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昏睡的宦夏蓮緩緩地睜開眼睛,聞到熟悉的藥味,聽到大夫的聲音,「夫人有喜了,恭喜相爺。」
宦夏蓮又閉上了眼睛,一雙粗厚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她睜開眼,姜燮廷一向冷清的俊臉上有著一抹驚喜。
她輕輕地喚他,「夫君?」
「蓮兒,你有喜了。」他的口吻有著爲人父的自豪。
「嗯。」她的眉眼染上了淡淡的喜。
姜燮廷定定地看著她,心想有了孩子,她也離不開了,他不由得感歎這孩子來得真是時候,「謝謝你,蓮兒。」
她笑著,將心裏的愁埋進最深處。
自從這日之後,各式各樣的補品送至她的眼前,姜燮廷親自監督,命她好好地吃下。
宦夏蓮忍著嘔吐的慾望,一口一口地吃著,卻每每吃完之後又吐了出去。
「蓮兒,就算不是爲了腹中的孩子,你也該爲了自己,你知不知道你瘦骨嶙峋得嚇人?」此刻他不擔心親生骨肉,他更擔心她。
他的關心讓她笑了笑,她淡淡地說:「我知道,我會努力吃的。」
但她說是這麽說,卻怎麽也養不胖,一個月下來,身上的肚子絲毫沒有見長,她自己瘦得不成樣。
他忍著心痛將她抱著,卻不敢用力,就怕抱痛了她,「蓮兒,這個孩子我們不要了,我只要你。」
她眨著眼睛看著他,搖搖頭,「不行,這是我們的孩子。」這話差點逼出了他的男兒淚。
他白鴿傳書給李沐風,幾日之後,李沐風來到宰相府,替宦夏蓮把了脈。
「如何?」
「師兄……」
「怎麽樣?」
李沐風看了一眼假寐的宦夏蓮,淡定地問:「若只有去了孩子才能保住嫂子……」
「去!」他沒有一絲猶豫。
李沐風又瞄了一眼羽睫顫動了幾下的宦夏蓮,淡然地說:「嫂子的身體可以進補,只是這心結還須她自己解開。」
心結……姜燮廷青了臉色,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兒,「是嗎?」
「嗯,我走了。」李沐風留下藥方,打了一聲招呼便離開了。
姜燮廷坐在床邊俯視著她的臉,知道她沒有睡著,他小心地將她抱入懷裏,「蓮兒……」
她閉著眼睛,不敢睜著眼睛,深怕一睜眼,眼淚便流出來了。
「爲夫允你……你要離開,爲夫允了。」沈重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痛楚,「但是你要答應爲夫,好好地照顧自己,知道嗎?」
她輕輕地動了一下,換了一個姿勢,將頭埋在他的胸膛裏,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
「明日我便讓人替你準備馬車,今日就由爲夫好好地抱著,好嗎?」他低啞地說。
她發不出一言,小手柔順地攀住他的肩膀。
他抱著她,大手輕柔地撫著她的身子,似是安撫,似是捨不得。
翌日,姜燮廷不問她去哪兒,只是將她抱上馬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馬車停在宰相府門口一會兒之後,宦夏蓮輕輕地對青兒說:「走吧。」
「小姐,去哪兒?」青兒心疼地替小姐蓋好毯子。
「就按我們原來的想法吧,去江南。」她輕輕地說,隨即閉上眼睛睡覺。
青兒對車夫說了一聲,便回到馬車裏。
馬車佈置舒適,還有裝著酸梅子和糕點的食盒,青兒暗暗地想,姑爺真的放手了嗎?她又轉眼看到小姐手裏揣著的休書,眼神變得晦暗。
馬車後有一男人騎著馬,此人正是廖峰,他偷偷地跟上了漸遠的馬車,一路保護。
※ ※ ※
宦夏蓮與青兒本來要去江南,卻在出了京城,又經過幾個小村鎮之後停了下來,住進這一家客棧。
「小姐,我看你身體不好,不如我們就不要去江南了,那兒太遠了,你現在的身子不能舟車勞頓的,我們找一個近點的地方住下,好嗎?」
「好,不過這裏是哪裏?」
青兒臉色怪怪地說:「小姐,我覺得好奇怪,這裏叫瘋人丘,可我看這兒的人都挺正常的呀。」
宦夏蓮扯唇笑了,「也許是取著玩的。」
「也許哦,我看客棧的老闆娘挺好,見你害喜,好心地送了梅子,這梅子也不知是什麽做的,這然真的能止住你的嘔吐。」
「哪是什麽特殊梅子。」一聲嬌聲傳了過來,「姑娘,我可否進來?」
「是老闆娘,小姐。」青兒低聲說。
「嗯,請老闆娘進來吧。」宦夏蓮坐了起來,靠在了床頭。
「大妹子,你身懷六甲,到處亂走可不行,也別找別處了,就住在這兒吧。」
