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番外《金風玉露》(十六)
徐小公子不接聖旨,轉頭就跑了,這要是傳出去,就是公然抗旨的不敬之罪。鎮平侯最先回過神來,連忙跪下抱拳道:「小兒魯莽,不知輕重,是微臣教子無方。」
徐燕卿瞧見寶貝疙瘩不留情面地給王爺甩了臉色,當下心裡就忍不住讚道,圜圜肖我!
可是,徐燕卿到底不是真糊塗,便順勢地抬起下襬又跪下來。這回,比起剛才,尚書大人可說是跪得心甘情願,就差沒笑出來:「小兒衝撞兩位殿下,微臣這個做父親的責無旁貸,請長公主和魏王責罰。」
這樣一來,徐家眾人又一次拜跪,齊齊告罪。本還以為是件天降的喜事,誰料好好一個提親成了這樣,饒是壽昌長公主也不知該如何收場:「這……」
卻看,李雲霽還站在原處,他愣怔地看著少年離去的方向,久久不動。旁人不知內情,只暗想這魏王被掃了臉面,畢竟是天子寵臣,恐怕是不好善了。
王爺默默攥緊了拳,一副將血往肚裡吞般地隱忍說:「……起、起罷。」
就見徐棲鶴拉著院君不急不緩地站了起來,好似無事發生過一樣,一臉和氣地道:「這時辰,剛好可以吃午膳了,兩位殿下若不嫌棄,還請留下用一點薄酒粗菜。」
長公主畢竟活了一大把歲數,愣了一陣也緩過來了。她正愁該如何圓場,沒想到這三老爺一開口,就先把抗旨的事情不痛不癢地揭過了,連長公主都不禁暗讚,這位可真是個妙人。
就這樣,徐府臨時擺宴。席間,眾人都識趣地先不談成親一事,談笑時長公主暗暗看了瞧了幾次魏王。李雲霽從方才就神不守舍,經過方纔那一遭,現在自然是食不下嚥。
憑心而論,李雲霽的輩份擺在那兒,和徐家那小公子確實不算合適。奈何,魏王一心一意撲在這小圜圜身上,長公主不禁一嘆,心想駙馬訓得不錯,她真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多嘴找了個爛差事。
李雲霽喝了點悶酒,就假托自己不勝酒力,暫先離席出去透一透氣。
魏王負手走在長廊上,侍從一路在後頭沉默跟著他,直到王爺止步。庭院裡花團錦簇,一片奼紫嫣紅,男人望著這片景色,半晌,卻是長嘆一聲。
「王爺毋須擔心,」侍從斟酌道,「小公子……之所以拒婚,想是因為,沒認出魏十九就是王爺的緣故。」
李雲霽先前也想過,等見了少年,再同他吐露實情。未料,徐寶璋居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雖說他也知道,徐寶璋說的那一句話並非成心,可難免還是感到一絲沮喪——原來,他堂堂魏親王,居然還比不上一個連樣子都沒見過的莽夫。
李雲霽可真是奇思妙想,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人能同自己吃起醋來。
李雲霽只要一想到,圜圜方才一副對自己避恐不及的模樣,心裡便十分不好受。然而,就如心腹所言,當務之急,應當先解開這個誤會,只不過,徐寶璋跑得不見蹤影,而自從他出事之後,院君幾乎把府裡的人都換了。現在,這徐府就跟銅牆鐵壁一樣,要在短時間裡遣人接觸徐大少爺,怕是沒這麼容易。
就在魏王愁煩的時候,走廊上傳來了其他人的腳步聲。
一個約摸八九歲的錦衣少年正朝此處歡快地走來。他嘴裡哼著小曲兒,手上還拿著一個關著蟋蟀的籠子,一看就知道是徐府的少爺。
不必王爺開口,侍從就走過去,攔住那個少年:「徐少爺請留步。」
素問,徐家除了徐寶璋之外,還有兩個楔少爺,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個,是那雙子裡的哪一個了。
小少年停下來,看了看眼前這兩個生人,道:「你們叫我,有什麼事啊?」他想是不知眼前人的身份。
李雲霽便走到他面前,想了一會兒,跟著就從懷裡拿出了一柄扇子。這紙扇實為徐寶璋之物,先前被他遺落在教坊裡,下人就將扇子交給了魏王。這些日子來,李雲霽見不到少年,便常常睹物思人,一直都把這柄扇子貼身帶著。
小少年接過了扇子,侍從就拱手道:「麻煩少爺將此物轉交給大少爺,便說……」小少年已經將扇子給展開來,那扇面上是一幅山水畫,旁邊還題了句詩。
這首詩原先本來是沒有的,還是先前那時候,徐寶璋在男人面前展開扇子說:「魏兄,你看我這面扇子,好像總少了點什麼……」他突然靈機一動,纏著李雲霽說,「要不,你幫我寫一首詩在上頭好了!」
「霽雲光風何處覓,細水流年與君同。」只聽小少年讀了讀這首詩。原來,李雲霽也曾暗示過徐寶璋自己的身份,可惜,又有誰會輕易把一個鄉間莽夫和魏王聯繫在一塊呢?
