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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密友》第9章
第六章 詩人的妻子

  當冰冷的腐肉變成鮮肉,當厭惡變成愛好,你會問道:「這怎麼會可能呢?」答案是,可能。答案是,可能。

  ——喬伊絲·卡羅爾·奧茨《感恩》

  在她趕到他身邊之前,她已經等待太久了。

  經過兩個月的準備,她結束了自己原來的生活:賣掉了一切她那兩個行李箱裝不下的物品,舉行告別晚會,改寫她的作品,在自己腦海中重塑格雷厄姆·斯多利的形象,直到他成為自己所愛的那個男人——她未來的丈夫。她不再懷疑自己要和他在一起的熱切願望。

  當他們在倫敦蓋特威克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面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剪掉了你的長髮!剪掉了你美麗的頭髮——為什麼?」

  他的話語中帶有明顯的責備語氣。

  從十六歲起,她就一直留著又長又直的頭髮,就像個童話中懶散的公主。她之所以剪掉頭髮,是因為在經歷了很多的苦惱之後,她已經足夠成熟,要開始她新的生活了。「難道你不喜歡?」她問道。

  「沒關係。對不起。這樣很好。只是我更喜歡你美麗的長髮。」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一種懊悔慢慢浸透她的全身,那是一種緩慢而悠長的疼痛。他看起來比她記憶中的那個他更為普通、矮小和蒼老。他嘴邊的皺紋更深了,甚至他的藍眼睛也褪了顏色。

  他微笑著。那是種僵硬的、令人難以欣慰的笑容。「別往心裡去,」他擁抱著她,「歡迎,歡迎。我應該先說這個的。那沒什麼要緊的,我很高興你來這兒。」當她緊緊地、長時間地回抱他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們並不屬於彼此。但她並不後悔來到此地,因為機場外就是倫敦,是英國,是她在幻想中遊覽過的地方,是在她生活中原本只存在于書本中的地方。格雷厄姆的很大部分吸引力來自於他的英國做派,來自於她的一種設想:深入他的生活,從而從內心來感知他的英倫風格。

  他開著自己那輛小巧的黑色英國車,載她而去。車向北穿過倫敦南部到達中心,一路上他不停地指出經過的名勝,有一些是她以前從圖片或電影中見過的,其他的在此之前僅僅是停留在紙上的東西,現在都變成了真實。沿泰晤士河前行,看著裝飾華麗的燈柱、行人和泰晤士河,她的心跳急劇加速,她感覺心臟都要因興奮而炸開了。她到倫敦了,她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哈羅這個鎮則令人失望。它並不是她幻想中的田園鄉村,而是倫敦郊區的一個延伸。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那裡有著風景如畫的小山,山頂上坐落著古老的學校。格雷厄姆的居處是個窄小、狹促的聯排式房屋,前門直衝著一個主幹道,其間沒有任何的綠化地帶,更不要說小花園了。因此窗戶佈滿塵汙,交通的嘈雜聲即使在深夜也不時入耳。沉重的運貨車呼呼隆隆呼嘯而過,整個房子就陷入顫慄之中。

  樓上有兩間房,樓下也是兩間,離廚房很遠,在後門旁邊有個簡陋的盥洗室;周圍鄰居模糊不清的說話聲環繞著他們——這一切讓她感覺像是住在公寓裡而不是獨立的住宅。前窗安裝著紗窗,因而房間的光線很暗。在夏天,即便現在天氣已經很涼了,打開後窗還是會有很多的飛蟲飛進來。發潮的紙張味、黴腐的香煙味以及其他難以名狀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著整個房間。房間中還堆放著很多從他父母那裡繼承而來的醜陋的傢俱。

  居住在這種地方簡直令人難以想像。在格雷厄姆長達幾小時而不是幾分鐘向她展示新房的過程中,她敢肯定,在這個擁擠的,充滿傢俱、記憶和往事的小房子裡,沒有自己生活的空間。她可以只找一間屋子租上幾個月,雖然她已經聽說倫敦的出租房非常少而且租金昂貴,可是她並不需要租住整幢房子。直到他帶她去山上散步並到一個小酒館共進午餐,這個念頭還一直縈繞在她腦海裡。但她並不打算向他提起這個想法。

  在他剛剛向她展示了為她的到來而做的準備工作,她就提及分離,這有點太粗魯無禮:他在臥室的一角放置了一套桌椅供她工作時使用;在巨大的桃木衣櫥中清理出一些空間為她擺放衣服;為歡迎她的到來,他甚至還購買了鮮花、葡萄酒和法國乾酪。

  但是她敢肯定,他的想法和自己的一樣:因為實現了他兩個月以前在休士頓機場許下的願望感到震驚和失望。

  第一天,他們像初次約會的男女一樣,交談過於禮貌和拘謹,小心翼翼,生怕提到什麼可能破壞情緒的事情。當晚,由於時差使她勞累不堪,阿格尼絲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當格雷厄姆上床的時候她也沒有醒過來。翌日清晨當她睜開雙眼,發現他的頭緊挨著自己的枕頭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見她醒了,他親了親她。

  希望像火苗一樣在內心升騰起來,她急切地向前挪了挪,抱住了他。但是,親吻並沒有帶來進一步的親熱,他推開了她,問道:「想不想洗個澡?水不是很燙,我昨晚上就把熱水器插上了。」

  「難道你不想和我一起洗嗎?」

  「我昨晚就已經洗過了。」

  她把這簡單的陳述當成了責怪——她連澡都沒洗,渾身髒髒的,氣味難聞,她又怎麼能奢望他和她做愛呢?她匆忙地爬下了床。

  「我這就去洗。」

  「門後架上的綠毛巾是你的。」

  她盡可能快地洗,希望出來時他仍在床上等她。但當她擦乾身體的時候,一股咖啡的香味撲鼻而來。她走出來,發現他已經穿戴整齊,在廚房中切面包片做吐司。

  在她到來之前,學校剛剛開始放暑假,這就意味著格雷厄姆可以整天待在家中。但在早飯時他卻告訴她,他仍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正在改寫一些詩,還要給一堆書寫評論。雖然他也很想在假期中多花些時間陪陪她,但他還是覺得先處理好手頭的工作更安心一些。「那樣我就可以一心一意陪你了,」他急切地盯著她,「你不很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了,」她很快就回答他。「在我沒遇見你之前,我就一直想自己逛逛倫敦。我可以自己到處看看——我會過得很愉快的。不要為我擔心,畢竟我也是說英語的嘛。」

  「我可不那麼認為。」他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那就好,如果你不介意……倫敦還是有很多地方讓你在幾天內盡情遊覽的。然後我們可以抽出一些時間一起去鄉村旅遊,就像在德克薩斯那樣。」

  阿格尼絲並不認為他所談到的旅行一定會實現,或是真的令人嚮往不已。從他清晨的親吻後,她意識到她仍然想得到格雷厄姆,也希望格雷厄姆同樣想得到她。雖然她曾盡力說服自己,他們短暫的愛情只是一個錯誤,而且即將結束,但她現在卻不想順應這種想法。她仍然希望自己和格雷厄姆能有共同的未來。但如果事與願違,她仍然能夠很幸福,因為她可以繼續擁有倫敦。

  「我並不想你因為我而放棄寫作。畢竟是你的詩首先吸引了我,讓我來到你的身邊。況且我也不是時刻都要遊玩的,別忘了我也是個作家。」

  「我知道,」他回答道,「我都不敢相信我是如此幸運能夠遇到你。啊,南茜,你的到來太讓我高興了!」他從桌旁站起,走過來擁抱她。她本應該是很高興的,但在她看來,他聲音中的激情只不過是為了說服她,甚至是說服自己: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認真的。他的擁抱過於笨拙、僵硬。當她回抱他的時候,他卻退縮了,這更加印證了她的這種想法。

  她乘坐火車到達倫敦,發現這個城市是如此令人激動又令人敬畏。她四處轉悠觀賞,直到身體的疲勞使她意識到:自己不能一次就把所有的美景盡收眼底。在她的旅遊指南上,用星號密密麻麻標出了很多景點,令她難以決定先去參觀哪些地方。所以她在布盧姆斯伯裡街和索霍街隨意而行,然後到特拉法爾加廣場轉悠了一圈,直到自己感到雙腳累得酸疼。而後就買張票坐到一個雙層旅遊大巴的頂層,讓導遊詳盡細緻地解說,從一隻耳朵進來從另一隻耳朵出去,她則從一個嶄新的角度欣賞著這個城市。

  當天晚上回到哈羅,她告訴格雷厄姆自己一天的行程。他很不贊成地笑了笑,告訴她這種旅遊大巴和杜莎夫人蠟像館一樣都過時了。

  「過時了?」

  「是有點難以置信。」

  雖然她不知道格雷厄姆所用的英式詞「過時」的確切含義,但它聽起來不是個褒義詞。

  「那,明天就不去杜莎夫人蠟像館了?」

  「當然不是,如果真的想去,你可以和其他的美國人、日本人到倫敦塔上看看珍寶館。」

  由於時差還沒有倒過來,她再一次早早地上床睡覺了。當她一覺醒來,格雷厄姆已經起床了。她可以聽到他在隔壁房間小聲地和什麼人談話。

  當她打開他辦公室的門,他恰好掛斷電話。他轉過身來,面帶不悅之色:「你想幹什麼?」

  「我,我……就是想看看你在哪裡。」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在辦公室裡,在工作。」

  「但現在時間還早。」

  「沒有法律規定我一定要在床上呆到早晨8點鐘。」

  「對不起。」感覺到他的氣憤,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但立馬他改變了神色,他已經有些後悔了。

  「不,不,不,我才是那個需要道歉的人——為我身上的弱點向你道歉!」他把她摟到懷中,「請原諒我,南茜。我是個年紀又老脾氣又壞的人。我一直習慣自己生活,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我還不習慣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

  「你並不需要向我解釋什麼。」

  「不,我想解釋一下。」

  她等待著,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但事情好像就這樣結束了。他放開了她:「請包容我,再多給我一點點時間,一定不要放棄我。」

  「我不會放棄的。」

  她還是沒有放棄希望,雖然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感覺自己的期待不是很明智。他們每天分開的時間太久,聚到一起又主要是談論各自所做的、所想的或是所看到的事情。他們的談話大都是圍繞外部的世界,從不涉及個人的事情,從來沒有提及他們之間的關係。阿格尼絲不知道該如何定論他們的關係。在一起生活一週了,他們還從未做過愛,也不曾討論過未來,好像生活就會永遠這樣持續下去。他們就像是空難中的兩個倖存者,或是在充滿敵意的異邦僅存的兩個說英語的人,就像是這樣戲劇性地湊到一起的陌生人。很久以前,他們之間曾分享過一些東西,但現在很難確切地指出那是些什麼,也很難說清它是不是依然重要。但毫無疑問,在他們各自的記憶中,這些東西是不同的。他在她內心中激起一種強有力的但不是很令人愉悅的複雜感情。

