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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密友》第8章
第五章 遇到繆斯

  男人渴望在女人身上得到什麼?

  讓欲望得到滿足的模樣。

  女人渴望在男人身上得到什麼?

  讓欲望得到滿足的模樣。

  ——威廉·佈雷克《答案揭曉》

  我必須要嫁給詩人。這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標。

  ——伊莉莎白·史瑪特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

  阿格尼絲把對格雷厄姆·斯多利的幻想寫成了一篇故事,賣給了《科幻和幻想雜誌》。一年以後,她讀著印出來的作品覺得自己對於詩人的感覺已經改變了。寫這篇故事治好了她的幻想症,她必須繼續生活。

  儘管很多曾經讓她感覺舒適的東西現在讓她感覺不悅,但她還是住在老地方,過著相同的生活。她已經二十八歲多,差不多二十九了,卻還是在遊戲人生。她應該回到現實中,而不只是靠幻想過日子。她到了承擔義務的年齡,應該結婚,或者去外國旅行。應該去她夢想中的大城市找份更有挑戰性的工作,她一直嚮往卻從未到過的城市——倫敦、紐約、巴黎或者三藩市。是時候了,她應該到那裡去找到她真正的生活。

  她走在瓜格盧普大街上,「德拉格」就在大學對面。她幾乎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環境——春天溫暖的傍晚、櫥窗和路邊的小販。幻想把她帶到了更加涼爽的倫敦布盧姆斯伯裡大街,她在去大英博物館的路上。她稍微盤算了一下存款,今年去英國度假,錢肯定夠了。但是她應該把這些錢都花在兩個星期的旅行上嗎?或者她應該從大學的消費合作社裡拿份《紐約時報》,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如果她找到了工作,需要搬家的話,她就需要這些錢。她自如地穿行在學生和行人中間,沒有人注意。差不多就要到消費合作社的時候,模糊的人群中一個面孔像幻景一樣在她面前突然清晰地打開了。

  不可能是他,一定只是某個憂鬱、英俊的陌生人。但他看上去和格雷厄姆最新詩集的封底照片一模一樣。

  圓圓的金邊眼鏡後面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眼神中帶著孩子一樣的驚奇。他灰色的頭髮剪得很短。鼻子和嘴角之間有著深深的皺紋,就彷彿那裡有個支架。他體形纖細,像大多數高個子的人一樣,他走起路來有點輕微的駝背。

  她停在那裡,帶著疑惑和恐懼盯著他。她聽到有個女人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

  林恩·海頓就站在那幅夢幻景象的旁邊——她的正前方。她是當地的一位作家,曾經是她創作課的老師。「就是這個人,」林恩說,「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見一見這位來訪的著名詩人。阿格尼絲,這是格雷厄姆·斯多利。格雷厄姆,這是阿格尼絲。」

  「真是你啊,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他的面部輪廓改變了,變得更真實、更生動、更普通。他的嘴比平靜時看起來要大一些。他的門牙和她的一樣,有點歪。

  她想,要是他們有了孩子,還必須要戴牙齒矯正器。

  「希望那是美好的!」

  「哦?」

  他狡黠地笑了笑,「你的夢。」

  「阿格尼絲總愛做夢。」林恩說,「她也是個作家。」

  「只是寫了一本兒童故事書。」她忙搖搖頭。

  「只是?」

  她聽出了加在這個詞上的嘲弄語氣,開始害怕起來。他知道些什麼呢?他讀過她的作品嗎?她感到自己臉紅了,說道:「哦,幾篇短故事,僅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覺得兒童的書沒什麼大不了?」

  太遲了,她忽然想起他寫了一本兒童著作,她急忙說:「有一些當然很了不起,我的書可沒什麼。我非常喜歡《貓的村莊》。」

  「你讀過了?這裡沒有出版這本書,我怕賣不出去。」

  「我從英國訂了一本。我特別喜歡,很簡單,每一個詞語都是完美的,就像是帶圖畫的詩歌。那些圖畫也很美,有續集嗎?」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應該有。但很可惜書出版後,那個與我合作的藝術家和我鬧崩了,她以前是我的女朋友,之後我們就無法合作了。我不希望這樣,但是她———」

  「對不起,要打斷一下,」林恩說,「其他人還在等你,格雷厄姆。」

  「真是很對不起,阿格尼絲能一起來嗎?」

  林恩聳了聳肩,看著她:「當然了,如果你願意這樣做的話。只是在教研室裡喝茶而已。」

  「我很願意,謝謝。」

  她在他們旁邊飄浮著,為自己的好運感到暈乎乎的。她不僅遇到了他,而且還能和他相處更多的時間,隨之說道:「你知道嗎,所有健在的詩人中,我最喜歡你。」

  他看上去很吃驚、很滑稽的樣子:「謝謝你,你太客氣了。」

  「我說的都是實話。嗯,實際上我最喜歡的詩人,有你、艾德里安·裡奇,還有瑪理琳·亥克。」

  「唯一的一個英國人,我很榮幸。」

  「唯一的一個男詩人。」林恩說,「我們到了,打起精神來。」

  他們跟隨林恩從溫暖的街道走進空調房間。這時他從嘴角邊擠出了一句話,對著她說:「我把這叫做雪利酒考驗。」

  她原本以為他不再注意她,他會被在座的其他英語系教師和研究生吸引住,他們都是集合在一起迎接他的。但是他總是間或走到她身邊,一雙藍色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她。她無論說什麼,他都殷勤地表示感興趣。一個小時以後,聚會的氣氛明顯淡了下來,他說:「我這樣說可能不太公平,你願意和我共進晚餐嗎?」

  她杯子裡的酒猛地潑了一些出來,「我很願意。為什麼不公平呢?」

  「因為我要撒個謊,而你得做我的同夥。林恩打算帶我去吃晚飯,兩個人的晚餐。要想避免這些,我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就是:我要說因為時差感到勞累,想一個人直接上床睡覺。那她就會提出開車送我回去。」

  「我有車。」

  「你有車真好,上天保佑!我現在就去和她說清楚,她肯定會不高興的。所以放下杯子,看到我的信號就趕快跑。」他們一起離開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林恩。她那種表情讓她打了個寒顫,也讓她更加鎮定。

  「你不喜歡林恩?」他們走到外面以後,她問他。

  「她沒什麼特別,只不過是個孤單的女人而已。她是你某個特別的朋友嗎?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我知道把她扔在那裡,和她年輕的朋友一起離開,一定非常冷酷無情,但是我不喜歡進攻型的女人,而且我壓根就不想和她上床。」

  「林恩結婚了。」

  「當然了,她還想繼續維持這種婚姻狀態,我就成了一個最合適的情人:我碰巧在賓館裡有個舒適的房間,而且我肯定不會在這裡滯留,所以也不會惹出什麼是非。我可不敢恭維自己說,她是因為我是詩人所以喜歡我,或者詩人也有自己狂熱的追捧者。」

  她覺得就像是吞下了什麼難以消化的東西,說道:「哦,我很高興能幫你的忙。我的車就在不遠處,你住哪個賓館?」

  「噢,不要這樣!」

  他走到她前面把她攔住。在濃濃的夜色中,他急切地彎下腰,盯著她說:「女人為什麼總認為男人說其他女人實際上是在說她們自己呢?我是為了你才想擺脫她。如果只是為了擺脫她,我自然還有別的辦法:堅決地說聲謝謝,或者在賓館門口握手道別就可以保全我的貞節。但是我不想這麼早就一個人呆著,我感興趣的是你,我想真正地瞭解你,我不希望我們的談話,每三分鐘就被別人打斷。如果你覺得我還不是很討厭的話,就請和我共進晚餐吧!」

  她帶他去了她最喜歡的墨西哥餐廳。他們喝著墨西哥面皮玉米湯,吃著用香蕉葉烹製的魚,談論彼此。他說的是生活裡的一些事情,他喜歡到蘇格蘭西部旅行,喜歡去印度旅行,熱愛航海。這些她早已經知道或者從他的詩裡和研究中猜到了,但是她不露聲色。她要牢牢地記住他所透露的生活細節,聽他講述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在讀一本期待已久的小說。

  他偶爾問起她的生活時,她也沒有耐心談自己,就盡可能簡短地回答他的問題,然後繼續問問題。她想知道他生活裡所有細枝末節。他在利物浦度過童年。十六歲從學校畢業後直到上教師培訓學校的這段時間裡,他做過各種體力活。現在他是一個詩人,同時是個小學教師。她對這一切感到著迷,不管是他見過的一些文學名人的趣聞軼事,還是他實際生活裡的細節,她都很感興趣。她以後可能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她不想因為談論自己而浪費其中的一分一秒。

  「聽著,」他堅決地說,「我已經接受了《奧斯丁美國旗幟女政治家》或者一個類似的雜誌的採訪,明天早晨還有一個學生記者要來盤問我。我已經談得太多了,不想再說我自己,我想瞭解你的事情。」

  「和你的生活相比,我的人生太乏味了。」

  「我可不這麼認為。」

  「兩分鐘就可以概述我的人生。我從來沒有到過國外,除了做服務生之外,我只幹過一份像樣的工作。你做過那麼多的事情,認識那麼多有趣的人,去了那麼多地方……我還從未出過德克薩斯州。」

  「你還有時間。」他說,「我比你大九歲或者十歲吧?」

  「十一歲。」

  「就是啊,你還不到三十歲呢。」

  「差兩個星期二十九歲。但是你二十九歲的時候,已經出版了兩本詩集了,而且去過印度。」

  「我去印度的時候是二十九歲,那時我想要改變我的生活。你知道詩人里爾克嗎?」

  她點點頭,心跳加速。

  「那一年我記住了他。我當時——那是很奇怪的一段時間,現在看來三十歲沒有什麼,但是……當時的看法是‘不要相信三十多歲的人’。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一直在想自己活不到三十歲。可我二十九歲的時候,身體還很棒,還占著一間房子。說實話,我那時吸毒,還同時和兩個女人有關係,但我拿到了證書就該找份正式的工作——我父母認可的那種——教書,然後……」他聳了聳肩說,「兩個女人發覺了真相,就一起把我甩了。我和那個對我事業至關重要的女人吵了一架……我覺得不可能再有第三本書了。我就出發去了印度,尋找我的命運。我必須得幹點什麼。」

