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護腕下的秘密
星期五下午第一節是體育課,昨天放學許曳在遊戲廳玩的那遊戲還差一點就通關了,準備這節課去再續前緣,中午就有點興奮得睡不著。他懶洋洋地半靠在課桌上擰魔方,前面睡倒了一大片,寧覺辰和陸覺嵐一個往左一個往右趴著。
陸覺嵐枕了個心形抱枕,是隔壁女校那個混血小美女送的,粉紅色打底,上面繡著一道彩虹。許曳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一臉嫌棄地問他:「這就是你用那流氓兔換來的?」
寧覺辰下巴磕在物理課本上,半邊臉枕著自己的小臂,壓得挺狠的,這麼瘦的一張臉還能擠出肉來,白白軟軟的鼓出一小團。這禮拜他們換到靠窗那一排,窗戶沒關嚴,風從縫隙裡漏進來,把寧覺辰發旋邊上的一小簇頭髮吹得立起來,小草一樣擺來擺去。
許曳撐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往那兒吹了口氣,那簇頭髮立刻順勢往前面倒過去,一會兒又顫啊顫的隨風翹起來。許曳一個人和那幾根軟毛玩,吹了幾次就把寧覺辰弄醒了。許曳心虛地埋下頭裝睡,眯著眼睛看到寧覺辰恍恍惚惚地坐直身子,半邊臉上壓出來一大片紅痕,他伸手摸了摸陰嗖嗖的脖子,站起來把窗戶關好,然後輕手輕腳地從教室後門出去了。
如果是陸覺嵐被捉弄了一定會立馬撲上來把他頭塞進桌肚裡揍,許曳想象了一下那場面,有點後怕。
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許曳課桌裡攢了一堆這個禮拜馮峰扔他的粉筆頭,他挑了個小的瞄准了陸覺嵐。陸覺嵐被他砸中後一個遁起轉過身:「乾嘛!」許曳做了個打電動的手勢,陸覺嵐坐起來伸了個懶腰:「今天不去,打比賽。」
許曳有點失望,他從昨天晚上起就惦記著沒打完的遊戲了,一直盼著這節體育課:「打什麼比賽?」陸覺嵐把藏在書包裡的籃球拿出來:「和七班,不是一起上體育課嗎?」七班有個男生也在追隔壁混血小美女,這事兒許曳是知道的,估計就是為這個了:「你們好無聊,什麼年代了還玩比武招親。」「什麼比武招親,這叫公平競爭能勝者上崗好嗎?」「上崗做人家姑娘的籃球教練嗎?」「……廢話真他媽多,你來不來?」「我不去你能贏嗎大哥?」
陸覺嵐一隻手轉著籃球從過道裡擠出來,揉了一把許曳刺啦啦的飛機頭:「真乖!」許曳又短又密的頭髮茬兒扎著他的手心,像只支楞著一身軟刺的刺蝟。許曳把他手掀開站起來:「讓開讓開,爸爸去尿個尿,回來帶你飛。」
許曳去了一趟廁所,下樓梯往操場走,在二樓轉角的地方一低頭正好看見寧覺辰站在一樓樓梯口,前面堵了個人——吳天。許曳腳下一頓,他最近完全沒關心過寧覺辰的事情,沒想到吳天還在找他麻煩。
許曳沒聽清兩個人說什麼,看架勢反正不太愉快,出乎意料的是最後寧覺辰居然一伸手推開吳天錯身擠出去了。那凶巴巴的小表情看著很有幾分他哥當年的風範,畢竟貓和老虎還都是貓科呢,許曳心裡升騰起一陣莫名的欣慰。
他往下吳天往上,許曳余光看到吳天很挑釁地盯了他一路。為了馮峰這個月的工資,許曳決定不要惹是生非,故意沒搭理他。
許曳跑了幾步追上寧覺辰,抓住他校服長出來的那截小裙子,寧覺辰輕飄飄的一下就被他拽了回來,抬起腳就往後踹,許曳沒躲開,小腿頓時就麻了。許曳屈起手指用力彈了一下寧覺辰的後腦勺:「瘋啦!」