  穿梭在一個無人認識自己的陌生大都市,又沒有特定的計畫或期望束縛她,阿格尼絲雖不感覺特別的幸福,但一直興致高漲。她有時甚至感覺自己的身份已經慢慢消失,她可以是任何人,直到她張口說話,被另一個帶美國口音的遊客辨認出她的美國身份。但當她在英國的第二個星期開始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厭倦作為一個遊客在博物館、畫廊和書店消磨自己的時光。她需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她想同格雷厄姆開誠佈公地談談,想給自己找個住的地方,想進入慣常的生活程式,重新開始自己的寫作。

  第七次去倫敦的時候,她走得比以往都要遠。天色漸晚,她踱到一個安靜的街區,街道的名字都沒什麼特別之處,產生不了任何詩意的遐想。她注意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佈滿了高大古老的建築物,周圍非常安靜,看起來一個個小的商行已經打烊了。這時她才意識到已經快6點鐘了。現在她感覺到雙腳酸疼,又渴又餓。前面有個可口可樂的招牌,走近了才發現是家小吃店,天黑已經關門,大門緊閉像是從沒開過業似的。

  她的包裡有一張倫敦市區指南,但因為她從來都找不到街道指示牌,她往往是任意選擇一個方向慢慢閒逛。而且按照地圖來遊覽也太困難太花費時間了:街道往往是在某個地方突然拐彎,然後偏離原有的路線並改變它的名稱,街道名稱往往也是隱藏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這一切都令她困惑。不過幸運的是每次她都能很快找到地鐵站。

  街對面一個雜亂的擺有瓷娃娃、木頭盒子和混雜裝飾品的商店櫥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注意著腳底的鵝卵石,小心翼翼地穿過安靜的、空蕩蕩的、狹窄的街道,走過去看個仔細。她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個古董店還是舊貨店,一些瓷器裝飾品、小擺設、玩偶和有點被蟲蛀的玩具熊陳列在櫥窗中。她雙手撐在玻璃上,身體向前傾,使勁注視著暗暗的商店內部。裡面有個吸引人的梳粧檯,上層的抽屜被拉出來一半,裡面胡亂塞滿了一些動物和布娃娃玩具。她的眼睛掃過了這些玩具,她對傢俱更感興趣。

  一種熟悉的東西猛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她重新掃視抽屜裡的玩具。在她明白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之前,她的心臟就怦怦跳個不停。

  在那兒,在另一隻被蟲蛀了的玩具熊和一個相貌奇怪的木偶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過了時的玩偶。她立即像在鏡中認出自己的臉一樣認出了它:那是邁爾斯。

  她的呼吸使櫥窗玻璃模糊不堪,她不得不移開一點重新來看,可是離開原來的角度,就很難再辨認出他:如果她向一邊移動過多,他就會被那個相貌奇特的木偶遮住;向另一邊移動,光線變得很弱,他就隱沒在黑影中,只可模糊辨認出是個細長普通的玩具。

  有一刻她完全有把握那就是邁爾斯,但現在卻不是那麼確信了。距離那麼遠,她看不很真切。或許他是另一個貌似邁爾斯的玩偶。肯定還存在其他同樣的玩偶,他們在同一年由同一個廠家生產。她一直相信邁爾斯是來自英國的。

  但如果那真的是她的玩偶呢?這種想法有點荒誕,不切實際,因為她不知道也記不起來最後是怎麼處置邁爾斯的了。曾經,他對她是如此重要,然後,然後她不再相信他可以開口說話,他看起來也不是那麼活靈活現,看到他就會產生一種失落感,所以她就不再關注他。可能是她母親拿走了他,也可能是馬喬裡姨媽收回了他。然後姨媽來到倫敦,某段時間經濟拮据就把他賣給了古董商……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是的……玩偶就在那裡。它可能就是她的。

  她失去了耐心,就離開了那扇櫥窗。四周打量了一下,她沒有發現任何的標誌牌,雖然店門上寫著6號,但是看起來商店並沒有名字。如果她知道街道的名稱,她就可以在明早商店開門時趕回來。

  步入家門時,她聽到掛斷電話的鈴聲,那意味著聽筒剛剛被放好。幾秒鐘之後,格雷厄姆咚咚地從樓上走了下來。他神情有點緊張,問道:「你到哪去了?」

  「對不起。我迷路了,而且還忘記了時間。」

  「吃飯了嗎?」

  她搖了搖頭:「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趕回來的。」

  「那我們去吃晚飯吧。我也餓壞了。」

  點了幾盤義大利面和一瓶紅酒後,他詢問起她一天的旅程。她說了找到邁爾斯的事情。

  「但……那不大可能是同一個玩偶吧?難道它能從德克薩斯州漂洋過海來到這裡?」

  「邁爾斯並不是個普通的玩偶。我母親說它是個頗有價值的古董。但事實並不僅僅如此,他是真實的,我是說,從某種方面來講我認為他是活生生的,他那時常常給我講故事。」她感覺到自己的臉微微有些發燙,有點後悔自己告訴他那麼多,直到她發現他的神情為之一震並有所改變。他興致高漲、神采飛揚地看著她,就好像自己剛剛發現了某種奇妙的東西。從離開德克薩斯州,他就不曾那樣看過她。

  「請繼續說下去。」

  「在我七歲的時候,馬喬裡姨媽把他送給我,讓他做我的枕邊朋友。

  但不知為什麼,我媽媽卻一直不希望我擁有他。當她逮到機會的時候,她就把他從我的身邊偷走,她甚至要毀滅他。並不是說真正地銷毀他,我是說……她用黑色的絲帶把他纏繞起來,這樣可以從一定程度上削減他的魔法。我是這樣想的。天啊,我這樣說,聽起來一定有些瘋狂。」

  「一點也不。一點也不。」他身體前傾為她的杯子注滿紅酒,「孩童時期,我們以兒童的眼光來看待發生的事情,等我們長大了,我們卻失去了這種看待事情的方式。那些事情也不是完全不可信的。要是能知道你母親當時那樣做的想法就太有趣了。」

  「我想她是覺得自己在保護我吧,」她自己都為這種想法感到吃驚,「但我從來都沒問過她。即使現在去問她,她也只會盯著我看,好像這一切都是我虛構似的;或許她已經不記得邁爾斯了。但邁爾斯是真實存在的,我是說,無論他是什麼,無論他有沒有魔力,或者只是在我想像中他才是活的,他都的的確確存在過。如果今天我發現的不是他,那就一定是另外一個和他模樣一樣的玩偶。天啊,要是那個商店當時是開著的該多好啊!」說完,她繼續吃了些義大利面。

  「明天商店開門我們回去看看。你記下地址了嗎?」

  「我想記下來著,可我找不到街道的名稱。那是一條不長的街,有點彎曲,還有……是的,它鋪滿了鵝卵石!」

  他聳了聳肩,問道:「那你注意周圍街道的名稱了沒有?」

  「是的,有一條街……」她有些氣惱地皺了皺眉頭,「我一直在嘴裡唸叨著,而且確實記住了,但現在那名字就在嘴邊,我卻想不起來了。」

  「可能過會就想起來了。」

  「肯定的。我不相信我想不起來,我確信那個街道是以字母C開頭的。」

  「那是倫敦的哪一部分呢?」

  「從法靈頓車站走過去大約要十分鐘。」

  「朝著哪個方向走呢?」

  「天啊,我不知道,我從來都沒有方向感!」

  「不要緊,我們肯定會找到的。」

  她的故事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盯著她看,眼中有一抹略帶好奇的溫和,彷彿她變成一個全新的、特殊的人物。他那樣專注地看著自己,使她感覺內心又重新燃起了對他的興趣。

  那天晚上他們做愛了,這嶄新的第一次幾乎令他們摒棄了束縛他們的信仰和過去,使他們真正地體會到了親昵。

  第二天早晨,正當他們準備離開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她停下來不再向門口走去。

  「怎麼了?快走吧。」

  「你是不是先接電話啊?」

  「不接了,我們這就要出門了。」很明顯他的話語有點緊張。

  「我們也不是很著急,或許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呢。」

  「不會是重要的事情。沒什麼事情能和你的事情,和我們的事情一樣重要,」他激烈地說道。

  她有點懷疑這是不是他前女友打來的電話,而且也感到奇怪,他怎麼就知道是她打來的電話呢?

  「快點,我們這就去找你的玩偶。」

  雖然他們花費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以法靈頓車站為中心,向不同的方向仔細搜索,但那天他們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商店。有兩次她以為自己認出了那條街,但結果是兩次都錯了。

  當他們準備放棄尋找,去吃飯的時候,他說:「對不起。或許昨天你走得還要遠,也或許是你當時並不是離法靈頓很近,所以我們今天沒找到。」

  「也可能是商店消失了——看起來情況有可能是這樣的。」他們現在手挽著手在霍爾邦高架橋上漫步。

  「也許某天它會在其他某個地方出現,那你又可以找到你的心愛之物了。」

  「是的,或許吧。但邁爾斯已經不再是我的心愛之物了。」

  「不是了?」他停住腳步,用力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使她注視自己,「那你的心愛之物又是什麼呢?」

  穿過兩片眼鏡,她注視著幾乎湊到自己眼前的他的藍眼睛。他的雙眼不再平常,它們由於充滿興趣和愛意而熠熠發光,他又成為了那個深愛著她的年輕詩人。這是個魔幻的城市,她感覺自己如同身處小說中一般。這兒有著她所希望的任何東西,有著美好的夢境令自己棲息其中。

  突然,一切都變得難以言表,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到嘴邊的肯定回答「是你」竟然變成了略帶遲疑的問句「難道不是你嗎」。即便如此,他還是如她所願地親吻了她。

  「是的,你也是我的——是的。我本以為我已經失去了你,以為你永遠也不會到我身邊來,但最終你還是來了。」

  他們重新開始漫步,步伐更為輕盈活潑,他的胳膊環繞著她:「讓我們一起私奔吧。」

  「什麼?」

  「不對,不對,你應該說‘為什麼不’。在新學期開學之前,我們還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還沒有被束縛住。我們應該在還有空閒的時候,一起出去逛逛。難道你不想更多地瞭解這個國家嗎?我們一起北上去蘇格蘭,然後你可以看看我們的小屋。我們兩個人待在一起,沒有任何外來干擾,沒有任何人介入我們中間,更沒有任何的紛爭。」

  這是他們彼此都渴望的全新的開始。離開他那所房子,他們之間的一切都變得簡單;離開家,他們的個性都不那麼強烈顯現,他們現在可以變做任何不同的人。沒有以往那麼多的規則,也沒有那麼多的期盼,他們安享每一天所帶來的歡愉,而不必擔心它是否會持續很久,更不必擔心未來是什麼樣的。

