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假面自白》第5章
  第三章(一)

  誰都說人生像個舞台。不過,像我這樣從行將結束少年期開始,就一直被人生是個舞台這種意識糾纏住的人,恐怕為數不多。這已經是一種確實的意識,但它非常樸素,同淺薄的經驗夾雜在一起,令我心中總有些疑惑:「人們不會像我這樣走向人生吧?」但我內心七成相信,任何人都是這樣開始自己的人生的。我樂觀地相信:只要表演完畢,好歹就會閉幕。我早死的假說與此有關。到了後來,這種樂觀主義,或者不如說夢想,遭到了非常嚴厲的報復。

  為慎重起見,我必須補充一句,我在這裡想說的不是通常的「自我意識」的問題。僅僅是性慾的問題,而並非其他問題。

  本來所謂劣等生的存在是來自先天性的素質,而我為了想跟普通人一樣升班,就採取了權宜之計的手段。即考試的時候,我不知其內容,都偷偷地照抄了同學的答案,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交了答卷。有時候,這種比作弊更無智慧、更厚顏無恥的方法會獲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班了。以低一年級所掌握的知識為前提上課時,只有他全然不懂。就是聽課也全然不明白。他的前途只有兩條,一條是走上歧途,另一條是拼命裝懂。究竟走哪條路,這是由他的軟弱性和勇氣的氣質來決定,而不是由量來決定的。因為不論走哪條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氣和等量的軟弱性。而且不論走哪條路,都需要有一種對怠惰的如同詩一般的持久的渴望。

  有一回,我加入一夥人的隊伍,從學校的圍墻外,邊走邊七嘴八舌地議論某個不在場的夥伴,說他喜歡上了乘坐往返學校的公共汽車上的女售票員。不久,這種背後議論就被一般評論所取代,認為公共汽車女售票員有什麼好呢。於是,我有意識地用冰冷的口吻扔下一句話:

  「可能是喜歡她的制服唄。穿在她身上很適體,覺得好唄。」

  當然,我壓根不曾領略過女售票員這種肉感的魅惑。這是類推——純粹是一種類推——再加上我希望對待事物能擁有像大人那樣冷漠的好色之徒的看法,這種與年齡相應的自我炫耀也幫了忙,讓我說了這番話。

  我所得到的反應有些過度了。這夥人都是品學兼優的穩健派。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真驚人,你真有兩下子!」

  「要不是有相當經驗,說不出這種一針見血的話來呀!」

  「實際上,你好像很可怕啊!」

  碰上這種天真而令人感動的批評,我覺得太切中要害了。同樣的話,也可以用不那麼刺耳的樸實的說法,也許這種說法會使人對我留下某種深刻的印象。我反省著,說話應該多斟酌些啊!

  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操作這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意識時,容易犯的錯誤就是以為唯有自己比其他少年能夠更早地形成堅定的意念,才有可能操作自己的意識。其實不然。我的不安,我的不確定,只不過是比誰都早地要求限制自己的意識。我的意識,只不過是錯亂的工具。我的操作,只不過是不確定的胡猜的估量罷了。根據茨威格的定義,「所謂惡魔性的東西,都是天生在所有人的內部,走向自己的外部,驅使人超越自己,走向無限境界的不安定的東西。」而且,它「恰似自然從其過去的混沌中,把某種不應除去的不安定的部分,留在我們的靈魂裡」。這種不安定的部分帶來了緊迫,且「欲圖還原到超人性的超感覺的因素」。在意識具有單純的解說效用的時候,人就不需要意識,也是合乎道理的。

  我本人絲毫也沒有從女售票員那裡接受其肉體的魅惑,可是卻有意識地以純粹的類推和通常的技巧說了那番話,使夥伴們震驚、羞愧和滿臉緋紅。而且他們以青春期特有的敏感的聯想能力,從我的言談中隱約地領受到肉感的刺激。目睹眼前的這般情景,我當然湧現出人的要不得的優越感來。然而,我的心並非到此為止。這回輪到我本人受欺騙了。因為優越感發生了偏頗的醒悟。過程是這樣的:一部分優越感使我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比別人進步,從而自我陶醉,這陶醉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快醒悟過來。儘管其他部分尚未覺醒,自己卻以為所有部分都已醒悟,犯了估計上的錯誤。所以,「比別人先進」這種自我陶醉,後來被「不,我也和大夥是一樣的人啊」這種謙虛感所修正。而由於估計上的錯誤,又被演繹成「當然在所有點上我和大家是一樣的人」這種說法(還沒覺醒的部分,使這種演繹成為可能,並支持了它),終於得出「誰都是這樣子」的狂妄的結論,意識不過是錯亂的工具,在這裡起了強有力的作用……就這樣,完成了我的自我暗示。這種自我暗示,這種非理性的、愚蠢的、虛偽的,乃至連自己都察覺到明顯欺瞞的自我暗示,從這時候起至少占據了我的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想,也許沒有什麼人比我對附體現象更脆弱了。

