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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蘭福德鎮》第3章
  第二章

  上尉

  在克蘭福德鎮住上一個月,想不了解當地每個居民的日常習慣都難。早在我作客結束之前,我就知道了關於布朗一家三口的很多事情。他們家境貧困已經不算是新鮮事了,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直截了當地說起過,並且對自家生活節儉也不覺得有遮遮掩掩的必要。而大家後來才漸漸發現的,是布朗上尉在各個方面表現出來的慷慨仁慈,而他自己對此毫無察覺。每當這類事情發生,大家總會議論紛紛。由於我們平時不怎麼閱讀,而且幾乎所有的女士們身邊都有僕人陪伴,所以可供聊天的話題非常稀少。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上尉的一件事,那就是,在某個星期天,他替一個可憐的老婦人拿食物。那天他做完禮拜,從麵包房回來的路上碰到了那個老婦人。上尉注意到她捧著食物走得搖搖晃晃,出於一貫高尚的行事風格,上尉幫她解除了負擔,在她身邊領著路,端著她的烤羊肉和土豆,把她安全送回了家。這個舉動被認為是非常古怪的,大家希望他能在星期一早晨去拜訪各家鎮民,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並為自己的不知分寸而道歉。但他並沒有那麼做。於是大家覺得他是不好意思了,不敢四處露面。憐憫之餘,我們開始替他說話:「星期天上午發生的事情畢竟說明了他心地非常善良。」這樣他下次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舒服得多。但是,瞧!他向我們走過來,沒有絲毫羞愧的感覺,照樣用低沉洪亮的聲音說著話,頭部向後挺直,假髮自信地捲曲著,一如往常。我們不得不得出結論,他壓根兒就忘了星期天的事情。

  珀爾小姐和傑西·布朗小姐因為捨得蘭羊毛和最新的編織法已經成為了親密朋友。所以每當我去拜訪珀爾小姐時,碰到布朗一家的次數比我住在詹金斯小姐家裡時碰到他們的次數更多。詹金斯小姐永遠無法原諒布朗上尉對約翰遜博士——一位能寫出如此智慧和宜人小說的作家——的輕蔑評論。我發現布朗小姐因為某種纏綿而無法根治的惡疾病得很厲害,這種痛苦讓她神色不寧,我以前一直誤以為那是脾氣惡劣的表現。當然,在病痛帶來的忍無可忍的精神刺激下,她有時的確會變得十分乖戾。這種時候,傑西小姐總是對她非常寬容,甚至比以往更耐心,同時伴隨著嚴厲的自責。她們倆心裡都不約而同地充滿自責。布朗小姐經常責備自己,不僅因為自己那急躁易怒的性格,更因為自己的病使父親和妹妹不得不節衣縮食,省出不少錢,確保她的病體能得到必要的治療。所以,只要能為他們做出犧牲,減輕他們的負擔,她都甘之如飴,這種天性上的慷慨大方更使她的脾氣添上了苦澀的尖刻。傑西小姐和她父親格外平靜和溫柔地包容著這一切。我開始原諒傑西小姐唱歌走調,以及她不成熟的居家打扮。並且意識到布朗上尉黑色的布魯特斯假髮和加墊肩的外套(唉,穿得太舊了!)還是他年輕時在軍隊裡的時髦風格,他現在仍這麼打扮著,似乎對此毫無察覺。他在從軍生涯裡學到了無窮的才智和謀略。據他承認,別人擦的靴子都不能令他滿意,所以他都是自己擦的。但實際上,他只是想方設法在幫小女僕減少日常活計——因為知道他女兒的病,很可能已經使小女僕不堪重負了。

  在那場令人難忘的辯論發生之後,上尉一直盡心竭力想和詹金斯小姐言歸於好。因為聽到詹金斯小姐說鐵火鏟刺耳的摩擦聲讓她惱火,他就送給了她一把木質火鏟(他自己做的)。她冷淡地接受了禮物,並很正式地向他道了謝。上尉走了以後,她命令我把火鏟拿出去放到儲藏室。她大概覺得,一個喜歡博茲先生甚於約翰遜博士的男人送的禮物,發出的聲音可能比任何一把鐵火鏟都更刺耳。