寧覺辰轉過身,蹲下來給他拍褲腿:「對不起曳哥,我以為是……」「以為是吳天?」「……嗯。」「我剛看到了,你還挺厲害的啊,下次繼續努力。我跟你說他上次被覺嵐揍得在地上摩擦摩擦那樣子……話說你打過架嗎?」
寧覺辰低著頭,脖子軟綿綿地左右晃了兩下,陽光一照那個小痣透出些紅,襯得邊上的皮膚更白。許曳抓著他領子把他撈起來:「行了別弄了,你這節課是不是要考長跑?」
剛開學的體育課測過體能:五十米,一百米,男生一千米,女生八百米,男生引體向上,女生仰臥起坐。上個禮拜體育課老師後知後覺發現班裡來了個轉學生,讓他這節課單獨補測一千米。寧覺辰抿著嘴嗯了一下,他沒想到許曳還幫他記得這事兒。
許曳勾著他的肩往操場走,寧覺辰太瘦了,摟著不舒服,硌手:「一會兒要和你哥打比賽,你護腕借我唄。」許曳觀察了有一段時間了,寧覺辰右手一直都戴著一個雪白的護腕,這時候突然興起就想逗逗他。寧覺辰一僵:「這個……不行。」許曳看他把右手往背後藏有點不高興:「你跑步又用不上。」
寧覺辰往邊上蹭了蹭,好像被許曳圈著很不自在:「對不起。」寧覺辰這麼一會兒已經跟他道兩次歉了,許曳被他弄得心煩,一把捏住他的右手腕擰到胸前。寧覺辰左手慌忙跟上來,想扒開許曳抓著他的那隻手,一邊往後退一邊小聲求饒:「曳哥……」許曳本來脾氣就不好,寧覺辰還一直在他手臂下面動來動去,一副想掙脫又不敢的樣子,許曳心裡窩火,手指一翻就把那護腕拽下來了。
護腕翻了個面,露出裡面的線繡的logo,碩大幾個字母Adadis,字母拼寫順序是錯的,怪不得寧覺辰總是把這一面戴裡面還不肯借人。「這有什麼嘛,我又不嫌……」許曳一低頭看到寧覺辰的右手腕,話說到一半生生頓住了。
許曳一直都知道寧覺辰很瘦,比女孩子還瘦,露出的手腕又細又白,——那上面居然全是凹凸不平的圓形疤痕,顏色淺一點的比他皮膚本身還要白,顏色深的那些像是燙傷,中間陷進去的地方甚至有點發黑,這一小截密密麻麻布滿創口的皮膚簡直像是毫無生氣的死肉,說是陰森恐怖絕不為過。
許曳只是看了一眼,登時覺得頭皮發麻,攥著的護腕沒拿好,一鬆手掉在了腳邊。他另一隻手還勾在寧覺辰肩上,寧覺辰像剛剛推開吳天那樣從他手臂下面用力掙出來,然後迅速彎下腰把護腕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浮灰。
許曳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喉嚨裡卻像堵著一大團東西一樣開不了口。陽光下寧覺辰的眼眶紅得嚇人,許曳這種向來沒心沒肺的人竟然也突然心慌意亂起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趕到操場的時候已經上課五分鐘了,體育老師罰他們做二十個俯臥撐。許曳一俯身趴下來,忍不住偏過頭看寧覺辰。他已經把護腕重新戴好了,護腕很白,周圍的皮膚也很白,誰也不知道護腕包裹著那樣的傷痕。
「做啊,撐著發什麼呆啊,別想蒙混過關啊!」體育老師抬起腿踢了一下許曳的小腿。「老師,我幫他做十個,他一會兒要測一千米。」「你得了吧,人家自己都要做完了。」寧覺辰也不理他,做到最後三個的時候小臂有點發顫。他把自己那二十個完成以後說了一聲:「報告,做完了!」然後站起來歸隊了,他個子小,站男生那列第一個。