  讀了這些,人們可能明白了吧。其實理由很簡單,我之所以能夠說出公共汽車女售票員有點肉感的話來,就是因為我對這一點沒有覺察到——這確實是很簡單的理由,歸根結蒂,我對女性的事情沒有像其他少年所有的那種先天性的羞恥。

  為了避免招來責難,說我只不過是用現在的思考來分析當時的我,現將十六歲時我自己所寫的一節抄錄如下:

  「……陵太郎毫不猶疑地加入了陌生的朋友中。他的舉止顯得比較快活——也許是佯裝讓人看的——因為他相信可以把那毫無理由的憂鬱和倦怠掩蓋起來。迷信作為信仰最良好的因素,把他置在一種白熱化的靜止形態中。他一邊參與無聊的嬉笑和耍鬧,一邊卻不斷地在想:‘我現在既不鬱悶,也不寂寞。’他將這稱為‘忘卻了憂愁’。

  「自己是幸福的嗎?這樣也算快活嗎?周圍的人始終不斷地為這樣的疑問而感到苦惱。正如疑問這個事實是最實在的東西一樣,這是幸福的正當的理想狀態。

  「然而,陵太郎獨自下了定義‘是快活’,並把自己置在確信之中。

  「人們的思想,會按這種順序向他所說的‘確實的快活’發展下去。

  「雖說朦朧,卻是真實的東西,它被有力地封鎖在虛偽的機械裡。機械開始強有力地運動了。人們卻沒有察覺到自己就在‘自我欺騙的房間’裡……」

  ——「機械開始強有力地運動了。……」

  機械果真強有力地運動了嗎?

  少年期的缺點就是,相信只要把惡魔英雄化,惡魔就會心滿意足。

  不管怎麼說,我向人生邁步的時刻逼近了。我登上這個旅途的預備知識,就是許多小說、一冊性典、朋友中輪流傳閱的淫書、野外演習的每夜裡,從朋友那裡聽來的許多淫猥之談……首先就是從這裡開始。熾烈的好奇心勝過這所有的一切,是我忠實的旅伴。我認為出門的準備也只是「虛偽的機械」,這種決心是最為上乘的。

  我仔細研究過許多小說,調查過我這般年齡的人如何感受人生,如何對自己搭話。沒有寄宿,沒有參加運動俱樂部,再加上我的學校裡裝腔作勢的人很多,一旦過了無意識的「低級遊戲」時期,就很少介入下流的問題,況且我又非常靦腆,要把這些事情同每個人的本來面目加以對照,是非常困難的。因此,我不得不從一般的原則出發作出這樣的推理:像「我這般年齡的男孩子」獨自一人時會有什麼感受呢?在熾熱的好奇心方面,我們都經歷過完全相同的青春期。到了這個時期,少年對女性的事似乎都會胡思亂想,都會長粉刺,都會終日覺得昏昏沉沉,都會寫些甜美的詩。從這個時期起,他們看到性研究的書籍一味敘述有關自瀆的害處,也看到另一些書籍敘述「沒有多大害處,放心吧」,也就熱衷於自瀆了。在這一點上,我和他們也是完全一樣的!儘管一樣,這種惡習的心理對象卻存在明顯的差異,我的自我欺騙對此完全置之不聞不問。

  首先,他們似乎從「女」字受到了異常的刺激。只要心上閃現一個女字,他們的臉就會飛起一片紅潮。可是,從感覺上說,我對「女」字向來就不曾有過比像看到諸如鉛筆、汽車、掃帚之類的字所得到的更多的印象。這種聯想能力的欠缺,猶如有關片倉的母親的情況一樣,即使同夥伴談話,也時常表現出把我的存在置於傻瓜的境地。他們認為我是詩人,也就理解了。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不希望被人認為是詩人(據說詩人肯定要被女性甩)。為了跟他們的話一致,我人工陶冶了這種聯想能力。

  我不知道他們同我不僅在內在的感覺方面,而且在外在的無形表現方面也顯示出明顯的差異。就是說,他們只要看到女人的裸體照片,就馬上引起erectio。唯有我不會這樣。而且會使我引起這種反應的對象(它從一開始就是根據性倒錯的特質,經過奇妙的嚴格選擇)、愛奧尼亞型的青年裸體像等,卻沒有任何力量能誘發出他們的erectio。