  一路上都是他開車,當然也不需要她來引路,所以她可以靜靜地坐在那裡,欣賞美麗的景致,讓自己的思緒任意馳騁或是聽聽廣播節目。她尤其喜歡海上天氣預報節目,其中那些略顯神秘的聖歌,被有節奏的、悅耳的聲音讀出來的時候,雖然難以理解但非常優美動聽。費爾島、菲尼斯特雷角、多格海灘和羅卡爾島這些地名對於她來說,永遠都有種浪漫的、憂鬱的魅力。

  雖然他們會經常停下來觀光、吃飯或者休息吃零食,到第四天早晨他們已越過邊境到達蘇格蘭。

  她看到標誌牌上一個曾在書中讀過的地名,問道:「‘格雷納’,這是不是格雷納·格林——以前很多逃離英格蘭的私奔者結婚的地方?」

  「現在也有很多人這樣做。我們也結婚吧?」

  他不得不打趣一番。

  「就像那些私奔者那樣?」

  「你已經改變主意了,你不再想擁有我了。」

  他聲音中的那絲苦惱是如此清晰可見,以至於她不得不打消他的顧慮。她想也沒想自己的真實想法如何,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

  「格雷,我當然願意了!但結婚不是那麼簡單、迅速的,我們還沒有做血液檢測呢。」

  「血液檢測?」他大笑了起來,「血液檢測是什麼鬼東西?是用來檢測愛滋病的嗎?你不會以為我?」

  「那和愛滋病沒關係。人們在結婚前是一定要驗血的。」

  「大概在德克薩斯州是那樣,但這兒不是。來吧,我們結婚去。」

  她對他瞭解還不夠多,還沒到達到可以結婚的地步。而且她自己也沒有把握是不是現在真的想結婚。但她想讓他高興,就像在過去的幾天裡,他讓自己高興一樣。她和他一起走進格雷納的結婚登記處,然後他們發現,在這裡結婚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首先他們必須把他們的名字和結婚意圖張貼到登記處的門上十四天,如果沒有反對意見,他們才可以選定任意一天結婚。

  「難道我們就不能辦個結婚特別許可證嗎?在英格蘭只要多花點錢,就可以辦個結婚特別許可證,人們可以緊接著在第二天結婚。」

  「這兒可不是英格蘭。」那個登記員回答道。那是個有魅力的中年婦女,她的態度不像剛開始那般友好了。

  「真是可笑的陳規陋習,到現在還要張貼結婚預告。兩週,兩天,兩個月對我們來說都沒什麼區別。這裡沒有人認識我們,也不會有人反對我們的婚事——在這兒是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的!」

  「對不起,這是法律規定的。我不是立法者,我也沒有權力改變這個規矩。」

  她可以感覺到,憤怒像即將燒開的水一樣在他內心沸騰起來,於是就將一隻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彷彿這樣的接觸可以降低他內心的溫度。

  她安慰道:「我們可以兩週以後回來時再來這裡。」

  「我不想兩週以後再過來,我要我們現在就結婚。」就像突然之間,熱水停止沸騰,霧氣消散,他大笑了起來:「天哪,我太孩子氣了,你是如何容忍我的?」他握了握她的手,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冰涼。他轉向登記員說:「你看,我只是擔心,給她兩週的時間來重新考慮,她就會恢復理智拋棄我回到美國去。對不起,剛才失禮了。我有點過於興奮,這還是我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想結婚呢。」

  登記員微笑了起來:「沒關係。」

  「那麼我們現在可不可以登記結婚意圖,然後盡可能在最早的一天結婚呢?」他有點緊張不安地看著她,「你是不是還願意和我結婚呀?」

  「當然願意。如果我們連兩週都等不了,那麼或許我們就不應該結婚,」她略帶緊張地笑了起來,「天啊,我聽起來就像是個媽媽。」

  「像天下所有的媽媽,而且像大多數母親的格言一樣,你的話也很有道理。兩個星期對我們來說是沒任何影響的。」

  雖然她臉上帶著微笑,也根據登記員的要求填寫了必要的個人資訊,但在她內心卻有種煩躁的感覺,在她看來那個屬於他們的時刻已經流逝了。他們雖然也可以結婚,但這個婚姻已不是原本的模樣,而且這個變了味道的婚姻將會永遠追隨著他們。

  蘇格蘭和英格蘭是迥然不同的。英格蘭是迷人的,每隔幾英里就變換自己的風格,但從整體上來講又是可以辨認的;是她從書上、小說中、詩歌和歷史裡讀過的;是她從圖畫中看過的。英格蘭是聞名遐邇的,是容易被感知的,也是舒適愜意的。與之相反,蘇格蘭是美麗的,美得令人窒息。到處都是開闊的土地,剛剛離開人口擁擠的英格蘭,越發覺得蘇格蘭人口稀少。只有當他們到達蘇格蘭鄉村後,她才意識到,對於蘇格蘭,自己從沒像對英國南部的鄉村那樣有著明確的嚮往,或是在腦海中有個清楚的意象。

  他們沒有立刻向西部前進,而是向北前往高地。他們一路前行,她不斷流覽自己的旅行手冊,格雷厄姆也向她講述在蘇格蘭高地發生的著名戰爭、背叛以及高原清洗,於是蘇格蘭血腥的歷史一幕幕展現在她的面前。

  她有種強烈的欲望去遊歷蘇格蘭的各個角落。為滿足她,他帶她去了大不列顛大陸最北端的鄧尼特角,然後向西幾乎到達憤怒角,隨後沿西海岸向南行駛。她熱衷於觀看地圖,找出他們途經的地區,並用記號勾畫出他們經過的村莊。她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表的成就感,彷彿僅僅以這種途經各個地區的方式,她就可以瞭解整個蘇格蘭,雖然她自己也明白這種想法有些自欺欺人。

  一個星期後,他們終於到達金納普敦,這是格雷厄姆孩童時期度假的地方。這天天氣陰沉,刮著風,感覺有點寒冷,不像是晚夏倒像是已經步入了秋季,但這卻遮掩不住這個地區的美。離目的地還有五英里的路程,他們拐到一個沿海岸線蜿蜒而行的單行道。越過波濤洶湧、泛著光亮的銀灰色水面,透過低低的雲層,她依稀可以辨認出那灰濛濛的、有著聳起高山的小島。這種美的景致就如同性愛一樣是令人愉悅的。

  「那是什麼地方?」

  「珠洛島。那些山是乳頭山。今天看不清晰,當天氣晴朗的時候,景色會更美麗。」

  「剛開始我還以為那個小島是朵雲彩,我想去那裡看看,可以嗎?」

  「當然可以。在塔伯特鎮的那一邊有渡船,我們以後會過去看的。」

  他們開車穿過森林和沼澤地,駛過放牧的羊群,經過一隻站在突起懸崖上擺好姿勢,彷彿等待畫像的野鹿,這時地勢開始變低,道路也向內陸彎曲一些,然後他們經過一個小村莊。

  格雷厄姆解釋道:「這裡有離我們最近的加油泵、最近的郵電局,這也是最近的可以買到牛奶、餅乾和報紙的地方。我們步行過來就可以了。」

  從格雷厄姆的介紹中,她得知這個村莊的名字叫做「克拉肯」,是蘇格蘭小村莊中普遍存在的一個名字,在蓋爾語中為「石頭之地」的意思,或者是四處都有建築物的意思。

  離開克拉肯,道路又重新延伸至海邊。很快他們就到達一處窄小、樸素的白房子,這就是格雷厄姆的小屋。房子面向珠洛島,從前窗就可以看到島上的景色,她為此感到激動不已,因為她認為那是她所看到的最美的景致。

  前門非常低,所以進門時他們不得不低著頭。進入前門就可以看到主要的起居室,屋中有一個壁爐、幾排書架、一些平常傢俱以及一副窗簾,窗簾後是一個餐具儲存室。起居室的盡頭有一扇門,打開後顯露出通往臥室的狹窄彎曲的樓梯。「我還從沒看到過像這樣藏在壁櫥中的樓梯呢!」她感歎道。樓上原是一個大房間,現在被隔成兩個小房間,裡面塞滿了床和書。她疾步走到一個窗邊欣賞她最喜愛的景色,然後高興地歎息起來。她微笑著轉向他:「非常感謝你帶我到這裡來。」

  「喜歡這裡嗎?」

  「極其喜歡。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住在哈羅而不住在這裡。」

  「我也不明白,」他聳了聳肩,摩拳擦掌,「我去砍些木頭來生火。你可以開始收拾一下屋子,或許你可以給我們煮些咖啡。在我背包裡有罐即溶咖啡。」

  「好的。恩……請問盥洗室在哪裡?」

  「這兒沒有盥洗室。我們在廚房的水槽中洗臉,如果你覺得不習慣,可以去湖裡洗。」

  「我們不能在水槽中小便,是吧?」

  「奧,你是要問廁所在哪兒,在外面。我指給你看。」

  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那個廁所卻是出奇的舒適。那是個沖洗廁所,就在離後門不遠的石頭砌成的小屋中。她一直是《夏洛的網》的忠實愛好者,所以也就不介意廁所角落中的蜘蛛了。在廁所中她可以聽到格雷厄姆在附近砍木頭的聲音。

  重新進屋後,她繞著屋子來回行走,越發地喜歡這個房子。這個房子可能和哈羅的房子一般大小,建造時間也差不多,但兩處地方卻迥然不同。這兒非常安靜、簡單而且通風好;哈羅的房子中,每件東西都殘存著記憶,這些記憶排斥著她,令她感到壓抑。這所房子中的回憶裡雖然也沒有她,但卻感覺不同,這是那些和平、寧靜的悠長夏日中的假日回憶。棲息於這些牆中的幽靈非常友好,他們願意為她騰出空間。

  在樓梯下的小櫥櫃中,她發現了一個小的電熱器,就把它插上電源,然後去車上拿他們的行李。把食物都拿到廚房後,她把唯一的一把電水壺在水槽中注滿水,然後插上電。

  格雷厄姆拎著一籃劈好的木頭和引火草走進屋。

  「咖啡剛剛……」

  他暴躁地皺了皺眉頭:「那是什麼鬼東西?」

  「什麼東西?」

  「那個……電熱器。」

  「就是……一個電熱器。」

  「它在那做什麼用?」

  「我把它打開了。」

  「什麼?我告訴過你我們一會就會有爐火——我已經出去砍柴來生火了。」他怒視著她,她茫然無措地看著他,為他的惱火而感到緊張卻又有些困惑不解。

  「是的,我們一會就會有爐火,那非常好。可是剛才我覺得非常冷,而且……」

  「哦,是的。你感到非常冷,就理所應當地讓整個屋子立刻溫暖起來。

  難道你就不能套上外套嗎?當然了你不能。」

  「難道你是在擔心電費,或是其他的什麼事情?我發現了電熱器,就把它通上了電。在哈羅每個屋子都放著個電熱器,你也從沒說過什麼……」

  「我們現在不是在哈羅。這兒不是英格蘭,也不是美國。當我說準備去生火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會明白,事情在這兒和別處是不同的。我們行事的方式是不同的。」他的聲音依然氣憤,但他看她的時候卻是一副乞求的神情。他在請求她的理解。