  這就是我離開克蘭福德鎮去德倫布爾時的大概情況。當然,我和好幾位女士都有通信,所以對親愛的小鎮上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珀爾小姐曾經對毛線編織很著迷,現在又對鉤針興趣盎然。她每次寫信,必定像那首老歌唱的「但請別忘記弗林特的白色毛絨線」,在每條新聞的結尾話鋒一轉,委託我幫她辦一些有關鉤針的差事。還有瑪蒂爾達·詹金斯小姐(詹金斯小姐不在的時候,她不介意被稱為「瑪蒂小姐」),她寫的信非常親切友好,如家常閒聊一般。她時不時地會冒險插入一條自己的意見,然後又停下來,或者請求我不要說出去,因為她知道黛博拉對此不以為然;又或者在信尾加上附言,解釋道,關於上面所提,經她與黛博拉討論,已經非常確定之類——寫到這兒,她很可能會把前面提出的意見一一否定。還有就是詹金斯小姐——她喜歡瑪蒂小姐叫她黛博拉,因為她父親曾經說過,希伯來人的名字應該就是這麼發音的。我私底下想,她在性格上應該也把希伯來女先知奉為榜樣了,事實上,除了習慣和衣著比較現代之外,她在某些方面的確和嚴肅的女先知不無相似。詹金斯小姐披著圍巾,戴著一頂類似騎師帽的小軟帽,看上去就是一位非常有主見的女性。不過她很鄙視男女平等那種時髦論調。平等?真是的!她認為女性的地位更高一等。現在說回她的信件。她寫的每一件事都和她本人一樣高貴莊嚴。我仔細閱讀了她所有的信(親愛的詹金斯小姐,我是多麼以你為榮啊!),並且要摘錄比較特別的一段,因為它和我們的朋友布朗上尉有關:

  「尊貴的賈米森夫人剛剛結束拜訪。在之前的交談中,她告知我昨天接待了她可敬丈夫的一位故友——莫來弗拉勛爵的來訪。您可能很難想像,本小鎮有何事能讓勛爵閣下大駕光臨。原來他此行是為探望布朗上尉,他們似乎在「拿破崙戰爭」中就已互相熟知。在撤離名不符實的「好望角」時,勛爵閣下曾面臨大難,布朗上尉有幸解救他脫離滅頂之險境。您知道我們的朋友,尊貴的賈米森夫人凡事並無太多好奇之心,因此當我告訴您,她實在無法詳細透露上述險情時,想必您不會過於意外。我承認我十分擔心,憑藉布朗上尉有限的財力,他能以何種姿態來接待這樣一位貴客。我得知勛爵閣下現已下榻天使賓館,讓我們希望他能得以好眠,恢復精力。在勛爵閣下光臨本鎮的兩天時間裡,他會和布朗一家共進幾次正餐。我們屠夫的妻子約翰遜夫人告訴我,傑西小姐買了一條羊腿。但除此之外,我並未聽到任何有關招待貴賓的恰當準備。也許他們是以「理性和靈魂的流動盛宴」[1]來招待他了吧。作為布朗上尉的熟人,我們深知他對享受「純粹英語之甘泉」[2]的可憐嚮往。如今他能有機會與一位優雅高貴的英國貴族對話,得以提高自己的品味,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一件大事。然而,誰又能全然倖免於世俗的差錯呢?」

  珀爾小姐和瑪蒂小姐的信也是同時到達的。像莫來弗拉勛爵來訪這樣的大新聞是不會被克蘭福德鎮的寫信人忽略的,她們自然要大肆渲染一番。瑪蒂小姐為和她姐姐同時寫信而謙遜地道歉,畢竟她姐姐比她更有能力描述克蘭福德鎮的盛事。但撇開一些小小的拼寫錯誤,瑪蒂小姐的敘述讓我對勛爵閣下來訪後引起的騷動如臨其境。除了天使賓館的人、布朗一家、賈米森夫人和一個小男孩之外,我沒聽說勛爵閣下和其他任何人說過話。那個小男孩是因為把髒兮兮的鐵圈撞到了勛爵閣下的腿上,被他罵了幾句。

  我再次到克蘭福德鎮作客是在夏天。自從我上次離開後,整個鎮子沒有人出生或死亡,也沒有舉辦任何婚禮慶典。每個人還是住在老地方,穿著幾乎同樣的保存得當的老式衣服。最大的變化就是,詹金斯小姐為客廳添置了一條新地毯。我和瑪蒂小姐忙著追逐午後的陽光,因為它們從毫無遮掩的窗戶直接射到了地毯上!我們用報紙遮住被曬到的地方,然後坐下來看書或做活兒。瞧!不到一刻鐘的功夫陽光就會移開,曬到新的一處,我們就再次跪下來,把報紙挪到那個地方。整個早晨我們也非常忙碌,在詹金斯小姐舉行聚會前,我們遵循她的指示,把剪下來的報紙釘在一起,鋪成一條臨時小路,通向為來客們準備好的每一張椅子,以免他們的鞋子弄髒新地毯。在倫敦你們會為每位客人準備一條紙路嗎?