  「我也有這種感覺,覺得要幹點什麼,但是不知道做什麼。」

  「千萬別去印度。」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

  「跟我說點你寫作的事情。你還沒怎麼提起呢,你寫什麼呢?怎麼寫?」

  她輕蔑地聳聳肩,但是回答得很誠實:「我從小就想做個詩人,但是我在高中的時候放棄了——小雜誌上發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詩,也沒有人真在乎。我很失望,我甚至都不想去和他們競爭。我開始寫散文、故事,主要是短篇童話。畢業的那一年,我把其中的一篇賣給了一本科幻雜誌。

  接下來的幾年裡,就這裡發一篇,那裡發一篇。其中一個故事越寫越長,就成了一本書——我的兒童讀物,確切地說是給少年讀的讀物,那是一個幻想故事。我又寫了一本,但是還在等出版社的消息。我想,不管編輯怎麼說,我總要改寫其中某些部分。我有了些想法,打算再寫一本,但是不知道是否適合孩子們。我或許會寫一本普通小說,或者是另類的。」她不安地笑了起來。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太刺耳,太大了,有點自吹自擂的味道。她希望他不要覺得她自高自大,或者認為她這麼做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的寫作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是寫作,這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時間。有時候這就像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它主導了我的生活。但是它就像夢一樣,主要是我腦子裡的想像,都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我總是花好幾個小時夢想這些故事。我的寫作過程真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知道。」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懂。我也有這種感覺,一點不錯。」

  他們互相對視著,彷彿忘記了時間。

  她把他送到德里斯吉爾賓館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

  「明天見。」他說,溫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下了汽車。她看著他漸漸地走遠,直到看不見了才開車離開。

  她幾小時前喝的酒,但是現在才感覺到醉,被幸福灌醉了。他的聲音還在她的耳畔盤旋。她不記得格雷厄姆是否和她想像中的他是一個樣子,但他是真實存在的。她並不因為和他分開而難過,因為她覺得他們仍然在一起。

  她把車開進車行道的時候,看到她和美琳達合租的房間燈已經熄了。她為不能和室友分享今天晚上的經歷感到一絲遺憾。美琳達當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感受——僅僅只是對別人大聲說出他的名字也是件幸福的事情。

  她進了屋,穿過漆黑、寂靜的房間,她想給洛克薩尼打個電話。但是她知道現在加利福尼亞是淩晨。她走進自己的房間以後,關上門,打開燈。她一開燈就發現她的床上躺了一個人。

  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坐了起來,伸手把遮在臉前的濃密的黑髮拂到後面,「你去哪裡了?」

  那人肯定是傑克,傑克·拉若克,「死嬰」樂隊的鼓手,也是德克薩斯州立法草案的校樣員。他們在一起已經六個月了,她很喜歡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愛上了他。但是和格雷厄姆在一起的整個晚上,她卻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她為自己感到羞愧,也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驚訝,繼而覺得生氣,「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個約會呢。」

  「約會?」他坐直了說,「天哪,對不起,我是不是該在什麼地方等你?」

  「沒有,因為我們沒有約會,我也沒想到你會來,我做了其他的安排———」

  「哦,那沒什麼。」他拍了拍毯子,「到床上來,我沒生你的氣,真的。你錯過了一頓美味,由你親愛的人——我——做的。不過這也沒什麼,美琳達和她的男友可是讚不絕口。如果你聽話的話,我就———」

  「你為什麼要生我的氣?我們沒有約會,我沒有要你過來給我做飯,我完全可以自己做飯。」

  「那我們只是看法不一了,不管怎樣,這都不重要。」

  「當然很重要,這是我的房間,希望你沒有忘記這一點。我住在這裡,而你沒有,誰讓你到我的床上來的?」

  她看到他的臉繃緊了,帶著受傷的表情。她知道自己這麼說很不公平。

  「我不知道我需要收到邀請才能來。」

  「你看,我們沒有同居,是不是?我們沒有結婚,你不能什麼時候想要我了就過來,我不想做‘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我從沒有這麼看待過你。」

  「沒有嗎?那這算什麼?你來到這裡,我不在,你就自己留下來過夜。」

  「怎麼就不行呢?以前你從沒有拒絕和我一起睡啊。我不會強迫你。

  雖然我們總是做愛,但並不是說我在你的床上,我們就一定要做愛。如果你要熬夜,我也不會說什麼。」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什麼?你想讓我們再回到從前,重新約會嗎?我還以為你討厭約會呢。」

  她不安地擺弄著手指:「如果我想單獨幹點別的呢?」

  「去幹啊。」

  「我不是說現在。」傑克就在隔壁的房間裡,她不能給洛克薩尼打電話說格雷厄姆的事情,「我是說,你不能認為我們每天晚上都要見面,都要睡在一起。」

  「我沒有,我沒有在表演結束後,帶著啤酒和煙味爬到你床上來,不是嗎?」

  忽然間她覺得非常累。她想自己一個人上床,但是她也沒有勇氣把他趕出去。房子前面沒有車停在那裡,那他只能搭便車或者乘計程車才能回去。他還要在黑暗中走很長的路才能到家。

  「只是——哦,我很累了,想上床直接睡覺。」

  「我不攔你。」

  「我知道。」她沒有動,「嗯,明天我要去學校裡參加一個詩歌朗誦會。」

  「你不想讓我陪你去。」

  「我討厭這些東西,你知道的。」

  「你要和別人一起去嗎?」

  「不。」

  「哦,那什麼時候結束?我們可以去‘多比’看一場晚場電影或者去某個酒吧———」

  「不,明天晚上不行。我明天整個晚上都很忙。」

  「我週六有演出,我們星期天再見面吧?星期天可以和你約會嗎?」

  「當然可以,為什麼不可以呢?」她開始脫衣服。

  「我起床就過來,差不多中午的時候吧。我們可以去澤爾科公園野餐,或者借別人的一條狗和一個飛盤,做小時候的遊戲。」

  「好啊。」

  「對不起,我讓你生氣了。我從沒有把你視做理所當然的人,我絕不會那樣做。我只是得到了默許才來這裡的。」

  「噢,傑克,閉嘴。」她脫光了衣服,看也不看他,她不想看到他的眼神。她披上浴袍,穿過客廳來到盥洗室。她腦子裡在比較著格雷厄姆和她床上的這個男人。她很喜歡傑克,覺得難以抵制他的性感,但是他們之間沒有神奇發生。沒有神奇怎麼可能有愛呢?她總共和七個男人有過性關係,對其中的三個男人,儘管覺得有點彆扭,可以用得上「愛」這個字。理智告訴她,她對於亞歷克斯·希爾的感情不過是少年時候的迷戀,只是對於男性身體的渴望。但是到現在為止,她仍然覺得那種感覺最真切。他們在大學裡的相聚僅僅是一夜情而已,大學畢業後,他們偶爾也打電話聯繫,但是誰也沒有打算建立或者維持某種關係。有時候她也覺得傷感,但是她知道這樣做是對的。她愛的那個亞歷克斯·希爾從沒有真正存在過。

  她希望洗澡回來的時候傑克已經睡著了,但儘管他閉著眼,她知道他沒有睡著。她爬到床上,看到他修長、光滑的脊背,感覺到他的溫暖,她的身體興奮了起來。整個晚上她都處在興奮的極點,她需要肉體的釋放,但她不能和傑克做愛,這對他不公平。

  而如果一句話也不說,如果不擁抱他一下,讓他知道:不是他的錯,自己沒有生他的氣,那也是不公平的。他們總是先做愛,再睡覺。如果從今天晚上改變這種習慣,並且是在吵架之後,這是不對的。

  她只是要讓他知道自己沒有生氣。她靠近他,伸出胳膊擁抱他,親吻他脊柱最上方的突起。她緊緊地依偎著他,閉上眼睛,打算睡覺,但他的味道是那麼美妙,她忍不住要摩擦他的身體,繼續吻他的背和肩膀。

  當然,他們還是做愛了。欲望滿足之後,她沉入到極快樂的香甜睡眠之中。

  她買了一張票和其他人一起進入禮堂,像個陌生人一樣坐在第一排。格雷厄姆·斯多利穿了一件開領的白襯衣,一條藍色的燈芯絨褲子,一件過於短小的深藍色夾克。他上臺的時候還是一個陌生人,在看到她的眼神之後,他變得熟悉起來。他們四目相對,一陣電流通過她的全身。

  她知道他們今晚會做愛。

  她看著自己寫下的這些東西覺得難為情。小時候的玩意,製造奇蹟,努力期望,通過期望控制可以發生的事情——順其自然吧。她按下刪除鍵,看著自己的文字被黑暗吞噬掉。接著她轉向她應該寫的東西:替代藥品簡介。實際上根本不是替代的藥品,她的簡介裡要稱讚醫生,勸阻人們不要去諮詢「同種療法」醫師或者其他無證經營的醫生。材料裡要多引用一些醫生的話,並且非常巧妙地穿插一些這種方法支持者的話語。她手邊有各種各樣的資料,她知道應該寫什麼,只是不想寫。醫生是靠著病人的信任賺錢的,就像是那些靠著信仰治療的人一樣。她個人覺得,同種療法就像是荒誕的偽科學,但是如果真能治好病,那它就是有效的。沒有必要懷疑它們,或者干涉別人的信仰系統。如果必須相信什麼東西才能康復,只要病好了,或許是因為你信賴的藥劑起了作用,或者是上帝,又或者是服用了大量的維他命,或者神手撫摸療法的功效,這都不重要。這些真的重要嗎?對於醫生而言這很重要,因為牽涉到是否失去顧客的問題,那是他們的收入來源。但是她厭倦了為醫生辯護。有時候她很厭倦自己的工作。通常她很喜歡按顧客的要求寫作,覺得就像是拼字遊戲一樣,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感到滿足,但是有些時候精神和她作對,她打算早點停下來去吃午飯。也許到時候她會想出某種表達方式,寫一點自己不覺得難堪、顧客也滿意的東西……或者她應該暫時把這些擱置一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她可能就離開這裡了;她可能會到另外的城市裡去做另外的工作,那麼這些就是讓別人頭疼的事情了。