她古道熱腸地說,見主僕兩人疑惑地望著自己,她誇張地笑著,「看我這個記性,我呀,是這裏的老闆娘,我叫杜若來,還有那個梅子是這兒的特産,別的地方買不到,所以對我來說不是什麽特別的梅子,可對外來人說,這梅子是少見的。」
杜若來笑咪咪地說:「大妹子能吃得下這梅子,可見與我們這兒有緣,何必特意找其他的地方住呢?」
「老闆娘客氣了,待我身子舒服了,這事再作打算吧。」宦夏蓮笑著說:「謝謝老闆娘的梅子。」
「客氣什麽。」杜若來笑得媚,「你若是喜歡便住在這兒吧,我聽說東山坡那兒有空出來的房子,你要是想留的話,便與我說。」
「謝謝老闆娘。」宦夏蓮蒼白著臉,心想自己運氣不錯,出遠門還能遇見這麽好的人。
「叫我若來就好了。」杜若來想說些什麽,樓下開始鬧哄了,她皺起眉頭,「肯定是我那……」
「娘、娘。」伴隨著童音,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孩衝進來,一人一邊地占住杜若來
「娘,好餓。」
「娘,好渴。」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杜若來狀似生氣地瞥了他們一眼,「不准給我鬧,要有禮。」
宦夏蓮看杜若來年紀很輕,沒想到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了,等兩個孩子轉過來時,她愣了一下,是雙生子!
「叫姨。」
「姨好。」兩個男孩異口同聲地喊道,眼睛賊溜溜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去鬧騰他們的娘。
「我先下去了,這兩個兔崽子!」說著,杜若來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兒子下樓了。
宦夏蓮嚇得不輕,「青兒,這……」
「小姐,是雙生子。」青兒見怪不怪地說:「小姐未下樓,所以沒有見過這兩個男孩,我第一回見也嚇到了,現在倒也習慣了。」
宦夏蓮不由得笑了,「若是我也生得……」
「那小姐也會像老闆娘一樣,一手一個地扯著他們的耳朵說兔崽子,盡是給老娘惹禍!」青兒學得有模有樣,逗得宦夏蓮笑得合不攏嘴。
「小姐呀,你趕緊地將身子養好,到時就可以出去走走,這兒的人一點也不瘋,倒是有趣。」
「好。」宦夏蓮變得期待起來。
「喏,小姐,那你可得多吃一些。」青兒向客棧借了廚房,熬了補湯,「這樣才能好得快。」
「嗯。」宦夏蓮接過碗小心地喝著,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青兒,我們出來也有些時候,以後銀子省著點花。」
「小姐怎麽突然這麽說?」青兒疑惑地問。
「我這日日喝得都是好湯,這樣喝下去,只怕會喝垮了。」宦夏蓮笑道。
青兒心虛地不敢回嘴,轉過身整理著衣物,不敢告訴小姐,這些珍貴藥材是她們離開宰相府的時候,姑爺讓人塞進馬車上的。
「那小姐趕緊好起來,我們就能省好多銀子。」青兒怕她起疑,故調皮地說。
宦夏蓮孩子氣地嘟了嘟嘴,「知道了。」
她喝光了湯,將空碗遞給了青兒,「我再睡一會兒。」
「好,那青兒去洗衣服了。」
青兒走了出去,宦夏蓮臉上的笑慢慢地消失,她伸手摸到枕頭下的紙,那是他給她的休書,她如願以償地拿到了休書,心卻空了。
她拿出休書看了好幾回,卻次次不敢打開。
她又收回了手,轉而探向還沒有隆起的肚子,不想了,現在什麽都不想了。
※ ※ ※
「姨……爲什麽我的畫與哥哥的是一樣的!」雙生子的弟弟不滿地說。
宦夏蓮挺著五月大的肚子,動作慢騰騰,「怎麽會一樣呢,你們兩人是不同的人,除了五官一樣,性格、愛好全然不同。」
「可畫出來的人是一樣的!」弟弟的嘴巴翹得老高,他與哥哥各自要姨畫畫,結果畫出來的模樣竟是一樣的,真是令人氣餒。
宦夏蓮無奈地笑了,拿過他手上的畫,溫柔地說:「你看你們的衣服不一樣,你是藍的,哥哥是綠的,你的頭發是全紮起來的,哥哥是半放半紮的……」
她仔細的解說讓弟弟開心了,「真的,真的呢,我與哥哥是不同的,我這便去跟哥哥說。」
宦夏蓮鬆一口氣,這兩兄弟感情很好,卻又什麽都愛比,比武功、比文墨,卻都很善良可愛。
