭髮稍微有些長了,他要先去剪個頭髮,接著再去面試的公司。
以他的學歷來說,面試這家公司已經是高攀了,收到通知的那天媽媽還高興得抱著他親了好幾口。他大學就上了一個普通二本,成績不高不低,只能算是一般般,這家公司的待遇和薪資都不錯,他一定要努力爭取。
童若前一天晚上沒睡好,在公車上坐著坐著,便有些昏昏欲睡。他把座位讓給一個剛上車的小學生,自己扶著欄杆站著,好抵抗睡意。
小學生拿好奇的眼神看他,他不自覺後退,移開眼神。
可能是因為有過那樣的經歷,他對小孩子都會有不自覺的關注,但當對方回以同樣的關注時,他又會像是心虛一般地躲避。
高三那年時,他換了一個新的高中。他關在家裡,幾乎一個月都沒和父母以外的人說過話,到新的環境時自然而然地有些膽怯。高三的學習氛圍很是緊張,他不主動,其他人也沒興趣主動搭理他,整整一年之內,他連同學名字都沒記全,沒什麼新朋友,沒說過幾句話。
孤僻的毛病就這麼扎根下來,到了大學也沒能改多少。
他就像是有了社交障礙,和人說話時不由自主地就會緊張,不敢與人發展親密的關係。大學時的舍友還算是不錯的人,和他沒起過衝突,只不過每次有點活動想要叫上他,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推拒。
童若還在想著今天的面試,萬一自己到時候又老毛病重犯,說話結巴怎麼辦?如果太過緊張大腦發空,把原本背好的東西也忘了怎麼辦?
剪頭髮的時候他也一直在想這個,秀氣的眉毛擰在一起,想得太過入神,身體不小心動了一下,理髮師一刀剪歪了。
出來時就頂著一個略有些詭異的髮型。
心情頓時變得更低落,甚至是喪氣,甚至已經想好了今天的面試一定會失敗。
童若的性格也沒變多少,本來是想換個新形象給自己加點勇氣,沒想到弄巧成拙,看起來更加傻氣了。
進門之前他還在沮喪。
來面試的人排了一長串,個個都看起來比他有朝氣。他看著排在他前面的人一個個進去,一個個出來,有的臉上是自信滿滿的笑容,有的則是懊惱的歎氣。
童若基本已經確定自己面試要失敗了,走的時候幾乎是飄進去的,坐到椅子上。他也記不得自己都回答了些什麼,坐立不安的,連面試官的臉都不敢看上一眼。以為自己快被請回去的時候,才終於聽到對方一句:「恭喜你,你通過了。」
童若鞠躬鞠到一半,才暈乎乎地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睛。
得到這份工作對他來說無異於天上掉餡餅,砸傻了他,直到上班第一天他也不敢確定自己是真的被錄用了。
上班那天媽媽還給他打了好久的氣,最後看他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臉,把他推出來上班。
「老這麼笨兮兮的可怎麼辦?」媽媽還是把他當小孩子,敲他的額頭,「去公司的時候小心一點就行了,注意不要被人給欺負了。」
童若小心翼翼地點頭。
好在上班的時候意外地平靜。
他是個負責錄入的小職員,工作沒什麼技術含量,也不太會出錯,兢兢業業地做了一段時間,和同事混到一天會說上幾句話的程度。
忽然某天,上頭忽然說老闆要過來視察,其他人工作都忙,沒有可用的人員了,硬是把他調出來,負責跟過去打打下手跑跑腿。
童若對著經理張口結舌:「我,我不太會說話……會招待不好的……」
經理拿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沒問題的。」
童若回家愁得兩天都沒睡好覺,早上都差點起不來床,看到鄰居家小朋友早上上幼兒園,愁眉苦臉地恨不得陪他一起上。
15.