  去吃午飯的路上,她在斯卡布羅商店買了一瓶香水。她從不化妝,也不習慣穿太性感的衣服。所有女人味的東西,她只用香水。香水名叫「巴黎」,這裡沒有名叫「倫敦」的香水,否則她就會買那種了。

  和她想像的一樣,格雷厄姆穿了件白色的開領襯衣,穿了條舊的綠芥末色燈芯絨褲子。她想像不出竟然有人會願意買那種顏色的衣服。她在想,他要麼是不在乎穿著,要麼就是色盲,又或者他很迷信這套衣服,這可能是別的什麼人買給他的。

  他上臺的時候蜷縮著雙肩,快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他看到了她,姿勢馬上就變了。當他觸到她的眼神的時候,他向她眨了眨眼睛。

  接下來的四十分鐘她被狂喜的薄霧環繞,沉浸在「性奮」的崇拜之中。她閉上眼睛任由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縈繞。這種口音、這種腔調讓她想起了約翰·列農,這是披頭士的聲音,她童年裡的神跡。這聲音很親切,就彷彿是她親愛的爸爸的聲音,那已經失去了很久的聲音。

  他的詞語意義停留在她的腦海裡,讓她感動,因為他講的大多是她鍾愛的名詩。

  朗誦結束後,她深深地被他打動了,但是覺得很害羞。她猶豫著不敢靠近他。等到索要簽名的人逐漸散去後,他招手讓她過去,對著剩下的人說:「這是我的朋友,阿格尼絲·格雷。」

  她只認識其中的林恩,而後者根本就不看她。她又認出了一個老師,鐘斯博士,他假笑著說:「啊,格雷小姐,大名鼎鼎的格雷小姐。我想你是個家庭教師吧?」

  「不,我是個作家。」

  「我是說你的名字會給人這種聯想。」

  他覺得她很無知,這一點惹惱了她。她說:「我當然知道,她也是個作家。」

  「作家?嗯,只是寫她自己,但我想她主要的工作還是當家庭教師。」

  「簡·愛是家庭教師,阿格尼絲·格雷只是暫時當了一陣兒。她還做另外的事情,比如說寫廉價驚險小說,當然她本人也有很多歷險。」

  他微笑的同時皺緊了眉頭,「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記得,我個人覺得那是本乏味的小說。」

  「乏味?那是我最喜歡的小說。我到現在還記得其中的一些場景,特別是那些恐怖場景。你一定記得那個宴會的場面,克莉斯汀·羅塞蒂創作《精靈市集》肯定受此影響。當然了,這也對達芙尼·杜·莫里埃有著巨大的影響。我想《嗜血夜魔》也在一定程度上受了其中的王子的啟發。他的背景那麼神秘,暗示他似乎是個變形人。」

  「王子?我們說的是同一本小說嗎?」

  「安妮·勃朗特的小說。」她不耐煩地說。他們一行人邊走邊說離開了禮堂。她四處尋找格雷厄姆,發現他正在和一個她不認識的女人交談。

  「你最近讀過這本小說嗎?」

  「沒有,我很久以前讀過。但是我小時候讀過不止五六遍。我一直在找,我沒有找到我讀的那個版本。你知道嗎,它是不是沒有再版發行?」

  「這雖然不是重要的著作,但是也應該有重印本。」

  「格雷。」

  聽到林恩喊她的名字,她回頭張望。突然,格雷厄姆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神奇地解救了她。他說:「你開車了嗎?你知道怎麼去這個餐館嗎?這是另一家墨西哥餐廳,難道德克薩斯人就不吃別的東西嗎?」

  「一句話回答你所有的問題,是的。我們去看看林恩想要什麼———」

  「我想,是要我。」他一隻手停留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朝林恩揮舞著,大聲說,「到時見,我這裡有個很可靠的當地導遊,不用擔心。」

  「格雷當然是格雷厄姆的簡稱,我還以為她是在喊我呢。」她微笑著說,「我們的名字是一樣的,很容易混淆。」

  「肯定沒人會叫你的姓。」他聽起來有點不以為然。

  「真的,我的朋友都叫我的姓。我不喜歡我的名字。」

  「阿格尼絲很好聽。」

  「儘管讀了《阿格尼絲·格雷》,我不再那麼討厭這個名字,但我還是不覺得好聽。我喜歡這個名字在法語裡的讀法,但是讓這裡人喊我‘阿讓聶斯’——做作?我?」

  「在蘇格蘭,人們通常會稱呼名叫阿格尼絲的女孩為南茜。」

  「總比叫奈思或者阿格要好聽。‘奈思’聽著像是‘再死’,‘阿格’聽著像在打嗝,噢,天啊!你不是蘇格蘭人吧?」

  「只是和蘇格蘭有些聯繫。我出生之前我的父母在阿蓋爾郡買了一所房子,那裡就是我們的第二個家。我跟你說過那個小房子嗎?它位於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就像是曾經的美麗田園。小時候我就經常到那裡去度假。我媽媽死後,我爸爸打算賣掉它,我和我的哥哥們就把它買下來了。要是我有錢的話,我就自己買下它來。我不願意和別人分享它。我去那裡的次數最多,照料得最勤。如果有一天我看夠了這個世界——這些徒有外表的幻象,我就去那裡隱居。」

  她想起了位於東德克薩斯松樹林之間她姨媽的房子,想要告訴他那裡的情況。但是那裡顯然無法和他的小房子相提並論,而實際上她只去過那裡一次。她還沒想到該怎麼說或者該說些什麼,他們已經來到她的車前,他轉換了話題。

  吃飯的時候他們中間隔了很多人,他們基本沒有交談,但是看到他在那裡,聽著他的聲音,她就感覺到很幸福。飯後,林恩提議到她家裡坐坐,他聲稱他已經很累了。但當他們單獨在她的車裡的時候,他卻提議找個安靜的地方聊天,他說:「吃飯的時候你坐得那麼遠,我真想你啊。」

  她的心又開始劇烈跳動,她真想把他帶回她的房間,但是今天是美琳達每月一次的撲克之夜,他們回去根本就沒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她帶他來到了另外一家墨西哥餐館,實際上是個小酒館。它的外面有個建在小港灣上的陽臺,他們可以坐在幽暗的燈光下一邊喝著冰凍的咖啡,一邊交談。

  「噢,在這樣的晚上能夠坐在外邊真是太好了。」他斜倚著她,鼻孔張得有點大,說道:「我喜歡你身上的香水味,什麼牌子?」

  「巴黎。」她大膽地說,「我今天特意買的。我更願意買倫敦牌的,可惜沒有。」

  他大聲笑了起來,「倫敦牌的香水!誰希望散發著倫敦的氣息呢?話又說回來了,誰又希望散發著巴黎的味道呢?成千上萬的汽車排出廢氣,還有街頭公廁的臭氣、咖啡、麵包和老茨岡人的氣味。」說著他又笑了起來。

  「我從沒有去過倫敦或者巴黎,對我而言,它們還僅僅是些概念而已。」

  「噢,你一定要去看看巴黎。一定要到倫敦來看我,我帶你去巴黎。」

  她的心歡快地要跳出來,呼吸都要停止了。她問道:「你是說真的嗎?」

  他看上去吃了一驚,沉默著沒有說話。她尷尬地意識到她本應該輕鬆地接受他的邀請,而不能當真。

  但是他的臉色很快緩和下來,他說:「當然是認真的,一定是學校放假的時間才行。不過8月份也不好,因為那時法國人都在度假。另外,除非我中了彩票,否則你就要自己出旅費,我恐怕……」

  「當然了,我一向都是如此。你還想要點咖啡嗎?或者喝點別的?」

  尷尬的時刻過去了,他們繼續交談。她喜歡他和她說話的方式,喜歡他似乎對她說的一切都感興趣的樣子。她以前認識的男人多少都想主導整個談話,想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可能是求偶儀式的一部分,或者男人本來就是如此。然而他的方式更女性化,她覺得更有誘惑力。

  她也喜歡他那輕而易舉轉換話題與談話角度的樣子:從感性到理性,從詼諧到親密。他無意之間就能輕鬆引用名言。這些她都注意到了,因為他們讀的書似乎都一樣,他記住的詩也是她熟記的。她所有的男朋友都博覽群書,這是他們最明顯的共性,因為她喜歡談論書。但是她不記得有哪個朋友,不管男女,和她談得這麼投機。

  如果可能的話,她很樂意整個晚上都和他在這裡愉快地聊天,看著他的臉,聽著他的聲音,記住他。但是當他再次打哈欠的時候,她有點愧疚地意識到他們是最後的顧客了。

  「對不起,你一定累壞了。趁他們還沒趕我們,我們趕快走吧。」

  她開車穿過夜色中的奧斯丁市中心,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就彷彿話題都說完了。車裡的收音機中輕柔地傳出二三十年前的老歌。她忽然又聽到了小時候的那首歌,感到一陣心痛。歌裡唱一個小女孩在等待那個難以企及的完美情人。為什麼不呢?單相思的愛情也很美。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晚上,最近兩個晚上。她想起里爾克曾經讚美單相思的情人們。她想起了亞歷克斯·希爾,第一次沒有感到欲望難耐。