  她恍然大悟。這對於他來說是個特殊的地方,是他孩童時期的魔法屋子,是一個超越時間的地方。在這裡所有的事務都沒有變化,所有的事情也都以一種特定的、傳統的方式來進行,借此來保存它的魔力。她想到了馬喬裡姨媽的小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因為貧窮而一直過著沒有電的日子。她走過去,拔下了電熱器插頭,並問到:「那麼我們可以使用電水壺嗎?」

  「那當然,要不我們怎麼喝咖啡呢?」

  「恩,我不知道。我想等你把火生起來了,我們也許可以在火上煮壺水。」

  「如果你想實驗一下,我是不會阻攔你的。但我在渴死之前,還是要喝點咖啡的。」

  「那當然。但是……當你還是個小孩子時,當這個房子還沒通電時,你是怎麼喝咖啡的呢?」

  他凝視著她:「那個時候,我不喝咖啡。」然後他勉強笑了笑,揭穿了自己的小把戲,「那個時候我們有個野營用的爐子。電是在20世紀60年代沿著這條路開通的,因此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使用電了。但是我父親認為不值得給小屋通電,因為我們在這兒待的時間很短。我哥哥在他結婚有了女兒後給屋子通了電,我想大概是因為沒電的話,他的妻子和女兒是不會來這兒的……」他聳了聳肩。「這是新的秩序。然而作為交易,其他的人要交付電費,所以我盡可能少用電。我仍然希望這裡沒有通電,因為這樣一來,這個地方和其他地方就沒什麼兩樣了。簡直難以想像,詹姆士竟然帶了台電視過來。」他跪到壁爐前的乾淨地板上,從一堆報紙上抽出幾張,捲成紙球。

  「我猜等你有了孩子,你不得不……」

  「你都不能相信,電話也是他裝的,然後他又抱怨有電話打來。天知道我平時看到了太多的世俗紛爭,能到這樣一個沒有強烈欲望的地方是一種解脫。如果我哥哥敢把他的電視留下來,那它就會被直接扔到湖裡去。」

  聽到水壺中發出水沸騰的聲音,她就去拔掉了插頭,開始沖咖啡。當格雷厄姆把火生起來,他們就坐在爐火前喝即溶咖啡,吃巧克力餅乾,兩個人幾乎都不說話。她感覺到幸福和寧靜,為能到這兒來感到高興,因為她知道此時他一定也有這種感受,也會相信此時他們之間是和諧溫馨的。在車中坐了這麼長的時間,兩個人此時都靜靜地享受著這兒的安靜和溫暖。

  然後,他把自己的空杯子放到壁爐前的一塊石板上,站起身來。

  「我要出去伸展一下四肢。」

  「我也要去。」

  「不,我想一個人去。」他做了個鬼臉,「請不要為此不高興,我只是需要點時間獨處,這也是每次一來到我就做的事情。我都是獨自一人閒逛,到處看看。當然,我通常是一個人來這兒的,我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新秩序,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當然不。一會兒見。」但她是介意的,在她內心中她是真介意的。她介意的不僅僅是他不想讓她跟他一起去,更是因為他說話的方式完全把她限制在房間裡了。在車裡呆了很長時間,她也想出去走走,也想出去探究一下這個地區。但如果她現在出去,他就會以為她是在跟蹤他。

  幸運的是,她喜歡這所房子,所以也就沒有了被困的感覺。這裡有很多的書,她一直都喜歡閱讀。她沖洗了他們的杯子,並把它們擱在水槽旁,然後就在書架旁穿梭流覽。除一些關於自然和蘇格蘭歷史的舊硬皮書外,大部分書都是平裝本的小說。很多書的作者是她所知道的,例如:艾麗絲·默多克、約翰·福爾斯和陶樂絲·杜奈特,但也有一些是她從未聽說過的。有著綠色書脊的企鵝推理系列讓她激動不已。其中尼古拉斯·布萊克的《私人創傷》中有張做書簽用的照片,她把它拿出來看看。她的胃部由於震驚而收縮——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這是一張很早的快照,大約在她十七歲時拍的。她以前從未看到過這張照片,但她肯定這就是自己。即使照片拍的是側面,她的臉稍微有點模糊,而且被一綹棕色的長髮遮掩住,她還是認出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是她的笑容,她的有點過於豐滿的雙頰,她的那副舊眼鏡,她甚至還記得那件橘黃的襯衫,是和洛克薩尼一起逛街時,在一家燃著薰香的外貿店買的。

  但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在這裡?有一刻,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她激烈地四處張望,希望能證明自己仍在奧斯丁,過去和格雷厄姆待在一起的幾週僅僅是做了場夢。但身後壁爐中的火仍在燃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木頭燒焦的味道,鄉村的寧靜環繞著整個屋子。她放鬆了一點,又有了安全感,然後重新去看那張照片,感覺到陣陣興奮。

  格雷厄姆是怎麼得到這張照片的?難道是他在倫敦遇到了馬喬裡姨媽,姨媽把自己外甥女的照片送給了他,他因此被照片吸引,並對畫中人憧憬不已,就像她曾在姨媽家中對著他的照片思緒飛揚一樣嗎?

  他一進門,她就詢問起照片的事情。她太興奮了,以至於不能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他皺了皺眉頭,幾乎把照片奪走,吼道:「你拿這個幹什麼?你是在哪找到它的?難道你搜查了我的私人物品?」

  「我在書架上的一本書中發現的。」

  他仍然皺著眉頭,沒有注視她:「是嗎?對不起,我不該向你大聲吼。

  只是有點震驚,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也沒什麼關係了。現在看來,好像是我不曾認識過她。」

  「那是我。那是我的照片。」

  現在他注視著她,眼中滿是不信任她的神情,說道:「不要說笑了。」

  「我不是說笑。那真的是我的照片。」

  「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你。」

  「我那時候十七歲。這是我的眼鏡,這是我的臉。我那時留著長頭髮——看,我知道這就是我!」

  「你十七歲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你,而且這是我拍的照片。」

  她有些猶豫不決,但一時又很難放棄她所深信的事情:「那,這是誰?」

  「只是很久之前我遇到的一個人,是我在印度遇到的一個女孩,但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我一度以為會發生些什麼,但還是什麼都沒發生。我不曾真正地認識過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長久地保存她的照片。」他有些猶豫,但還是把照片抓到手中揉成一團。

  她驚叫了一聲。

  他怒視著她:「怎麼了?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我摒棄了和以前女朋友的一切關聯。你是我現在唯一想擁有的,你就是我的全部。」

  她曾經希望,實際上她幾乎都相信了,在這個小屋中會有魔力出現;這種魔力可以使他們最終水到渠成地結合在一起;她會確切地知道這就是她一直等待的男人,他們會令彼此幸福快樂。

  但現實生活並不如她想像的那般親切。接下來的九天中,他們確實比以前更為親密。他們更多地在一起聊天,較之以前更為坦白;他們更為頻繁地做愛,更溫柔更狂熱。

  「你看,」一個晚上他們並排躺在床上,由於愉悅地做愛而身心放鬆、大汗淋漓,他說,「你看,如果我們更多地瞭解彼此,事情就會容易得多,會變得越來越好。」

  「是嗎?」

  「那當然,只要我們都有這種願望,只要我們盡力,只要我們下定決心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我們就一定會實現。」

  這是她所想聽到的,也是她所願意相信的。是停止等待魔力的時間了,她應該接受她所擁有的一切。她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她會坦然接受這所帶來的一切後果。

  在他們去格雷納的路上,他們先繞道去了史德林一家格雷厄姆聽說過的二手書店。他們一直都喜歡逛書店。在他們相遇之前,這是一種孤獨的樂趣,但現在這是他們可以分享的樂事。

  這一次,直到他們回到車上,她才知道他買了本書。

  「給你,」他說,「這是給你的結婚禮物。」

  是一本《阿格尼絲·格雷》,是在她丟了自己的那一本後,她所看到的第一本。這本書給予她的感動和興奮難以用語言來表達。不僅僅如此,這本書對她來說更像是個預兆,是讓她嫁給這個男人的最後的、最令人信服的理由。

  「啊,格雷厄姆,啊,天啊——謝謝你!如果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是什麼意義……」

  「我想我知道。」

  「我什麼都沒為你準備,我都沒有禮物送給你。」

  「我唯一想要的禮物就是你成為我的妻子。」

  就這樣,幾小時之後,帶著一種不計後果的、略帶恐懼的興奮,就像是一個既期盼天使解救又想縱身跳下懸崖的人,她在眾人面前說了「同意」,正式成為格雷厄姆·斯多利的妻子。

  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在卡萊爾的一個昏暗的旅館裡,她的丈夫倚在她的旁邊讀著詹姆斯·莫爾斯的《英國強權的世界和平三部曲》第二卷,她開始讀起了《阿格尼絲·格雷》。第一頁的內容有點出乎意料,令她困惑不已。她重新又讀了一遍,更是疑惑重重。

  一切真實的故事裡都隱含著教益,只是某些故事裡的寶藏也許很不容易尋找,一旦找到了,又會覺得它分量太少,好比不嫌麻煩地敲開硬殼果只找到一枚乾癟的果實,實在得不償失。我無法斷定自己所講的故事會不會也是這樣。有時我想,它對一些人會有益處,另一些人也會從中得到愉悅。究竟如何,還是讓世人自己做出判斷吧。好在我是個默默無聞的人,敘述的都是陳年舊事,又用了幾個虛構的名字,因此我就不怕冒險一試了。我要把對最親密的友人都不願披露的事忠實地展現在讀者諸君面前。

  她翻動書頁,斷斷續續隨意讀著,想搜尋任何她記得的情節或人物,但卻一無所獲。她讀到越來越多陌生的東西,卻沒能找到一個她所熟悉的名字,這都令她更為不安和煩惱。她感覺到自己呼吸困難,而且書頁散發出一種古怪難聞的氣味令她更為懊喪。

