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晨曦初露,天光破曉,昨夜春宵。
凌霄醒來時仍是昏沉,眼前光斑疏漏,緩了好一會兒方能看清。只一眼,腦子霎時嗡鳴一聲,全身的血轟的一聲躥上了頭頂,炸開的瞬間一片空白,只恨不得瞎了才好。僵硬的手臂還圈著懷裡人的腰身,兩人緊緊擁在一起,不著寸縷。
懷中人修長的身軀蜷縮作一團背對著他,散亂的長髮將身子半遮半掩,身上青紫斑駁的痕跡便更顯欲蓋彌彰,每一處皆是無聲控訴,控訴昨夜春宵翻雲覆雨的狠厲與難堪。
只怕是夢,凌霄狠狠咬了下舌尖,尖銳的疼痛為他拉扯回了一絲神智,同時也將他推入了更深的絕望裡。他渾身抖如糠篩,方才覺得身下不對,低頭一看險些暈過去。秋月白淺淺的腰窩上是青紫的指痕,一路往下滿是乾涸白濁和刺目腥紅,蒼白的膚色變得慘不忍睹,可怕的是自己那處還淺埋在他的後口裡。那裡被折騰的狠了,紅腫難入目,血絲與污濁斑駁塗抹。
凌霄眼都紅了,抿了抿唇,帶著哭腔喚道:「師父……」
秋月白正昏睡著,被這一聲細若蚊蠅的輕喚鑽了心,一個激靈如一盆涼水潑了滿頭,霎時間清醒的不能更清醒了。他怔怔轉過頭去,空茫茫的雙眸,咬破的唇上是點點血色,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副什麼模樣!
凌霄不敢動,秋月白卻不能不動。他艱難的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苦笑,雙手搭在凌霄肩頭,將被嚇傻的徒弟輕輕抱在懷裡,拍了拍他的背,然後搓掌為刀,乾脆俐落的一掌劈暈了凌霄。
要不是怕把徒弟打傻,真想給他拍個失憶出來。
秋月白緩緩抽身,疼出一頭冷汗,事已至此在想裝聾作啞是不可能了,他撐著床柱起身,先是胡亂收拾了下床褥,然後出去打水。院裡有一口井,秋月白藉著冰冷的井水潑了全身,權當是冷靜一下。洗乾淨了自己,這才打了盆水進屋,也沒有燒水的力氣,乾脆直接雙手浸水裡用內力蒸熱,濕了帕子給凌霄收拾身子。
擦淨後給凌霄換了身乾淨的衣裳,用被子蓋好,這才坐下摸了摸他額頭,自言自語道:「權當師父混賬吧,誰年輕的時候沒遇見過幾個渣,醒了後可別惦記這檔子破事,天南海北的哪都是好玩的去處,且去走走看看,總會遇到可堪同你廝守一生的人。霄兒啊,保重。」
說完,秋月白眉頭皺成個死結,只覺心裡又酸又苦,靜靜坐了會兒,臨到日上中天留了些散碎銀兩在枕邊,轉身離去。
秋月白那一掌下了狠手,角度又很是刁鑽,凌霄昏睡到日暮黃昏才悠悠轉醒。
黃昏的最後一線殘紅將人影拉扯的極長,落在床褥上像摻了細碎的薄金。凌霄稠密的睫毛兜了殘紅,輕輕扇了扇,便落在眼底,一片血紅。倘若仔細看去,該瞧出昔年柔軟精緻的五官已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初顯凌厲的模樣。長眉斜飛,鳳眸上挑,幸而薄唇線條微硬,才折去嬌氣,顯出男兒英姿。
可惜秋月白是個瞎的。
眼瞎,心也瞎。
凌霄照例起床,先將被褥疊好,推門出去在隔壁廚屋裡煮了一鍋麵,擺了筷,盛了碗。一碗自己吃,一碗擱對面。剛出鍋的麵熱氣騰騰,遮的霧眼朦朧。吃完、洗碗、如往常一般在院中練了一套刀法。
秋月白教他的刀法有兩套,一套輕刀「鷓鴣天」,一套重刀「浪淘沙」,一走輕靈,一走沉猛。雖然秋月白使劍,但這兩套刀法卻是熟稔的很,教起來竟極得要領。再之凌霄悟性極好,根骨上佳,這套刀法早已爐火純青。
只是刀勢卻不如平日大開大闔的明朗,反倒是透著幾分陰鬱和殺意,枯枝起刀影,影中藏花,刀背望月,平地捲狂風,月色沉如水。待收刀勢,滿院殘葉皆碎落如屑,星星點點灑了一地。
月色下凌霄手中枯枝已斷,他看著空無一人的屋子,終於意識到一個事實,秋月白這是不要他了。江湖之大,若有心要躲一個人,又該從何去尋。當初分明是他不由分說收自己為徒,如今說走就走,當真是翻臉無情。