  「在想什麼?」

  他的問題彷彿洞悉了她的心事。她想起了十三歲那年第一次看到他相片時候的感覺。她說:「單相思。十三歲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個我以為永遠也不會見到的人……」

  「是誰?」

  她本以為自己會告訴他那個人就是他,但是現在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她想讓他感覺到,不是告訴他:「一張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一個白日夢。」

  「你第一次戀愛的時候多大?」

  「你是說真的……真的戀愛?」

  他笑了:「那是什麼意思?真的?我指的就是戀愛,不管你怎麼理解。」

  「我想應該是十七歲的時候,或者快要到十七歲的時候。他是我的同學,我根本不認識他,只是聽過他朗誦詩歌……對他產生了錯覺。」

  「那麼大?在那之前沒有過嗎?」

  「幾乎沒有,只有些白日夢而已,像我告訴你的那樣。我想我成熟得比較晚吧。你呢,你第一次戀愛是什麼時候?」

  「六歲,確切地說是六歲零九個月。」

  「噢,得了吧———」

  「我說的是真的,別人可能覺得好笑,但是直到今天我對那種感覺還是記憶猶新。我六歲時候的愛情和現在感覺一樣,你呢?」

  「我不知道,我對愛情從來都不肯定。」

  「我很肯定。蘇珊·畢夏普,天哪,我還記得她的那些事情,她現在聽到一定會覺得尷尬。」

  過去的兩個晚上他談話裡提到過他其他的女朋友,甚至還提到了他現在的女朋友,聽起來關係一點也不嚴肅。她從沒感到嫉妒,但是現在嫉妒的感覺讓她覺得胃裡翻江倒海。他實際生活裡的情人,那些成年女性沒有讓她覺得困擾,但是那個小女孩,她的影子使他的聲音裡充滿著懷念,使她想要落淚。

  她把車停在了路邊。

  「為什麼停下來?」

  她關掉發動機說:「你的旅館就在前面,拐過那個街角,走過那幢樓就到了。那裡不能停車。」

  「在奧斯丁,到哪裡去都很近,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呢。」

  「說吧,我又不會趕你走。」

  他微笑著看著她,伸出手觸摸她的面頰,說道:「你怎麼忍受得了我?」

  她感到眼淚湧了上來:「因為我喜歡你。」

  「可你是一個很正常的女孩子!」

  「什麼?」她突然笑了出來。

  「過去只有那些和我一樣神經質的女人才覺得我有魅力。當然了,或早或晚我們最後總是要分手的。有時候我感覺到某個很好的女孩有吸引力時,她判斷力太好根本就不會和我交往。我的意思不是說,你在和我交往———」

  「我是在和你交往,我一直和你交往,自從——我們還沒有見面的時候。」

  「而你見到我後,沒覺得失望?」

  「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

  「天哪,你太好了——瘋了。那麼明天我們可以再見面了?這並不是要說再見。你有空嗎,我們可以一起吃午飯嗎?」

  她感到自己飛了起來,說道:「當然了,我們可以——可以一起吃早飯。」

  「早飯?」他咧嘴一笑,她趕快挑明瞭那層意思。

  「我並不一定得回家,我可以在這裡過夜。」

  看到他一臉的驚訝,她真希望自己從沒有說出這樣的話。

  「或者,我的意思是,我回家,我們可以在早晨某個合適的時間見面,不要太早就行———」

  他抓住她的手說:「我希望你留下來。你只是讓我吃了一驚,我剛才還在試圖想個什麼辦法才能把你引誘到我房間裡,我還擔心可能會冒犯你,你解決了一切難題。坦率的德克薩斯人!」

  她不相信他的話,她剛才的話說明自己也是個讓他討厭的進攻型女人,自己也不過是個想和詩人上床的「詩迷」,只不過她比林恩稍微狡猾一點。她看得很清楚,他不想要她。但是他會要她,出於性的禮節,男人的驕傲,還有他對她的好感,他肯定會和她做愛。

  他們下了車。她鎖上車,他們一起穿過街道進入旅館。她多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讓他們回到車上,希望她的話還只是停留在腦子裡的幻想,沒有說出口。進入他的房間以後,她只是感到恐懼和沮喪。她拼命地想找一個最後保全面子的藉口,但是她的大腦裡一片空白。

  他抱住她,抬起她的臉,舌頭伸進了她的嘴裡。

  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她想離開,但是他抱得她更緊了。她細微的反抗顯得很可笑,因為這是她要求的、她希望的、她想要的。她試著放鬆,但是她就像是在牙醫的椅子上一樣非常緊張、不快,沒有任何的欲望。她試著回想他在臺上向她眨眼睛的樣子,她試著想起幾個小時前他在桌子那頭凝望她的樣子。但是眼前這個親吻她的人,這個隔著衣服揉搓她乳房的人,不是他,是一個陌生人。

  「我們到床上去,那樣會更舒服些。」他低聲說。

  她心裡想,但願如此,讓他領到了床上。他們脫衣服時非常尷尬,不像是在協助彼此,更像是妨礙對方脫衣服。他們略帶羞澀地看著對方的身體。在那一刻,她真的希望一切都能夠變好,這點希望就像是欲望一樣在她的身體裡燃燒。她伸出手撫摸他,親吻他的臉、他的脖子、他陌生的長著稀疏柔軟汗毛的胸膛和他長著淺色雀斑的胳膊。

  他將她推到床上,讓她仰躺著,她的身體一下子緊張起來,合攏雙腿。他盯著她。

  「我們需要採取預防措施嗎?」

  「什麼?」

  「我需要戴什麼嗎?」

  「我在服避孕藥。」

  「很好。」她看到他微笑著起身熄了燈。

  「噢,不要———」

  「黑暗中會更好一些。」

  「但是我喜歡看著你。」

  「我不喜歡你看著我,我要你感覺我。」他說,「把我放進你身體裡。」

  「我還沒有準備好。」

  「那就撫摸我。」他說著,她畏縮了。「怎麼了?」

  他聽上去很生氣。黑暗中,她赤身裸體和一個陌生人單獨在一起,感到那麼脆弱。這是她所希望的事情,現在說她犯了個錯誤太遲了。

  「我那裡很敏感。」

  「我希望如此。」

  「求你溫柔點。要是你能———」

  「我一向很溫柔。」

  一陣沉默,誰也沒有說話。接著他悄悄地說:「對不起。你似乎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再開始吧。」

  「我們聊聊。」

  「不要說話。」

  他吻住她的嘴。房間裡一片寂靜,他們側躺著,面向彼此,汗津津地靠在一起沒有動。房間又黑又靜就像是個墳墓,只有空調發出輕微的呼吸一樣的聲音。她不知道空氣來自哪個方向。她突然意識到,她不知道窗子或者門在哪裡。房間似乎在她的周圍旋轉,不停地變化,她什麼也看不見。這讓她想起了童年時候的噩夢。她想起了馬喬裡姨媽的房子,房子裡熄掉蠟燭之後的黑暗。

  他開始摩擦她的身體,撫摸她的乳房。耳邊他的呼吸尖銳而熱切。她想起透過那堵牆馬喬裡姨媽房間裡傳出的壓抑的聲音,那些顛簸和呻吟的聲音。她困惑地想,這就是性。這沉重的、無法言表的東西,這就是大人們在黑暗裡做的事情。

  他讓她仰躺著,爬到她的身上。這時,她看到門邊發出一道微光,發現一個裸體男人的身影站在那裡,看著她。她又回到了林間的小屋,她的枕邊密友又回來找她了,她嚇得大叫起來,他伸手捂住她的嘴。當她試圖移開的時候,他狠狠地插進她的身體裡。她聽到了他的呻吟聲。

  她試圖喊他的名字,希望在他的體味和汗水中品味那熟悉的音符。

  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拿開了,但她卻不想再說話。

  她看到拉著窗簾的窗子透進些亮光,門下麵有道光亮。賓館的房間又回來了。格雷厄姆從她身上滾下去,嘟噥著衛生紙還是什麼東西,說他很抱歉。

  她靜靜地躺在那裡,過了一會兒,聽到他呼吸變勻,知道他睡著了。

  她不記得自己睡著了。無數的想法在她的腦海裡賓士,有些可能是她做的夢。過了許久,房間裡亮了起來,她悄悄地起身去衛生間。她出來的時候,他看上去還在睡。她拾起散落在米色地毯上的衣服穿在身上,他睡眠之中一點也沒有發覺。

  她想回家,再也不要見到他,但是她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如果她什麼也不說就走的話,他就會以為她生氣了或者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她生氣的是自己,為自己把實現一個願望想像得那麼簡單而生氣。然而她無法和他解釋清楚。他不瞭解她,永遠也不會瞭解她。他們只是兩個不應該相遇,卻碰到了一起的陌生人。她緊張地瞟了他兩眼,暗自希望他不要醒來。她找來賓館裡提供的文具,寫下一個留言和她的電話號碼。

  「不想打擾了你的美夢,但是我家裡有急事要處理。走之前要是有空的話就給我打電話。」她停頓了一下,咬住嘴唇,簽名:南茜。

  他躺在那裡就像是葬禮上的一座蒼白的墓碑。她最後看了他一眼,離開了。

  將近中午的時候,他的電話把她從睡夢中吵醒。她的心猛地一驚,隨著他的聲音開始劇烈地跳動,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什麼。他請她一起吃午飯,她從他的聲音裡也聽不出別的什麼。

  他們約好在德里斯吉爾賓館拐角處的一家三明治店裡見面。走在街道上,透過玻璃窗,她看到他坐在裡面。儘管隔著很遠,她也能看出他因為緊張、激動而渾身顫抖。她的胃感到一陣難受。他看到她穿過門口,伸手到夾克衫裡摸出一盒煙。她走到他坐的那張桌子的時候,他已經點上了煙。

