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由不可抗力,兩撥人拼上桌。
時值凌晨近一點,SPACE人潮來來往往。大多在舞池跳太累,又爬回來喝酒歇息。眼尖地瞧到金何坤這個Top貨色,還是生面孔。
眾人七嘴八舌地詢問姓名聯繫方式,一聽是陳燕西的撩家,驚呼“龜兒子居然不做1”!新一輪八卦大會又掀起高潮。
金何坤這才知道,陳燕西以前在圈裡混,基本是上面那個。陳燕西倒無所謂,他沒有很強的上下榮辱觀,男人麼,怎麼舒服怎麼來。
彼時潛水上岸,實在不想自己動,陳燕西才投機取巧去做0。誰知試一次,嘿,金何坤的技術還不錯。
陳燕西就沒提反攻這回事。
金何坤得知真相一臉懵逼,原以為自個兒撿便宜,誰知是對方懶病犯了。
什麼狗玩意。
金何坤唾棄:“你他媽好歹跟我爭一爭上下吧,直接就說‘坤爺上我’,都不在乎面子啊。”
陳燕西眨眼:“我跟你又不算熟,在炮友眼前要什麼面子。”
一本正經地強詞奪理。
酒桌上鬧嚷一片,打牌拼酒玩遊戲。傅雲星很會融入群體,堪稱舌燦生花那一卦。估摸是平時接待香客成習慣,眼下迅速發展數位信男善女。
酒先放一邊,這禿驢還給別人看上面相了!
金何坤簡直不忍直視,不曉得他家佛祖知不知道,雲星大師跨專業算命。陳燕西旁聽幾句,笑著搖頭。
他覺得傅雲星挺能侃,從生命線都講到塔羅牌了。指不定一會兒還木星逆行,小心天災。
算命那位女士倒是很投入:“對對對,你說的太準了!KPI沒上去就賴水逆!”
金陳二人:“......”
妖言惑眾。
陳燕西無聊,轉頭找唐濃繼續聊工作。等斯裡蘭卡的視頻拍攝結束,就得去留尼汪追鯊。唐濃比較擔心陳燕西身體問題,畢竟這比做潛教累,沒多少機會重來。
他們需要召集相關人員,同時得準備一系列設施。范宇有幾位工程師朋友能夠參加,可以開發軟件,自主研究組裝設備,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那上次全息通訊裝置弄好沒,”陳燕西喝得有點上頭,這會兒只端著酒杯,一概不接待妖魔鬼怪。
“法國那個工程師,不是說能開發一種干擾鯊魚磁場感應的設備。進行到哪一步了。”
唐濃靠著范宇,說是他倆結婚紀念日,實際這場面跟他們已沒啥關係。誰都知道怎麼玩,怎麼盡興怎麼嗨。
於是空出多餘時間,三人可以仔細琢磨下半年安排。
陳燕西以眼神詢問,范宇微皺眉,直言無諱,“初步算完成,但沒嘗試實驗。這次去留尼汪應該能試一試,是否可以派上用場,我不知道。”
“致命問題在於,那個法國工程師不會自由潛。他只能在岸上等我們的反饋。”
研究海洋生物卻不下水,就好比研究豹子而不深入叢林一樣可笑。沒見識過,沒接觸過,與閉門造車無疑。沒那麼多出門合轍的好事。
金何坤與陳燕西並未坐一起,說是兩撥人玩,其實各自朋友圈還挺涇渭分明。金何坤支著半邊耳朵,將三人對話聽得七七八八。
“來酒吧還談工作,挺敬業。”
陳燕西遙敬一杯酒:“謝您勒。”
唐濃盯著金何坤,半晌回頭給范宇說了句什麼。陳燕西沒聽見,他的視線還落在金何坤嘴脣上。估摸是酒太燒人,溫度太高。陳燕西咽口唾沫,覺著渾身發熱。
及至散場,眾人自動分成幾類,就近開房、找代駕司機、家屬接人或打車回去。陳燕西喝得不少,因與金何坤順路還是同一樓,兩人乾脆搭伴回家。
這馬甲壓根經不起推敲,陳燕西也不扭捏,就大大方方承認,還報上自己樓層門牌號。
金何坤:“你爸媽就住我爸媽下面啊。”
“......”陳燕西氣笑了,“這他媽得是什麼緣分。”
金何坤主動送他回去,一直以來都算紳士情人。陳燕西覺得他挺好,但目前僅僅停留在挺好,可以結交的層面。往深處他不敢想,生怕石頭縫裡擠出一朵熱烈的花。
直至到達家門口,金何坤吐槽沒完沒了:“住不起四環內的房子阿,沒錢消費去娛樂阿,靠大款包養苟且度日阿......”
