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昨天一個晚上都迷迷糊糊的。」翠嬸說,「屋外好像有什麼聲音。」
她坐在月亮門邊的廊下納著鞋底,手上的針不時地劃過花白的頭髮。
「什麼聲音?」趙龍說。
「好像是院門被人撥開了——」
「你沒在做夢吧?」
「我靠牆睡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我看見那盞燈的燈油都燒盡了。」翠嬸嘮叨著。
「我昨晚也睡得不踏實,黎明的時候醒過來一回。」
「趙虎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知道,這會兒他大概已經在運河上了。」趙龍說。
「他總是讓人提心吊膽的。」翠嬸說,「我總感到他會出什麼事。」
「你都變得跟柳柳一樣膽小了,整天瞎操心。」趙龍瞟了她一眼。
「這些天老是有人來找他,昨天王鬍子來轉了半天也不知道有什麼事。」
「大概是生意上的事吧。」趙龍說。
空氣漸漸變得燥熱起來,太陽光已經爬到了翠嬸的身上,她挪了挪椅子。院子裡靜靜的,幾隻雛雞在井台邊啄食,那條黃狗眯縫著雙眼趴在木柵欄門邊。
「你父親這麼晚了怎麼還沒起來?」過了一會兒,翠嬸又說。
「前些天他大概累著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晚起過。」翠嬸說,「太陽已經升上屋頂了。」
趙龍坐在一株盛開著木槿花的瓦盆邊,手裡捏著兩枚瓷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朝父親的臥室看了一眼,在一陣陣咳嗽聲中,窗戶上的簾布在風中顫動著。
柳柳從西鄉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她和梅梅一前一後來到後院,趙龍注意到她們的褲腿上粘滿了草葉和臭椿花籽。梅梅看上去顯出很累的樣子,嘆了一口氣,在廊下的那片護欄石上坐了下來。
「怎麼今天就回來了?」翠嬸說。她將白線繞在鞋底上,從竹椅上站了起來。
「柳柳在那兒呆不住。」梅梅說,「她總覺得家裡有什麼事放心不下,今天天不亮就把我拽回來了。」
柳柳笑了一下:「西鄉的親戚很久沒有走動,大家都生疏了——」
「她老是惦記著趙虎。」梅梅說,「我們抄小路往回趕,到渡口的時候還是遲了,岸邊連船的影子都沒有。」
「這會兒,他們大概已經走遠了。」翠嬸說。
「父親呢?」柳柳說。
「在屋裡躺著呢。」翠嬸輕聲說道。
「這麼晚了他怎麼還沒起床,沒準是病了吧?」梅梅說。
「這些天潮濕得很,恐怕傷了風。」翠嬸說,「我去給他熬碗薑湯吧。」
翠嬸朝灶屋走的時候,梅梅也跟去了,院子裡只留下了趙龍和柳柳兩個人。月亮門的木柵欄邊上擱著一把鐵杴,成群的蒼蠅吸粘在上面,像一個黑球在蠕動。
「那把鐵杴上怎麼歇了那麼多蒼蠅?」柳柳說。
「昨天翠嬸也許用它撣過糞便什麼的。」趙龍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
午後,趙少忠依然沒有起床,柳柳蹲在井台邊洗著衣服,高輓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趙龍坐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他能夠看得清她的皮膚下藍色的血管。那個跟運蠶繭殼的年輕人一去不返的女人像牆上斑駁的花影一樣不真實,他的視線之中只留下了墨河上遠去的帆影,被太陽曬得發白的河水。柳柳的身影總是和她重疊在一起,有時他恍惚感到那個女人並沒有離開他,每當他和柳柳挨得很近的時候,他就會有這樣的感覺。她光光的手臂上墜滿了荊樹葉擠出的泡沫,在陽光下閃著紫色的光亮。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副鐲子,它常常在夢中發出風鈴一般叮叮噹當的聲響。