「小姐,那弟弟又來吵你了?」青兒皺著眉頭,「這可不行,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青兒,若來不是說了嗎,要多走動才好生産。」宦夏蓮邊說邊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她是她,小姐是小姐,兩人不一樣。」青兒搬出這麽一番說辭,遞上一杯清茶,「小姐喝水。」
「嗯。」宦夏蓮接過,喝了幾口。
她們決定留在這裏了,這兒的人都很熱情好玩,對於她一個女子懷孕之事也沒有多少言論,還關心地告訴她注意事項。
最後她們買下了東山坡的房子,在這個小院子裏生活。
宦夏蓮之前瘦弱,現在豐腴了不少。
「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怎麽好像看到廖峰了。」青兒疑惑地說。
宦夏蓮噗嗤一聲笑了,「青兒,你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青兒被說得臉兒通紅,嬌羞地嚷了句:「青兒去做飯了。」
話一說完,她便一溜煙跑了。其實不要說青兒有這樣的錯覺,她甚至有時半夜醒過來,都感覺姜燮廷還在她的身邊,但怎麽可能呢,他怎麽可能跑到這裏。
當初是她要求離開,可卻忍不住思念他。
是夜,宦夏蓮上了床,一開始睡不著,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地睡著了。
現在正是深冬,到了晚上,床鋪便有些冷,她縮成一團地睡著,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抹高大的身影出現,解開披風抖去一身的寒氣,脫了外袍,逕自爬了上來,姜燮廷的動作很熟練,一躺在她的身邊就伸手將她抱在懷裏,大掌小心地護著她的大肚子。
她像是感應到他的到來,身子不住地往他身上靠著,他身上熱熱的,就像一個火爐一樣,溫暖了她的手腳。
她緊緊地靠著他,卻苦了他,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體內的慾望,將臉埋在她的髮間,嗅著她的香氣。
她一離開他,身子骨漸強,原本不明顯的肚子一下子膨脹了,這才有了一個懷胎五月少婦該有的模樣。
他氣惱地在她的肩上輕咬著,卻心疼地不敢咬重。
她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從她離開宰相府之後,他日漸消瘦,她倒是越發的快活。
有時禁不住思念的煎熬,他會偷偷地跑來看看她,漸漸地膽子大了起來,他不僅僅是來看,知道她一睡,不睡個飽不會醒之後,他便膽大包天地躺在她的身邊,望著她的睡顔,隔日又在她醒之前,匆匆地離開了。
因爲身上的宰相重擔,他只有偶爾才能如此任性,更多的時候是由廖峰寫信告訴他宦夏蓮的近況,信裏總是詳細地說明瞭她都做了什麽,可她剛到瘋人丘的時候,信的內容實在是空白,總是只有幾行字,夫人休養中。
後來信的內容發生了變化,她留了下來,與誰往來、與誰成了好友,她也不再總是躺在床上,會下榻走走,她悠閒的時候也會替人作畫……可恨!
她竟替其他的男人作畫,即使是兩個小鬼……他看著信,心裏也吃味了。
懷裏的人兒被他焐熱了,怕熱而推了推他,真是忘恩負義的小家夥!
正這麽想著,宦夏蓮的小嘴呢喃了一句:「夫君……」
黑眸流入一抹喜悅,她未曾忘記他。
從他抱著她入睡,她習慣地靠近開始,到此刻,他很確定這個女人沒有忘記他。不過她有心結,才會不願待在他的身邊,嘴上什麽話都沒有說,但身體卻起了反應。
姜燮廷不得不如她所願將她送離,但他沒料到她會來到這兒,這叫有緣千裏來相會。
待天色明亮的時候,他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她,替她蓋好被子,他悄聲地離開了。
姜燮廷剛要離開瘋人丘時,一個俏麗的少婦兩手插腰地看著他,「去哪兒?」
「回去。」他腳步不停地走著。
「我說師兄,你就這麽把嬌滴滴的妻子扔在這兒了?」杜若來不爽地說。
「我時不時地過來替她暖床,你說這是扔?」姜燮廷冷冷地說,一點也不喜歡她將他當做負心漢的眼神。
杜若來也不是一個閨女了,可聽到師兄的話,她仍是羞紅了臉,「死不要臉!」
姜燮廷繞過她,一道頎長的身影又擋在他面前,一張白髮閻羅的面具囂張地對著他笑,他臉拉長道:「莫告訴我,你看上她了。」
人人都要替她說話,卻沒人道他的苦,真是作孽!