  在第二章裡,我之所以有意地一一寫了erectio penis的事,就是因為與此有關。因為我的自我欺騙是由於這點的無知所促成的。任何小說的接吻場面,都省略了有關男性的erectio描寫。這是當然的,是不必要寫的。就是研究性學的書,也省略了連接吻也能引起的erectio。我推察,唯有肉體交歡之前,或者通過描繪其幻覺,才會產生erectio。我沒有任何慾望,但到了這種時候也會突然——簡直像是來自天外的靈感——產生erectio。我內心的百分之十卻在不斷低聲嘀咕「不,唯有我不會產生吧」,這就形成我的所有形式的不安,並表現了出來。然而,我犯惡習的時候,心中哪怕一次是否也浮現過女性呢?縱令是試驗性的。

  我沒有這樣做。我認為我沒有這樣做只不過是出於我的怠惰!

  歸根結蒂,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除了我以外的少年們,每晚都夢見頭天窺視的婦女一個個裸體在街頭來回走動。不知道少年們夢見了女人的乳房,宛如夜裡無數次地從海上漂浮上來的美麗水母,女人們的高貴部分張開濕潤的陰唇,數十遍數百遍數千遍沒完沒了地唱著海魔女之歌……

  這是出於怠惰?大概是出於怠惰吧?我疑惑。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於我走向人生的勤奮。總之我的勤奮都花費在這一點怠惰的辯護上,都充作使怠惰照舊發展下去的安全保障。

  首先,我想起要給有關女性的記憶編上號碼。無奈這種記憶太貧乏了。

  十四五歲上發生過這樣一樁事:父親到大阪赴任那天,在東京站送走父親後歸來,有幾位親戚造訪了我的家。也就是說,回家的時候,他們一行人也同母親、我、弟弟、妹妹一起上我家串門來了。其中有我的堂姐澄子。她適值結婚前,二十歲光景。

  她的前齒有點齙牙。那是非常潔白而美麗的前齒,乃至令人懷疑是否為了突出這兩三顆牙齒才故意這樣長出來的。她一笑,前齒首先閃光,那齙牙的模樣給笑容增添了無法形容的嬌媚。這種齙牙的不調和,猶如一滴香料滴落在臉龐和身姿的優美和標緻的調和中,加強其調和,並在其優美中平添幾分韻味。

  如果說「愛」這個詞不合適,那麼就說我很「喜歡」這個堂姐吧。從孩提起,我就喜歡從遠處看她。有一回,她在羅紗上刺繡時,我什麼也沒乾竟呆呆地在她身邊達一個多小時。

  伯母她們進裡屋後,我和澄子並排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默默無言。送行時的喧囂在我們的頭腦裡踐踏的痕跡尚未消逝。我覺得太勞累了。

  「啊,真累啊!」

  她打了個小呵欠,把白皙的手指併攏,掩著嘴巴,像念咒似的,用併攏的手指輕輕地、倦怠地拍了兩三下嘴巴。

  「你不覺得累嗎,阿公?」

  不知怎的,澄子用和服的雙袖捂住了臉,把腦袋沉甸甸地落在她身邊的我的腿上。爾後,慢慢挪動著,轉換了一下臉的朝向,久久地一動也不動了。她把我的制服褲子當作枕頭的這份榮光,使我的制服褲子也震顫起來。她的香水和香粉的芬芳,使我張皇不知所措。澄子睜著疲憊的但卻是清澄的眼睛,一動不動的側臉,使我感到為難了……

  僅此一回。儘管如此,我卻永遠記住了這種在自己腿上存在過片刻的、奢華的分量。這不是肉感,而只是某種極其奢華的喜悅。活像勛章般的分量。

  在往返學校的公共汽車上,我經常遇見一個貧血體質的姑娘。她的冷漠,引起了我的關注。她那副望著窗外的百無聊賴、厭倦事物的神態,那副微微突出的嘴唇的冷峻,也時常引起我的注目。她沒有在公共汽車上,我就感到美中不足。上下車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總是期待著她。我想,這是不是一種戀愛呢?

  我簡直不明白。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戀愛和性慾彼此是怎樣發生關係的。當然,這個時候的我,並不想用戀愛這個詞來說明近江對我惡魔般的魅惑。我思考著自己那份對在公共汽車上常見到的少女的朦朧的感情是不是戀愛呢?與此同時,我也被那個腦袋溜光的、年輕而粗野的公共汽車司機所吸引。無知沒有迫使我做出矛盾的解釋。在我望著司機那張年輕側臉的視線裡,有一種難以避免的、喘不過氣來的、難受的、壓力般的東西,而在我斷斷續續地望著貧弱體質的姑娘的目光裡,則有一種虛假的、人工的、容易疲勞的東西。這兩種視線,在我依然不明白它們兩者的關係的情況下,在我的內部互不在乎地共居,互不拘泥地共存著。

