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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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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早的時候,趙少忠就在夢中醒了過來。他夢見那些羊糞豆像紅棗一樣劈劈啪啪掉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屋子裡黑洞洞的,他起身點亮了那盞油燈,在像漣漪一般慢慢擴散開來的光影中,他依稀看見四周新刷上石灰的牆上印著的爬蟲和蟑螂留下的爪跡。每天晚上他都能嗅到那種奇異的氣味,它是潰爛的老人肌膚的氣息,其中混雜著墨汁的香氣。祖父萎縮的身影在許許多多個午後的背景中又一次浮現在他的面前。寫滿蝌蚪般文字的宣紙在他的記憶深處拂動著。有時,他總覺得那個孤傲的老人並沒有隨著那場秋後的暴雨離開這裡,他的影子一直緊緊尾隨了他幾十年。此刻,趙少忠感到和他挨得很近。他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老人那隻被歲月削尖的下巴,他那枯枝般突出的骨節,正如他撫摸自己的肌膚——粗糙的皮屑像谷糠一般紛紛脫落。

  床邊的櫥桌上擱著一面銅鏡,他注視著鏡中蒼老的面容,它像一具骷髏和散亂記憶中的某一個時刻連接在一起,它有時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者它僅僅是那個逝去老人投下的一團模糊不清的光,有如遠去的雷電發出的一陣空空盪蕩的回響。

  河邊沉悶的打夯聲不時傳過來,他感到了床板輕微的震動,隔壁的羊圈裡闃寂無聲,山羊的叫聲一直纏繞著他,許多年前那個充滿薄荷葉酸澀清香的初夏此刻變得非常遙遠。當他竭力回顧這些往事的時候,他發覺它總是和夢境中的事物摻合在一起。他辨別著那些飄忽不定歲月的影子,就像從一堆白芝麻中揀出沙粒一樣感到無所適從。趙少忠隱隱地感覺到,能夠把往事與夢境區分開來的不是存積於記憶深處的一棵樹木、一束陽光,或者某種縈繞不散的氣味,而是山羊的叫聲。

  那個和往常一樣的午後,他來到山後的黃麻地裡,那隻山羊蜷伏在樹林中反芻,熟透的桑葚在桑林的黃土中腐爛,婦女采桑時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穿林打葉,從遠處一陣陣傳過來,他牽著山羊往回走的時候,看見那個女人背著竹簍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後。

  趙少忠將細繩繞在羊圈靠牆的一根木樁上,正準備往外走,那個背著竹簍的女人堵住了羊圈的門洞,她身後強烈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女人將竹簍裡的桑葉抖在地上,轉過身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睛裡像是鑽進了一粒沙子。」女人說。

  趙少忠沒有說話,他看見女人的眼角有一顆亮晶晶的淚珠從臉頰上滾過,她靠在牆上,從發叢中取下一枚黑色的髮夾遞給他,閉上了雙眼,等待著他走近。趙少忠怔了一下,朝門外看了看,走到她的跟前。

  女人嘴裡吐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臉上,他看見女人的腮邊殘剩著桑葚留下的紫色的水痕,她微微翹起的雙唇像一隻吸飽了水汁的櫻桃。在桑葉的氣息中,他啜吮著她身上散發的松脂般的香氣,感到一陣陣暈眩。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她翻起的眼皮不時從他手指中滑落。

  「我把你弄疼了吧。」趙少忠說。

  「沒有。」女人說,「你想怎麼弄就怎麼弄。」

  她的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

  女人的身體哆嗦著倚在牆上慢慢地朝下移動。灑滿陽光的門洞外空空落落的,迴廊下一隻築巢的燕子撥拉下一些草屑和泥塊。風將羊圈門吹得嘎嘎直響。女人癱坐在牆根,用腳輕輕地踢了一下門,它慢慢轉動了幾下,遮住了屋外的陽光。

  在黑暗中,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女人的手指像水一般梳洗著他的手背,把他引入一個更為隱秘的處所。在羊圈裡飄浮的膻腥氣中,他拼命地抑制住自己想咳嗽的慾望,女人喃喃地對他訴說了好一陣,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女人粗重的喘息聲。牆上的泥塊撲撲簌簌掉在她的頭上。

  那隻山羊在羊圈裡來回蹦韃著,它側斜著長長的犄角不時地從身後撞擊著他,趙少忠感到後腰麻酥酥的。女人撇得很開的兩腿上粘滿了羊毛。

  趙少忠從羊圈裡出來的時候,看見趙龍拖著兩條草龍從屋外走了進來,他的目光無意間朝這邊瞥了一眼,朝前院走去,趙少忠看著他的背影在陽光中走遠,感到他的目光依舊在盯著自己。

  趙少忠靠在床架上抽著煙鍋,反覆地回想著剛才的那個夢,在那個苦雨凄風的夜晚,一夜驟雨不停地敲打著書房外的山牆,山羊咩咩的叫聲像嬰孩的啼哭一般若隱若現,他站在院中東廂房的屋檐下聆聽著那種奇異的聲響,雨水把他的衣服澆得透濕。在雨點砸在番瓜葉上的聲音中,他聽見一陣腳步聲在泥濘中朝這邊走過來,一團亮光遠遠地掠過灰濛濛的天空,不一會兒,趙龍提著馬燈走到了院子裡。

  「你怎麼這麼晚還沒睡?」趙龍說。

  「我像是聽到這邊有什麼聲音,過來看看。」趙少忠說。

  陡然間一陣大風掀開了黑壓壓的屋頂,瓦片在空中飛舞著,像無數的蝗蟲從稻田中飛過,又像是成群的蝙蝠繞著焦黑的殘椽盤旋,在地面布下游移不定的翅影。他感到羊糞豆雨點般地砸在他的身上,在馬燈熹微的光亮中,他看見一個女人潔白的胴體在倒塌的房屋中一閃即逝。

  趙少忠吹滅了油燈,拄著拐棍走到了屋外。天已經快亮了,那尾下弦月掛在禿枝的梢頭,泛著清冷的光,那條黃狗刨動著前爪,扒拉著木柵欄院門,嗚嗚地叫著。院外大片的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趙少忠不敢朝那邊看,他沿著那條灰暗的長廊朝前走了幾步,在那處冰涼的護欄石上坐了下來。

  對面那排閣樓的倒影靜伏在月光中一動不動。翠嬸看樣子已經起來了,屋頂瓦楞上一股淡淡的炊煙漸漸散開,他聽到柴禾在灶膛裡燃燒發出清脆的爆裂聲。

  柳柳這些天像是睡得很安穩,每天太陽升到院牆頂上,她才從床上爬起來,她時常蓬頭散髮,穿著那件麻布的睡袍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露出一大截白皙的小腿,她有時甚至在堂屋裡就脫下鞋子,搓洗她那雙細細的腳趾。直到有一天,翠嬸告訴他,柳柳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回來過夜,趙少忠才感覺到她身上微妙的變化,不過,她臉上茫然若失的陰雲一直沒有消失,眉頭緊鎖,像是被什麼事嚇著了一般。

  趙少忠呆呆地在那處護欄石上坐了很久,翠嬸不知什麼時候拎著一隻木桶來到了後院。

  「這些天黃狗整天扒拉著那扇門。」翠嬸說。

  趙少忠依然在想著晚上的那個夢,沒有搭理她。

  「我原先還以為它在叫性呢——」

  「它也許真的在叫性。」趙少忠心不在焉地說。

  「它恐怕是聞到了屋外的什麼氣味。」翠嬸說。

  「什麼氣味?」

  翠嬸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她拎著木桶已經走到了井欄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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