  布朗上尉和詹金斯小姐互相之間的態度依舊不很熱切。在我看來,文學上的分歧是根本原因,它就像一個「傷口」,最輕微的碰觸都會讓兩人敏感地退避。這是他們之間僅有的分歧,但已經足夠了。詹金斯小姐總是忍不住要對布朗上尉指桑罵槐,儘管他沒有回應,只是用手指敲著桌面,她仍覺得這舉動充分表現出了對約翰遜博士的蔑視,並感到非常憤怒。布朗上尉相當喜歡誇耀對博茲先生作品的偏愛,走在街上都會全神貫注地讀他的書籍,以至於差點撞到了詹金斯小姐。儘管他的道歉是真心誠意的,儘管他實際上只是讓雙方嚇了一跳,並未造成其他傷害,但詹金斯小姐告訴我,如果他當時在閱讀一篇更為高雅的文學作品,那她寧可被他撞倒在地。可憐而勇敢的上尉!他的樣子更加衰老疲憊了,衣服也非常陳舊。但除非被問到他女兒的健康狀況,他總是一如既往的興致勃勃。

  「她忍受了很多痛苦,而且還要忍受更多。我們也只能盡自己所能來減輕她的病痛——這是上帝的旨意!」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脫下了帽子。我從瑪蒂小姐那裡得知,事實上他們已經竭盡所能了。他們請了當地一位極有名望的醫生,對他的每一項醫囑都言聽計從,不惜一切代價。瑪蒂小姐很肯定,為了讓病人過得舒服一些,他們做了很多自我犧牲,但從來閉口不提。至於傑西小姐——「我真覺得她是個天使,」可憐的瑪蒂小姐大為傾倒地說,「看看她忍受布朗小姐壞脾氣的模樣!她熬了一整夜照顧病人,其中一半時間還要被病人責罵,可到了早上她的臉色還是那麼愉悅,真是太美了。早餐時她還能幹淨利落地問候布朗上尉,就好像昨晚她是酣睡在女王的床上。我親愛的!如果您像我那樣看到過這些情景,您就再也不會嘲笑她那一本正經的小捲髮和粉色蝴蝶結了。」我感到非常內疚,再次見到傑西小姐的時候對她倍加敬重。她看上去既憔悴又痛苦,當談到她姐姐的時候,她的雙唇開始顫抖,好像非常虛弱。但當說起下面這段話時,她的臉色明亮起來,美麗雙眼中閃爍的淚光也被壓了下去——

  「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克蘭福德是個多麼友善的小鎮啊!我從沒指望有人會把最好的飯菜用蓋碗裝著送來給我姐姐。家境不太富裕的人們會把最早采摘的蔬菜放在門口送給她。他們說話簡短生硬,好像這麼做讓他們感到羞愧,但我內心深處經常能感覺到他們的善良體貼。」她的眼淚終於又浮上來並奪眶而出,但過了一兩分鐘她就開始責備自己,然後又像以往那個快樂的傑西小姐一樣站起來離開了。

  「但為什麼那位莫來弗拉勛爵不為他的救命恩人做點什麼呢?」我問。

  「哎呀,您看,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布朗上尉是不會向他開口叫窮的。他和勛爵閣下走在一起時,看上去像王子一樣快樂。因為他們從來沒為晚餐的粗陋致歉而引起注意,而布朗小姐那天身體也還好,一切看上去都令人愉快,所以我猜想,勛爵閣下根本就沒想到他們的生活竟會如此困窘。冬天他倒是經常送野味過來,但此刻他人在國外呢。」

  我經常能注意到克蘭福德鎮的人對一些小東西和小機會善加利用:把快要凋零的玫瑰花瓣收集起來做成混合香料,送給沒有花園的人;把小束的薰衣草送給一些鎮民,撒在他們的抽屜裡,或放在病人的臥室裡熏燃。很多人看著不起眼的小東西,或者認為不值得做的小事,都能引起他們的注意。詹金斯小姐在一隻蘋果裡塞滿了丁香,用火烤過後放在布朗小姐的房間裡,香味非常好聞。她每放一瓣丁香,都要唸一句帶有約翰遜博士風格的句子。的確,她只要一想到布朗一家,就肯定會提起約翰遜博士。由於當時她對他們總是念念不忘,所以我經常能聽到一些悠揚的長句。

