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東京傍晚六點半,孔深豐接到了他的助教崔菏的電話。
崔菏把幾分鐘前接到匿名郵件的事告訴了他,坦白自己先行強迫電腦系某值班管理員幫他關了郵件系統,現在郵件差不多刪完了,又含蓄地暗示,孔傯曾經幫他做過例會改期通知,再補充道:“雖然資料庫裏的郵件刪了,發信人只要有照片就可以再發。”
孔深豐沉默了一會兒,說他知道了,請管理員暫時不要把郵件系統打開,他馬上聯繫校長和找孔傯,如果管理員碰到什麼困難,他會代為溝通,絕不會給管理員帶來負擔。
掛下電話,他看著亮著的手機屏,腦海裏快速地翻過一些毫無意義的家庭相處畫面。
他近些天時常在反省,他和康以馨對孔傯的教育,到底是哪一步開始出問題的,還有沒有什麼糾正的機會。
第一次做父母,有人做得成功,有人失敗,他無疑是失敗的那一種。
或許孔傯性格的缺陷很早就有跡象,如果他更強勢一點,康以馨少縱容一些,孔傯是不是會與現在不同。
孔傯以前做錯事,幾乎從未受到過懲罰,孔深豐懷疑孔傯也並不明白,有時候靠小聰明和他的家庭,是無法為他擋住來自外界的一切攻擊的。
轉學也好,退組也罷,孔傯本便不屬於這個學校,如果他要上學,他應該自己考試,而孔深豐的課題組也不歡迎任何學術不誠實的學生。
特權不值得任何形式的炫耀。
不再為父愛、為家庭表面的和美再作違心的妥協,是孔深豐以為最本源的解決之道。
在螢幕即將完全黑下去的時候,孔深豐將手機重新拿起來。
這一刻,孔深豐前所未有地覺得腦中清明一片。
不論親緣有無,不論他和太太內心如何掙扎,今天都應當壯士斷腕,讓孔傯像學校裏所有通過正規途徑入校的學生一樣,接受正確的處理流程,脫離父母羽翼,第一次成人,學會承擔責任,付出代價。
孔深豐的眼睛在手機電話簿上停留了幾秒,先給梁崇撥了電話。
周子睿和他哥約好了七點到他哥房子裏接受土氣穿著審查,再一起出發去聯誼。
寧亦惟晚上沒事,便決定陪周子睿過去。
從食堂到彭哲非的房子,要走將近二十分鐘,兩人不疾不徐地走路,經過圖書館時,發現圖書館下面一陣騷亂。
有人在高聲大喊,又馬上停了。
周子睿和寧亦惟膽子都很小,但是又很好奇,兩人對視一眼,磨磨蹭蹭走過去。
前面人都圍著,寧亦惟四下看看沒人注意他,還很傻氣地踮起腳抬起下巴,想看看究竟怎麼了。
無奈脖子都酸了,也只能看見內圍似乎是學校領導和穿制服的公安圍著一個學生。
“同學,”寧亦惟忍不住去跟一個剛從裏面擠出來的,好像看了很久熱鬧的女生搭訕,“這裏到底怎麼啦?”
“哦,”那個女生轉過來,對寧亦惟說,“好像是我們學校有個學生涉嫌通過網路侮辱誹謗別人,情節挺嚴重的,對方報案了,現在員警要帶回去拘留。”
“啊!”寧亦惟真情實意地發出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感歎,畢竟這種網路暴力行為離他的生活也太遠了。
周子睿擠不進去,索性也不看了,湊過來旁聽。
“這個學生是校職工子女,”女生又說,“是不知道哪個大教授的孩子呢,嚷嚷什麼爸爸媽媽的,還打電話。”
寧亦惟搖搖頭,貌若很懂地說:“校職工子女進校太容易了,制度有問題。”
“沒,沒錯,”周子睿附和道,“校,校園不公正,也不知何,何時才能得到糾正。”
湊了一會兒熱鬧,時間快趕不及了,寧亦惟和周子睿一路小跑,才在七點準時到了彭哲非家。
許久不來,彭哲非家恢復了往日的髒亂,沙發上堆著衣服,崔荷和另一位寧亦惟沒見過的青年把衣服推開了一小塊地方,坐在那裏有說有笑。
看見周子睿和寧亦惟進來,三人都愣了一下,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崔荷替寧亦惟和那名青年做了介紹,說是資訊學院的時傑。
“我是搞機的。”時傑自以為幽默地自我介紹,被崔荷瞪了一眼。
接著彭哲非上下審視周子睿一番,埋怨道:“不是讓你再穿土點兒麼。”
“冷笑話背完了嗎?”時傑湊過來問,“備忘錄熟讀了吧?”
“背,背了,熟,熟讀了。”周子睿可憐地說。
寧亦惟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是梁崇,便接起來。
“惟惟,”梁崇說,“你現在在哪兒?”
“在學校啊,”寧亦惟說,“教工宿舍這兒。”
“北門?”梁崇又問,“哪棟,幾室。”
“嗯對,”寧亦惟說,“四號樓,頂樓,502.”