侍從明瞭過來,就接著說:「只要少爺將這把扇子交給大少爺,他必然會明白的。」
徐寶璋聰明機靈,只要再見到這個扇子和上頭的詩,肯定會知道,他心心唸唸的魏兄,便是當朝的魏王李雲霽。
小少年兩眼軲轆一轉,問:「我是可以幫你這個忙,但是,這又有什麼好處啊?」
「這……」侍從沒想到,徐家的少爺一個比一個鬼機靈。
不等他們想到,這小子就拿起了手裡的籠子:「罷了,我就幫你這次,改明兒你差人送個最厲害的蛐蛐給本少爺,如何?」
「好、好。」侍從笑著道,「那小人就代主子謝過小少爺了。」
這下,李雲霽總算放下心來,也朝這未來的小舅子抱了抱拳,以示感謝。
然而,當魏王以為之後的事情,必會順順利利的時候,誰知道這小少年拿著籠子,轉頭就走到了別處去。
徐元燮在院子裡練完了武,在廊道上走時瞧見胞弟坐在階梯上,打開一個扇子,不知在幹什麼。他走過去,出聲問:「阿弟,你在看什麼?」
徐元衡被驚了一跳,看清是老二,拍著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大哥來了。」
徐元燮和徐元衡雖是雙生子,可是,模樣卻不甚相同。次子元燮長相像足了鎮平侯,么子元衡長得卻彷彿跟誰都不像,卻又好像跟誰都像一點。性子的話,元燮年小沉穩,元衡則像是連帶著老二的份兒,把能闖的禍都給闖了。
老二一眼就認出了這柄扇子:「這玩意兒怎麼會在你手裡?」
「這個嘛,說來話長——」
「唰」的一聲,徐元衡將扇子合起來,這時候,一個下人路過,三少爺就把人給叫住:「你過來。」
下人走過來,恭敬地問:「二少爺,三少爺,敢問有什麼吩咐?」
就看三少爺將手裡的扇子丟給了他:「把這拿去燒了。」
「啊?」老二一驚,「阿弟,這不是大哥的東西麼?你怎麼拿去燒了?」
就看著惟恐天下不亂的徐三少打發了下人,回頭來拍著二哥的肩,攬著他道:「你是不知道,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咱們的大哥好啊!」
原來,兩兄弟都已經聽說魏王上門提親的事情。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說那魏王意圖「老牛吃嫩草」,是個不要臉的老流氓,可不是,徐元衡還親眼看著大哥紅著眼跑回院子了。
哼,那老流氓居然還恬不知恥,要自己幫他送東西給大哥,簡直是痴心妄想!
