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崖山雙璧
明日星海議事,來的都是各方勢力的領頭人,各門派的長老弟子卻大部分都還在各自宗門之中,再加上昨日經過商討後,眾人定下的計策,還是先查探清楚現在雪域的情況,再佈置大隊人馬跟進,所以見愁等三人雖然出發,卻並不是直接前往雪域。
他們需要先分頭行動,各回宗門整頓人馬。
空行母央金本屬於雪域舊密,但在二十年前雪域聖湖之上那一場鏖戰之中,已經徹底與新密割裂開來,且已經與西海禪宗聯手。舊密的人都在禪宗那邊,所以她在離開星海之後,需要先往西海禪宗一趟,順便將明日星海這邊議事的結果通報駐守禪宗的雪浪禪師,再帶出一部分人馬來。
相比較起來,曲正風就輕鬆很多了。
議事本來就在星海之中,昨天白日裏定下了次日要前往雪域的計畫之後,所有的人手他已經趁夜安排妥當,竟是半點也不避諱地直接離開了星海,任由自己的老巢被昆吾崖山等勢力坐鎮,端的是毫無畏懼。
至於見愁,沒什麼好說的,自然是要回一趟崖山,及閘中其餘幾位長老商量,點好人手,早做準備,以便他們探得雪域情況後,直接從崖山發動進攻。
所以她需要傳送回崖山。
只是這裏面偏還有點尷尬處:空行母央金與她方向不一致也就罷了,曲正風卻是已經調派好了星海的人手,直接與她進了同一座傳送陣,離開了星海。
崖山所設置的返回傳送陣,依舊是距離崖山三十裏外的那一座被削平的山崖。
光芒一閃,兩個人的身影便出現在陣中。
中域左三千秀麗雄奇的山山水水,代替了明日星海那一片Y霾壓抑的天空,一下鋪平在人視野之中,猶如一幅展開的畫卷。
三十裏外的崖山,便如一柄倚天長劍,從雲端C下,深深地透入十九洲大地的深處,與山川河流的脈絡相連,熔鑄成一個完美的整體,一眼望去讓人心神搖盪。
九頭江的支流,浩蕩從山前奔過。
千萬裏雲氣在黎明將盡時,被風追趕著,從那險峰峭壁旁,從攬月殿、摘星台邊,流淌過去。
天將明時,星月暗淡。
見愁一眼望去,入目是山河美景,只是心緒比之以往遠眺崖山時,卻多了幾分複雜。
只因為此刻,站在她身旁的是曲正風。
一個曾經的崖山門下。
一個已經叛出崖山的叛徒。
一個盜走了崖山巨劍成為劍皇的強者。
她沒有說話,曲正風也沒有說話。
兩人便立在這山崖上靜默。
見愁還記得,當年從西海大夢礁返回,也是經由這一座傳送陣回到崖山,當夜這一位翩翩然儒雅的“二師弟”便向她露出了不為人知的一面,表露出對她奇怪的敵意。
“其實我一直想要問,當年你我實力懸殊,你為何還要與我約戰還鞘頂?”
就不怕事情傳出去,旁人諷他恃強淩弱嗎?
見愁手提著燃燈劍,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只是神情間已沒有了當年的驚怒與狼狽,從容而平靜。
曲正風站在這熟悉的山水間,感受著雲霧間吹來的熟悉的風,遠遠眺望著崖山那早不知在心神裏描摹過多少遍的熟悉輪廓,眨了眨眼,過了很久,才笑了一聲:“玉不琢,不成器。你是一塊值得雕琢的璞玉,只是師尊總狠不下心,不靠譜,太仁慈。”
“玉不琢,不成器……”
時隔多年,總算是聽到一個還算靠譜,也沒什麼敵意的答案,見愁忍不住跟著念了一聲,又搖頭笑著歎息。
“物是人非了。你想同我一道,回崖山看看嗎?”
回崖山看看……
九頭江的江水繞著山巒流淌,是這靜寂黎明裏唯一的聲響,可曲正風心裏,見愁這一聲歎息,卻回蕩不停。
多久沒有回去看過了?