凌霄微微抬頭,額前滑落一縷碎髮,將陰鬱神色一割為二,一半癡一半狠。良久,眼神才漸漸清明,對著空蕩蕩的小屋子喃喃道:「你這輩子別妄想逃走,一步都不行……」
……
過了淮西一路往北,走了兩月餘,再往前將是洛春山。
爭似蓮花峰下客,栽成紅杏上青天。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洛春山杏林谷,阮家神針一脈。畢竟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早晚都得有個求醫的時候,不管哪個道上的,即便是大奸大惡之人也都遵循著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行走江湖不殺醫,他年可做杏林客。可能是少了來自江湖的壓力,阮家這一代傳人阮靈奚醫術精妙,武功極差,輕功也就是個勉強能看。仗著蹩腳的功夫竟還能混的風生水起。因他長相俊美,性情灑脫且風流,混得個踏花公子的稱號。
洛春山腳下,有客棧一間,秋月白將馬韁遞給小二囑咐了兩句。剛進門,就覺大堂氣氛微妙,道道視線落在他臉上。大堂有兩張桌子坐滿了人,四方桌,剛巧八人,有男有女。有人佩劍、有人掛蕭、有人執扇,雖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美人,各有千秋。
秋月白垂眸,揀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側過臉跟小二吩咐上兩碟清淡小菜,一碗粥。這點東西擱哪都不夠看,但那小二倒是沒有丁點不耐煩,笑容可掬的應下,還細心地合上點窗子免得外面風大吹著這位蒼白漂亮的客人。
飯菜上的極快,秋月白將粥推到自己面前,白粥並不能讓人有食慾,但眼下能吃下去的也只有它了。還不等吃上一口,那環珮玎璫幾聲脆響,一個容貌姣好的紅衣女子已經站在他面前。
「閣下也是往洛春山去的?」女子打量著桌前的男人,哪怕是自恃美貌的她也不得不承認,這真的是個過分好看的男人。說不出是嫉妒還是惋惜,她真盼著他能搖頭。
秋月白耿直的點了點頭:「姑娘此言,亦是同行?」
紅衣女子冷笑一聲:「看來是這樣。」
秋月白不再多問,事實上他也實在是不想開口了,女子身上有股精緻的脂粉香。他甚至能聞出來,這脂粉是『臨江仙』最經典的一款胭脂『桂枝香』,濃郁的桂香撲面而來,活像是席捲了方圓十里的金桂花劈頭蓋臉的砸來。
想吐。這念頭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下一刻身影已至門外柳樹下,修長的指尖叩緊了樹幹,一口飯都沒吃著自然吐不出什麼來,反倒是難受。冷汗沿著秋月白額頭落下,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更顯慘白。
紅衣女子先愣住,這時坐在一旁的青衫男子過去拍了拍她肩頭,示意她回去。
秋月白忍過一陣眩暈才直起腰來,方才彎的時間久了,只覺後腰泛酸,下意識的負手於後腰抵了抵。這一撐,倒叫明眼人瞧出些不同來。
一塊手帕遞到秋月白身前,儒雅的青衫男子先行一禮,自報家門道:「陳郡東道謝歸雲。」
原來是陳郡東道謝家的人,秋月白略一頷首,並沒有回話的意思。一來他已經沒有什麼家門可以報,二來打小就對謝家的孩子好感度不高。這怪不得他,別家習武刀槍棍棒,他謝家偏跟人家不一樣,從祖上開始都以樂器為武器,吹拉彈唱的跟人格格不入。秋月白不喜歡人家花裡胡哨的武功,但江湖上推崇謝家的大有人在。
謝歸雲等不來對方的寒暄,也不生氣,相比起來他更在意另外一件事。視線先是繞著秋月白腰腹轉了一圈,隨即只是盯著他右耳看。日光不烈,雪白的耳垂如珠瑩潤,秋月白滿頭鴉髮紮的鬆鬆垮垮,垂落的髮絲有意無意遮在耳後。
風來,掀起絲絲縷縷亂髮,一隻乾淨修長的手隨風而來,那本是一雙拿簫的手,出手卻如風般無孔不入。謝歸雲雖沒有殺意,但指尖所探之處卻是秋月白耳後頸側,這本是習武之人的敏感地,要命之處怎可交由他人。