  有一天布朗上尉上門拜訪,向詹金斯小姐做的許多小小的善行致謝。我這時才知道她曾經做了那麼多好事。上尉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老人,他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顫抖,眼神黯淡,臉上的皺紋也深了。他沒有——也無法——愉快地聊起他女兒的狀況,但語氣裡還是有一種聽天由命的男子氣度。他話說得不多,兩次提到了他的小女兒:「傑西幫了我們多大的忙啊,只有上帝知道!」說完第二遍,他就倉促地站起來,沉默地和我們一一握手,然後離開了房間。

  那天下午,我們注意到有幾群人聚在街上,正一臉驚恐地聽著什麼傳言。詹金斯小姐好奇了一陣子,終於不顧體面地打發詹妮出去探聽。

  詹妮回來的時候臉嚇得發白。「哦,小姐!哦!詹金斯小姐!布朗上尉被軋死在他們那條骯髒可恨的鐵路上了!」她說著大哭起來。她和其他人一樣都體會過可憐的布朗上尉的慷慨仁慈。

  「怎麼會——在哪兒——在哪兒?上帝啊!詹妮,別浪費時間哭喊了,給我們說一說。」瑪蒂小姐馬上衝到街上去,一把揪住那個正在傳布消息的男人。

  圖片4 把嚇壞了的馬車夫帶進客廳

  「進來——馬上來見我的姐姐,教區長的女兒詹金斯小姐。哦,天哪,天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她喊道,一邊把嚇壞了的馬車夫帶進客廳。馬車夫驚駭不已,不停地捋著自己的頭髮,站在那兒,濕漉漉的靴子踩在新地毯上,但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

  「很抱歉,女士,這是真的。我親眼看到的。」回憶使他顫抖起來,「上尉當時正在很專心地讀一本新書,一邊在等下趟火車過來。有個小女孩從她姐姐身邊溜開,搖搖晃晃地想穿過鐵軌,跑到她媽媽那裡去。火車過來的聲音響起時,上尉突然抬頭,看到了那孩子,便衝向鐵軌抓住了她,然後他的腳滑了一下,火車立刻從他身上軋去了。哦上帝啊!女士,這確實是真的,他們已經去給他的女兒們報喪了。那孩子沒事,只是在上尉把她扔給她母親時,肩上撞了一下。可憐的上尉會很欣慰的,是不是,女士?願上帝保佑他!」善良粗獷的馬車夫緊緊皺起他陽剛的面容,轉過身子想掩飾他的眼淚。我轉向詹金斯小姐,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好像馬上要暈倒的樣子,她做了個手勢讓我把窗戶打開。

  「瑪蒂爾達,把我的帽子拿來。我必須去看望那兩個女孩。上帝原諒我,如果我曾經說過任何輕視上尉的話!」

  詹金斯小姐穿戴好之後走了出去,同時囑咐瑪蒂小姐給馬車夫倒杯葡萄酒。她離開以後,我和瑪蒂小姐偎在火爐邊低聲而充滿敬畏地交談著,眼淚一直在不知不覺地流淌。

  詹金斯小姐回家的時候非常沉默,我們不敢問她任何問題。她告訴我們,傑西小姐暈了過去,她和珀爾小姐費了不少勁才讓她恢復了知覺。但當她一甦醒,她就請求她們中的一位去陪著姐姐。

  「霍金斯先生說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能再經受這個打擊。」傑西小姐說。她的身體因為悲傷而輕輕顫抖,但她又極力地克制著強烈的情緒。

  「但您怎麼瞞得過去呢,親愛的?」詹金斯小姐問,「您撐不了的,她肯定能看出您哭過。」

  「上帝會幫助我的——我不會垮掉——消息傳來的時候她正在睡覺,她現在可能還在睡。她肯定會悲痛萬分的,不僅因為父親的去世,還因為考慮到我的將來。她一直對我這麼好。」她抬起頭,用她那雙柔和純摯的眼睛真誠地看著她們。珀爾小姐後來對詹金斯小姐說,她當時幾乎聽不下去了,因為她們都知道,布朗小姐是怎麼對待她妹妹的。

