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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簡潛水史》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大雨下得沒完沒了,後半夜更勢頭洶洶。

  陳燕西有些倦,金何坤便載他回去。從郊區一路殺進城,坤爺朝後視鏡瞥一眼車身,髒得不堪入目。

  “今天沈一柟歸國,大家給他接風,湊一樂呵。”

  陳燕西蜷在座椅上,蓋著金何坤常備的小毛毯。兩人渾身濕透,內褲能擰出幾斤水。他也不管車內糟糕情況,思量著還是有些冷。

  “坤兒,把溫度調高點。冷死哥哥了。”

  金何坤將風速開至最大,順手將他頭髮擼到腦後。“有事就叫坤爺,沒事連坤兒都喊出來了。哥哥,到底我倆誰是哥哥。心裡有數麼。”

  “就一稱呼,你明天叫我小燕都成。哎不成,這名兒太土,還是叫陳老師吧。反正你一天老師老師的,也沒個正行。”

  陳燕西翻出一包煙,剛叼嘴裡,又放下。

  “本來今天是想叫你,但覺得你可能不太愛這類遊戲,就算了。”

  金何坤聳肩:“那你解釋解釋,不叫我也就罷了,為什麼還剝奪我知情權。”

  “剛才想發作,那麼多人面前,沒跟你吵。其它事你雙標我無所謂,暴雨飆車,珍惜生命那套理論,你能不能好好執行。”

  陳燕西自知理虧,默了半晌沒作聲。他單手撐頭,盯著窗外雨水如瀑。燈光印在車窗上,折射出一圈圈光暈。車速平穩,陰影便有規律地掠過他眼簾。

  金何坤以為他不開心,正要檢討自己語氣不合適。順手扔了煙頭,又趕緊關上窗。

  “老師,我......”

  “我錯了,”陳燕西忽然說,他承認錯誤的語氣有些乾癟,像頭次被老師抓住未完成作業的小學生。手足無措,揣著丟丟不願過於暴露的怯與悔。

  “我第一次給......這種關係的人道歉,可能聽著有些不誠懇。但很抱歉,今天我真沒考慮到你的知情權。”

  “以前沒給誰道過歉,可能是沒意識到,也可能是對方不說,我以為就沒問題。所以,我錯了。”

  陳燕西幹這事兒業務不熟,他以前講究個你情我願。開心就在一起,不開心便不在一起。講究個自由瀟灑,束縛是不存在的。

  金何坤第一次跟他提近似戀人間的“知情權”時,陳燕西發矇。以前沒這樣啊,是否有些大題小做。

  剛那會兒,他撿了幾秒自省。設身處地想,金何坤忙碌一天,本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就因自己去玩車,或傅雲星有意無意的暗示,金何坤便驅車趕往。

  沒當眾煞他面子,相反陪他與朋友跑幾圈。

  好像......一切愛與不愛,都體現在細節之上。

  陳燕西縮脖子,乖得不行。他似無意間偷吃到一塊小甜餅,正搖著貓尾,自鳴開心。

  金何坤以余光看他,當即被陳老師若有似無的笑意,蠱惑掉半條命。

  他用手背蹭了蹭下巴,“也......也沒那麼嚴重。”

  “以後有事跟我說一聲,不願帶我沒關係。至少......讓我知道你去哪兒。”

  別憑空消失。

  金何坤一直未告訴陳燕西,他不怕對方感情淡,濃情轉薄也無妨。他有的是時間與心情重新追求。他也不怕陳燕西一心潛水,大不了滿世界陪他飛陪他跑。

  金何坤怕他消失。陳燕西骨子有風,意識裡沒有束縛二字。他如今會乖乖回國,無非是心理那關過不去。偶爾心病犯了,就夾著尾巴藏家裡躲著。

  但萬一,哪天他好了呢。

  陳燕西是抓不住的,他是飛魚,是風箏,是大海如自由無盡頭。金何坤怕抓不住他,一轉身消失深海,就再也不回來。

  惶惶不可終日。

  “說實話,我第一次正經戀愛。”陳燕西像寬慰他,自嘲一笑,伸手搭在金何坤脖子上,“如果我哪兒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告訴我。”

  “兩人相處麼,好事多磨。我不喜歡爭吵,也不願浪費時間。一句話可以解決的事兒,不整那麼多彎彎繞。”