  「怎麼了?」

  她向他揮了揮手中的書:「這,這不是我曾讀過的那本書,我根本就沒見過這本書!」

  「這經常發生。我們兒時特別喜歡的書會……」

  「不,我敢肯定這不是同一本書。我以前從沒讀過這本書。有沒有可能還有另外一本書也叫這個名字?肯定會有的。」

  「那肯定不會是安妮·勃朗特寫的。」

  「可能就不是安妮·勃朗特寫的。我也不知道,我不記得姨媽給我書時曾經看到過作者的名字。」

  他揚了揚眉毛,聳了聳肩,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說道:「對不起。那是唯一一本我所知道的《阿格尼絲·格雷》。為什麼不試著讀讀它,或許會讓你回想起什麼。也或許是你忘掉了那些枯燥的部分。」

  她可以看出來他是急著繼續讀自己的書,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她的苦惱。無論如何,她想不出比他的建議更好的辦法,所以她又重新讀起來。

  她記憶中的那本書,寫的是個有著空想元素的吵鬧的冒險故事,充滿著懸念、激情和情節劇的情形。格雷厄姆送的這本書是完全不同的,這是個拘謹的、乾巴巴的故事,描述了19世紀一個女家庭教師的日常生活和不幸遭遇。在這本書中,沒有海盜,沒有瘋狂的馬背馳騁,沒有仙女,也沒有倫敦的下層生活情景。她記憶中的書和這本書唯一的相似之處就是題目和主人公的名字相同。

  當她強迫自己看到還算幸福的結局時,格雷厄姆早已把書扔到一旁睡著了。英國、格雷厄姆·斯多利、《阿格尼絲·格雷》、真愛和她的新婚之夜,沒有一件是如她所期盼的那般。她的婚姻又如何呢?她關上燈,躺在黑夜中,很長時間難以入眠。伴隨著丈夫的酣睡聲,她思索著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對還是錯。

  當那電話打來時,他們已回到哈羅兩週了。那是個夜晚,他們剛剛吃過晚飯。電話只響了一聲,他就一躍而起,飛奔到樓上書房去接電話。

  她設想著他很快就會下樓來,告訴她是打錯電話了。但事情並非如此,她把盤子拿到水槽裡,開始洗刷,內心感到陣陣孤獨。

  她已經刷完了盤子,這時格雷厄姆走了進來。他看起來陰沉可怕,像個幽靈。他走近她,攥住了她的雙手,根本不理會它們還是濕的。

  「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不會離開我的,是不是?」

  「親愛的!當然不會了!出了什麼事?」

  他伸出胳膊緊緊地環抱住她,她可以感覺到他渾身顫抖,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放開了她,說道:「你會因為嫁給了我而感到後悔的。」

  「不會的。為什麼這樣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從眯縫的眼中注視著她,像是在審視她究竟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危險。她有點懷疑他看的究竟是不是自己。他向後退了退,冷淡地說道:「是卡洛琳,她懷孕了。」

  「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因為她的天真無知而瞪圓了眼睛。她想深呼吸一下卻失敗了,問道:「她懷孕多長時間了?」

  「她說有六到八個星期了。」

  到明天,她待在英國就滿六週了,這是她清晨記日記時,就已經注意到的。現在這個消息讓她感到憤怒、感到窒息:「你怎麼能這樣?」

  「天啊,不要這樣!我需要你的支援,不是……」

  「六個星期以前我正趕往你的身邊,而你卻和她糾纏在一起。怪不得我來到後你不願意和我上床。」

  「不要那麼荒謬可笑了。在那之前很久,我就和她一刀兩斷了。」

  「之前很久?那你還擔心什麼?那孩子一定是別人的了。」

  他歎了口氣,無力地垂下肩膀:「我也希望如此。我堅信那個孩子不是我的。但是她堅持說在和我之後她沒和別人發生過關係,我也相信她。

  孩子不可能只有六個星期,我保證。如果那個孩子是我的,我確定它不會只有六個星期。」

  「那是八個星期?」

  「可能九或十個星期。她從來都記不准自己的月經週期。」

  「你曾經說過,一回來就和她分手。」

  「我嘗試過的,但事情不像想像那麼容易。我告訴她我們之間沒有希望了,我們沒有未來——我甚至跟她提到你,但是沒有什麼作用。我搞不明白她的意圖。」

  所謂卡洛琳的未知意圖,她是非常明瞭的,而他的意圖卻不得而知。

  她問道:「為什麼你不告訴我這些?你都對她談起過我。」

  「因為我不能,我不想失去你!」

  「那你為什麼還要繼續和她睡在一起?為什麼?如果你不再關心她,只在乎我,為什麼在你知道我正要趕過來和你生活在一起時,你還和她睡在一起?」

  他無力地背靠在牆上,在不離開屋子的情況下,盡可能地離她遠一點。他像只受驚嚇的困獸一樣注視著她,「但我當時並不知道,不是嗎?是的,我是問過你,可你一直向後延期。可能你會來,也可能不來,可能這個月會來,也可能是下個月,還可能今年都來不了。我並不知道你在德克薩斯忙著什麼事情,你是和以前的男友在一起還是又有了新歡?我想得到你,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想擁有我。我知道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想擁有我。那時候我很孤獨,容易受到誘惑,而她又知道如何來征服我。在性愛上,我從來都不能抵擋她。如果你在我邀請你時,就直接來我身邊,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他雙目大睜,嘴巴微微張開。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苦惱,她的心因此而收縮疼痛。多年以來在腦海中對格雷厄姆·斯多利的幻想和塑造,使她很容易就能理解他,接受他說的真相,並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究在自己身上。

  無論如何,她現在是他的妻子,他的利益也是她的。

  她痛苦地深深呼吸,掙扎著給收縮的肺部換口氣。「那麼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現在應該做些什麼呢?」她儘量語氣平靜地說道。

  事實是這樣的:卡洛琳是在極其焦急的狀態下,打電話告訴他,她剛剛得知自己懷孕了。她不想流產,她想擁有那個孩子以及孩子的父親。她要求他過去看看她,並重新考慮他們的關係。當他告訴她,他已經結婚了時,她變得歇斯底里並扣上了電話。

  等她稍稍平靜下來,她就會重新打過來的,他對此感到肯定。但時間慢慢過去,電話一直沒有重新響起。

  「或許你可以給她打個電話。」

  「絕對不可以!如果我打了,她會以為我上鉤了,那樣她就有機會把我重新爭取過去。你並不希望那樣,是吧?」

  「當然不希望。但如果是你使她懷孕的,你不認為……」

  「我會支付她流產的費用的,我會做得更多——我甚至會出錢讓她去度假恢復健康。這之後我也不會虧欠她什麼,她沒有權利強迫我去做一個父親。」

  他們一直呆到深夜,談論著這件事情。他們現在是一對夫婦,聯合起來抵抗來自於外界的威脅。想盡可能多地知道卡洛琳會做什麼,她現在是怎麼想的,阿格尼絲問了很多關於這個女人的問題,格雷厄姆不得不回答一些有關他們親密關係的細節問題。她知道,自己問得越多,想知道的就越多;知道得越多,自己受到的傷害越大。她會為這種滿足自己想像的方式感到後悔,但此刻看起來這種瞭解又是必需的。

  只有一個問題他避而不答,那就是當她問到卡洛琳的姓氏的時候。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

  「就是有些好奇。你說過她是個演員,我想知道是不是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說了名字你也不會認識的,我敢肯定你從沒有見過她。她只是在英國的電視中出現,而且只在當地有點名氣。我也只在電視中看到過她一次,那是個相當糟糕的喜劇片,現在早已不上演了。」

  「無論如何你都要告訴我她的姓氏。」

  突然他身體前傾,緊緊握住她的手,急切地盯著她的眼睛說:「你不要想自己去和她單獨聯繫,一定不可以。我需要你和我在一起,支持我,而不是在我背後嘗試著和她做交易。」

  「我當然不會。」

  「不要幻想和她講道理或是產生什麼姐妹情深,她不喜歡這些。她是不可理喻的,她和你根本就不一樣。我理解她,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讓我來處理這一切吧。」

  兩天以後卡洛琳又重新打來電話,那個時候已經很晚,他們都準備上床睡覺了。格雷厄姆和她在電話裡談了有半個多小時,他回到臥室的時候,看起來非常苦惱和氣憤。

  「她說了些什麼?」她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卷裡翁·艾德爾的《亨利·詹姆斯的一生》,就像是剛才她能夠專心看書或能夠思考其他問題似的。

  「婊子!」他從上衣的口袋中摸索出香煙,手顫抖不已。通常,出於對她的尊重,他從不在臥室中吸煙——因為那兒也兼做她的辦公室。當他掙扎著去點燃香煙時,她卻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等待他吸完第一口,訴說剛才的電話內容:「她說她不知道該如何做。我給了她強硬的方案:我支付她在私人診所流產以及之後度假的費用。如果她不接受這個條件,那她什麼都得不到。我將不再對此事負責,而且從此以後我和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她不會去流產嗎?」

  「她沒有說。她說她難以決定,除非見到我。她希望我去見她,並討論這件事情。」

  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在這件事情上他們應該團結一致,他們絕對不會允許卡洛琳楔入他們之中。雖然她明白格雷厄姆的利益就是自己的利益,但她的思想還是不由自主地背叛了他們的統一。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設想成那個女人的境地,想像著如果格雷厄姆在德克薩斯使她懷孕,然後離去和其他人結婚,那她將會是多麼受傷害,她會感到多麼氣憤和恐懼。這種事情極有可能會發生,這是個令人極其恐懼的、非常容易設想的場景。而且這種事情已經發生了,只不過不是發生在她身上而已。「嗯,也許你應該去一次,」她說。她不敢坦白承認她的同情,但卡洛琳的要求看起來並不是很過分。

  他目瞪口呆地凝視著她:「你是認真的嗎?你想讓我去見她,你願意我去嗎?」

  「我並沒有說我想讓你去,我只是說也許你應該去。如果那就是她所有的要求……你們在電話中並沒有任何的進展,或許你親自去就可以說服她。」

  「見她‘最後的一面,僅僅是談談話’,這就是在你到來的前幾週我在她身上所犯的最後的錯誤。」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你感到很孤獨。你是說現在我不能信任你,不能放心你和她在一起嗎?」

  「是她不能令我信任。你是不瞭解她的。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她,但她身上有些令人難以抗拒的地方。即使是現在,如果她向我投懷送抱,我仍沒有把握自己可以抵抗住這種誘惑。」

  她現在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和他只有一床之隔,他也正在直直地看著她。但她突然有種可怕的感覺,那就是在他面前,自己好像變成了透明人或是又變回兒童。如果僅僅是他記憶中美麗、性感的卡洛琳就可以把自己的魅力降低到如此地步,她知道自己將永遠不能和那個女人相抗衡。