  儘管如此,一切還是按照傑西小姐的意願安排妥當。布朗小姐被告知,她父親因為鐵路方面的事務短途出差去了。她們想了一些應付的辦法——詹金斯小姐沒能具體說明。珀爾小姐暫時和傑西小姐住在一起。賈米森夫人派人去進一步打探消息。這就是我們那天晚上聽到的所有事情。第二天詹金斯小姐帶進來的報紙上完整報道了這起致命的事故。她說她的視力很模糊,讓我給她讀一下。當我唸到「這位勇敢的紳士當時正在專心閱讀他剛收到的《匹克威克外傳》的新章節」時,詹金斯小姐長久而肅穆地搖著頭,然後嘆息著說;「可憐可敬的,痴迷的人啊!」

  上尉的遺體將被從車站送到教區教堂,然後在那裡下葬。傑西小姐打算一路把他父親送到墓地,不管誰的勸誡都動搖不了她的決定。她的這種自我克制讓她看起來近乎固執。她拒絕了珀爾小姐的懇求和詹金斯小姐的忠告。最後,詹金斯小姐放棄了勸阻,一陣沉默之後(我原本擔心這沉默預示著對傑西小姐的強烈不滿),詹金斯小姐說,她應該陪傑西小姐一起去參加葬禮。

  「您一個人去是不合適的,無論從禮儀還是人情世故方面來講,我都是不允許的。」

  傑西小姐看上去好像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安排,但她的固執——如果她曾有的話——在她堅決要去參加葬禮的時候已經讓她筋疲力盡了。我確信這可憐的孩子一直希望在她親愛的父親的墓前獨自哭上半個小時,不被朋友們的同情和圍觀打擾。她曾經是父親所有的一切,現在卻不得不送他離開。但這個想法不可能實現了。那天下午詹金斯小姐派人去買了一碼的黑綢,然後自己忙著裝飾她那頂我提到過的黑色絲綢小帽。完工以後她戴上帽子,看著我們,等待我們對她的讚美。我雖然滿心傷悲,但正像人們在最深切的哀悼時,會不自覺地突發奇想那樣,我一看到那頂小軟帽,立刻想到了頭盔。一半像頭盔,一半像騎士帽,我相信,詹金斯小姐戴著這樣一頂風格複雜的帽子去參加了布朗上尉的葬禮,用她那無價的溫柔而寬容的堅定意志來支持傑西小姐,一定讓傑西小姐得以在離開墓地前,酣暢淋漓地痛哭了一番。

  與此同時,珀爾小姐、瑪蒂小姐和我在一起照顧布朗小姐。我們發現最困難的莫過於應付她那沒完沒了的抱怨。但如果僅僅如此就已經讓我們疲憊不堪,意志消沉,那傑西小姐平時是經受了什麼樣的苦難啊!然而她回來的時候幾乎十分平靜,就像已經汲取了新的力量。她脫下喪服,走進來,看上去蒼白而溫和,輕柔而長久地和我們每個人握手錶示感謝。她甚至能微笑了——虛弱而凄美的微笑——好像是在向我們再次保證,她能夠忍受這一切。但她的強顏歡笑卻讓我們忽然熱淚盈眶,比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更讓我們心酸。

  接下來的安排是,珀爾小姐整晚陪著她照看病人,瑪蒂小姐和我第二天早晨回來調換她們,這樣能讓傑西小姐有機會小睡幾個鐘頭。但到了早晨,詹金斯小姐出現在了餐桌邊,戴著她的頭盔帽子,命令瑪蒂小姐留在家裡,而她自己打算去幫忙看護病人。她很明顯地處於一種極其友好的興奮狀態,一邊站著吃早餐,一邊不停地責備著全家人。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看護——沒有任何精力充沛、意志堅強的女人——可以幫到布朗小姐了。我們一踏進房間,就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強烈感覺使我們畏畏縮縮,止步不前。布朗小姐快不行了。我們幾乎聽不見她說話,聲音中也沒有了平時我們熟悉的抱怨的調子。傑西小姐後來告訴我,她母親的去世,讓她姐姐年紀輕輕就不得不成為一家之主。那時候她的臉就和現在的一樣毫無生氣。唯一存活下來的,是傑西小姐。