  「嗯,我想,這裡不允許吸煙。」她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會是他們再見面的第一句話。但是她看到一邊的女侍者抿緊了嘴唇,一臉的不悅,所以不得不提醒他。

  「噢,天哪。」他把煙拿到一邊,想找煙灰缸熄滅它,但是沒有找到。他看到「請顧客不要吸煙」的牌子放在每一張桌子上。他把香煙放到嘴裡,站起身來,不結實的餐桌被碰得搖搖晃晃,「我們去別的地方。」

  「對不起。」她說。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要是我知道的話,就不會提議到這裡來,但是——我從沒有見你吸煙。」

  「我本打算戒煙。這次旅行似乎是個很好的機會,戒掉我原來的舊習慣。但是當我今天早晨起床之後,我——我們去哪裡?我不介意散步,但是現在下著雨。」

  她帶他來到一家飯館。所有她知道提供午飯的餐館,這是最近的一家,位於另一個街區,是個穴洞似的餐廳。它晚上的爵士樂隊和中午的克裡奧爾式辣味午飯特別有名。在這樣一個星期六下午,裡面幾乎沒有什麼人,每一個傷痕累累的木頭桌子上都擺了一個煙灰缸。格雷厄姆一臉痛苦地盯著粉筆板上的菜單。

  「秋葵湯海鮮很好吃。」她提醒說。

  「我只想吃點清淡的。這些辣味菜肴把我的胃都要燒著了。你們沒有普通的餐館嗎?所有的東西都要這麼有民族特色嗎?」

  「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

  「別,別,這裡就行。我就吃個漢堡。」

  她不得不替他翻譯他點的飯,因為女侍者聽不懂他的話,她說:「他一個普通的漢堡,什麼也別加,就是麵包裡夾肉。不要芥末、辣醬或者其他的調料,聽懂了嗎?就是一個普通的漢堡。」

  「他要淡味的嗎?」

  「是的。」

  格雷厄姆又點上了一支煙,吸了一口。他神情嚴肅,好像在思考著什麼。她坐在那裡看著他,直到他回應她的目光。他帶著責備的神情看著她:「你為什麼要離開?」

  「我留下一張留言條。」

  「真是太謝謝你了,但是那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她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又癢又刺,就像是吞下了什麼帶刺的東西。她說:「要我怎麼解釋呢?我有事情要做……我沒想到會在外面過夜。

  我不想吵醒你,我給你留下了我的電話號碼。」

  「那麼你希望我給你打電話了?」

  「是的——嗯,如果你願意打的話。」她沒想到會進行這樣的談話。看著桌子對面坐著的這個瘦弱、緊張、痛苦的男人,她不敢相信自己和他上了床。他一點也不像她腦海裡認識的那個詩人。他完全是一個陌生人,但又不陌生,他激起了她的感情。他們彼此不瞭解,但是緊密相連。

  「我為什麼會不願意給你打電話?」

  「我不想你感覺到什麼負擔。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負擔,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你不必覺得———」

  「噢,我親愛的,親愛的南茜。」

  這個名字震動了她,很奇怪,她的心又開始劇烈跳動。他的手伸過桌子,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冷。他說:「我並非像你想像的那樣,對於性愛那麼隨便。我對你有著非常強烈、非常強烈而又溫暖的感情。當然了,我們還不怎麼瞭解,但是我想更好地瞭解你。你看,我一個星期以後才會離開休士頓,這段時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想要我。」

  他最後的這句話又讓她想起了昨晚那強烈的肉體感覺,那種強烈的願望——再也不要經歷黑暗之中那種孤獨、窒息一樣的迷亂。但同時,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夙願:這是她夢想已久的詩人,他對她那麼的重要,她不能就這樣輕易地離開現實中真正的他。如果輕易地放棄他,對自己也是一種背叛。她至少應該試一試。她跟自己辯解說,昨天晚上的事情當然是一個誤會,只要互相理解,善待彼此,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很願意。但是有些事情我們要說清楚。」

  飯菜這時端了上來。他放開手,在椅子裡坐裡,沉默著。女侍者離開後,他緊盯著她的雙眼,非常嚴肅地說:「對,你說得對,我知道你的意思。」

  感覺到自己被理解了,知道有人陪伴著自己,這種極致的幸福在她全身湧動。她放鬆下來,等待他解釋所有的一切。

  「當然了,我告訴過你我有女朋友,但是你根本不用擔心,卡洛琳只是我的約會對象而已。你不用擔心我們之間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關係。

  現在那段關係可以說結束了——從一開始就磕磕絆絆的。我們共同的東西太少,在一起只是肉體上的吸引。這個階段過去之後,我們瞭解了彼此,就不怎麼喜歡了。真的,我想她之所以和我在一起,主要是因為還沒找到更好的人而已。」

  他看上去似乎轉換了話題,這讓她迷惑。她繼而悲哀地意識到,他並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是他又怎麼會知道呢?她看著他用刀叉切著漢堡。他停下來,叉起一塊放到嘴裡。她說:「我說我們要談談的時候,我並不是說這些。的確,你和我說起過卡洛琳,但是我根本就不在意她。既然我們是在表白,那麼我也應該告訴你我也有男朋友。」

  他看上去有點難過,說道:「我就知道,肯定有一個人。」

  「是的,嗯……你只是問我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和別人同居,我的確都沒有。但是我們已經約會六個月了。」

  「很嚴肅的關係嗎?」

  「相比較而言,我想,對他來說更嚴肅一些,而我從未想過會持續下去。」背著他和一個陌生人這樣來評價他們之間的關係,這對傑克非常不公平。但是她必須說點什麼。

  「我們在奧斯丁很可能會遇到他嗎?他帶著槍?」

  「當然沒有,我是說,他不是那種狂暴的人。別擔心那些,不過,如果我們呆在我的房間裡的話,我們的確很可能會撞見他。他不是每次來都事先打電話的。」

  「那我們就不呆在你那裡,我們也不呆在奧斯丁。你想去哪裡?聖·安東尼奧?達拉斯?休士頓?或者我們就像被通緝的情侶一路不停地逃?我聽你的,你會和我一起嗎?」她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覺得這一刻是多麼的浪漫啊。然而她卻因為害怕,胃痙攣起來。

  他們回到她的住處,她收拾了一個包裹,給她老闆家裡打了個電話。

  她很高興沒有人接電話,因為她可以很容易地對著留言機說:家裡出了急事,下週她要離開一個星期。

  然後他們開車去了沙拉多,就住在「驛車」旅館。沙拉多是個很奇特的美麗小城。城裡面到處都是禮物商店和古董商店。開車從奧斯丁出發,很快就可以到沙拉多,是個一日遊的好去處。她還在上學的時候,她媽媽帶她來過。她們曾在「驛車」旅館的大飯廳裡吃飯,大家都喜歡去那裡吃飯。

  現在坐的這張桌子可能是當時和媽媽用的那張,吃的還是稍微炸過的玉米餅,喝的還是清湯。她媽媽說要結婚時,她感到的那種背叛的苦澀現在依然清晰。她想不通今天是什麼又把她帶回到了這裡。當人們必須說一些讓人不高興的話的時候就會來這裡?

  「怎麼了?」

  「我不知道。」

  「你看起來有些擔心。」

  「的確是的。」

  「擔心什麼?」

  「我不知道,擔心我們,擔心將來會發生什麼事。」然後她一股腦地告訴了他:自己上一次來這個飯館的事情。當她媽媽說要結婚時,自己感覺到的那種背叛。說到了早時她父親的背叛,把她拋棄的事情。他靜靜地聆聽,偶爾問一兩個問題,等待著她把感情都發洩出來。然後他們離開旅店,來到戶外,手牽手沿著沙拉多的街道,順著綠色的河岸散步。

  那天晚上在床上,他擁抱了她一會兒,但是沒有和她做愛。她試圖更親密地擁抱他時,他直截了當地制止了她。

  「我們能談談這個嗎?」她悄悄地問。

  「不,相信我,最好還是別談。」

  她沒有感到失望,只是覺得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他們討論著接下來要去哪裡。她不知道他想看什麼,也不知道對於他這樣的歐洲人,什麼地方有吸引力。

  「我不希望你以我的口味為標準,不應該那樣。大多數的英國人提到德克薩斯就會想起達拉斯或者牛仔。我對什麼肥皂劇拍攝地或者城裡人的度假農場之類的都不感興趣。不能說符合我的興趣才是觀光——最好是不符合我的興趣。我們可以開著車隨便看,覺得什麼地方好就停下來。

  就是探險……如果你來看我的話,我也會這麼做的,我會帶你去我最喜歡的地方。」

  「比如說那個小房子?」

  「對,一定要去那個小房子。」

  「確實有這麼個地方……」她停住了,有些不確定。

  「說下去。」

  「沒什麼好看的,也沒有名氣。真的,就是松樹林之間的一座老房子罷了。我十三歲的那個夏天去過那裡……充滿神奇。」

  「我們就去那裡。」

  「那地方可能都沒有了,我是說那個老房子,搖搖欲墜,我姨媽過去在那裡住。我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或許她還在那裡。」

  「我猜是吧……我從沒有回去看過。」

  「來,我們就去那裡。」說著,他站了起來,把小費扔到桌子上。

  在車裡,她再次確認他的興致,「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聖·安東尼奧或者阿拉莫。」

  「我們就不能都去嗎?」

  「一天可不夠。」

  「膽怯了?」

  「我只是擔心……你肯定覺得沒什麼,它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是你可能覺得很失望。」