陳燕西:“你他媽閉嘴!”
金何坤一頓,用舌尖舔了舔牙根。他沒著急放陳燕西進去,而是撐著門框,問:“陳燕西,你今天給唐濃說我不去斯裡蘭卡拍鯨了,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陳燕西見他不走,便後背靠門,撐出個懶洋洋的站立姿勢,“再說咱倆的關係不尬嗎,朋友。何況你也不會自由潛。”
金何坤沒退縮,張口就接:“不尬,大不了咱們換個關係。”
“處對象嗎,心肝兒。”
“正經關係的,男朋友了解一下。”
陳燕西不說話,眼神怪異地盯著金何坤。活似見鬼。
兩人視線膠著幾番,四周霎時沉靜下來。心跳聲清晰可聞,咚、咚。
金何坤懶得再斟酌,直言道:“陳燕西,我對你動心了,怎麼辦。”
那一瞬,陳燕西有點耳鳴。他似被砸中,連帶著反映都有些遲鈍。金何坤將“動心”二字說得篤定且從容,翻譯下就是不管不顧的“我喜歡你”。
那陳燕西呢。他喝了些酒,沒弄懂這喜歡到底算什麼。是喜歡肉欲的那種喜歡,還是僅僅朋友間的喜歡。是見色起意的喜歡,還是莽撞無慮的喜歡。
陳燕西也喜歡很多東西,喜歡所有峰迴路轉,喜歡高低起伏,喜歡斷層與崎嶇,喜歡山間顏色斷裂,喜歡懸崖上的石塊閃著細碎之光,白花花晃眼。
喜歡在漆黑的海底辭別所有陽光。
喜歡與世俗價值觀背道而馳。
但他還沒對誰說過,喜歡。
以前是相處過一些正經或不正經的對象,沒怎麼亂來,但也稱不上很喜歡。分別後細究下去,無非是乍見之歡,所以沒能夠處久不厭。
金何坤的喜歡,到底是哪種喜歡。陳燕西心尖一動,似萬年冰川裂一道口。有愈來愈寬大的趨勢,叫他手忙腳亂也捂不住。
陳燕西不敢問。實際多年來,他也從沒問過誰。
半晌,陳燕西轉身開門。他眼睛盯著鑰匙孔,戳了幾下沒進去,不由得有些慌亂,於是咬咬牙。
鎖洞清晰“喀”地一聲,門開了。
陳燕西進去時,裝作一派輕鬆:“怎麼辦,涼拌吧。多加點辣椒應該好吃,我省人民哪有不愛吃辣的。”
話音落地,門已闔上。
金何坤碰一鼻子灰,才恍然察覺自己今天莽撞了。
冬雨時來時停,驟緩驟急。城市落在淅瀝雨簾裡,多少有些寂寥。
寒風鑽進大街小巷,拂過姑娘的裙擺,又掠上男人的衣襟。行人匆匆纏幾圈圍巾,呵氣於掌心,跺腳等車。
城市草木綠得發慘,陰雲印在玻璃大廈上。路邊小攤顧客零落,熱氣兒肆無忌憚地騰在半空中,再被寒意張牙舞爪地打壓下去。
陳燕西與金何坤有段時間不曾聯繫,聊天框自動被無數新消息頂下去。得翻好幾次,才能瞧見對方頭像。
人與人的聯繫似乎就這般,稍一疏忽,便能忘到九霄雲外去。而到底是有意或無意,就只有當事人自個兒明白了。
沒聯繫也不打緊,陳燕西確實沒時間思考愛情問題。
他與唐濃等人合夥開辦的潛水俱樂部,近期要與京城一傢俱樂部推出幾條船宿路線。
近幾年船宿潛水大火,不僅路線豪華,船上配備齊全,且能在各海域見識不一樣的“大貨”。追鯨行動、與豚共游、成群Manta、魚群風暴,完全滿足潛水發燒友的口味。
目前國內船宿潛水還處於“迷茫期”,多數是各個俱樂部或小團體自行組織,然後租賃船隻,再展開相關活動。