許曳還是做滿了三十個才站起來,側身擠進隊伍裡,無意間看見自己手心裡全是剛剛撐在塑料跑道上磕出的凹凸不平的壓痕,瞬間又想起了寧覺辰。陸覺嵐在左邊撞了一下他的肩:「去乾嘛了這麼久?」「尿尿啊。」「靠,尿這麼久啊你吃點三金片吧!你倆手拉手尿的啊?」「傻逼,半路碰到的,你弟他……」「他什麼?」「……算了,沒什麼。」
許曳退了半步從隊伍這頭偷偷望過去,寧覺辰在隊伍最那邊,低著頭,右手緊緊握成拳收在袖子裡。
老師一喊解散許曳就被陸覺嵐拉去了籃球場,他們倆加上體育委員和七班的那幾個打三對三。許曳整個人心不在焉,連著好幾個球沒投進,陸覺嵐有點不爽,跑過來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去,你搞什麼呢!」
許曳本來就恍恍惚惚的,被他這麼一撞不自覺往前衝了一步,一轉頭正好看到陸覺嵐手上戴著一對新護腕,純白麵料,上面幾個走線整齊輪廓清晰的黑色字母Adidas。他瞳孔猛地一縮,好像突然一陣難言的銳痛直捅進腦仁裡。
陸覺嵐被他這樣子嚇了一跳:「怎麼了你,臉色這麼難看……」許曳嘴唇發白,額頭上沁了一層細汗,有點頭暈。他找了個候補過來替他,自己順著跑道去操場邊上的洗手池那兒,想接點冷水擦把臉清醒清醒。
走了幾步剛好看見寧覺辰結束了他的一千米測試,按著肚子很慢地往洗手池那兒挪過去。他喘得特別急特別重,臉色也白得嚇人,許曳皺了皺眉,愈發覺得寧覺辰整個人像一張輕薄的紙片。
許曳喊了一聲:「喂!」操場這兒太吵了,寧覺辰沒聽見,還是兀自往前走,喘著喘著突然捂住嘴加快腳步,許曳跟在他後面,看著他慌亂地衝到第一個水池邊上,埋下頭乾嘔。
他看起來很難受,胸口翻動的幅度很大,那一波一波的聲音聽著也無比可憐。只是半天沒吐出東西,眼淚和涎水流了不少,全都蜿蜒在蒼白的臉上,更加顯得狼狽不堪。
過了好一會兒,寧覺辰終於吐完了,擰開水龍頭伏在那兒接水洗臉,為了防止水流沾濕衣服,他把袖口輓到手肘。許曳的眼神觸到護腕時太陽穴猛地一跳,目光再順著往上移,隨後整個人呆住了。
只能說寧覺辰露出的小臂比他的手腕還要嚇人,大片燙傷留下的紅痕覆蓋之下幾乎完全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顏色。皮肉也不平整,隱約可以看出零星陷下去幾塊水泡樣的泛白疤痕。
——許曳猝然蒸騰起一陣偷窺別人秘密的緊張,又從心底生出無可名狀的恐懼,也說不清兩者哪個更多一點,耳邊全是自己咚咚咚密集如鼓點的心跳聲。
寧覺辰洗完臉摘下護腕,用涼水沖了一下手臂,關上水龍頭,一轉身就對上隔了一米站在他後面的許曳。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刷的一下把袖子褪下來,腳下一軟退了一步,腰撞在水池邊上。
寧覺辰一著急起來就開始低著頭絞衣角,讓許曳想起上次吳天那一幫人攔著寧覺辰不讓去廁所的時候,寧覺辰也是這個動作,這讓他生出一些莫名的罪惡感。
許曳沒說話,就這麼面色沉沉地堵著他,寧覺辰往左一步他跟著往左,寧覺辰往右他往右,就這樣重複了好幾次。寧覺辰終於求饒,討好的叫了一聲:「曳哥……」許曳揚了揚下巴,問他:「你這怎麼弄的?」