  她還能意識到自己的妹妹在身邊,至於我們,我想她就不清楚了。我們站在窗簾後面一點的地方,傑西小姐跪在床前,把臉湊近她姐姐,想要聽明白她臨終前幾句微弱的低語。

  「哦,傑西!傑西!我是多麼自私啊!上帝原諒我一直讓你做出犧牲!我這麼愛你——可我想的一直是我自己。上帝原諒我!」

  「別說了,親愛的,別再這樣說!」傑西小姐嗚咽著說。

  「還有我父親,我最最親愛的父親!如果上帝給我忍耐的力量,我現在就不會再抱怨了。可是,哦,傑西!告訴父親我多麼渴望最後能見他一面,請求他的原諒。現在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多麼地愛他了——哦!如果我能在死之前告訴他!他的日子過得那麼悲傷,我卻沒做什麼能讓他高興的事!」

  傑西小姐的臉上亮起一絲光彩:「我最親愛的姐姐,想想如果他其實知道呢,這樣你會不會感覺欣慰一些?親愛的,如果能知道他的顧慮,他的痛苦——」她的嗓音輕顫,但很快穩定下來,「——瑪麗!他已經比你先走一步,去了那個永遠安息的地方。所以他現在知道你有多愛他。」

  一種並非悲痛的奇怪表情出現在了布朗小姐的臉上。她接下來沒有說話,然後我們看到她的嘴唇在顫動,即使沒聽到聲音,但也能夠讀出來——「父親,母親,哈利,阿奇」——接著像是有個新的想法驀然在她漸漸模糊的頭腦裡蒙上了一道朦朧的陰影——「但是你會很孤單的,傑西!」

  我想,傑西小姐一直在沉默地忍受這一切,因為這些話讓她淚如雨下,沒有辦法回答。然後她緊握雙手,向上舉起,說——但不是對著我們——「他雖殺我,我仍要信靠他。」

  過了不久,布朗小姐便平和安靜地躺在那裡——永遠不再痛苦或抱怨了。

  第二次葬禮過後,詹金斯小姐堅持要傑西小姐和她住在一起,這樣好過一個人回那所冷冷清清的房子。事實上,後來傑西小姐告訴我們,那房子她已經租不起了,必須退掉。除去變賣傢具所得錢財的利息,她每年有二十多磅的收入,但還是不夠她維持生計。所以我們開始討論她有什麼技能可以謀生。

  「我的針線活還行,」她說,「我也喜歡做看護。如果有人願意讓我試著做管家,我想我也能管理好一幢房子;或者我可以去做個女店員,只要開始的時候他們能對我耐心一些。」

  詹金斯小姐生氣地表示她不能去做那些事,然後對她說了「有些人弄不明白上尉的女兒是個什麼社會階層嗎」之類的話。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她端給傑西小姐一盆精心烹飪的竹竽粉,然後居高臨下站著,像個暴徒似地,監督她吃完最後一勺才離去。傑西小姐跟我聊起了她自己想到的一些計劃,然後又不知不覺談到了過去的日子,我聽得興趣盎然,根本沒注意時間已經飛逝而過。當詹金斯小姐突然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被她逮到我們在哭泣,我有些害怕她會不高興,因為她經常說哭泣會妨礙消化,而且我也知道她希望傑西小姐能堅強起來。但她沒有不高興,只是看上去有點古怪和興奮,一言不發地圍著我們轉來轉去。最後,她終於開口說:

  「我極為震驚——不,其實並不是震驚——別介意,我親愛的傑西小姐——我非常意外——事實上,我剛才接待了一位訪客,是您的故交,我親愛的傑西小姐——」

  傑西小姐臉白了一下,然後又刷地通紅,熱切地看著詹金斯小姐。

  「一位紳士。親愛的,他想知道您是否願意見他。」

  「是嗎?是不是——」傑西小姐結結巴巴地開口,然後又停下來。

  「這是他的名片。」詹金斯小姐說著把名片遞給了傑西小姐,當她低頭看的時候,詹金斯小姐對我不停地眨眼,露出奇怪的表情,還不出聲地說了一句很長的話,當然,我一個字都沒看明白。