  「你是擔心你可能會失望吧。」

  他理解得這麼準確,她忽然覺得喉嚨被哽住,眼淚湧到了眼眶裡。他與她的默契讓她愛上了他。

  「我們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他靜靜地說,「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你們的整個國家讓我覺得奇特,感到著迷。帶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儘管他的態度如此,她還是懷疑他肯定沒有想到會有那麼長的路途還有沿途枯燥的景色(她這麼覺得)。穿過鄉間,他們走了很多偏僻的路,還迷了幾次路。她只是知道康城大體在休士頓的什麼方位。她沒想到從沙拉多出發會那麼難找。他們走的路似乎都不對。但是最終,在路邊的燒烤店裡美美地吃了一頓午飯之後,他們到了59號高速路口。他們發現了前往康城的路標。她看到了通往馬喬裡姨媽住所的岔路口。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條路還是塵土飛揚,非常寂靜,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變化最明顯的是樹林,它比原來更稀疏了。早期的原始森林在她童年的時候就已經伐光了,重新種上的松樹栽成筆直的一條條線。

  她記得這條泥土路很長。但是那麼長的路,開著車卻一晃而過,儘管他們開得很慢。最後那段路上,他們什麼也沒有說。她心潮澎湃,希望裡摻雜著恐懼。突然,那幢老房子出現了,依然聳立在那裡,在那塊林間空地上。

  她刹住車,關掉引擎。在這個酷熱無風天氣裡,他們靜靜地聆聽樹林。

  「就缺些雞腿了。」

  他奇怪的評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問道:「什麼?」

  「就像是巴葛·亞格的房子,有了雞腿就可以移到森林的另一頭去了。我知道,不是一個國家的事。」

  巴葛·亞格是俄國神話裡一個乾癟駝背而且邪惡的醜老太婆。「你覺得這像個巫婆的屋子?」

  他不自然地聳聳肩說:「不是房子,是這片樹林。我從來不喜歡松樹林,鳥兒也不喜歡。它們總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所有的樹都一模一樣,像是站方陣。他們把蘇格蘭的景色毀掉了。古代蘇格蘭偉大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松樹。」

  「這裡的松樹是天然生長的,東德克薩斯自古以來就有松樹。」她淚流滿面——拒絕這片樹林就等於拒絕了她。

  「蘇格蘭也長針葉樹,但是它們不是一排排的。除非是人工種植的,否則隔得那麼近,其他什麼東西也長不成了。對不起,」他摸著方向盤上的她的手,「這裡對你有特別的意義,別聽我胡說。我們進去吧。」

  他們走出車,來到房子近前。他們沿著臺階來到前門,裡面顯然沒有人住。紗窗要麼被厚厚的灰塵覆蓋著,要麼已經爛掉了。窗子上汙跡斑斑,佈滿蜘蛛網。但是透過昏暗的光線,她還能辨別出馬喬裡姨媽的前廳。靠牆放置的桌子上有些明信片大小的紙張,或者捲曲或者碎裂了。

  格雷厄姆的敲門聲在寂靜的森林裡有很大的回音,嚇得她跳了起來。

  「我覺得裡面沒有人。」她說。

  「我也覺得沒有,但是要確認一下。要遵守一點禮貌……你想打開門嗎?」

  她抓住門把,但是它紋絲不動:「我在這裡的時候總是走後面的門。」

  他點點頭。他們走下臺階,繞過房子,經過上了鎖的地下室門口,來到屋後面。後門沒有鎖,她徑直走了進來。感覺他隨後跟了進來。

  廚房散發著歲月的氣息:灰塵和黴菌的氣味。地板上都是沙子,到處都有死蒼蠅、蜘蛛網、老鼠屎和其它動物的糞便。這裡已經好多年沒有人住了。

  阿格尼絲穿過房間來到前廳,感到一股對馬喬裡姨媽的強烈懷念和擔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這麼多年都沒有回來過,卻沒有賣掉房子。難道最近幾年她非常成功,既不需要這所房子,也不需要賣掉它所得的收入了?

  馬喬裡欣賞的那些天才的照片還在那裡。一些照片因為粘的膠布沒有了,已經掉了下來。有一張照片在那邊捲曲著,就像是一片乾樹葉。她仔細尋找格雷厄姆的照片,心跳也開始加速。她沒有找到。她蹲在地上查看掉到地上的圖片。一張斑駁的帶鋸齒邊緣的照片,深褐色的背景上,普魯斯特無精打采地注視著她。接著她又拾起一塊捲曲的,似乎要碎成齏粉的剪報。那上面的文字部分已經被啃掉。她本以為這是格雷厄姆的照片,但是上面大部分的臉龐已經沒有了,她也不敢確定是不是他的照片。

  活生生的他就在她的身邊,她卻為失去他的照片而傷心,那太愚蠢了。她站起來,轉過身,扔下那些沒有意義的紙片,卻發現他就在面前。他就好像是在擺一個拍照的姿勢,他摘下了眼鏡。這是他小小的虛榮,他不肯戴眼鏡拍照。她正要問他為什麼摘下來,卻被他臉上的表情吸引住了。

  之前,他看她時從未帶著這樣無限的柔情蜜意、這樣明顯的欲望。她的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有了反應。她走上前,投進他的懷抱。

  他溫柔地摘掉她的眼鏡放到桌子上。他盯著她的雙眼,似乎看懂了她想要的一切,接著吻住了她。之前他的親吻總是很敷衍,不帶什麼感情,很空洞,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然而這個親吻本身就是目的,那麼溫柔,讓人流連,它本身就是一次發現之旅。

  她渾身發燙,因為欲望而覺得頭暈。腿軟得站不住了,她靠在他的身上。

  他們吻得越來越熱烈,越來越急切,一起倒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他們摟抱著試圖解開對方衣服。這時她半推半拉,帶他到了隔壁的房間。

  馬喬裡那張床散發著讓人窒息的黴味,但總比地板要軟一些。她想,只要他們在床罩表面,也不會太糟糕。不管怎樣,她已經沒時間考慮這些,所有這些細節的不適全部忽略過去了。

  他們迅速脫掉衣服——阿格尼絲甚至希望她的衣服能被撕破,那將是他們激情的見證。這是一種能將他們燃燒掉的激情。這些想法呼嘯而過。所有的想法都急速閃過,瞬間被感受淹沒了。他們裸露的肌膚每一次接觸都會產生火花。她喘著粗氣,看到了閃電的光亮。

  她仰躺著,他沿著她的身體輕柔地吻下去。他分開了她的雙腿,她感到一陣緊張,唯恐他會例行地舔幾下,馬上就放棄。但事情不是這樣的。他吮吸著她,用舌頭撩撥她,好像他一點也不著急,彷彿這一刻就是永遠。很快,一陣陣愉悅的波浪將她抬起,讓她不能自持。波浪越來越猛烈,越來越緊湊。情感上她還沒有準備好,她突然迸發了。她感到失望,覺得自己的身體讓自己失望。但是幸運的是,他並沒有把她的高潮當做結束的信號,而是繼續親吻,撫摸她,直到她重新感到難以忍受的興奮。

  他們變換了體位。她的身體被他親吻的滋味,又喚醒了她的欲望。當他最終滑入她的體內時,她感到有一種深深的回歸的感覺。就好像他們被分開了很久,彼此單獨生活,但是卻渴望著彼此。現在他停泊在她的體內,她覺得完整了。她閉著眼睛,緊緊抱住他汗濕的身體,就彷彿要和他融為一體。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一動也不動,只是和諧地呼吸。他的溫暖,他身體的感覺和味道讓她覺得彷彿到了極樂境界。

  在他旅館房間裡他們的第一次性愛,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個噩夢。儘管她知道那確實發生了,但那是個錯誤。它發生得太早了,發生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這次才是真的。那時他們還只是陌生人,她對於他的行為只是要麼贊同,要麼反對。現在他們第一次成了真正的情人,用彼此的身體、彼此的心、彼此的靈魂來交流。

  她動了動腿,他開始在她的體內律動,沉穩而平和,痛卻快樂著。最後她快樂得喊了出來,緊緊摟住他的身體,乞求他停下來,也乞求他永遠不要停止。

  她忘記了時間。他們做愛、歇息,即使睡覺也粘在一起。醒來他們繼續做愛,再睡去,睡夢裡在做愛。她處在一個荒謬的狂喜狀態,既有極端的敏感,又感到和現實之間有夢幻般的距離。她希望一個情人能做的所有的事情,他們都做了。

  ……

  儘管他們第一夜的時候,他堅持關掉燈,但是現在,只要是白天,她想看他多久就看多久。當夜晚來臨時,他們在黑暗裡,半睡半醒之間相互做伴。當黎明來臨,絲絲亮光把他們帶到新的境界。

  他們又睡著了。醒來天已經大亮,阿格尼絲覺得自己很餓。她擋開他的擁抱,費了好大勁抵制住自己的欲望。她說:「好了,我們一定得吃早飯,要是再不吃,我可就要吃你了——別說你不在乎。」

  他大笑著,親吻了她,把她放開了。房間裡做愛的味道、黴味和灰塵味混合在一起,她不由得皺了皺鼻子。她來到盥洗室洗了個冷水澡,然後拾起昨天扔在臥室裡的衣服穿在身上。

  他們在去休士頓的路上的第一家餐館吃早飯。他們都認為,回休士頓太早了,但那是最簡便、最清晰的路線。她可不願意一早就抱著地圖,不斷地迷路。他們點了幾片烤薄餅,外帶燻肉、黑布朗和穀物餅乾。吃飯時,他們決定徑直開車穿過休士頓到加爾維斯敦去。小時候她每個夏天都去加爾維斯敦,但是這已經好多年沒有去了。她覺得那裡是觀光的好地方,他們都會喜歡那裡。