陳燕西他們想搞船宿,不僅要敲定領隊、服務團隊,還得明確相關標準,是否有足夠的專業人員配置。
熱門路線挺多,什麼泰國斯米蘭、馬爾代夫經典路線、帕勞路線等。針對不同經驗的潛水員,路線也不同,麻袋四方、四王群島、再往後去加拉帕戈斯朝聖。
同理,對潛水船的選擇也重要。郵輪還是帆船,享受體驗是不同的。
“明年Mosaique號到印尼四王島的船宿招募聽說沒,”陳燕西給范宇打電話,他正帶著吉他與音響出門。
“三層甲板,十間客艙,滿載二十人。我查了下客艙房間,都是豪華布置。公共區域有泳池沙發,價格走的是高端路線。最低每人兩萬,最高也才二萬一。差距不大。”
范宇早對船宿失去興趣,但因科研耗錢實在是無底洞,就算神仙也得想想怎麼撈錢。
“國內這塊兒還是空白區,要不我們先走中高端路線,試個水。”
陳燕西坐進車庫的三叉戟裡,遲疑片刻:“這個事交給我。你和唐濃是搞科研的腦子,好好潛心工作就成。賺錢這種俗事兒,我來。”
接著他方向盤一轉,一腳點了油門,開出小區大門。
陳燕西自那晚之後,撲爬連跟頭地栽回自己在城南的房子。就算漸行漸遠,也好過電梯偶遇的相視無話。
他匯進車流裡,C市夜晚依舊亮堂。開過IFS時,陳燕西盯著那熊貓屁股發呆。繞了幾圈,車載音樂從民謠到爵士,小號吹得悠揚盪漾,他忽然有些不真實。
很長時間,陳燕西走在人群裡,或開在車流裡,他常覺心神不寧,不知什麼才是他應所在的世界。
夜店輪轉一場場,朋友見過一群群。他腳下踩著堅實的大地,每天吃著故鄉飯菜。
可陳燕西並不快樂。
小時候堅持不讀《海底兩萬里》,害怕自己對大海的執著變成偏執。害怕這一切,也許只停在少年幻想裡的夢,成為不會有結果的痴念執迷。
陳燕西自欺欺人也好,不與人說也好。但他確實懷念,懷念夕陽籠罩的仙本那。海風腥鹹潮濕,建築繽紛各異。貧民買菜回家,小孩四處玩鬧,路上不時有人詢問買海參嗎。
而他盯著停靠在岸邊的船,海浪拍擊規律節奏。金何坤站在身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煙聊天。
日子過得極其慢,好似時間怎麼也用不完。
陳燕西挖苦自己,你還是真越活越回去了,竟也開始對誰留戀。然後他架好話筒,插上音響,在人聲鼎沸的地鐵站搭一個零時賣藝地點。
他唱:“我們生來就是孤獨,讓我再看你一眼。”
聲音低沉,不算沙啞。是很普通的男低音,勝在唱得質樸。
趕路者時停時走,有人找了半天,也不見投放零錢的琴盒。
“小夥子,錢放哪。”
陳燕西就轉過頭,只笑不答話。他不要錢。
回國的日子漫長無聊,不能潛水時,他常會單獨出門,把車停在附近,背著吉他四處唱歌。不討飯吃,也不算天籟,就唱一唱,消磨百無聊賴。
其實,有些寂寞。
陳燕西與金何坤也沒再偶遇,所以你看,人與人之間,除了天公作美的那麼一點緣分,果真是事在人為。一次次不期而遇,指不定對方如何挖空心思。
究其人類感情深處,誰不曾非常孤獨,非常脆弱,內心被一種卑微感所占據。
他就忙著自己的事,自己的工作,行走在自己的生活軌跡。除開潛水,陳燕西亦只有一個理想:做個俗人,貪財好色,一生正氣。