  格雷厄姆搖了搖頭,開始脫衣服。「我並不是說如果我和她在酒吧見面,我就會想盡辦法剝光她的衣服。但是,她知道我是非常容易受攻擊的。如果那個孩子真是我的,我確實虧欠她很多,這是否認不了的。在電話中,我可以把她拒之千里之外,但如果她單獨和我呆上一兩個小時,她就會開始利用我的這種內疚。天知道她會讓我答應什麼樣的條件。當然,事後我會改變主意,但那時為時已晚。如果她很快就去流產,事情將會很簡單;但如果她把孩子留得過久,事情就會變得更為複雜。我已經告訴了她這一切。如果我所說的話對她沒有任何作用……」

  「或許我們應該一起去看看她。」

  「難道你瘋了嗎?」

  「我想———」

  「不,不要再有這種想法了。」他轉過身去找地方熄滅自己的香煙,「我不想讓你牽涉到這件瘋狂的事情中來。」

  「但我已經被牽涉到其中,因為我是你的妻子。」

  「那麼把這件事留給我來處理,好不好?你只要給我支持,相信我可以把事情解決好就可以了。你並不瞭解卡洛琳,我也不想讓你去瞭解。我想當她意識到自己再也不能把我拉回身邊,她很快就會想通的。她會去流產,我會支付她費用,然後我們就可以忘記她。如果她堅持不去流產——我們仍然要忘記她。我們不得不這樣做。如果她堅持要毀滅自己的生活,那是她的決定,我們干涉不了,但是我堅決不會讓她來破壞我們的生活。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要忘記她。我們不要再談論這件事情了。」

  他們不再談論卡洛琳,但她那還沒解決的懷孕問題一直像陰影一樣籠罩著他們。在接下來的一週裡,她又打了兩次電話:一次說她要去流產,一次又說她是不會去流產的。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聽到她的任何音訊。

  阿格尼絲不知道格雷厄姆多長時間會想起他的前女友一次,她也不想去詢問。她自己著魔似地經常想起那個女人。她買了一本關於懷孕和分娩的書,並把它藏在抽屜中她的毛衫下。她不想讓格雷厄姆看到這本書,如果看到了他肯定會意識到:這些天她不是在寫她的下一部書,而是在研究懷孕每一階段的詳細資料,並用心地記下這些資訊,彷彿以這種方式她就可以瞭解和幫助那個他說過他們都要忘掉的女人。有時候,她幾乎認為自己就是卡洛琳,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存在于遠離格雷厄姆的某個地方。

  11月,格雷厄姆第一次帶她出席一個出版宴會,這讓阿格尼絲感覺到,她一直幻想在倫敦找尋的充滿宴會及文學氣息的生活正要開始。為慶祝另一個詩人的第一部小說發行的宴會在蘇活大街一個俱樂部的頂層舉行。宴會提供免費的葡萄酒和一盤盤形狀奇特的烤麵包。空氣中充斥著熱烈的談話聲。雖然她是個陌生人,但沒關係,她知道自己在這會過得很快樂。格雷厄姆在把她介紹給包括他的編輯在內的幾個人後,很快就離開了,讓她自己照顧自己。

  「嗨,」一個美國口音說道,「我想我們以前沒見過吧。我叫艾麗絲·克熱莫絲,是個廣告導演。」一個瘦高女人站在她面前,她描著黑眼眶,染著令人震驚的棕紅色頭髮,穿著一襲阿格尼絲永遠也不敢穿的黑緊身禮服,手中端著一杯白葡萄酒。

  「我叫阿格尼絲·格雷。」

  「嘿,我曾經聽說過你。你是不是曾研究過勃朗特姐妹啊?」

  「不,那是我那非常古板、無趣的姐姐。」

  「你現在為誰工作?」

  「我現在不為任何人工作。」

  「你要在出版界找份工作嗎?」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在德克薩斯的時候,我是個編輯,但那是個非常微不足道的職位,不能和出版書籍的編輯相提並論。我也是個作家,曾在美國出版過書,但還沒想過在這兒發行我的書籍。」

  「我不喜歡問一些乏而無味的問題,但既然不是名望也不是工作,那到底是什麼讓你來到英國呢?」

  「恩……是愛情。」

  「哦?」

  她深深吸了口氣說:「我是他的忠實讀者,並嫁給了他。」

  那個女人的臉上綻放出微笑,她伸出手在阿格尼絲的胳膊上輕拍了一下:「我是個浪漫愛情故事的瘋狂愛好者。我們去多找點酒,然後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關於那位浪漫的格雷先生的所有事情,尤其是他還有沒有未婚的兄弟。」

  「你和那個令人討厭的女人談了這麼久,你們都談了些什麼啊?」當他們離開吵鬧、熱烈的宴會來到清冷、下著細雨的大街上時,格雷厄姆問道。

  「你不能這樣說艾麗絲,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喝多了。」他緊握住她的套著外套的胳膊,帶領她向前走,「小心,路上凹凸不平。」

  她的腳步有點踉蹌不穩,所以對他的攙扶很是感激:「我當然喝多了,人們不停地往我杯中倒酒。你怎麼樣?」

  「如果我也喝多了,那我就不能主動要求開車回家了。」

  「那是你自願的,我們本可以乘地鐵回去的。」她的醉意,雖不如他表現出的不悅那般強烈,但還是令她沒能察覺到他的那種非難的語氣。

  「你們都談論了些什麼?你一晚上都和她呆在一起。」

  「嗯,就是些瑣事。就是談些兩個在倫敦的美國女人會談到的——‘仙液’‘商店檢閱’‘迂回的路’‘免費的房子’……」她開始大笑起來。「不要開玩笑了。我問這個是有理由的。」

  「我是認真的,這就是我們談論的話題,對英國的失望。書中描寫的英國是那麼令人愉悅並充滿異國情調,然而你來到這發現,它的語言充滿著陷阱。有誰會想到人們把碗盤清洗劑稱為‘仙液’,聽起來就像是可以使人得到永生的長生不老藥;‘商店檢閱’和‘迂回的路’聽起來是如此拗口,而實際上它們是商業街和環形交叉路;在‘免費的房子’(出售各種啤酒的酒店)中,沒有任何的東西是免費的,啊,我喜歡‘鼓起勇氣’,這種啤酒應該出口到美國。」

  「這只是個廣告標語」,他感到有點厭煩了,「我也可以回憶起美國人使用的很多這樣的特殊用法。」

  「你看看那些指示牌———‘垃圾場’‘無需足球教練!’我不是在抱怨,真的。我認為這是美好的。我知道人們都說美式英語和英式英語是兩種不同的語言,但只有到這之後才真正體會到,這種差異是多麼真實。」

  「請饒了我吧。我並不想聽你詳盡地敘述你們的談話內容。」

  「我還以為你想聽呢。你為什麼把車停這麼遠。我都濕透了。」

  「那走快點。我已經是停到最近的地方了。」

  「穿著這雙鞋子我走不快。」

  「為什麼女人都穿這種滑稽的鞋子?」

  「它們一點都不滑稽。」

  「那你一定是喝太多了,你看你幾乎都走不了路了。上帝保佑,你沒有告訴那個女人任何事情。」

  「告訴她什麼?國家機密嗎?坦白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會明白的。我是有聲譽的,我希望自己因為作品被人熟知,而不是因為我不想公開的私生活。」

  她鄭重地說:「恐怕她已經知道你結婚了,我告訴了她這件有關隱私的事情。」

  「她為我的出版商工作。她一看到我們走在一起,就會知道你是我的太太了。」

  她很快就捕捉到一個可以解釋他不悅的理由,問道:「她是你以前的女友嗎?」

  「我知道你嫉妒了,但這樣很可笑。在你看來好像我和倫敦的每個女人都睡過覺,但我向你保證,我沒有。而且艾麗絲·克熱莫絲就是那種我忍受不了的有野心、神經質的美國女人。她跟你閒聊的目的,就是告訴你跟她上過床的男人是多麼的不同,或者是她能達到多少次高潮,當然她也想套取你的類似資訊。一想到你在醉醺醺的時候可能會告訴她關於我的事情,我就感到恐怖煩心。」

  「我們幾乎沒提到你,她也沒跟我分享她性生活的細節。」他對她新朋友的粗暴評價令她非常氣憤。

  「那這麼長時間你們都聊些什麼?」

  她記得很多的歡笑和觸摸,來自于艾麗絲的觸摸。自從離開美國後,阿格尼絲還從沒被格雷厄姆以外的人撫摸過。她也沒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懷念和女朋友在一起時,她們給她的隨意的、舒適的擁抱或觸摸。她在這裡沒有朋友,艾麗絲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指,環繞著她肩的胳膊,跟她耳語什麼私密事時呼在她臉上的氣息,都激起了她的渴望,也使她覺得她們之間的親密是的的確確存在的,是早已經建立起來的。她回答道:「我們討論各種各樣的事情。例如,我認不認識一些來自普羅維登斯和波士頓的人,她認不認識一些來自奧斯丁和休士頓的人,然後找出我們共同認識的。」

  「我敢打賭遠不止這些。」

  「當然還有很多。你知道她也寫作。」

  「是嗎?」

  「她還有兩首詩被刊登在《倫敦期刊》上。」

  「真的?」

  「而且她非常正派。」

  「她根本就不‘正派’。讓我告訴你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個粗俗的、野心勃勃的、專門和有點名氣的人打情罵俏的人。去年我們曾舉辦了一個大型的詩歌宣講會,包括我在內的十多個詩人到全國各地的學校、圖書館、鄉村禮堂和其他集會場合朗誦詩歌,她也隨同我們一起前往。一切活動都進行得非常順利,但她卻勾搭上了———」他說了一個比他還稍微出名的詩人的名字,「——那是個已經結了婚的傢伙,我必須補充一句。是的,他也並不是無可指責,但她卻是始作俑者。孤獨、離家、醉酒……這一切都令他非常容易受到誘惑。宣講會結束之後,她還不斷地追求他,以致他的妻子不得不離開了他,可憐的人。最後她卻拋棄了他。」他停頓了很長一會,長舒一口氣,然後繼續講下去:「你知道她的床上方掛著什麼畫嗎?一張正面的裸體自畫像。這麼差的品味,就像是在宣告:‘男士們,我在這兒等你們。’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你又是怎麼知道她的床上方掛著什麼呢?」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有點暴躁地說道,「她是我的廣告宣傳員。她曾在她的公寓舉辦了一個酒會,有很多人參加。我想去趟洗手間,我不得不穿過臥室才能去那——這是典型的。」

  她說不清楚,他說的這種公寓結構是個典型的倫敦結構,或者他在暗示這是艾麗絲的典型作風:她把自己的住宅設計成這樣,可以保證所有的男士來訪者都不得不穿過她的臥室,看到她懸掛的為誘惑或為警告的品味極差的自畫像。她對這番謊話感到有些氣憤,但卻又因為他的謊言如此不堪一擊而感到好笑。他們終於走到車邊,鬆了口氣,她掙脫了他攙扶的胳膊,倚在車邊放聲大笑起來。