“待著別動,我來接你。”
梁崇說完便掛了電話,寧亦惟發現其餘四人都在看自己,想了想,遲疑地問:“你們是不是要走了。”
“早著呢,”彭哲非說,“八點,時傑給睿睿復習冷笑話,我們才讓睿睿早點來。”
“有人來接你?”崔荷問寧亦惟。
“梁,梁崇?”周子睿也問。
“對,”寧亦惟困惑地說,“很奇怪,本來他下午回法蘭克福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突然來接我。”
“因為愛吧。”時傑說完,被崔荷敲了一下腦袋。
過了五分鐘,彭哲非家門被敲響了,寧亦惟正在和時傑一起考周子睿冷笑話題,彭哲非在一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是崔荷去開的門。
梁崇帶著一身寒意走進來,他西裝筆挺,但很奇異地,似乎也沒有和彭哲非家格格不入。
“你好。”梁崇對彭哲非點點頭,轉頭看見寧亦惟拿著手機蹲在周子睿邊上笑,叫他,“笑什麼呢。”
“梁崇,”寧亦惟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星座嗎?”
“不知道。”梁崇說。
寧亦惟突然忘詞了,馬上偷看手機,說:“我是你的量身定做。”
梁崇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似笑非笑地走過來,抽走了寧亦惟的手機,看了看時傑精心挑選的附件1。
“那我們走吧,”寧亦惟站起來對梁崇說,又轉頭看彭哲非,“彭哥,你們聯誼加油!這次一定能行!”
梁崇沒動,他站著與彭哲非三人對視了幾秒,誠懇地說:“謝謝。”
“沒事沒事,這有什麼。”彭哲非趕緊擺手。
梁崇點點頭,說“大恩不言謝”,又與彭哲非他們交換了號碼,說後續或許還會有事聯繫,才拉著寧亦惟的手,道別走了。
“你謝什麼?”樓道很窄,梁崇又不放開寧亦惟的手,寧亦惟只好挨著梁崇走,“你們今天都奇奇怪怪的。”
“謝謝他們大冷夜地收留你。”梁崇道。
他們走出了樓道,夜空月朗星稀,梁崇的車就停在樓下。
梁崇鬆開了寧亦惟的手,走過去替他拉開副駕車門,寧亦惟坐進去,梁崇俯身替他系好了安全帶,又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
車外的涼風與車內的暖氣交織著在寧亦惟身邊起伏,熱氣上升,冷氣下沉,像一個小小的旋渦氣流。
梁崇的親吻似有許多深意,就像曾有一場颶風將颶風眼定在寧亦惟的移動座標上,隨寧亦惟刮過。
寧亦惟所至之處,皆受巨大衝擊,而不久後,颶風又自行消散。
由於寧亦惟實在過於遲鈍,因此沒有察覺。
梁崇沒有說自己為什麼去而複返,寧亦惟也沒有問,他同時收到了康以馨和陸佳琴的兩封短信。
陸佳琴給寧亦惟報了明天的天氣,給寧亦惟提供穿衣厚度的建議。
康以馨則給寧亦惟發了一張照片,是下午寧亦惟向林正源提問時,學校工作人員抓拍的。
寧亦惟仔細看了照片,發現自己把話筒握得很緊,看上去十分緊張,明明問問題的時候好像也並沒有那麼緊張。
他給梁崇看,梁崇趁紅燈時掃了一眼,評價:“怎麼跟你裝睡的時候一樣。”
寧亦惟給陸佳琴回好的謝謝老媽,又給康以馨回了個可愛表情。
他在梁崇睡著了,車裏做了個夢,一會兒夢到自己成為學校領導,匡扶正義,一會兒又夢到自己發了論文,拿了獎,全家到場慶賀。
有陸佳琴、寧強,有梁崇、周子睿,有孔深豐、康以馨,遠處也有許許多多熟面孔為他鼓掌,夢中不再一一辨認。
“寧亦惟,” 眾人的聲音此起彼伏,他們都在說,“你是我們的驕傲。”
這夢真是做夢。寧亦惟很害羞地睜開眼,為自己夢中被稱讚的場面而感到不好意思。
梁崇在認真開車,可能是怕影響寧亦惟睡覺,音響調低了許多。
寧亦惟側過頭,看著梁崇的側臉,心想總有一天他有自己的團隊,會做出成果,會發很多期刊,可以和周子睿在CERN會面,會在學術會議上作演講,都是會實現的。
不必誇讚,但都會實現。
就像他和周子睿說過的那樣,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好,把所有沒能力又不服氣的人通通甩遠。
梁崇沒看寧亦惟,一手伸過來,捏了一把寧亦惟的臉,問他:“睡醒了?”
寧亦惟握著梁崇的手,有樣學樣地吻了一下樑崇的手背,說:“對啊。”
梁崇微微頓了一下,冷靜地把手抽了回來,拐彎靠邊停了車,解了安全帶,按著寧亦惟的肩膀,靠近他。
八點半的街頭汽車行人川流不息,梁崇非常任性地開著雙閃燈,紳士地與寧亦惟接綿長的吻。
二十歲的寧亦惟擁有一切。
而梁崇擁有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