運氣好點,或許與某人色授魂與也不錯。
而妄想與陳燕西色授魂與的金何坤,同樣忙得連軸轉。公司問他是否復飛,金何坤仍說要離職。飛行員離職訴訟消耗的時間成本、經濟成本高,結果完全是“兩敗俱傷”。
畢竟航空公司掌握著飛行員的人事檔案、技術檔案。其中技術檔案最關鍵,若未辦理轉移,飛行員就算想再就業,也只能面臨停飛。
而飛行員想脫離公司,捷徑就是打官司,但這種方式意味著一年以上的時間成本。
金何坤沒有經濟顧慮,類似傳說中出來找工作的收房租大佬。但他同樣不想打官司,於是申請有序流動。
耗著就耗著,正巧金何坤有其他事情要做。
比如轉變追人戰略,比如攝影。
金何坤是典型的年輕身體,老派靈魂。很喜歡轉悠一些城市古老的遺留建築,包括舊貨雜物商店。他骨子裡是個念舊的人,若非後來性取向彎了,應該會回去尋找小時候大院裡的那個姑娘。
具體長相記不太清,只記得對方兩根辮子。烏黑且長,末梢扎著蝴蝶結。
金何坤回國後,背著相機四處采風已一月有餘。近期本地雜誌約稿,長期合作的還有《HELLO》。
坤爺忙於拍攝與修圖,偶爾路過陳燕西父母的樓層,會有點悵然若失。很久沒遇見,說明陳燕西搬走了。
金何坤自己的房子在京城,戶口轉回C市還沒買房。前幾天看一套高級公寓出租,就在城南二環。他琢磨著等下月搬家後,遲早要把陳燕西哄回去。
十二月底,C市罕見飄雪。鵝毛大小,但並未堆積,落地即化。
寒風與溫室一窗之隔,陳燕西和陳明正收拾回國禮,程珠怡坐在沙發上,端著皇太后的架子,指揮爺倆,叫他們手腳麻利點。
陳燕西直到這會兒,仍沒清醒。早晨從被窩爬出來時,接到“失散已久”的父母來電,陳明夫婦終於捨得回家。
“北歐真的冷死了,我說提前回來。你爸硬要在奧斯陸老城區多呆些日子,中世紀城市是很有趣。算了,在你爸眼裡,鐵鍋下的黑泥都是藝術。”
程珠怡聖口一閉,凌厲的杏眼又落在陳燕西身上。挑眉往上一揚,皇太后接著刻薄上了。
“怎麼著,不潛啦。相親前天給我空遁,躲災躲到國外去,撈著什麼寶貝沒。能幹大發了你。知道李阿姨的兒子多優秀不,一表人才,根正苗紅,配你我都覺著是小李倒貼。你還有臉跑!”
陳燕西清醒了,“媽,李阿姨兒子屬鍋貼的?貼來貼去,還沒糊呢。”
程珠怡微眯眼,母子倆多年來鬥嘴大賽,常常勝負難分。陳燕西說話相當注意分寸,只打要害,劍走偏鋒。不人身攻擊,不無理取鬧。
而陳明作為和事佬,見苗頭不對,再適時插一句:“噯,我的錢包哪兒去了。”
程珠怡立刻轉移戰火,單手叉腰指著陳明:“自己的東西不收好,沒人樣!”
再指著陳燕西:“小子,今天老娘放過你!”
等程珠怡踩著雷厲風行的步伐踏進一圈行李箱,為陳明尋找錢包時,陳燕西基本可以一縮脖子,做個人畜無害的吃瓜群眾了。
片刻後,程珠怡在衣服堆裡窸窸窣窣找了會兒,忽然抬頭,“對了,老陳小陳!今晚張姐她家請吃飯,就以前咱們大院鄰居。還記得不,後來搬家那個。”
陳明正給這次淘回來的黑膠唱片分類,悄悄塞幾張給陳燕西。他囫圇答道:“是有點印象吧,多年沒見了。之前你幫忙看房子那家人?”