  「他能上來嗎?」最後詹金斯小姐問。

  「哦,是的!當然!」傑西小姐說,就像在說,這是您的房子,只要您願意,您可以帶任何人來參觀。她拿起瑪蒂小姐的一些針線活開始忙碌起來,但我能看到她渾身不停地輕顫。

  詹金斯小姐搖了鈴,告訴待命的僕人把戈登少校帶上樓。很快,一個高大英俊,神情率直的男子走了進來,歲數大概有四十出頭了。他和傑西小姐握手,但看不到她的眼睛,因為她的雙眼一直死死地盯著地板。詹金斯小姐問我願不願意陪她去儲藏室包裝果醬,儘管傑西小姐拽著我的裙子,還用乞求的眼神看著我,我還是不敢違抗詹金斯小姐的命令。我們並沒有去儲藏室包裝果醬,而是去了飯廳聊天,詹金斯小姐告訴我,戈登少校對她說,他和布朗上尉在同一個軍團服役,所以慢慢對傑西小姐有了了解,那時候她還是個相貌甜美,含苞欲放的十八歲少女。後來他對她的了解漸漸演變成愛戀,只是過了好幾年他才開口表白。當時他繼承了蘇格蘭一位富有叔父的遺產,便向傑西小姐求了婚,但她帶著明顯的不安和痛苦拒絕了他,因此,他確信傑西小姐並非對他全然無情。後來他發現,他們之間的障礙,是已經嚴重威脅到她姐姐生命的疾病。她提起過醫生曾經預言,病人會經受非常痛苦的折磨,這段時間裡,除了她,沒有別人能夠照顧可憐的瑪麗,也沒人能讓她的父親得到一些安慰和愉悅。他們談了很久,當談到等將來沒有負擔之後,她仍然拒絕成為他的妻子時,他既生氣又心碎,認為她是個薄情寡義的人,不值得他牽掛。於是他便去了國外,在東方遊歷了一番,當他回程經過羅馬時,在加利尼亞尼書店裡看到了布朗上尉的訃告。

  那個上午瑪蒂小姐一直在外面,回家的時候一臉驚怒地衝了進來:

  「哦,天哪!」她嚷嚷,「黛博拉,有位先生坐在客廳裡,用胳膊摟著傑西小姐的腰呢!」瑪蒂小姐的眼睛驚恐地大張著。

  詹金斯小姐馬上就讓她平靜了下來。

  圖片5 摟著傑西小姐的腰

  「那是他的胳膊最該待的地方。別管了,瑪蒂爾達,做你自己的事去。」這話出自於她姐姐——迄今為止最為端莊得體的女性典範之口,對可憐的瑪蒂小姐無疑是一個打擊,她帶著比之前多了一倍的震驚離開了飯廳。

  我最後一次見到可憐的詹金斯小姐,是在此事過去之後的好多年。戈登夫人一直和克蘭福德鎮的所有人保持著親切友善的交往。詹金斯小姐、瑪蒂小姐和珀爾小姐時常去拜訪她,回來的時候總是大為讚賞她的房子、她的丈夫、她的衣著,還有她的樣貌。因為生活幸福,戈登夫人早年的美貌又恢復了,看上去也比我們猜測的年齡年輕了一、兩歲。她的眼睛總是那麼可愛,即使成為了戈登夫人,她的那對酒窩看著也沒有什麼不合適。正如我提到的,我最後一次見到詹金斯小姐時,她已經非常衰弱,意志也不再那麼堅決。我進門的時候,小芙羅拉·戈登[3]和詹金斯小姐在一起,正大聲給她朗讀書本,詹金斯小姐虛弱地躺在沙發上,樣子和過去不太一樣。我一進來,芙羅拉就放下了手裡的《漫步者》。

  「啊!」詹金斯小姐說,「您發現我和過去不一樣了吧。如果芙羅拉不在這裡給我讀書,我都不知道這一天要怎麼打發過去。您讀過《漫步者》嗎?這是本非常精彩的書——太精彩了!能幫助芙羅拉進步的最佳讀物。」我敢說一定是的,如果她能認識一半的單詞,了解全文三分之一的意思。「比那本名字古怪的老書好多了,可憐的布朗上尉就是為之喪命的——就是那本博茲先生的書。你知道《老波茲》[4]嗎?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在‘老波茲’裡扮演過露西。」她嘮嘮叨叨說了很久,芙羅拉趁這段時間好好研究了一下《聖誕頌歌》[5],那是瑪蒂小姐留在桌子上的。

  [1] 英國詩人亞歷山大·蒲柏的詩句。

  [2] 塞繆爾·約翰遜在其《英語語言辭典》序言中的句子。

  [3] 戈登夫婦的女兒。

  [4] 英國小說家瑪利亞·埃奇沃斯的小說。

  [5] 狄更斯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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