  「你不相信我,」他有點抱怨地說道。「我根本就不需要撒謊。我需要告訴你另一件事,雖然你一定聽不進去。艾麗絲·克熱莫絲不是你的朋友,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朋友。她在宴會上接近你,目的是借此來接近我。」他已經為她打開車門,並繞到另一側坐到車中,「還不進來嗎?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艾麗絲·克熱莫絲還是成為了她的朋友。剛開始時由於顧慮到格雷厄姆的不贊成,阿格尼絲還有所克制。但這種克制既不強烈也不明顯,不足以拒絕艾麗絲的熱情。艾麗絲在她們第一次午餐聚會的時候,遞給她一張寫有姓名和電話號碼的紙條——讓她打電話過去申請一份工作。

  這只是一個臨時的職位,代替某個正在休產假的女士。但這意味著她可以為倫敦一家流行的、新潮的出版社工作六個月,領取薪水的同時還可以獲得經驗:那個行業、城市和領域對她來講都是全新的。

  「他們為什麼會雇傭我?」在她們碰頭到一家酒吧慶祝時,她向艾麗絲詢問道。當她最初的興奮逐漸平息後,她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他們欣賞你,你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認為你是這項工作最合適的人選。弗蘭非常賞識你,這很重要。顯然,她認為她可以和你共事,她以後也會這樣想的。不要總擔心——依我對弗蘭的瞭解(我應該算了解她,我們曾在一個公寓中共同生活了六個月),她可以從產房裡打電話給你,只為核實一下對《樂》雜誌的訪談安排好了沒有。我相信她的眼光。也不要忘記,這個工作僅僅只有六個月。」

  「你的意思是說僅僅六個月,我還不能把工作搞糟到難以彌補的地步?」

  「我的意思是,」艾麗絲把手伸過人造大理石的桌面,拍了拍她的手指,說道,「有多少既有經驗又有能力的人會真正地來競爭這個微不足道的、僅僅是產假期間的臨時職位呢?這對你來說是個好的開端,可以使你獲取下一個真正的工作所需的經驗。你會馬上學會你所需要的東西,不要為此擔心。如果有問題,打電話找不到弗蘭,你可以打電話來問我。」

  艾麗絲又拍了拍她的手。公共場合的親昵多少令她有些尷尬,可她並不想表露出來。無意中這麼快,快得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她就擁有最希望得到的兩個事物:工作和友誼,她決定不去表露她的尷尬之感。

  她知道格雷並不是真心贊同這份工作,因為他一直對出版界抱有複雜的敵視態度。他不是那種已經在出版界或學術界獲得舒適地位的詩人,他對那些人的態度充滿了嘲諷、嫌惡和嫉妒。但至少她不是為他的出版商工作,並且她的工作是促銷書,而不是決定哪些書可以出版。他說過,任何讓她幸福的事情也讓他感到幸福。甚至在她們的友誼建立起來以後,他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可能錯看了艾麗絲·克熱莫絲,並答應自己的妻子邀請她共進晚餐。這個夜晚很成功,格雷竟宣稱除了有點矯揉造作以外,艾麗絲算得上是「一個很甜美的女人」。阿格尼絲表現出一種職業媒婆所有的自豪感。

  時光飛逝,充實的生活一天天過去,新的生活展現在她的面前。這是一種與在奧斯丁時完全不同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就像是原本就屬於她的。雖然很忙,但她很高興。她忙得沒時間去想卡洛琳。她並沒有忘記她,只是不再老去想這個女人和她那令人恐懼的懷孕之事。她還有其他事情要思考。她與人會面交往,學習知識;平時工作,週末就跟格雷厄姆呆在一起。

  耶誕節前的一天,她下班後回家,感覺到有另外的人在屋裡。她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是氣味,還是透過前窗的網眼窗簾瞥見了有東西在動?她覺得是熟悉的人。

  「格雷厄姆?」她喊道,走到起居室,又到廚房。兩個房間都沒人,但鍋上煮著飯,她能聞到烤土豆的香味。她轉回客廳,爬上樓梯,這次沒有喊他的名字,她心裡有些緊張。

  他的書房沒人,臥室也沒人。但她總有種感覺:不只她一個人在屋內。

  當她聽到格雷厄姆在樓下開門的聲音時,她看清了床上的東西。

  絲巾,很長的絲巾,四條黑色的,一條白色的。

  「南茜?」他跑上樓,「我猜就是你!我在商店的時候,你正好經過。」

  「有人在這裡嗎?」

  他看起來很迷惑:「誰?什麼時候?」

  「不知道,就在剛才我進門前。」

  「我十分鐘前才出去。我急著出去買包煙。沒有人在這。你看見有人嗎?難道我們被偷了嗎?」

  「不,不是這麼回事。」她又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床上的絲巾上。她想看他的反應。「不是那種感覺,當我進來時是一種很好的感覺,就像在這裡見到某個我很高興見到的人一樣。」

  他做了個鬼臉說:「不是我這樣的人?」他飛快地吻了她一下,「抱歉我沒有在這裡。我要去看看土豆了。跟我來。」

  那晚,當她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已經先一步躺在床上,全身赤裸,臉上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室內燈光昏暗,一塊透明的布籠罩在床頭燈上——她認出是那塊白色的絲巾。黑色的絲巾都靜靜地堆放在他身側的床單上。

  「哈,不安分的小姑娘,我們用這些來做什麼好呢?」

  她曾經非常好奇:如果在自己的請求下,被用絲巾綁到床上,雙手也被束縛起來,和別人做愛會是什麼感覺。她曾經想像那應該是非常刺激的,雖然方式有點可怕。但事實並不如她想像的那樣美好。整個過程中她都覺得非常不舒適。她不喜歡被固定在床上,也不喜歡不能移動自己的胳膊和腿。不能阻止他隨意觸摸自己的身體,這尤其令她不快。然而,他卻喜歡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樣來嚇唬她。也許他是盡可能溫柔地撫摸她,但在她看來依然是非常粗野。她很緊張,難以放鬆。

  當她讓他鬆開絲巾時,他不予理會。

  「格雷厄姆,請放開我。我說‘請放開我’。」

  他咧嘴一笑,雙手在她裸露的軀體上上下游走,握住她的乳房,然後輕輕地捏住她的乳頭。

  「我不喜歡這樣。放開我。」

  「或許我應該用另一條絲巾塞住你的嘴,這樣你就不會不停地告訴我應該做什麼了,是吧?」他的指尖挑逗般地在她大腿內側滑過。

  「不要!」難道他看不出她是真的不喜歡嗎?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讓他停止下來,她只好放聲大哭起來。

  他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起初他看起來有點困惑不解,然後立即變得憤怒起來:「天啊,南茜,你到底是怎麼了?以前你一直抱怨我內向拘謹。現在我試著改變來討好你——啊,停下來,不要再哭了,可以嗎?我什麼都沒做。我這就給你鬆開,如果我能把這個該死的結鬆開……」

  一給她鬆開捆綁的絲巾,他就關上燈並轉過身去了。

  「對不起。」她道歉道。

  「嗯。」

  「我是說,請不要生我的氣——我剛才被嚇壞了。就是因為這個。」她轉身過去擁抱他,但他弓起的背衝向她,擺出一副不原諒她的模樣。她說:「我並沒有責備你。」

  「我真他媽的不該做這種事!我這樣做僅僅是以為你喜歡。」

  「是的,我也曾以為我會喜歡……但到頭來卻不能忍受。我不喜歡被綁起來。真的不喜歡。那個時候,你看起來並不相信我所說的話,我還以為你不會放開我,我……」

  「我當然會放開你的!你以為我是誰呢?難道你一點都不瞭解我嗎?」

  「對不起,」她再一次無助地道歉,明明知道這些話語是不會拉近他們的距離的。她希望他能夠理解她的心聲,也希望自己可以讀懂他的心思。這種理解應該是種默契,而不是詢問來的回答,只可惜根據她從書上看來的,多少個世紀以來,全世界的情侶都是通過交流來達到理解的。

  「忘了吧,」他說道,「不要再說了,我們睡覺吧。」

  聽著他高低起伏的呼吸聲,她躺在床上難以入眠。她想到現實和想像之間存在著如此巨大的鴻溝,她又想起晚上剛回來時在房中的感覺。

  她現在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種感覺,那是種熟悉的、充滿情感的氣氛,還想到床上的那些絲巾。她確信一個她所熟識的人正在屋中。那是誰?是她過去所認識的一個人。是馬喬裡姨媽?還是父親?

  即刻之間她知道答案了。

  是邁爾斯。他在這兒,他又復活了。

  她想一躍而起找尋他,但最終還是說服自己靜靜躺在床上,仔細思考事情的緣由。一定是格雷厄姆發現了那個舊貨店,找到邁爾斯並把他買回來準備送給她。她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耶誕節的到來,那時邁爾斯就又屬於她了。到那時——她知道,因為室內的氣氛告訴她,雖然今晚的性生活失敗了——魔力會再次出現的。

  耶誕節那天,他們爆發了第一次最為激烈的爭吵。

  她的失望是這場爭吵的導火索。她先是感到失望,但這種失望又是難以明說的,於是失望就演變成憤怒。格雷送給她的聖誕禮物是一條項鍊、一本書和一盒巧克力,而不是玩偶。她以前確信邁爾斯將要回到身邊,信得似乎有點瘋狂,午夜的瘋狂,那是對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的渴望。她在渴望什麼?一個物件的失而復得,或是魔力的回歸?魔力是危險的。到如今她應該更為清楚地瞭解這點,而不是再希望得到它。

  她向格雷厄姆咆哮,只因為他在眼前而邁爾斯沒有。他還以顏色,原本內心已有的隱隱失望和不滿開始沸騰、爆發出來。眼淚,喊叫,惡意的攻擊,互表厭惡的冷言冷語,一切都似乎顯示出他們兩人已經走到了盡頭。雖然在上床睡覺之前他們彼此道了歉,但糟透的情緒仍像毒藥般彌漫在整座房子裡。他們疏遠地度過了這週的大部分時間。

  新年前夕,她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冷漠了。他們原本計畫好要在晚上出去,現在仍是下午,他已經在自己的書房裡呆了好幾個小時,說道:「在一年結束之前,把東西收拾一下。」她則一直坐在臥室裡自己的桌子邊,好像也是在收拾東西,但除了思索他們的婚姻問題外,別的什麼都做不了。她說:「格雷,我們得談談。」

  他的目光幾乎沒從他的筆記簿上移開:「談什麼?」

  「我們。」

  「什麼意思?」他沒有看她,合上筆記簿,把它放到頂層的抽屜裡。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我們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我們必須做一些事情,——你知道嗎,我們結婚時間還不夠長,還沒到談論離婚的地步。」