“可不是,”程珠怡說,“那家小孩兒以前跟阿燕玩得挺不錯。”
陳燕西倒實誠:“我不記得了。”
確實是不記得。
畢竟老城大院已拆得七零八落,現代步伐鯨吞虎據,高樓拔地直上雲宵,落後的泥淖小巷自然沒有立錐之地。他記憶中本不多的大院生活,遙遠得比英雄夢更不真實。
陳家是第一戶搬走的,不因拆遷。陳氏老長輩去世後,陳明因才華橫溢,混得不錯,算是上世紀新一批現代藝術家。倒騰收藏品與出售畫作,從此發跡。
程珠怡的原職是印刷廠會計,閒時接點私活,一家不愁吃穿。陳明捧回第一桶金,程珠怡腦子賺得快,乘著九十年代的炒股熱,發跡那點小錢便利滾利,滾雪球似的,愈來愈大,愈來愈多。
搞得陳燕西一直不明白,自家為什麼要搬出大院。
人往高處走,有錢啦,好日子就在前頭,誰還會留在大雜院呢。
這是程珠怡的原話。
而陳燕西始終記得,小時傾盆大雨後,有彩虹滿輪。九三年一場大雪遮天蔽日,世界銀白。大院初夏的夜晚,榕樹高大茂密,不知誰家葡萄藤纏了一架子。滿天星斗,人們圍坐一起乘涼聊天。
男人穿著背心褂子,女人偏愛連衣裙。有人手捧西瓜,有人搖著蒲扇。老者喜歡逗頑童,而年紀稍長的“小大人”做完作業在院裡撒歡。
九幾年的日子,好得有如一場夢。
“再後來大家都搬走了,張姐他們家是第二個,說是北上去做生意。現在回來嘛,應當是準備後半生養老。”
程珠怡收整好行李,鋒利的眉眼柔和許多。她彎脣一笑,歲月留下的皺紋畫在眼尾。不顯老,別有風韻。
“但大院都沒啦。老鄰居麼,以後互相照應幫襯,也挺好。”
大院小巷挨個兒消失,文明道路四通八達。遺留下的老房子“突兀自憐”,誰不想離開,誰不想遠走高飛。
陳燕西前幾年還試圖去尋回兒時記憶,但作為C市本地人,依著地圖居然也迷路。有幾十年未離開的“原住民”給他指了塊路牌,“噯,就那兒。只剩一塊牌子啦,早沒了。”
陳燕西站在路口,幾分迷惘。
其實不經意間,一個時代就那麼過去了。
程珠怡單方面結束往事回憶,端著茶杯往書房去。臨走還不忘恐嚇陳燕西,“今晚翠園吃飯,你這次再敢遲到缺席早退,老娘就當沒你這個龜兒子。”
吃瓜群眾?陳燕西沒能逃脫厄運,只得轉頭問陳明:“咱媽要更年期啦?火氣這麼大,爸爸您受累。”
“但罵歸罵吧,我是龜兒子,你們怕不是一對王八?”
陳明:“.......”
哪兒來的不孝子!
陳燕西沒撈著好,金何坤的日子也差不離的難過。張玉從前天開始叮囑,要請老友吃飯。金宏預訂翠園,時間就在今晚。
金家是做生意發跡,做派也有點商圈的意思。坤爺無奈被張玉帶去打理造型,連金宏也換了套新衣。足見母親對老友的重視程度。
捯飭完畢,金何坤下午約了雜誌社的編輯會面,示意張玉分開過去。“我認路,老媽。您放心,保准不遲到!”
坤爺最近有一組照片被徵稿,其中幾張是陳燕西。他思量著如何與陳老師再搭上話,近一月不聯繫,這時機怎就那麼寸。
提起小時候,金何坤居然在張玉的提醒下,從遙遠記憶中扒拉出一點桃花劫。他好像對母親老友的女兒許諾過什麼,只求今晚再見時,大家不要亂講話。
小時不懂事,不知隨便發誓遭雷劈。
晚餐時間六點半,陳燕西時至六點才往翠園趕。下午他在俱樂部忙工作,臨走前唐濃發來一文件,叫他審核去斯裡蘭卡拍鯨的團隊名單。
攝影組赫然掛著金何坤的名字,陳燕西一沒留神,打電話與唐濃掰扯上了。
“我說了不叫他,這事兒本來就有危險。他一潛水白痴,帶去能頂什麼用?”
陳燕西風急火燎往翠園跑,進去找服務員報包間名。
“我們缺後期嗎,缺剪輯嗎,什麼都不缺找他幹什麼。金何坤不能下水,就代表無法拍攝。最近腦子沒毛病吧,唐濃。”
但饒是陳燕西氣急敗壞,唐博士在那頭巋然不動。
靜等質問完畢,唐濃說:“不會可以學。我們還有三個月才啟程,足夠他入門進階。金何坤是國家地理雜誌特約攝影師,不知道麼。人都上床了,你連他底細都不清楚,誰才是沒腦子。嗯?”
“我跟他是床伴,我管他特不特約?我知道攝影技術很重要,但我跟他......”