  他手指揉著金何坤耳垂,有些涼,指腹略帶薄繭。摩擦時撩起一陣陣電流,金何坤的神經似全部集中在那一小塊地兒。每個細胞都在叫囂,渾身血液往一處涌去。

  “別,”金何坤抓住他的手,聲音低沉,“寶貝兒,別惹我了。憋著呢。”

  陳燕西眨眼,睫毛撲簌地抖落光影。他眼裡似聚著幾分燭火,俯身在金何坤耳垂上落一吻,又抽開身。

  “憋著多難受啊,”陳老師點根煙,笑得狡黠,“今天太晚,也別回家,帶你去我俱樂部。”

  俱樂部在城西,距郊區不太遠,剛好順路。坐落三十層頂樓。前廳接待,往後教室,露天台上有泳池。教初級水肺潛課程與自由潛入門。

  陳燕西的辦公室裡有小隔間與浴室,窗戶正對著床,布置還挺溫馨。他從衣帽櫃裡拿衣服給金何坤,“將就著穿,都是我的衣服。”

  兩人收拾完畢,在辦公室沙發上坐下。陳燕西面前堆著一摞資料,金何坤細看,是在仙本那見過的那幾份成績對比單。

  陳燕西叫他坐下,推一杯熱水給坤爺。辦公室裡只開沙發邊一盞立式燈,將兩人籠罩其間。

  金何坤問:“叫我就是來看資料?”

  陳燕西彎著眼:“不然你想幹什麼。”

  “老師明知顧問,”金何坤攬著他肩膀,爬在陳燕西耳邊說,“困了,想跟你睡覺。”

  陳燕西沒推他,盯著資料的眼睛有些發紅,血絲纏住大半片眼白,“我也困,但想跟你說完再休息。免得以後有誤會,你別把沈一柟的事情放心上。”

  “他是我師弟,但咱倆,不是一路人。”

  或者說,其實一開始是。

  沈一柟什麼都挺好,為人耿直,待友坦誠,獨獨性子爭強好勝。他們喜歡大海的心是一樣,喜歡潛水的心是一樣,獨獨身邊的喝彩聲不同。

  他發覺無論怎麼訓練,稍取得一點成績,陳燕西很快能將其刷新。當簡單的潛水混入競技元素,萬事沾上輸贏二字,人心就會意難平。

  潛水中探索的部分消失,他們開始爭奪名次、自我膨脹時,潛水就成了一項單純的比賽項目。

  不再迷人,不再快樂。

  它能帶來歡呼與榮譽,同樣可以帶來遮眼敝心的慾望。

  “沈一柟在悄悄趕超我,我知道,”陳燕西仰頭,靠著沙發。金何坤單手搭在他腦後,順勢將人半抱進懷裡。

  “他要冒險,要不顧一切,你就讓他去,何必操心。”

  “我只是覺得,他還未彌足深陷,還拉得回來。”陳燕西說,“當年我不去參加比賽,是因為自己克服不了心理問題。但外面傳得太過,說沈一柟踩我上位。”

  “傻逼吧,潛水完全看實力,又他媽不是職場。”

  金何坤皺眉,“所以他當真了?”

  陳燕西搖頭,嘆氣道:“他在我面前說無所謂,會證明自己。但我總覺得......他過不去。”

  “他過不去,那你呢。”金何坤將陳燕西的臉掰過來,正對自己,“你真的心甘情願不去參加比賽麼。”

  那你呢。

  陳燕西被問得一咯愣。金何坤懂他,時至今日陳燕西才曉得,其實人與人之間或許存在“互相體諒”這回事。

  至少金何坤懂他。

  你當真不願爭取。當真不願再下水。當真要遠離那片蔚藍深海。做一輩子畏首畏尾的孬種,活在陰影裡自我陶醉,自我懲罰。

  金何坤問,那你呢。

  陳燕西不知道。

  所以他沒說。

  暴雨擊打玻璃窗,露天泳池蕩著碧波。嘩嘩地,竟有幾分像大海。

  室內一片寂靜,陳燕西叼著煙,他想去取打火機,金何坤卻按下對方的手。一低頭,兩人鼻尖對鼻尖,煙對煙,點上了。

  金何坤呼出一口白霧,彌漫在兩人間,將陳燕西的輪廓褪色為一幅缺紅少綠的白描畫。

  “不想說就不說,我不強迫你。”