李沐風輕輕地搖頭,「快。」
快?快什麽?快將女人接回去!
姜燮廷明白過來了,果然是男人瞭解男人,他點點頭,「嗯。」
接著李沐風退了幾步,又道:「我家娘子說……」
他吸了一口氣,「哪兒涼快哪兒待著。」
姜燮廷臉一黑,不用他動手,李沐風已經狂笑離開了。
然後又有幾人出現在他面前,都聰明地碎嘴一句便快速離開了。
最後姜燮廷是受了一肚子的氣離開的。
她哪裏不好去,偏偏來到這瘋人丘,他從小長大的地方,蓮兒,這可是你自找的。
※ ※ ※
一轉眼,夏天到了,宦夏蓮的肚子已有八個月了,不知是不是即將爲人母,她越來越想肚中孩子的爹,想著去年這個時候,姜燮廷帶著她遊船看煙花……
「小姐,你在想什麽?」青兒端著一碗蓮子湯走進來。
宦夏蓮若有所思地說:「青兒,我想做燈籠。」
青兒心領神會,沒有多問,應了一聲:「好,小姐,我去找材料。」
宦夏蓮點點頭,「嗯,好。」
她端過蓮子湯,小口地喝著,現在她是青兒給她吃什麽,她都會乖乖地吃下,就爲能生下他的子嗣。
做燈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宦夏蓮看著青兒找來的材料,發愁地看著。
「小姐,燈籠不好做,我們都沒有做過,不如問問人?」青兒詢問道。
「可誰會呢?」
「這……」
「姨,我會。」雙生子哥哥突然冒了出來,一雙烏黑的眼睛亮得有神。
「真的嗎?」宦夏蓮親切地笑著,摸摸他的頭,「那你教我如何?」
哥哥先是盯著她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嘴角一彎,「那姨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呢?」
哥哥指著她的肚子,笑得不亦樂乎,「我要妹妹,我討厭弟弟,姨生的妹妹給我好不好?」
宦夏蓮歡樂地笑了,「如果生的是女娃,便讓她做你的妹妹,那如果是男娃呢?」
哥哥爲難了好一會兒,哼了一聲:「如果乖便是我弟。」
宦夏蓮愛憐地摸摸他紅紅的臉,「好,姨答應你。」
「那我便教姨做燈籠。」
宦夏蓮一直覺得奇怪,杜若來爲什麽不給孩子起名,只對別人說,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弟弟,現下她多少懂了,杜若來心裏有一個男人,杜若來也許在等著那男人回來,爲這一大一小的孩子取名。
不知不覺她也有了這樣的想法,但她知道姜燮廷永遠不可能來,也永遠不可能爲她肚裏的孩子親自取名。
「姨,你要看認真了,哥哥的耐性不好,如果你學不會,哥哥就不教你了。」哥哥大人樣地對著她說話。
宦夏蓮笑著點頭,一雙眼睛認真地看著哥哥的動作。
做燈籠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端看這人的手巧不巧。
哥哥人小鬼大,小手快速地抽起一條細竹條,拿起斧子斬斷成大小不一的形狀,「姨想要什麽樣的燈籠呢?」
「圓圓的。」那時姜燮廷給她買的便是圓形的。
「咕,這有什麽難的,哥哥可是會做兔子模樣的燈籠。」哥哥點了蠟燭,拿起一根竹條往火旁邊湊,木條微黑時彎一下,一個圏便成了,再以繩子綁住。
「做成圈了?」宦夏蓮驚奇地拿起竹條,學著他做著,她心緒翻騰,「我要紫色燈籠。」
「那咱們各挑各喜歡的。」
宦夏蓮剪下紫色糊紙,小心翼翼地蘸糊黏著,耳邊聽到哥哥的提醒,「姨,下方要空出一面來,放蠟燭。」
「好。」
這一日,宦夏蓮與這孩子在房中一起做了燈籠,隔日廖峰便書信以告,當姜燮廷又偷偷摸摸地來看她的時候,便瞧見滿屋子都是紫色燈籠,那紫色的燈籠就像是在指引著他回家的路……
君心似石,妾心若水,水滴石穿,君心落妾身,妾影烙君心,重影燈籠顯,緣是君身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