  「那裡有很多的歷史建築。」她解釋說。

  「親愛的,我來自一個遍佈古跡的國度——我可不是來美國看這些的。」

  「至少那裡的景致很美。有沙灘,還有很好的海鮮。」她觸到他的眼神想起了性愛,身體又一陣顫抖,「我們去哪裡並不重要,不是嗎?」

  「我一直都是這麼說的。」他在桌子上握住她的手。

  「我們也可以呆在馬喬裡姨媽的房子裡。」又感到了一股想要他的欲望,她正要提議再掉頭回去時,他牽強地笑了笑,皺著鼻子搖了搖頭。他的眼神有些不安:「還是不要吧,」他說,「那裡可不是什麼舒服的地方。」

  他的反應讓她失望。說實話,想到那些黴味、角落的蜘蛛,而且沒有現代的設施,她也覺得不怎麼樣。但是想想他們在那裡做的事情,這樣的觀點就顯得太無禮。她把頭轉向一邊,不讓他看到自己眼神裡受到的傷害。但是他注意到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別這樣。」他說,「我知道那裡對你來說有特別的意義。但那是你的地方,不是我的。我覺得在一個鋪著乾淨床單、沒有蟲子的房間裡會更舒服。」

  她回應了一個微笑,正要說:她簡直抵制不住他的性感。這時,女侍者過來給他們添茶,那一刻就過去了。

  那天晚上在加爾維斯敦的一個汽車旅館裡,儘管她熱情地擁抱他,他卻又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是她變了。他們動作笨拙,對彼此感到不確定。她仍然記得昨天晚上他是用怎樣的激情探索她、佔有她。她不知道現在對於他的冷漠該怎麼辦。難道那一整夜的親熱已經耗盡了他對她的興趣和他的耐心了嗎?難道洗了澡,身上還很難聞嗎?難道她口臭嗎?「真的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親吻,僅此而已。」

  「但是———」她想起了昨天那個長長的探索式的吻,那個親吻讓她膝蓋發軟,「這麼說……你那麼做只是為了取悅我?因為你知道我想要那些?或者———」

  「大家都想要。瞧,我並不是說我討厭接吻,或者說我們不能接吻。我只是說,除非我的欲望被徹底挑撥起來,忘記了自我,否則我就感到不舒服。」

  她想問在馬喬裡姨媽家裡,她最初並沒有碰他,是什麼撩起了他的欲望,但是還沒等她問,他就說:「你是要聊天還是做愛?」

  「不能兩樣都做嗎?」

  他的歎氣聲已經說明了一切。她閉上眼睛,撫摸他,試圖撩起一股她沒有感覺到的欲望。

  沒有用,他們之間原本每一次接觸都會擦出的神秘火花已經消失了。她不再覺得他裸露肌膚與眾不同,讓她陶醉,它們僅僅是肌膚而已。

  他們的擁抱僅僅是肌膚之間的摩擦而已。性愛笨拙而且不舒服。她第一次偽裝了一次性高潮,目的只想儘快結束這一切。

  她想,那些再也不會重來了。沒有用的。在馬喬裡姨媽家裡他們之間的一切原不應該發生。是她用某種方式讓那一切發生的,是她的無意識的巫術。她知道該怎麼使用,但她無法控制,而且很危險。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她做過一次,那是和亞歷克斯·希爾在一起,而亞歷克斯什麼也不記得。她不知道,格雷是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知道格雷對那一切是否有印象。如果他真記得,又記得些什麼?一天來,讓她幸福無比的那些火熱的回憶現在讓她害怕。

  她知道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不是她的幻想,那就是他們之間的情結。他們都感覺到了這一點:那火熱酥癢的性吸引,那可以稱之為愛情的感情牽引。他們在知識層次上非常相配。他們在德克薩斯旅遊的同時,更多的時間是在討論書籍、思想、藝術和電影。

  經過加爾維斯敦的那一夜,她下定決心不再和他做愛。她還想像著要拒絕他、抗拒他的要求,還要和他爭論,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白天,在公共場合下,他經常摟著她,牽著她的手,撫摸她的頭髮或者背部,或者給她純潔的一吻。但是到了晚上,他們赤身裸體地躺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裡,他從未試圖碰她。

  儘管他們討論過很多的話題,但是從不討論性愛。他們從不討論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者試圖定義這種關係。

  他們從加爾維斯敦到拉瓦卡港口,再到維多利亞,再到聖·安東尼奧,又向東回到了休士頓。旅行期間他們經常一同在餐館裡吃飯,或者手牽手在海邊散步。任何人看到他們兩個都會覺得,他們是情人或者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婦。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觸電感覺讓他們不可能成為普通的朋友,他們不可能回到關係的起點。在馬喬裡姨媽的舊房子裡,她愛上了他,但是她的愛人在外邊這個真實世界裡卻似乎並不存在。或者他還是他,只是她找不到回他那裡的路了。

  不和格雷厄姆做愛是她的決定,但是她很不開心。白天她喜歡他的陪伴,他們的親密滋生了一種緊緊的牽引力,一直都沒有鬆掉。她渴望某種她沒有擁有的東西,渴望一種她自己知道並不存在的東西。她總是想起小時候那個愚蠢的想法,一心想吃玩具房子裡的食物。為了開懷一笑,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她很慶倖那是在黑暗之中,他沒有看到她眼裡的淚水。

  「《兩隻壞老鼠的故事》,」他說。

  「什麼?」

  「比阿特麗克斯·波特的小說,你沒讀過嗎?說的是一群老鼠闖進玩具房裡吃食物的故事。發現不能吃,它們就決定毀掉這些食物。但是更讓它們生氣的是,玩具房子壁爐裡的火根本燒不掉那些食物。」

  「我從未想過要毀掉它們——不願意那麼做。」她急切地說,「我只是想嚐一下。我知道它們不是表面上的那樣,不能吃,但我還是忍不住。我總是忍不住想要水中的月亮。」

  「那就是你為什麼會寫作的原因!」

  「是嗎?」這個意見嚇了她一跳。黑暗中他的聲音就像是神諭,他說的一切都是絕對的真理。她說:「如果我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就不會再想寫作了?」

  「沒有人能擁有一切,至少活著的人是不能的。」

  困惑的一個星期,耗盡了感情的一個星期終於結束了。她很高興回到休士頓,那樣他們就不用再見面了。但是她意識到,她茫然地進入這個城市,不知道該去哪裡。

  她對格雷厄姆說:「當地的旅館我一個也不知道,我總是住在我媽媽那裡。」

  「你不願意帶我去見你媽媽嗎?」

  他的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他就意識到說了不妥的話,說道:「別管我說的話。對不起,我忘了他啦。」

  他指的是她的繼父艾迪·肖克羅斯。她已經不再像十九歲時那樣為繼父的事情生氣了。艾迪也不再是她媽媽說要結婚時,她的腦海裡那個沒有音容相貌的人,事實上他人很不錯。

  「沒關係。你對我過去的事情記得很清楚,但是我已不再生他的氣了,真的,沒問題。我們就去那裡,不過我要先下高速路,找個電話亭,事先告訴她一聲我們要去的消息。」

  不出所料,她媽媽很高興他們能去,也沒有因為她還帶著個男朋友感到驚訝。她媽媽邀請他們去吃飯並在那裡過夜。她不知道為什麼,放下電話後她感到非常不滿意。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回身走向車和格雷厄姆的時候,她的胃開始抽搐,感覺非常緊張。

  她和她媽媽的關係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麼,但是她又不知道究竟缺少了什麼。她從未從書上讀到,或者是聽別的女人說過和她類似的經歷。她在大學裡參加「婦女意識覺醒小組」的時候,試圖說出這件事情。但即使是在回蕩著同情的小屋裡,面對另外七位渴望被理解的婦女,她還是說不出來。她找不到表達的詞語和概念,只是模糊地感覺到在她和她媽媽的關係中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少了什麼。在試圖表達未果的情況下,她就認為一定是她自己缺少什麼。這是她的問題,不是她媽媽的問題,錯誤在她。

  那天晚上和平時一樣,他們和她媽媽還有艾迪度過了非常愉快的一個晚上,然而卻不是她希望的那樣。

  格雷厄姆悄悄地對她說:「你媽媽很迷人。」後來她和媽媽在廚房裡的時候,她媽媽說:「格雷厄姆人很不錯。你一向喜歡詩人,不是嗎?」

  阿格尼絲沒料到她媽媽會知道這些。她很確信她從未和媽媽說起過她對於格雷厄姆·斯多利的幻想。

  「哦,這回是認真的了吧?是不是就是他了?」

  「我和他剛剛認識一個星期,我怎麼知道?」

  她媽媽看著她,就像他們從未見過面一樣,說:「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我也沒法和你說。」

  阿格尼絲不知道她和媽媽的關係裡少了什麼,但是她知道和格雷厄姆的關係中少了什麼——性愛。他們在很多方面都相處得很好,他們在知識和感情上都有很好的交流,但是在性生活上不和諧。她記得戴·赫·勞倫斯,他是馬喬裡姨媽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他的一篇故事裡說不幸的婚姻「只是精神上的依戀,不是性愛」。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作家的話讓她覺得心裡好受了些。這不是什麼世界末日,以前其他人也遇到過,沒有必要為此而哭泣,她希望的那種浪漫只是沒有實現而已。

  她躺在客房裡寬大的雙人床上,等著他從盥洗室裡走出,到她身邊來。她想起了在有空調的人文研究中心讀到的他的信,打字機打出來的,寫在薄薄的稿紙上。她在想,將來他寫給她的信會不會也是那樣的。或者他會親筆給她寫信,一頁頁非常整齊細小的字體。

  他赤身裸體從盥洗室裡走出來,她覺得很尷尬,就把頭轉到了一邊。她心裡想,她原本可以輕鬆地睡在其他的臥室裡,堅持和他共度最後一個晚上的做法非常愚蠢。他熄掉燈,來到床上,開始愛撫她。