陳燕西埋著頭,煩躁地抹一把頭髮。他緊盯服務員後腳跟,不看前路地往包間去。
不過半晌,服務員在包間門前停下。陳燕西自知該掛電話,最終吼著一錘定音:“那你他媽支個招,我還怎麼跟金何坤見面?!”
周遭霎時安靜。
忽地,身側傳來一句:“巧了,這話我也想問。”
......陰魂不散的聲音。
陳燕西嚇得一哆嗦,抬頭撞見那張熟悉的臉。金何坤站在包間門口,手還搭在門把上。
坤爺一身妥帖西裝,袖扣精緻。他大衣折在臂彎裡,風流摩登。
金何坤笑:“陳老師,想見面打電話就行,用得著要誰支招。”
“上床還是處對象,您一句話的事兒。”
陳燕西本欲反脣相譏,遽然福至心靈察覺哪裡不對。他猛地後退一步,瞧一眼手機短信,再核對包間門牌。
“我......我操?你他媽也在這吃飯?!”
問題一出,金何坤也愣了。而他第一反應是,那家不應該是女兒嗎。
但來不及互相驚異了,門沒關緊,輕輕一推就開。正對大門的倆母親望著這邊,同時一頓,再同時欣喜:“哎喲!你們倆居然是一起到的啊!”
陳燕西與金何坤一對眼。
操蛋,日了狗。
那場景不太好形容,多年後陳燕西再憶起這段往事,仍然雲裡霧裡。包括金何坤在內,只覺魔幻現實小說,大概就這種劇情安排。
兩人並肩坐下,父母聊得大笑開懷。幾分鐘後,他們突然醍醐灌頂。神思開闊,猛地清醒過來。
金何坤朝陳燕西眨眼:這他媽,你是當年那小姑娘?還帶變性的!我就說我怎麼喜歡男人,敢情小時候就被你帶偏了。
但他表面微笑道:“他以前那麼漂亮,還是張阿姨基因好。”
張玉開心得花枝亂顫:“哪裡的話哦。我們家就想要個女孩,但不爭氣嘛,偏偏是個男娃。”
“所以阿燕少時留長髮,就當女孩子養咯。”
要說為什麼後來長髮變短發,假姑娘重回真男孩,這背後還有一段故事。
跟金王八依然脫不了干係。
金何坤小學轉校前幾天,在走廊上打籃球。不小心砸爛玻璃窗,誤傷裡面一同學。
就是陳燕西。
倒霉催的陳燕西為了包紮,不得不剃光頭髮。第二天金何坤去道歉,愣沒認出這是幼兒園就搬出大院的陳燕西。
兩人從此之後失之交臂。
隨風往事幾經拼湊,雖出自父母之口。他們本人不太記得,但陳燕西仍氣不打一處來。
他伸手在桌下掐著金何坤大腿:“原來是你這王八蛋,那年我受傷沒考試,成績下滑可算找到債主了。”
金何坤冷笑,“成了,我問你。”
“小時候是不是有個男孩子跟你說,長大要娶你。”
陳燕西瞪眼,你怎麼知道。
金何坤:“是不是還說,一定要你等他,然後你就稀裡糊塗等上了。”
陳燕西有不好的預感。
金何坤意味深長地盯他一眼,在仙本那的對話反覆縈繞耳邊。
什麼“我心裡有人了”、“但他死了”、“時不時拿出作擋箭牌還挺好使”、“倒了八輩子血霉的白月光”......
陳燕西躊躇幾秒:“......該不會......”
金何坤瞬間高貴冷艷:“是,我就是那個活著還不如死了,倒八輩子血霉的白月光。”
陳燕西訕笑:“人生如此精彩,小說都不敢這麼寫的。”
“那啥,坤哥。咱們就當無事發生過唄。”
金何坤一彎眼睛:“你他媽想都別想!”