曲正風遙遙地望著,也沉默著,直到東方亮起了一線微紅的天光,傾瀉而出,照亮了天際的雲層,也將那天地間第一抹金紅塗畫在崖山高高的還鞘頂上,他才收回了目光,負手道:“崖山劍已在我手,此地空餘一座破山,有什麼好看的?”
他面上的神情,是輕描淡寫的不在意,聲音裏更有一種並不當一回事的輕飄飄。
見愁聽著,瞬間皺了眉頭。
曲正風卻只一擺手,邁步間身形已禦空遠去:“我在附近等候,你自回山門調派人馬,出來再尋我便是。”
眨眼間,蹤影已渺茫。
初升的朝陽驅散山河間的霧氣,見愁只想著曲正風那一句“有什麼好看的”,在原地站了許久,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先禦劍返回了崖山,及閘中駐留的幾位長老安排不久後去往雪域的人選。
至於曲正風,卻是真去得遠了。
左三千一別,八十餘載,再至崖山山前,他心潮竟久久難平。只是他所言,到底是真話。
開弓沒有回頭箭。
有的路,一旦選擇,便再也無法回頭。
正如那一日酒樓上他為見愁指點迷津時那一字一句,世間有的人,或恐明白許多道理,也知道這世界最真實的模樣,可到底脫不出身為人本就有的愛恨情仇。
明知不可為而為,又怎樣?
每個人心底都有想要強求的事,他曲正風也不例外。
從那一座傳送陣離開,他猜想見愁處理好山門中的事情,也要花費不少的時間,所以也不辨別方向,只隨意地禦空而行,也不拘去往何處,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蔓延出去的山川河流。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忽然停了下來。
倒不是遇到了什麼事,只是因為看見了一處眼熟的地方。
山崖孤高險峻,平直的峭壁像是被一刀劈下,直直地立在山間。枯萎的藤蔓從下方爬上來,依稀是舊日模樣。
呼嘯的狂風,自地底席捲而來。
便是遠遠在半空中,曲正風也能感覺到那風裏透出的鋒銳的氣息。
采藥峰。
黑風D。
於是舊日的某些記憶,一下就被觸發了出來,他立在半空中看了半晌,便無聲地落了下去。
峭壁上、懸崖底,都是近百年來無數修士交戰留下的痕跡。此刻天色雖然還早,可黑風D週邊竟然還有人。自打崖山大師姐見愁在黑風D外一戰成名後,來這裏的人便多了,更有人聽聞了黑風D與《人器》煉體息息相關,所以前來嘗試。
只是誰也不認得曲正風。
大多數人都是些小人物,而這些年來的曲正風都在明日星海,且已經成為尋常人傳說中的劍皇,眾人見了他也只能猜測他身份,看不出太多的深淺。
如今的曲正風,當然也不會再在意這些人。
他在黑風D前站了一會兒,想起自己當初困頓於元嬰境界,決意習《人器》煉體時,扶道山人看了他很久,但終究沒有阻攔……
那時,師尊便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了吧?
莫名笑了一聲,曲正風迎著那撲面來的黑風,便直接走進了D口。已經擁有返虛中期修為的他,再從這無盡黑風之中走過,再不會感覺痛苦,也根本沒有半點困難的感覺了。
D壁上都是風蝕留下的痕跡。
當然,上面還有無數的留字,曲正風記得,自己也曾留過。
待走到一百尺時,他便看見自己留下的字跡了,沒有什麼豪言壯語,只簡簡單單三個字:一百尺。
只是此刻再看周圍,已經密密麻麻都是字了。
什麼周承江之流都在其中,也不怎麼值得令人注意,唯有角落處四個秀雅裏偏透出幾分淩厲狂放的字跡,讓他停下來凝視。
“今我來矣!”