  陳燕西眼光閃爍,移開煙。他死死盯著金何坤,似想從對方眼裡、心裡、魂魄裡,剝奪更多濃情蜜意的愛。

  他忽地笑出聲來,將香煙放在煙灰缸沿。他的拇指按在坤爺眉骨上,問:“心肝兒,還困不困。”

  金何坤一怔。

  陳燕西就在他視線裡,順著煙霧半蹲半跪在沙發下。他解開金何坤皮帶,五指一頓。陳老師不知金何坤是否對這姿勢感興趣,但眼下是想為對方做點什麼。

  “爺。”

  陳燕西念得軟軟糯糯,聲音尾巴上綴著幾個彎。帶著釘爪,狠狠扣在金何坤心尖上。

  “第一次可能不算很好,您多擔待。”

  金何坤呼吸一窒,那俊俏臉龐籠在燈光裡,細長的睫毛低垂,有些小心翼翼地顫抖。陳燕西猶豫片刻,像是思考改如何進行。然後他毫不猶豫地剝開最後一層遮蔽,微涼的嘴脣在他腹部一觸即放,然後順著吻下去。

  室外狂風暴雨,聲聲不止。室內卻掀起更大波瀾,如龍捲風過境。金何坤沒阻止,他牢牢將陳燕西微微泛白的臉,鎖在視網膜上。

  他記得,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陳燕西時,這人是如何的篤定與自由。

  金何坤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能擁有陳燕西。

  大海與天空是對立面,游魚與飛鳥是對立面。曠野與城市是對立面,自由與體制內是對立面。

  他們是站在對立面,試圖相愛的兩人。

  金何坤嘆氣,栽了。他明白,陳燕西是來索命的。

  他一把將陳燕西拉起,發了狠,俯身吻上那張濕潤嘴脣。兩人一路踉蹌進裡間,抬腳踢上門,再扯開衣襟。

  金何坤的尖牙從背後開始碾壓,他們像回到那夜深海之上,蒼穹之下。木舟搖晃,於是他們也跟著搖晃。

  冬季濕冷,卻渾身汗液淋漓。陳燕西吃痛,時而在海撥上,時而在人間。他靠著門,單腿支地,嘴裡也不叫疼。他輕飄飄地,卻又很有深意地盯著金何坤。

  “其實,其實我一直都,挺中意你。”

  陳燕西分了神,細碎地嗚咽一句。

  “專心。”金何坤說。

  今天他一下下都發狠,讓陳燕西連氣都喘不上來。迷離中夜色如墨,雨水暈著光線,看不真切。夜未央,而陳燕西只覺尖銳的疼痛又轉為瘋狂的快意。

  牆上影子囂張搖動,他拉長脖頸線,如天鵝引頸就戮。

  眼尾潮紅,分明就是痛快至極。

  不知天何時亮,陳燕西像被從海水中撈起。他費力地轉個身,發覺金何坤將他牢牢抱在懷裡。

  窗簾沒關,暴雨後忽地放晴。陽光大喇喇闖進來,但沒什麼溫度。唯有被窩裡,是一片暖意。令人溫存留戀。

  金何坤在他後頸蹭一下,閉著眼,輕聲緩問:“醒了?”

  “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還成,就是你下次節制點。”陳燕西爬起來,從床頭摸一支煙。他盯著外面大千世界,幢幢樓宇高聳入雲。

  但這不是他的世界。

  陳燕西說:“金何坤,我還是想潛水。”

  回應他的,是冗長沉默。

  好似金何坤一早便知,這人屬於大海。是一隻艱難上升的鯨,見過海面的風和雨,他便要再次回到深海里。

  陳燕西以為惹他不開心,正暗惱自己不看事兒。大清早亂說話,“我......”

  “我跟你去。”金何坤突然接話,他拿過陳燕西嘴裡的煙,吸一口又吐出。

  “你的意思是,你想跟我去。”陳燕西問。

  “我們一起走。”金何坤盯著他的眼睛,認真答。

  陳燕西嘴脣動了動,分明是有些激動。他克制住,再問一次:“你想跟我去?”

  “我們一起走。”

  金何坤一字不漏地重複道。

  好像人生是這樣,大多時候沒有承諾,沒有誓言,也沒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

  今天早上,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晨。

  陳燕西說了去向,金何坤表示同意。

  卻有一點浪跡天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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