誰說緣分天註定。
至少陳燕西這兒,金何坤原以為自己是陪跑,結果從小就保送。一直以為是陪標,結果根本是內定。
近二十幾年過去,他們與太多無關之人相逢相識,最後相忘江湖。而小時候無心插柳的許諾,卻銘記了小半輩子。
如今他們坐在這兒,好似斷掉的歲月一夜重續。小孩長成大人,怦然心動變成蠢蠢慾念。
什麼都變了。但一切都來得及。
陳燕西一直挺沉默,金何坤偶爾接幾句。談笑風生,風度翩翩,哄得大人們眉歡眼笑。婦人家的長話短話說不完,從當年一別到重逢,生活瑣事似一地雞毛。父親間的對話宏大些,從政治局勢到現當代藝術。
陳明是個藝術家,外行人才談藝術,而藝術家只談錢。這正中金宏的商人思維,相談甚歡。
時至晚餐散場,父母們典型C市人。金氏夫婦既然回來,就得找回點屬於這裡的夜生活。四人一拍即合,準備找個地兒喝酒第二場。
陳燕西與金何坤跟倆狗尾巴似的,掉在後面。他們手揣兜裡,距離不遠不近。
城市霓虹閃爍,路燈連成光線,一直延伸好遠。燕哥嘴裡叼根煙,今天穿著正裝,抹掉幾分慵懶,變得有些精英氣。
他忽然叫一聲,“金何坤。”
“嗯。”
“小時候的事......你別當真。我也沒怎麼當回事兒,沒真的等你。”
陳燕西決定斬亂麻。
“沒等我也沒事,大不了重新說一次。”金何坤停下腳步,拉住陳燕西手腕。他眼裡暗波涌動,第一次正經說話無笑意。
“小時候跟你講,等長大我來娶你。”
“那現在能不能換種說辭,陳燕西,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要是一個月前,金何坤那句“我對你心動了,怎麼辦”,是暗示。今天就算陳燕西理解障礙,也該明白金何坤的意思。
他向來對別人的“心情”挺認真,既然金何坤不管不顧,誠懇說出口。陳燕西理應認認真真,去回應對方的“心情”。
“你都不了解我,”陳燕西輕聲說,“你喜歡我什麼。”
金何坤:“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沒你不行。”
“過於激情的‘愛’並不值得讚揚。”陳燕西盯著他,又像是不曾盯著他。冬夜寒,冷風吹得陳燕西鼻尖發紅,一雙凍琉璃似的眼睛裡微有濕光。
金何坤覺得自己栽了,會認為此人看起來又可憐又可愛。
他遽然往前,一把抱住陳燕西腰際。另隻手就捏著燕哥下巴,不要他偏頭。兩人近在咫尺,金何坤喉結微微一動,他盯著陳燕西嘴脣,時間久得像是要吻下去。
父母走在前方,稍一回頭便能瞧見這方情迷。
陳燕西掙扎幾下,慌亂小聲說:“放開,爸媽會看到的。”
“那就叫他們看見好了。”
金何坤低頭,再靠近些。嘴脣似乎貼上了,又似沒碰到。他輕輕吐納呼吸,大吉嶺的味道混合冬夜清冽氣息,竟有幾分叫人沉迷。
陳燕西不動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金何坤默數幾秒,再慢悠悠開口道:“這些話很早就想說,在仙本沒回國前,我那時很喜歡你,自我感覺也表現得挺明顯。”
“不過你拒絕我,理由倒是挺正當,你說你心裡有人了。”
“我自知來得遲一步,所以也沒死纏爛打,未免太不入流。”
“但現在不行了,陳燕西。”金何坤放開他,兀自往前走幾步,又回頭。“既然一開始就是我,那最後也只能是我。”
陳燕西沒搭話,像是說什麼都不太合適。
他有生之年沒真正追逐過什麼東西。要說有,也是幾年前沉迷競技自由潛時,一心一意追求繩索盡頭,代表深度的那塊標牌。
深海里,小鉛盤令導繩保持垂直,掛著需要潛水員帶回的標記牌。
一片混沌中,有幾束微光,照亮鉛盤。
這幾束微弱之光,勾勒了一個讓人趨之若鶩的王座,就像是權柄的光環。
而今天金何坤站在這裡,站在他面前。
竟與權柄的光環類似——叫人想追上去,與他前行。
金何坤見陳燕西依然不說話,嘆口氣,亮出殺手鐧:“陳老師,有件事兒先斬後奏不高明,但我選擇跟你坦白。”
“我已經學會自由潛入門了,半個月前。”
陳燕西心尖一動。他明明白白見冰川溝壑間,有一人舉著烈烈火把,千里跋涉而來。
於是鬆口了。
他說:“那我們試試。”
“金何坤,我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