童若時常做夢。
他會夢到曾經的事。時間過去太久了,以前的東西也沒有留下多少,回憶漸漸被沖淡,讓它們看起來確實只像一場夢。
但每次夢醒,他都不能自控地渾身發冷。
他心中向來沒有怨恨和憤怒,只不過那些扎根的後怕,這麼多年來也沒從他心中拔除。
好在這些事情也沒有影響他的生活太多。他只要努力,還是可以和人說話,後來遇到的大家也都是好人,再也沒有人為難過他。
就是目前有點兒為自己的「接待」工作發愁。
童若一直都自覺當好自己的底層小員工,安分守己,半點野心也沒有。突然要接觸到老闆這個等級的人,他戰戰兢兢地擔心,自己的笨拙會不會惹禍,萬一說錯話了招待不周了會不會被開除……如果視察期間有哪裡讓老闆不滿意怎麼辦,會不會拖累到別人……
他去跟經理申請了兩次,總被經理搪塞過去,最後只能硬著頭皮,拿了一大堆關於公司的資料回家背。
總要努力一下。實在不行的話,至少也要努力不連累公司。
童若磕磕絆絆地背了不少公司的資料,方便到時候被問起來,可以盡量吹得好聽一些。
老闆來的那天他特意起了個大早,拿出最正式的一件衣服,出門前都還在背自己預定好的台詞,說話都比以往通暢不少。機場會有別的人去接,他只要在公司等就可以。
童若坐在公司一樓大廳等,對著玻璃擺弄自己的臉,表情很沮喪,還要加油擠出個笑臉來。
前台小姐調侃他:「接待個老闆,你怎麼跟準備相親一樣?」
童若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我就是有點兒緊張……」
「那要不要先跟我演練一遍?」前台小姐笑著說,「來,先跟我問個好試試。」
這事很有點兒羞恥的感覺,童若臉色微紅,低著頭開始背台詞:「老闆您好,我是負責接……接待您的童若,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您有什麼不,不明白的事,可以問我……」
前台小姐沒忍住掩嘴偷笑,童若一下子就想打退堂鼓了,面上紅得比剛才更厲害。
他的手機忽然振動了一下,經理提醒他老闆要到了。他像兔子一樣馬上蹦起來,又站直了,嘴唇緊緊地抿著,擺手表示不和前台小姐說了,到門邊等候。
他臉上的熱度還沒完全消退——這麼多年來,這個毛病半點沒改。
希望老闆不要介意……畢竟天氣這麼熱,臉紅一點也是正常的事……童若胡思亂想著,又開始在心裡過台詞,待到西裝革履的男人在幾個人的簇擁下進來了,他看也不看就迎過去,頭還低著,一股腦地把準備好的接待詞背出來。
中間一不小心還卡殼了一下,大腦都空白了。
幸好老闆似乎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並沒有因為他的失禮而發怒。童若看到一隻手伸到他的面前來,皮膚的顏色是健康的小麥色,手掌寬大,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手背上有幾條青筋微微突出,讓這隻手看起來極有男人味——
「你好。」童若聽見對方說。
這個聲音有些耳熟。童若愣了兩秒,隨後緩慢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無比的臉,與記憶中相比成熟了許多,輪廓俊朗分明,神色沉靜。
鋪天蓋地的震驚立刻淹沒他的大腦。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這個人,他仍然會第一時間失去反應。原本想好的那些話和步驟全部都不適用了,他呆愣地、像個木頭人一樣站著,完全忘記自己的任務,沒有任何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他不自覺地念:「晏……堯。」
老闆點了點頭,他頓時就有了想轉身逃跑的衝動。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臉上血色慢慢褪去,眼睛眨了兩下,後退一步。
經理站在老闆背後給他使眼色,他也渾然不覺。
只有老闆表現得一切如常。他並不介意童若的失態,只是把手又向前伸了伸:「你好,初次見面。」
「初次……見面?」童若滯後地重複一遍。
「我們以前見過嗎?我看到你的照片就有些親近,才讓分公司這邊安排,讓你負責當我的接待人。」老闆道,「我幾年前出過一次意外,很多原本的事都不記得了。」
童若看向他的眼睛,他鎮定而坦然,好似確實是在會見一個陌生的人。
他似乎不太習慣和人這樣眼神接觸過久,眨了一下,剛要開口,童若就更不習慣地低下頭,用力搖了搖。
「沒有……沒見過。」童若說,「老闆你好。」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老闆又把手往前伸了伸,童若慌慌張張地和他握了一下,飛快地縮回手。
他的手上像在發燙,熱得厲害,心裡也亂成一團捋不順的毛線。
老闆凝視了他一會兒,只說讓他先帶著自己看一看公司,又讓經理去忙自己的事情。童若趕緊點頭,帶著他向前走,兩個人將要並行到電梯前時,童若才猛然發現,他的腳步有點兒跛。
似乎是右腳有傷,走起路來難免一瘸一拐,但又努力控制過了,要讓自己的姿態看起來與平常人無異。
童若睫毛扇了兩下,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