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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後半夜,趙龍微微覺得有些困意,在半明半暗的酒坊裡,蠟燭燒化的油脂凝結成珊瑚狀在桌上堆得很高。門縫中漏進來的冷風使他腹部隱隱有些疼痛。空氣中飄浮著濃烈的酒香,除了牌桌,一切都浸沒在黑暗之中。牆上掛著的皇歷牌被風捲起,撲刺撲刺地發出響聲。王鬍子滿臉酒氣坐在他對面,他眯縫著一對小眼珠,每次摸起一張牌都要湊到燭光下去看個究竟。趙龍覺得今晚的運氣不太好。坐在他上家的趙立本雖說從輩分上排下來還和他略沾一點親,可是這個早已淪落潦倒的秀才老是不讓他吃牌。
趙龍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在睡意朦朧之中打出一張中間牌,王鬍子叫了一聲「和了」,呼啦一下推倒了面前的牌,趙龍探過身,察看了一下對方的牌局,從口袋裡摸出四枚銅板扔到桌上。
「怎麼,困了吧?」坐在趙龍下首的老闆娘柔聲細氣地說了一句。坐在她旁邊看牌的更生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口涎流了一攤。老闆娘站起身從酒櫃裡拿出一瓶花雕酒,給趙龍斟了一杯。這個性情無常的女人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經年的酒氣。趙立本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旱煙,在散淡的煙霧之中,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時隱時現。那是一隻賭棍的手,在年深日久的一次次博戲之中,彷彿具有了一種神秘的靈性,它像鉗子一樣夾起骨牌,拇指在牌面上輕輕一滑,便已明白了是張什麼牌。摸過十四五手之後,趙龍已經砌成了一副清一色的萬字牌,他的內心感到一陣狂喜。他只要再摸進一張萬字,便可以聽牌。桌面上的碼牌漸漸地少了,趙龍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摸牌的手忍不住地顫抖,趙立本瞥了他一眼,順手丟出一張「六萬」,趙龍叫了一聲「吃」,然後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把手中的最後一張閒牌「二餅」打了出去。趙立本哈哈一笑,依次攤開了面前的牌。他一邊往煙鍋裡裝著煙絲,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清一色一條龍一般高二八將……」趙龍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站起身。
「你去哪兒?」秀才警覺地問道。
「撒尿。」
趙龍走到屋外,趙立本隨後跟了出來。門外樹影婆娑,在幽暗的星光下,大地正在降霜,遠處河面上船隻的輪廓影影綽綽的,不時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趙龍重新回到牌桌前,看見趙立本將兩手攏在袖子裡一動不動。「砌牌砌牌。」老闆娘不耐煩地催促著。趙立本依舊沒有動,趙龍知道他是在等著自己付錢。
「我該付多少?」趙龍說。
「十二塊銅板。」
「欠著。」
「不欠。」
「我真的沒錢了……」
趙立本瞟了一眼他的手腕:「把那副鐲子脫下來押著。」
「那是我老婆的。」趙龍說。話一出口,他便感到有些後悔,其實那副手鐲是從妹妹的梳妝盒中偷來的,他擔心柳柳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跟他要。
「老婆?」趙秀才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你的老婆在哪兒呀?」趙龍怔了一下,他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又被觸動了。他彷彿又聞到夏季飄浮在墨河上空的桉葉的清香。那年,他在墨河岸邊的灘頭上種了幾畝西瓜,過了端午節,他便早早地在河邊搭了一個草棚,睡在裡面看瓜。一天黃昏,一條從外地來的裝蠶繭的大船停泊在子午鎮上,等待著蠶房的繭殼長硬。每天清晨他從草棚中醒來,都能看見船上的外鄉人從墨河裡吊水,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在間斷的幾場暴雨過後,墨河水位上漲了幾尺,可是他對於身邊發生的事一無所知。那天,大雨下到子夜才停,陣雨斜斜地灌進草棚,把他的被褥打得濡濕。拂曉的時候,他提著馬燈準備回家去睡。他走到大院前,在一道閃電的光亮之中,他看見院門敞開著,感到有些奇怪。他朝自己的臥房走去,和臥房毗鄰的羊圈裡傳來山羊咩咩的叫聲。他推開房門,看見妻子和那條大船上押送蠶繭的一個小白臉躺在床上,床邊搖籃裡他的不到兩歲的兒子正在熟睡。趙龍的嘴邊滑過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他的老婆在驚慌之中赤條條地從床上跳下來,撲通一聲在他面前跪倒,抱住了他的雙腿,她嚶嚶地啜泣,他的小腿被女人的淚水弄得熱乎乎的。他感到有些手足無措,推開了自己的女人,走到屋外,女人「砰」的一聲把門關嚴。在黑暗之中他看見一個人影在不遠的地方晃動了一下。
「是誰啊?」那個人影問了一句,趙龍聽見是父親趙少忠的聲音,便鬆了一口氣。
「是我。」
「我剛才聽見這邊有人在哭,就起來看看,」少忠說,「你們又吵架啦?」
「沒有,沒什麼事。」趙龍說。他聽見屋裡那個小白臉正在慌慌忙忙地穿衣服,皮帶上的搭扣發出「窸窸」的聲響。趙少忠在夜色中靜立了一會兒,便轉身走了。幾天后的一個晴朗的中午,滿載著白花花蠶繭的大船離開了子午鎮,趙龍的女人撇下了剛剛斷奶的兒子也隨船一去不返。村裡的幾個老人告訴他,他的女人拎著一個藍布包在午後熾烈的陽光中上了船。一連好幾個黃昏或早晨,趙龍像一塊礁石一樣矗立在墨河岸邊,對著迤邐遠去的河水獨自發愣。這件意外的事很快傳遍了子午鎮的每一個角落。七月初九這一天,村裡的媒婆趁著天黑來到了趙家大院,這個前來提親的老人面對著一言不發的趙少忠簡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繞開了可能引起這個家庭種種不愉快的所有話題,委婉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趙少忠淡淡一笑:「我家大媳婦隨船到娘家去了,過不了十天半個月就會回來。」媒婆瞥了一眼像座鐘一樣閒坐在旁邊的趙龍,悻悻地走了。在這一點上,趙龍始終弄不清父親的用意,趙家也曾暗裡出錢雇過幾個人到外地去找過她,也一直杳無音訊,時間一長,人們就把這事漸漸地淡忘了。
「你的老婆才不稀罕這副鐲子呢,」趙秀才說,「你一個男人家套上女人這些玩藝也不怕別人笑話。」
「你就賒他一回嘛。」王鬍子在一邊勸道。
趙龍沒有吭聲,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之中。他正想得出神,感到桌下有人捏了一下他的大腿,老闆娘臉上紅撲撲的,額頭深深的皺紋上搽著亮晶晶的油脂。女人從桌下伸過手來,把一枚銀元塞在趙龍的手裡,那枚銀元濕漉漉的,像冰一樣冷,女人的手像水蛇一樣光滑,趙龍覺得身上的熱氣頃刻之間都被那塊銀元吸走了。他在涼颼颼的空氣中打了個寒噤,把那枚銀元拋到桌上。趙秀才眼睛一亮:「我說你是哭窮,有錢不肯拿出來。」
天亮的時候,趙龍最後一個離開了酒坊。女人綠襖的側襟敞得很開,她踮著小腳把他送到門外,在她身後,她的丈夫更生依舊趴在桌上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