  「你在說什麼啊?我們不會離婚的。如果你要離開我,我就把你鎖起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她抱在懷裡,「親愛的,出什麼事了?」

  他的憐愛讓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我不知道。但我們之間有些事情不對勁。」

  「什麼事情?出什麼問題了?」

  「噢,格雷,你很清楚。你說的那些———」

  他鬆開她,向後退了退說道:「這樣不公平。我們說好了原諒彼此,而且要忘掉這些不快。你不要老翻我的舊賬,不斷提起我生氣頭腦發熱時說的話,不要忘記你當時也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但從那以後事情都不對勁了。」

  「因為你還沒有把它們忘掉,你一直在考慮這些事情——是你,不是我。而且是你首先挑起事端的。如果你認為有問題———」

  「我們都不再做愛了。」

  「噢,那是我的錯?那全怪我嗎?」

  「我想要,你不。」她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決心一吐為快,「你對我並不是真的很感興趣,是不是?」

  「是的,當你像現在這樣爭論不休,或是因為你自己的壞心情挑起戰爭並責備我時,我很氣憤。如果你想讓我對你有興趣,你應該給我些鼓勵。你可以回想一下,上次我盡力討好你,卻沒得到應有的回應。」

  「那是一個誤會,我很抱歉。」

  「好了,好了,你已經說過了。讓我們忘掉它吧。來,我們下樓去喝點咖啡。」他歎了口氣,「然後我們可以談談,你不是堅持認為我們應該談談嗎?」

  那天,從下午一直到晚上,他們談了好幾個小時,竭力消除爭吵和相互指責帶來的陰霾,彼此相互認錯,並探討他們共同的目標、擔憂和渴望,以及他們婚姻的未來走向。

  他們出去到餐館吃晚飯,點了香檳慶祝新的開始,之後繼續喝白蘭地。最後又換到當地另一家酒館接著喝。在回家的路上,他們不時停下來親吻。

  阿格尼絲燃起了希望。他們上床睡覺時格雷厄姆溫情脈脈地挑逗她,她滿足了他對自己的渴望。

  但他阻止了她的手:「不要。」

  「你說什麼,不要?」她咯咯地笑著,「你嘴上說不,不,但你的身體卻在說要,要!」

  「我醉了。」

  「我也醉了。我醉了而且很想做愛,你跟我一樣。」

  「你說得對。不,不,南茜,我是認真的。這樣不好。」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我想要做愛,僅僅如此。但這樣不好,這對你不公平,我們要像對彼此承諾的那樣重新開始,展現出真實的你我。以我目前的狀態,我可以跟任何人做愛,你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不介意。我知道我是誰。」他的解釋激怒了她,但更讓她感到困惑。但是他似乎比耶穌教士更受到道德的約束。

  「噢,我介意。你也應該在乎。很抱歉,我不應該這樣說,我剛剛才保證不再干涉你的事情。但如果你明白我真正的想法,你就不會要求我跟你做愛了。做愛不該低俗化,你應該得到更好的、真正的性愛,我現在醉了,這會玷污它的。」

  他吻了她:「晚安!」語氣很堅定,然後把背轉向了她。

  她很震驚很氣憤。但她喝得太多了,很快便睡著了。沒過多久她突然醒過來,口乾舌燥很不舒服。她感覺到屋中還有其他人存在。

  街燈昏黃的光穿過窗簾的縫隙透進房間,足以使人看清房間內沒有其他人。她側過身去面對格雷厄姆躺著,他正透過微微睜開的雙眼看著她。

  她撫摸著他的臉,輕吻他的嘴唇。他一動不動,但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南茜,不是阿格尼絲,不是她的真名。

  她全身一陣顫動,因為格雷厄姆並不知道這個名字。

  「邁爾斯?」

  「是你召喚我回來的。」

  「這次你會留下來嗎?」

  鬼魅般從格雷厄姆嘴裡發出一聲歎息。「你什麼時候要我來都可以。」

  有太多的事情要說,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他,但千言萬語只化做一句話。因為她意識到她問什麼並不重要,所有她想要的只是他們之間的親密聯繫。七歲時她最想得到的東西,在近二十三年以後,依然是她最想得到的。

  「給我講個故事。」

  清晨醒來,她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個夢。但這又不僅僅是夢境,這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一扇門。她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她就可以開啟它,繼續和邁爾斯的關係。

  她選擇了退卻。

  儘管她的婚姻有許多瑣碎的不滿和失望,但這是她的真實生活,是許多人都羡慕的生活,她要好好珍惜。

  當她感到幸福時,當她一整天工作順利時,當她和格雷厄姆和諧相處時,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是很容易的。當她感到傷心失望時,當一些瑣碎的不和或者誤解讓他們兩人發生爭執時,她就會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看著自己熟睡的丈夫,不得不咬緊牙關克制住把他叫醒,要他和自己說話,要把他暫時變成別人的欲望。

  雖然她有段時間沒有刻意地去想卡洛琳,但她並沒有忘記她的孩子——如果那個孩子還存在——它將會在4月底出生。所以,在4月的一個雨夜,離結束她的工作剩下不到六個星期了,她和格雷厄姆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吃他剛做好的豬排、煎土豆和煮白菜。這時她大聲地說出了那個他們避而不提的名字,她問道:「你最近有卡洛琳的消息嗎?」

  一時,他彷彿不明白她指的是誰,然後說道:「天啊,沒有。你怎麼——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為什麼要瞭解她的資訊,是什麼又讓你想到她?」

  「我就是想知道,她有沒有再給你打電話。」

  「如果打了,我會告訴你的。」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盤子,又繼續吃起來。

  「我就是想——我不由自主地就會想——我是說,如果你再也沒有得到她的音訊———」

  「當然沒有。你這是什麼,嫉妒嗎?嫉妒她?在這麼長時間之後?」他仰起頭,臉上顯出疑惑的神情。他的話聽起來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很多年了,阿格尼絲想。

  「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她可能已經生下了孩子。」

  「哦,我可不這麼認為。」

  「你為她交付流產的費用了嗎?」

  他的雙眼圓瞪,嘴巴半張,臉上是一副無辜的受傷害的表情,說道「嘿,這是什麼意思?我都做了什麼?如果我有了她的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那麼———」

  「我認為她並沒有真正懷孕過。」

  「什麼?」

  他吃了些東西,說道:「她在撒謊。那個時間我就應該意識到她在撒謊,但她說得太逼真了。這也情有可原,那就是她的工作,別忘了她是個演員。當然,我自己也有點心虛。」

  「但……她為什麼要撒那樣的謊?」

  「你不打紙牌,是吧?」

  「你知道的,我不會打。」

  「那是可以讓我回到她身邊的最後的、孤注一擲的一張牌。只要我是單身,她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還有機會,但一旦我結了婚,賭注就會變得更高。有什麼能打敗一個妻子?可能是孩子,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那是她可以要脅我的最後一張王牌。如果她能夠說服我和她見面,她就會竭盡全力來誘惑我。她一直以為我迷戀著她,理所當然是愛她的;或者她可以通過性來征服我,讓我愛上她。但愛情並不僅僅包含這些。」他放下刀叉,從桌上伸過手來捉住她的手,「你是我愛著的那個人,你是和我結婚的人,你是我的妻子。你必須知道你無需畏懼其他人。其他的女人都是過去式了,你才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是的……我知道……」她感覺自己被他覆蓋著的手困住了,像患幽閉恐懼症似的,感覺廚房突然變小了很多,「我不是嫉妒,格雷厄姆。我只是想儘量面對現實。如果真的有這麼個孩子,你的孩子……」

  「沒有的事。」

  「你怎麼這麼肯定?」

  他歎了口氣:「真不敢相信,這件事會讓你如此苦惱。是不是這段時間你一直都在偷偷擔心這個?聽著,我很瞭解卡洛琳,我知道她是個善於說謊的人。她一直都對我說著謊話,好讓自己顯得更重要些——真的是很可憐。但我覺得無所謂,因為她對我來說從來都是無足輕重的。說謊就是她的處事風格。雖然這之前的僅是些小小的謊言,但和這次的性質是相同的。總之,如果她曾經由於我或者其他什麼人懷過孕,那都過去了。可以肯定的是,她現在並沒有懷孕,因為她還在工作,或者是說幾週之前還在工作。我看到了《樂》雜誌發表的關於她的戲劇演出的評論。」

  「什麼戲劇?」

  「天啊,我記不得名字了。不過聽起來很糟糕。」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呢?」

  他收回自己的手,做了個鬼臉,以滑稽的口氣說道:「啊,看啊,親愛的,我以前的一個女朋友被《樂》雜誌的評論家稱為是‘有能力和潛質’的演員。」

  「你應該早點向我透露這些事情。真是場可怕的經歷——難道你以為我把這一切都忘掉了嗎?」

  「你什麼都沒提起過。」

  「是你不讓我再提這件事情的,你說你不想再聽到她的名字!」

  他看起來非常困惑,說道:「是的,我當然不想和你一直談論像這樣令你苦惱的事情。我那時只是想儘量讓你的生活、我們的生活過得輕鬆舒適一點,我並不是在對你發號施令。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又怎麼能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麼呢?我也不能回答你沒有問的問題啊。」

  她還想盤問他,想獲得更多的有關那部戲劇的資訊:它是什麼時候被評論的,卡洛琳的姓氏又是什麼——她知道自己最終還是會一無所獲的,所以只得說了句「對不起」。

  「可憐的寶貝,如果我知道你一直在為這件事擔心,我當然會告訴你的。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了。我後來再沒接到她的電話,我就意識到是她編造了整個故事,於是就把它拋之腦後了。」

  她以為他會再次抓住自己的手,但他卻拿起刀叉說:「親愛的,快點吃,不然飯菜都涼了。」

  馬的頭被割了下來,釘到一個拱門上。

  鮮血一滴滴落下,濺濕了路上白色的石塊。很顯然,它是剛剛被屠殺的;很顯然,它已經死去了。她盯著它看,為自己忠實的朋友被殺害感到悲痛和憤怒。忽然它睜開了雙眼,向下俯視她,然後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只說了一個單詞。

  當她醒來時,她拼命地回想這個夢,想像它的含義。但在她完全清醒後,即使最後出現的聲音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個意義不清的單詞——法拉達。她知道這個詞有著極其重要的含義,但她卻記不起來。

  這一整天在她工作的時候,她都想著這個夢,她把任何看到的東西都和這個夢聯繫在一起,但直到晚上很晚的時候,她才想起那個有著同樣情景和名字法拉達的童話,從而瞭解了它的含義。

  當天晚上,她的姐姐打來長途電話,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她們的媽媽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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