  她感到吃驚,她移到了旁邊。她沒想過要在她媽媽的房間裡做愛,而且她壓根就不想。儘管白天他總能馬上覺察到她的情緒變化,但是在黑暗中他沒有察覺到她的不情願。或者說,他注意到了,只是把這視做挑戰,他變得更熱烈了。但是他索取時並不蠻橫。他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身體。他已經不是樹林間她的那個情人了,他輕柔的撫摸在她身上激不起火花。但他很有耐心,溫柔地、慢慢地、堅決地行動著。漸漸地,她的欲望被撩撥起來並開始回應他。他的堅持似乎不是出於他的欲望而是別的什麼。

  他制止了她撫摸他下體的舉動,說道:「不,我不想要。我要用手讓你達到高潮。」

  他已經開始了。儘管她知道事後她要後悔,但是她已經到了臨界點,無力阻止他。她的高潮來得很快,彷彿是粗暴地打開了一個結。之後她覺得骯髒,但是她又荒謬地感激他。這太過分了。長久以來,她被撩撥起來,又被挫敗,無可救藥地想要他,而這都是她單方面的。

  他不想要她。她為自己感到羞愧,開始大哭。

  「噓,噓,」他撫慰著她,「沒關係,真的沒什麼。」

  「但是我們一定得談談——我們從沒有談過這些。」

  「這不是談的事情。」

  「我是說做愛。」

  「我也是指這個。還是讓這一切順其自然,你千萬不要把我這方面的,哦……‘液壓不足’歸罪於你自己。你很迷人,如果我不能適時勃起也不是你的問題。」

  她的臉燒得發燙,但至少她的眼淚乾了。她從沒想到和戀人討論性愛會是這麼難堪。她說:「我不是指今天晚上,我是指我們之間所有的性關係,和諧程度……或者不和諧程度。」

  「我們千萬別說這些……你累了,很激動。我們都累了。」

  「我們做愛的次數並不多……」

  「你以為我沒有注意到嗎?」他的聲音儘管很低沉,但卻是一聲痛苦的吼叫。這讓她的喉嚨哽住了,眼淚又在她的眼裡開始氾濫。她緊緊抱住他。他說:「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們一到床上你就根本不想讓我碰你。」

  「噢,格雷,噢,噢,親愛的。我真的想要,真的想,現在仍然想,只是———」抽泣淹沒了她的話語。

  「安靜,安靜。」他聽起來很累,「別那麼難過,什麼也別說了。」

  但是黑暗中,她一定要問他一件事情。趁著他們現在還這麼親密,她一定要確定一件事情。她拼命止住哭泣,控制好呼吸,「我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不是很好——我覺得那是個錯誤,真的。是我驅使你做的,因為這樣我離開了。」

  「傻姑娘。」他吻著她的額頭說。

  「但是之後,我帶你去了——我們在那裡做愛,就完全不一樣了,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你覺得呢?你還記得嗎,你覺得那次好嗎?」

  「我們不要談過去了。」

  「但是我想知道,我需要知道。」

  「是的,是的,我也覺得很好。而且以後還會這樣好,會變得更好。我向你保證,會好起來的。很抱歉,我不能早點向你證明。」他歎了口氣,堅決地說,「別說了,我們明早再說,快睡覺吧。」

  她覺得無限輕鬆。他和亞歷克斯·希爾不一樣,他記得那些,他並不怕她。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疲倦,所以就向睡眠投降了。就在她要沉入夢鄉的時候,她覺得聽到他說:「我愛你。」

  第二天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奇怪,很不自然,不知道上午該幹些什麼。

  吃過早飯,他們就離開了她媽媽的家,她帶他來到步行商業街,或者去那裡,或者去藝術館,只是他還沒有到過商場。

  「步行商業街是美國商店的一個特色。它更加的……哦,時髦,更貴一些。這裡有尼曼·馬科斯和一家莎克斯店。」

  「嗯,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錢在尼曼·馬科斯買紀念品。我可沒什麼錢了。但我還是應該給幾個人帶些禮物,比如說,我的鄰居,他們一直替我給花草澆水,嗯……」

  「卡洛琳?」她聽到自己聲音銳利。

  「你在暗示什麼?」

  「只是說她可能也盼著禮物。」

  「那麼如果我不給她帶禮物,她就對我更有看法了。如果我帶禮物的話,我就是在討好她,我們就會繼續交往——你是想要我這樣嗎?讓我和卡洛琳繼續交往?」

  儘管他不記得了,但是他和她多次提起他跟卡洛琳之間的問題。她一直小心翼翼,只是對他表示同情,從不說別的。她差不多讓他相信,她並不嫉妒。然而一想到明天他就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她覺得很苦澀,她說:「我並沒有告訴你該怎麼做。你說了算。」

  「那你呢?你會不會在我走了之後就回到那傢伙身邊?」

  她不安地聳聳肩。她也曾經非常想念傑克,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但事已至此。她說:「我們可能會分手。」

  「只是可能?」

  「我必須告訴他真相。他為人很隨和,但也不是受氣包,我們會分手。」

  「你後悔嗎?我是不是毀了你的生活?」

  她忽然對這段感情感到疲倦。她真希望自己一個人開著車,沿著高速路回家,三個小時開到奧斯丁,她路上只聽音樂電臺主持人播放流行歌曲,不要聽到任何別的說話聲音。她想,自己會等幾天再去見傑克,她希望自己能單獨呆段時間。她說:「當然不是,我們最終肯定要分手的。去買東西吧。」

  去機場的路上,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時光。他們長久地沉默著。現在只能說些瑣碎的小事,否則就會有難以忍受的後果。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了,要說的話必須說完。阿格尼絲希望就這樣結束。

  她把車停在排著長隊的停車場裡,帶他到裡面檢查他的行李,領取登機牌。離他的飛機起飛還有兩個多小時,他們決定找個地方坐坐。她注意到一家自助餐廳一樣的咖啡店裡有一張空桌子,她讓格雷厄姆去坐下,自己去排隊:「我去拿咖啡……你還要別的嗎?一個三明治?真的不要,那就每人一杯咖啡吧。」

  她剛在隊伍裡站了不到一分鐘,就聽到他走了過來:「這真是愚蠢。」

  他說,「別排隊了。我在屋子那頭看著你,想著我在做什麼,讓你就這麼離我而去。我不想喝什麼咖啡,只想和你在一起。」她驚訝地看到他哭了。

  「噢,格雷,」她抬起手擦掉他面頰上的淚水,「別,求你不要哭。」她滿懷同情地看著他。

  「我不想失去你。我受不了。我從未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我從沒想到會愛上你,但是我現在愛上你了。噢,南茜,求你,求你,和我一起走,和我一起到英國去生活。」

  她驚訝地注視著他。那是她很久之前夢想的事情,但不是現在,尤其是他們之間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

  「我是認真的。我知道自己沒什麼成就,我知道我很難相處,我知道過去我和女人們的關係是——但是我對你是認真的。我要和你有不一樣的關係,我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噢,天哪,我沒打算在這裡,這樣子說出來,但是——我想娶你,我希望你做我的妻子。

  「不,先不要回答我,考慮一下,我們可以先住在一起,然後再決定是否真的合適。我知道英國的生活對你來說是全新的,你可能會不喜歡。但是求你嘗試一下,就算是為了我?給我個機會。」

  她咬緊了嘴唇,「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這裡真的不適合討論這個,但是……我們之間存在問題,不是嗎?」

  「你是指性愛。」他爽快地說,「我讓你感到失望。」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覺得自己臉紅了。

  「這裡不適合討論這個。」

  「我知道,但是———」

  「但是我在催促你,這不公平。南茜,我們彼此還不怎麼瞭解,這是事實。但是我知道我真的愛你,我想瞭解你。我們會好起來的。開頭總是不順利,需要做些調整,我相信,性愛會好起來的。我們只要想做就能做好。」

  性愛可能會好——有一次,的確很好。那是她經歷過的最好的。他們在林間小屋度過的時光,那時的他是她的完美愛人,比她夢想中的還要好。這段記憶會永遠伴隨著他。但如果曾經擁有,為什麼還要再次擁有呢?

  「我答應。」她說。她不可能會有其他的決定,這個故事很久之前就已經寫好了。這就是她要尋找的生活,他把它獻給了她。去和一個詩人——她的詩人住在英國,這是她一生的願望,不管結果怎樣,她必須接受。看到他還沒有明白,她微笑了,「我很願意,我願意嘗試,我會去英國。」

  「噢,南茜。」他一把抱住她,把她貼向自己。他襯衫的一粒紐扣壓到了她的胸骨上,讓她覺得疼痛。他飛快地放開她,「來,我給你買機票。只要我的飛機上還有座位,花多少錢我也不在乎。」

  「格雷,我不能這樣做,不能就這樣和你飛回英國。」

  「為什麼不行?你要和你的男友先談一談,看看我是不是值得你這麼做?」

  「不,當然不是。和他沒有關係。」

  「讓你的室友幫你收拾東西,用船運到英國來,貨到付款。你可以寫信通知你的上司和銀行。還有什麼……你的汽車,你可以把鑰匙留在這裡,給你媽媽打電話,讓她過來開走。如果你打算留在那裡,她可以替你保管或者幫你賣掉。快點,南茜,如果你愛我,現在就跟我走。」

  她很矛盾。她的一部分理智在抵制他的催促,而她身上魯莽的興奮感則答應了他的要求。多麼奇妙啊,過著冒險一樣的生活,過著神話一樣的生活。英俊的王子一求婚就馬上答應他,讓幻化成動物模樣的天神載她漂洋過海到歐洲去。他不完美,但他是她的夢中情人。她當然可以通過朋友或者郵件的方式處理好辭去工作、賣掉汽車之類的瑣事。

  「快答應我。」他催促說。

  她張開嘴,想到什麼,退縮了,她說:「我辦不到,我的護照還在奧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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