真是好大口氣。
曲正風看這字跡只覺氣勢頗有幾分,但修為該還很弱,雖放下這般豪言壯語,可未必能進去幾尺,便一笑置之,繼續往前去。
只是沒想到,二百尺處,竟又發現了這字跡。而且無巧不巧,就在他當年那一行留字下方。
曲正風一看,便眯了眼。
他當年留字,是:“二百尺,如履平地,如沐春風。煉體黑風D,甚無聊。”
可現在,這句話下面竟被人明晃晃打了個大大的叉,後頭只跟了簡簡單單四個字:看你不爽!
“有點意思。”
他當年進這黑風D,瞧見這許多人留字,也不過就是在這石壁上隨手一劃,哪兒能料到竟還有後人來評說?
一時覺得奇妙。
只是今日之心境又與以往不同了,他心底沒生出半分怒氣,反倒是想,人之所為,便與這石壁上的留字一般,今日刻下了,明日功過是非,卻要後人來評說了。
盯著這明擺著有幾分挑釁的“看你不爽”四字與那一個明晃晃的大叉看了一會兒,曲正風這一回是真有些好奇起來,想要看看這人最後走了多遠,便又往黑風D更深處走去。
三百尺處,是他毫無避諱刻下的龍門龍鱗道印。
當年他只是走到此處,想起龍門的龍鱗道印也是煉體之術,憑藉著自己的記憶進行了一番拆解,順手刻在了此處。
後來不少人的留字中對此表示了震駭,但他卻沒在此處瞧見前面與他抬杠的那字跡了。
這一下,倒是有些意外。
是連三百尺都沒到嗎?
曲正風想了想,繼續往前走去。
四百尺。
他當年在此受前面留字的啟發,也領悟了風刃。
所留字是:“得左二道友啟發,領悟風刃,果出一道印,略用之,頗有妙處。”
其後不甘示弱地跟了一句:“同右,果出一道印,略略把玩,不過耳耳。”
曲正風一看便笑了出來。
隨後是五百尺。
他當年在此剖解龍門龍吟道印。
但這裏卻見不到他想要看到的字跡了。
六百尺。
沒有他的留字,也沒有那人的留字。
七百尺。
八百尺。
九百尺。
中間的這一段,當年的他要承受住也頗要費幾分力氣了,加之一開始的新鮮勁兒過去,便沒有再繼續於這石壁上留字。
同樣的,也沒找見先前那娟秀字跡。
直到再往裏進,到得那鮮少有人能至的一千尺處,曲正風才終於看見了自己當年在完成“黑風紋骨”這一層後留下的那五個字。
“崖山,曲正風!”
當年是刻在無人能到的最孤寂處,在平靜裏蘊蓄著驚人的力量,可如今……
他目光抬起,在看見自己留下的這五字的瞬間,便也看見了那毫不示弱地與自己那五字並排而列的四字!
奇異的娟秀裏,帶著舉重若輕的桀驁疏狂!
是為:“崖山,見愁!”
這一瞬間,曲正風有片刻的怔忡,隨後便生出那種“果然如此”“本該是她”的複雜來,他抬了手掌,粗糙的、長著薄繭的指腹,從這深深透入岩壁、即便黑風也不能毀去的字跡上劃過,豪情滿腔頓起,可過後又不知為何,生出了一種難言的愴然。
前面還有三百尺,可他不再往前了。
就站在這一面石壁前,長久地注視著,過了很久很久,直到肆虐的黑風吹冷了他的身體,他才輕微地動了動。
抬手時,動作微凝。
似乎是在猶豫。
但最終還是落下了,不必再用劍,指尖所發,便是劍氣。一點一撇,皆是鐵畫銀鉤!
最末一筆落時,滿心難平的波瀾,都徹底平靜了下來。
曲正風笑一聲,沒有再看一眼,也不再往黑風D更深處走去,回轉身來,便乘風自D中出。
采藥峰頭靜坐,他只看山間風流雲動。
天暮時,燃燈劍昏黃的毫光在天際劃出一道細細的線,一道月白的身影在四合的暮色中疾馳而來,落在了他的身旁。
“劍皇陛下等久了。”
曲正風抬首,看了她微有凝重的面容一眼,也不多問,只淡淡一勾唇,平平道:“還不算久,走吧。”
該去雪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