那天清晨在更生的酒坊裡,趙立本將他帶到屋角的一個蒸發著熱氣的爐子邊上,趙秀才從爐膛裡撥出一枚燒得通紅的煤塊,煤塊在潮濕的地上冒著青煙嗤嗤作響。趙立本笑了一下:「你欠我的錢恐怕下輩子也還不清了,你要是把這塊煤吞下去,我們的帳就算了。」王鬍子在一邊笑得鼻涕都嗆了出來。
「你也枉做了一世的秀才。」老闆娘將一隻手搭在趙立本的肩上:「沒必要把人逼成這樣。」
「秀才?」趙立本看了她一眼,將那隻手輕輕拂開,「難道你想把酒店賣了替他還債不成?」
「他大概喝醉了。」老闆娘說,她臉上的笑容陡然消退了。
「把這塊煤吃了吧這塊不行已經冷掉了我得用火鉗重新夾出一塊你還是吃了吧要不然……」趙秀才捋了捋袖子,露出那副雞血色的鐲子,他抬起手腕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我每天晚上都套著它睡覺……柳柳……哈……睡覺……」
「他一定是喝醉了……」老闆娘說。
王鬍子伏在桌上笑得將腰弓起來,趙龍覺得他像是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今天啞巴看上去也有些不對勁。」柳柳說,「他老是纏著我說個不停。」
「天知道他想說什麼。」趙龍懶懶地靠在廊柱上,像是還沒有從無邊的遐思中緩過神來。
「他昨天晚上就是這副樣子。」翠嬸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後院,「我看見他在庭院的青苔上滑了一跤,沒準摔糊塗了。」
柳柳笑了一下,又皺緊了眉頭:「趙虎早上是什麼時候走的?」
「我也不清楚,早上我睡過了頭。」翠嬸說。
「我給他打好的一個藍布包裹他也忘了帶了。」
「也許他昨晚壓根就沒有回來過。」趙龍說。
「昨天晚上月亮真好,只是那條狗一直叫個不停……」翠嬸說完,輕身走進了那間堆放柴禾的側屋。
柳柳在晾衣繩邊拎著一件衣服,呆呆地愣了半晌。後屋裡傳來趙少忠連續不斷的咳嗽聲。
傍晚的時候,趙少忠發起了高燒,床前的地板上落滿了痰跡,幾隻蚊子和飛蛾圍著罩燈撲撲地飛著。有好幾次,趙少忠的喉管裡發出一連串渾濁的胡話,翠嬸慌慌忙忙地準備去叫郎中的時候,趙少忠突然醒了過來,叫住了她:「沒什麼事,我大概染上了風寒。」趙少忠睜著暗淡的雙目掃過床前每個人的臉,最後落在趙龍的身上。他的神情看上去像是在竭力回憶著一件往事。那天午後,趙龍在酒坊的那間陰暗的屋子裡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他精光赤條地從床上跳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看見父親坐在門外的牆邊,更生一隻腳踏在獨輪車上慢慢地吸著煙。遠處的樹林邊的曬場上,有幾個戴頭巾的女人蹲在地上撿著豆子,不時地朝這邊張望。女人光溜溜的背脊伏在窗台上朝外望了好一陣,然後轉過身來,朝他招了招手,趙龍拎著那雙爛布鞋赤著腳走過酒店濕漉漉的客廳,跟著女人來到一間堆放著雜物的小屋裡,女人吃力地搬開靠牆的那排木桶,開始一塊塊卸下牆上的磚塊。他依稀聽見門外父親和更生正在小聲地說著什麼。不一會兒,他便看見屋外一縷殘陽的光線射了進來,石灰屑在風中飛舞著,他從那個洞穴中爬到屋外,那是一塊種著馬齒莧的用蘆柴圍成的園子,女人朝他笑了一下,又將磚塊重新碼好。他在那片園子裡站了好一陣,一直等到女人撥開門閂將門打開的聲音傳來,他才跨過那道籬笆朝家中走去。現在,他看著父親那張枯槁的臉,一次次地想像著他的父親在將來的一天被裝進松木棺材,在花圈的簇擁下走向墓地的情景,一股巨大的恐懼與快樂的暗流在他內心交匯在一起。
這個荒蕪的大宅好像從來都不適合他居住,它就像一艘即將沉沒的船隻,他總是渴望遠離它,或者希望有一天它在地上消失。這種近乎怪誕的感覺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