寧覺辰瞬間抽開扯著衣角的手藏到背後,許曳最看不上他這副不聲不響畏畏縮縮的樣子,語氣也不耐煩起來:「問你呢!這手上怎麼弄的?」
寧覺辰靠在洗手池邊上,手指在身後機械地一下下摳著瓷磚的破口,過了好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話。許曳沒聽清:「什麼?」寧覺辰抬起頭看他,重複了一遍,好像還是第一次這麼理直氣壯地說話:「我說,關你什麼事啊?」
許曳被他這話頂得一愣,覺得自己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心裡直冒火:「行行行,就當我腦子有問題多管閒事!再管你我就是狗!」這話是大著嗓門吼出來的,寧覺辰難得一次的硬氣全被他嚇沒了,緊緊抿著嘴唇往後躲了一下。
許曳想起上次夜裡在路邊找到寧覺辰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也是擋著臉躲,好像特別怕許曳揍他似的。然而許曳雖然脾氣暴,但是看著他那小兔子一樣忽閃忽閃的可憐眼神卻半句髒話都罵不出來,更別說動手了。
這時候操場那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幾個打羽毛球的男生扔了拍子飛奔過去看熱鬧,一臉興奮地喊:「打架了打架了!」許曳一猜就知道陸覺嵐又惹事了。一會兒不看著就發病,果然是條瘋狗。
你還別說,這兄弟倆是真的像,一個瘋狗一個病貓,許曳琢磨著自己跟個小動物保護協會似的,救完貓又趕場子去救狗。等他跑去籃球場撥開人群一看,狗是不用救了,先救人吧,狗都快把人咬死了。
只見陸覺嵐和他那倒霉情敵滾在籃球場的塑膠地板上,陸覺嵐跨在人家腰上,落拳那叫一個快准狠。下面那個一開始還能反抗著揮兩下拳頭,到後來只能抱著頭亂躲了。圍觀群眾看熱鬧不怕事大,陸覺嵐被他們這一起哄更加興奮,眼睛都紅了。
許曳嘆了口氣,擠進去一把擰住陸覺嵐的胳膊:「行了行了,別把人搞進醫院啊。」陸覺嵐正在興頭上,哪是他一句話能勸住的:「你放手,少他媽管我!」許曳接連被兄弟兩個嫌棄,一時也覺得挺沒意思,罵了一句:「傻逼!」
被壓在下面那男的趁著陸覺嵐分神一拳直衝他面門,陸覺嵐的鼻血唰一下就下來了。許曳頓時就毛了,他把陸覺嵐掀開自己騎了上去,結果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杉杉來遲的體育老師一鍋端,三個人一起被拎去了辦公室。
寧覺辰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遠遠望著籃球場那兒熱鬧完又散。頭頂銀杏樹的枝椏隨風輕輕搖晃,焦黃的葉子簌簌落到他的肩上。下課整隊的時候許曳和陸覺嵐都沒來,解散以後寧覺辰往回走,正好看見許曳和陸覺嵐在洗手台那邊。
許曳把陸覺嵐按在水池邊上,撩了點水給他擦鼻血,陸覺嵐不知道在舞著手大聲嚷嚷什麼,被許曳一把抓了回來,他們靠得很近,看上去就像許曳把陸覺嵐緊緊圈在懷裡一樣。
寧覺辰的胃又開始一抽一抽的疼,他用手抵著胃地往教室走,繞了很大一圈,怕路上再碰見吳天。
這事兒以三個人各領了個警告告終,於是馮峰十一月份的獎金也沒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