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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第63章
  8

  戲班子搭乘的那條大船是在中午時分停靠在墨河岸邊的。那些披紅掛綠的人從船上下來,剛剛走到村口,啞巴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幾十年前,他就是跟隨著這個戲班子來到子午鎮上的。他們在子午鎮唱了三天,在一天黎明悄悄離開了這裡,將啞巴孤身一人撇在這個傍水的小鎮上。現在,這個戲班的人馬幾經薪積浪淘,當年的帳房、幾個鼓手和琴師都已經變得蒼老不堪。當啞巴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那個年老的帳房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啞巴也像是在頃刻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戲班子到達子午鎮的這些天裡,人們時常可以看見他混跡於那群戲子中間,扛著搭戲台用的竹竿和門板,在村中的扇形曬場上轉來轉去,看著他身上重現的那些輕佻逗趣的舉動,村裡的人們彷彿又一次回到了往昔的歲月。

  戲班子的來臨勾動了翠嬸內心深處一縷隱秘的酸楚。儘管她在趙家大院生活了幾十年,但那種寄居異鄉漂泊無定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她恍惚覺得自己剛剛來到這裡,夢幻般的時光在不久之後又會將她帶回到僻遠的故土,帶回到那個飄浮著魚腥味的水邊的竹樓,帶回到那些潮濕的夜晚……

  這些天,啞巴的整夜不歸使這個本來就空闊的大院變得更加冷清。在和這個聾啞人朝夕相處的這段漫長的日子裡,她從來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但是,這個影子般的男人一旦從她的視線裡消失,她便會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孤寂。

  儘管啞巴天天都和那些唱戲的人廝混,但是當三老倌在村中擺下酒席宴請那幫遠道而來的戲子的時候,他卻一聲不吭地回到了家裡,他的雙目中飽含的游移不定的光芒中似乎隱藏著鮮為人知的心事。翠嬸越來越感覺到,在趙家大院發生的一連串的不幸中,他或許知道更多的事。

  到了晚上,翠嬸躺在後院的那間傭人房中,在經受失眠煎熬的同時,感到了另一種隱隱的擔憂,她擔心啞巴會在不久之後的一天隨著戲班子的離開一去不返。當她疑慮重重地將這個心事告訴趙少忠時,他只是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他本來就不是趙家的人,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裡。

  這句充滿暗示的冰涼的話使翠嬸差一點兒沒流下淚來。

  現在,離臘月二十八隻剩下最後的三天時間了。瞎子預言中的那個神秘的日子正在一寸寸地向她逼近,她的心也一天天地懸了起來,她夜復一夜地在趙龍的門上上鎖,到拂曉的時候又將它悄悄打開,漸漸地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習慣,就像每天黃昏或黎明開關雞欄一樣。起先,她的這個荒唐的舉動一直是在暗中進行的,誰都像是沒有察覺。終於有一天,她忘了打開趙龍門上的鎖,跟著趙少忠去了大窖莊,趙龍在那間廊下的小屋裡一直被關到天黑。這個偶爾的疏忽並沒有使她放棄自己頑固的信念,相反她更加留意趙龍的一舉一動,她相信臘月二十八日這天一旦過去一切都將太平無事。

  這些日子,趙少忠仍像往常一樣天天起得很早,她常常看見他坐在後院廊下的那處護欄石上,一鍋接著一鍋地吸著旱煙,在漸亮的天色中,看著井欄邊的那排閣樓發愣。有時,他整天縮在那間塵封的斗室裡翻閱著一本本發黃的舊書,有時獨自一人沿著彎彎曲曲的墨河的堤岸走到趙家的墓地上。他步履蹣跚,反應遲緩,但目光卻越來越變得犀利、清澈。

  「這個可憐的人一定是在選擇自己的墓地。」在子午橋邊曬太陽的一個老人不止一次地這樣說,「看上去,他恐怕也活不長了,他的眼神和趙伯衡臨終時一模一樣。」

  翠嬸雖然沒有見過那個孤獨的老人的晚年,但是她從村人零碎的敘述中依稀知道了那場大火之後的一些事,這些事構成了眼下充滿晦氣的時光的深邃背景,她的眼前一次次閃現出那場大火虛幻的光影,那個老人枯乾的身影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天午後,外鄉的兩個親戚來到了趙家大院。他們帶來了一袋蘑菇、半拉子山羊、兩隻甲魚以及其它的一些年貨。由於路途遙遠,外地的那些久已不通音訊的親戚對於趙家大院近來發生的不幸一無所知。

  這個年過半百的女人是來向柳柳提親的。整整一個下午,她坐在後院的井欄邊,喋喋不休地談論著一些細瑣的往事,那個穿著馬褂的年輕人顯得侷促不安,他注視著晾衣繩上停息的幾隻啁啾的麻雀,臉憋得通紅。

  翠嬸很早就覺察到了他們的來意,她在廊下編扎著一把笤帚,面對著那個靦腆的年輕人不時投來的目光,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她已經死了。」趙少忠手裡捻動著一根稻草,嘆息了一聲。

  趙少忠無奈之中說出的這句話使那個豐腴的女人差一點沒笑出聲來,在這個熟諳世事的女人看來,它無疑是自己的提親遭到拒絕的一種信號。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她說。

  翠嬸流著眼淚訴說著不久前發生的那些事,女人臉上掛著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

  在長久的沉默中,天光已經暗淡下來,屋外的墨河邊傳來了琴師調弦的聲響。

  「這些事真讓人不敢相信。」過了許久,女人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

  「想起來真像做夢一樣。」翠嬸說。

  「沒想到趙家就這樣敗了……」女人的話剛一出口,就感到了後悔。

  趙少忠的臉色突然變得晦暗起來。翠嬸看到他眼中有一縷不易捉摸的光芒在空中忽閃了一下,旋即熄滅了。

  「那兩個瞎子的話聽上去有些離奇。」女人說,「會不會……」

  「什麼?」趙少忠看了她一眼。

  「我是說那兩個瞎子會不會事先就知道了那些事?」

  「誰知道,這些事把我都弄糊塗了。」翠嬸說,「那兩個瞎子像是住在很遠的地方,每年冬天,到了下雪的日子,他們就翻過馬脊山來到了鎮上。」

  「瞎子的話多半是胡說八道。」女人說,「我覺得趙家是不是和子午鎮的什麼人結下了仇?小時候,我常聽大人提起過去的那件事。」

  「什麼事?」

  「那場大火。」女人說,「村裡的人得到消息趕到這裡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趙少忠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拄著拐杖慢慢地走開了。

  第二天一早,翠嬸來到灶屋生火做飯的時候,發現那些擱在灶腳邊的年貨不見了,前院的大門敞開著,那兩個外鄉的親戚也許在深夜的時候悄悄地離開了趙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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