這一手出其不意,謝歸雲武器是簫,自幼練的就是手上的細緻功夫,再加上距離太近,任是大羅神仙也得是個掌中之物,躲不開了。
可秋月白偏偏就躲開了,謝歸雲甚至沒有看清他是怎麼躲開的,指尖快要碰到秋月白耳後的一剎,剛才還吐得弱不禁風的人忽然變成了一團輕飄飄的柳絮,隨著謝歸雲的指尖風飄開三尺的距離,落地無聲。
謝歸雲的手落了空,僵在原處。
秋月白皺了皺眉,他尤其不喜歡別人碰他耳後。
「是在下失禮,這個權當給公子賠罪。」謝歸雲指尖舒展,夾著一塊晶瑩剔透的羊脂玉吊墜。
指甲劃過美玉的細微聲響讓秋月白聽個一清二楚,清冷如水的眉眼轉眼就變了樣,黯淡的桃花眼彎了彎,沒什麼血色的薄唇一抿一勾,只讓人眼前覺得周身都暖了三個度。萬頃寒江雪都跟著變成了柳葉杏花。
謝歸雲失神的功夫,秋月白已經不著痕跡的抽走了那塊價值不菲的羊脂玉。
「謝公子客氣了,這怎麼好意思。」秋月白語氣裡倒是沒有半點不好意思,雙指一搓,暗暗挑眉。果然是謝家品玉樓出品,質地上乘,絕對能賣個好價錢。要是謝歸雲願意再出點血,秋月白不介意親自撩開耳後給他看。
謝歸雲回過神來,這才發現眼前這個探不出深淺的美人雙目無神,眸色泛灰,竟是個盲人。有心想問,畢竟相交甚淺,到嘴邊的話還是嚥了回去。
這回倒輪到秋月白主動問道:「謝傾雨是你什麼人?」
謝歸雲一愣,道:「正是家姐。」
「她可還好?」
「家姐去年嫁給了煙州潮關曹家的長子曹東亭,夫妻伉儷情深,琴瑟和鳴。」謝歸雲有些詫異,聽此言該是謝家舊識,可為何他從未有過印象。
秋月白笑了,當年那個追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小丫頭原來已經嫁人了。他道:「改日登門拜訪,再為你姐姐補份賀禮。」
說完又有點憂傷,他哪來的錢給小丫頭添禮。
謝歸雲心生親近之意,問道:「公子既是往洛春山去的,只是不知公子與靈奚是如何認識的?」
秋月白聽他叫阮靈奚這樣親切,想著該是熟識的人,便道:「與他啊……打小就認識了。」這個小是真的小,倆人各自在娘胎裡時都碰過面,阮神醫的夫人跟他娘是金蘭之交,倆人八成還妄想定個娃娃親什麼的。可惜秋月白跟阮靈奚有負眾望,實在是沒擦出什麼火花來。
這話落在謝歸雲耳中就是另一番滋味了,他苦笑一聲,暗暗歎息。秋月白穿著打扮可以說是窮酸,就連拴在一邊的那匹老馬都乾瘦,怎麼瞧都不是名門之後。謝歸雲自行腦補了一齣青梅竹馬被騙身,千里迢迢找情郎的戲碼,相當慘了。
但是在座的各位哪個不慘?誰不是被阮靈奚撩到真心錯付?若非如此,大家何必約在今天共同上洛春山向那負心人討個說法?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秋月白沒體會到氛圍的詭異之處,還當大家都有病,要上山求醫。
又怎料到這群人有病不假,那叫相思。
溫粥入腹,眩暈感去了不少,蒼白的唇色也有了幾分血色。秋月白揉了揉胃,長舒一口氣,這些日子忙著趕路,饑一頓飽一頓果真是不行,腹中時有絞痛,怕是要生胃疾,等會兒見了阮靈奚要昧他幾味稀珍藥材補補。
洛春山已不遠,隨眾人走了沒多遠就到了,可若想進去就難如登天了。倘若誰都能隨便入谷,那這世道就沒有看病難的問題了。
山門自有陣法,硬闖陣法雖不會傷人,但讓你在裡面迷路兜兜轉轉個三五天還是可以的。當年秋月白來洛春山跟回自己家沒什麼兩樣,陣法自是困不住他,但這烏泱泱的一群人就不便放進去了。故而他也未曾進山,只是在一旁等著。
紅衣女雙手叉腰,使足了勁兒呵道:「阮靈奚,快給姑奶奶滾出來!」這一聲內力炸開,山林都好像跟著抖了三抖,一群驚鳥呼啦飛到天上,幾聲鷹鳴清亮,那是阮家的巡山隼。
天上鷹隼一聲長嘯,投下巨大黑影,掀起大風,直衝秋月白而去。
謝歸雲大驚,洛春山的鷹隼是巡山報信的,從未聽過會傷人!一聲『小心』憋在嗓子眼裡,還不等喊出來,只見秋月白一動不動竟伸一臂出去。
鷹隼骨勁氣猛,一爪下去這條胳膊都能抓廢,所有人都驚的屏住了呼吸,怕是下一刻就要看到血肉模糊了!