「可是……」徐元燮聽完來龍去脈,心裡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妥,可又說不上來。
「你就別瞎操心了,走,跟我鬥蛐蛐兒去!」
後來,徐家幾位爺送走了貴客,也聚在一起商談此事。他們想是都沒料到會有今日這一齣,而且,還是先斬後奏,連聖旨都請下來了。
話說,徐寶璋確實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魏王也不是什麼面目可憎,劣跡斑斑之人,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個兩個老爺,都不甚樂意將兒子嫁給他。沈敬亭初初見魏王上門提親,雖然嚇了一跳,可後來深思了一下,覺著這魏王除了封地在不在京城之外,也並無十分不妥。
「這還不夠不妥?」徐二爺敲敲案子,「淮水遠在南邊,圜圜自小在京城長大,如何習慣得了那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鄉下地方?」
沈敬亭知道二爺是捨不得圜圜遠嫁,就是他也捨不得,可淮水和汴州極近,騎馬不過半天路程,說起來,還能算是他的老家,就語氣淡淡地道:「不瞞二爺說,敬亭也正是從那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鄉下地方來到京城的。」
尚書大人哪想自己一句話就把夫人給得罪了,當下就一哽:「這、這又不一樣——」
這會兒,輪到鎮平侯道:「老二說得不錯,魏王確實極不合適。」侯爺從送走王爺,那皺著的眉頭就沒鬆開來過。
沈敬亭沒想到他如此反感李雲霽,奇道:「難不成,那魏王的性子,有不妥的地方?」
鎮平侯和李雲霽都帶過兵,兩人就算沒有共事過,但好歹也有些私交。他們幾個人裡,當屬鎮平侯最瞭解魏王此人。
徐長風便仔細回憶起李雲霽的為人:「魏王除了身患口疾,其性年少老成,行事沉穩,善運籌帷幄,為人省身克己,在王孫子弟裡,算得上才華超眾。」
說了一通,怎麼都是誇魏王的?沈敬亭聽到這兒,不解道:「那官人,到底是為何反對?」
就看鎮平侯冷著臉憋了半晌,丟出了一句:「太老了。」
幾個人靜了靜,最後還是侯爺夫人站出來,毫不留情地拆了他夫君的台:「當年,我剛入門時,官人可是比這時候的魏王還虛長一兩歲。」
徐三爺是不忍再聽下去了,便道:「不如夫人聽我一言。」
關鍵時候,還是要靠這老三想想法子。徐燕卿忙道:「三弟,你快說說。」他還不忘叫人拿來紙筆,馬上就要擬一份奏摺,明日一早就送到今上面前。
徐棲鶴慢悠悠地放下了杯子,道:「以我之見,這魏王不錯。」
此話一出,徐燕卿就丟了筆,滿臉不樂意道:「老三,你這樣,豈不是故意同我們作對麼?」
「二哥,這話可不是這麼說。」徐棲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魏王此人,確實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然而,關鍵不在於魏王多好,而是出在圜圜身上。今天,大家也都看見了,圜圜不肯嫁給魏王,那此人就算天上有地下無,我這個做父親的,斷也不會點頭的。」
總算是有個明白人說明白話了。沈敬亭點了點頭:「鶴郎說得在理,無論如何,關鍵是在圜圜身上。」
儘管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是,徐寶璋是他的骨肉精血,他如何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圜圜,嫁給一個他不願共度一生之人。
然而,聖旨已下,就像是潑出去的水,要皇帝收回成命,談何容易。
幾個人商量了好一陣,都暫時沒什麼好法子,只有先各自散了,待兩個老爺入宮探一探皇上的口風再說。
沈敬亭並未回屋歇息,而是先去看一看兒子。院君一踏進院子,就看見少爺的小廝迷糊蹲在屋外,滿臉愁苦。
「院、院君!」他一看見院君,就急忙站了起來。
沈敬亭問:「你們怎麼都在外頭,少爺呢?」
「少爺,他……」小廝期期艾艾地喃喃。沈敬亭輕嘆一聲,就推開門走了進去,哪想,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狼藉。
沈敬亭越過一地的雜亂,走到內室裡,就看一個少年蜷縮在床上。沈敬亭走過去,將被無情扔在地上的代面撿了起來,他看了看,心裡隱隱明白到了什麼。
「……阿爹?」少年嘶啞的聲音響起。沈敬亭便將代面放在案子上,走了過去。
就看徐寶璋兩眼哭得腫得跟核桃也似,沈敬亭在床邊坐下來,用袖子擦了擦少年臉上的淚痕,止不住心疼地輕道:「用了膳沒有,肚子餓不餓?」
徐寶璋搖了搖頭,緊緊地抱住爹爹的腰,哽咽道: 「阿爹,我不要嫁給魏王。」
「爹爹知道。」
徐寶璋瞧著那桌案上的面具,他一臉麻木地問:「阿爹,您說……魏兄是不是騙我的?」
沈敬亭摟了摟兒子,他不知徐寶璋這些日子來,一直掛在嘴邊「魏兄」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那人會不會欺騙他的寶貝疙瘩。
淚水又從眼角滾了出來,徐寶璋靠在爹爹的懷裡,一整夜都哭著喃喃:「他不要我了,他不要圜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