然而事實上,秋月白只是搭了一條袖子進去,料子太差擱不住這一爪裂開了道道口子,鷹隼無意傷他,穩穩落在他臂上。
「一半?」秋月白順了下鷹隼的翎毛,輕歎道:「長大了,真沉。」
當年還是一對幼鷹,秋月白和阮靈奚養著,倆智障少年給它們起了個相當有病的名字,一隻叫一半,一隻叫另一半。
「去吧,跟他說我來了。」秋月白抬了下手臂,一半兒振翅而起,繞著上空盤旋一圈方才離去。
眾人再看秋月白的眼神已是異樣。
秋月白瞎的心安理得,捲了下破爛的袖子,蒼白的手臂上是幾道紅痕。
周圍竟是沉默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翠衫明麗的姑娘忽然開口,酸裡酸氣道:「這位公子跟阮靈奚關係匪淺,何至於跟我們同行。」
秋月白偏了偏頭,不明所以,難道不是他們三番五次邀他同行的嗎?
紅衣女子冷笑道:「怎麼著?有些人還沒見到阮靈奚就開始呷醋了?」
翠衫女柳眉倒豎,話裡三分怒氣:「這話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是誰大早上塗脂抹粉,香的跟醃入味了一樣。你那點小心思誰瞧不出?不稀地說你而已。」
紅衣女羞的臉紅脖子粗,繡鞋一跺:「連換五件裙裳搔首弄姿的是誰?莫說的跟你多清高一般!」
秋月白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樣的展開,倆人剛剛還如親姐妹般,轉眼就開始互相揭短,撕破臉之後竟一人從腰間解下長鞭,一人從背後抽出長劍,動起手來。
翠衫銀鞭如虹,刁鑽狠辣,紅衣長劍似月,不留情面。幾個回合下來,紅衣女顯然力有不逮,劍招疏漏,被銀鞭鑽了空子,本是往肩頭招呼的一鞭隨著翠衫女腕間一抖,銀鞭已如蛇信子一樣舔上紅衣姑娘的臉蛋。
只聽有人『噫』了一聲,銀蛇像是被人掐住了七寸,半死不活的耷拉下來,翠衫女子臉色一白,虎口發麻,指尖一鬆,竟失了武器。
與人對陣丟了武器是大忌,翠衫女子一顆心如置冰窖,汗毛從後背層層豎起,冷汗從額角流下。
秋月白緩緩將銀鞭收成一團,似笑非笑道:「女孩子都愛惜顏色,傷了臉不好,這鞭子不錯,渭川呂家?還是陳塘驚雲鞭一脈?」
翠衫女子遲疑半晌,咬牙接過秋月白遞來的銀鞭,臉紅的滴血似的。她方才舉動,哪還有臉自報家門,咬破了下唇沒吱聲。
紅衣女捂著臉倒退兩步,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說到底是她技不如人,更是沒有顏面說話。
秋月白按了按額角,終於後知後覺的明白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了。阮靈奚這個浪貨,留了一堆桃花債這會兒人家是找到家門口了。難怪他們對自己的態度如此古怪,感情將他也當成其中一員了。
這事太一言難盡了,秋月白甚是牙疼,提了一口氣,衝山裡道:「阮綿綿你再不出來,阿爸要放火燒山了。」
正在往這裡趕的阮靈奚聽見這一嗓子,腳下一抖,一個岔氣從半空跌下來摔了個瀟灑的狗吃屎。
秋月白喊完沒多久,只見林動葉落,一個影子朝他撲了過來。他不避,被來人結結實實抱了個滿懷。
阮靈奚用能勒死人的勁兒把秋月白的腦袋按在肩頭,一雙爪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秋月白一口氣提不上來,剛想開口問候對方全家,脖頸幾分溫熱,濡濕一點衣領。什麼怨氣便頃刻散了,唇角彎了彎,噙了個真心實意的笑。
阮靈奚啞著嗓子道:「阿昕,別提我小名,你永遠是我爸爸……」
秋月白眉眼更彎,溫柔道:「好啊,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