  身為這般年齡的一名少年,我顯得大大缺少「潔癖」的特質,也可以說,我顯得缺少「精神」的才能,即便說我的過分強烈的好奇心勢必使我不關心倫理常情,可以對此作出解釋,但這種好奇心也類似長久患病的人對外界的絕望憧憬,另一方面又同不可能的確信有著難解難分的聯繫。這種半帶無意識的確信,這種半帶無意識的絕望,甚至活脫脫地把我的希望錯看成是奢望。

  雖說還年輕,可我卻不知道在自己的內部培育出明確的純精神的觀念。這難道就是不幸嗎?對我來說,人世間通常的不幸究竟具有什麼意義呢?我的關於肉感的漠然的不安,大概只把肉體方面當作我的固定觀念了。我熟習於把我身上存在的這種與知識欲沒有什麼太大差別的、純粹精神性的好奇心,信以為「正是肉體的慾望」;甚至熟習於欺騙自己,彷彿自己真的有一顆淫蕩的心。它使我養成裝模作樣的習慣,活像個小大人,深諳人情世故似的。我掛著一張簡直像對女人膩煩透了的面孔。

  這樣,接吻首先就成了我的固定觀念。要是現在的我,就可以說接吻這種行為的表象,只不過是我的精神在那裡尋求寄託的一種表象罷了。可是,當時的我把這種欲求誤信為肉慾,就不能不為那樣大量的精神的偽裝而焦慮憔悴了。這種歪曲本性的無意識的內疚,就這樣執拗地激發了我那種有意識的演技。但是,反過來思考,人難道能夠如此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嗎?哪怕是一瞬間。

  如果不這樣思考,豈不是無法說明這種希求得到不希求的東西的不可思議的心理嗎?如果說我正好在這種不希求得到所希求的東西的倫理式的人的反面,我的心豈不是懷抱著最違背人倫的希求嗎?果真如此,這希求豈不是過分可愛了嗎?莫非我完全欺騙了自己,完全作為因襲的俘虜而行動?對於日後的我來說,有關這個問題的吟味就成了不可忽視的任務了。

  ——戰爭一開始,偽善的禁慾就在這個國家普遍風靡了。高中也不例外。即使進入高中,我們入初中時所憧憬的「留長髮」的願望也不可能得到滿足。流行穿漂亮的襪子也成為過去的事。隨便地增加軍事訓練的時間,並策劃著各種愚蠢的革新。

  儘管如此,我們學校有著傳統的取巧校風,和重表面的形式主義,所以我們在學校生活中並沒有感到多大的束縛。分配到學校的大佐軍官是個通情達理的漢子,還有那個因為帶茨茨口音而被起了個「茨特」綽號的前特務曹長N准尉、同僚的傻瓜特、獅子鼻的鼻特等人,都領會了我校的校風,幹事很會找竅門。校長是個具有女性性格的老海軍大將,以宮內省作為後盾,靠無所事事、不即不離的漸進主義保住他的地位。

  這期間,我學會了抽煙,還學會了喝酒。所謂學會,也不過是模仿抽煙、模仿喝酒罷了。戰爭奇妙地教會我們一種感傷的成長方法。那就是考慮到二十幾歲就割斷人生,今後的前途就什麼也不考慮了。我們覺得人生這玩意兒是奇妙的輕飄的東西。這就好像用到二十幾歲為止來劃分的人生的鹹水湖,鹽分勢必變濃,容易讓身體漂浮起來。只要距降下帷幕的時間不太遙遠,為著讓我看到的我的假面劇,也要更加賣力表演才是。但是,我的人生旅程,也許就在明天出發。我雖然想著明天肯定會出發,可卻一天推遲一天地拖延了下來,拖了好幾年,還是沒有啟程的跡象。對我來說,這個時代難道不正是唯一的愉快的時代嗎?即令存在不安,也只不過是不著邊際的東西,我還有希望,明天總可以在未知的藍天下眺望。旅行的空想、冒險的夢想、我總會有的成人之後的肖像、我尚未見到的美麗的新娘的肖像、我期待的名聲……這些東西就像導遊小冊子、毛巾、牙刷、牙膏、換洗的襯衫和襪子、領帶、肥皂等東西一樣,在等待著登程的旅行皮包裡被擺得整整齊齊的那個時代,甚至連戰爭,我都覺得像孩子般的高興。我真正相信我即使被子彈擊中大概也不會痛的過剩的夢想,在這個時候也沒有顯出衰頹的跡象。連預想自己的死,也使我由於未知的喜悅而顫抖不已。我彷彿感到自己擁有一切。可能是那樣吧。因為再沒有比忙於準備行裝的時候,更能使我們感到甚至在每個角落都完全擁有旅行的了。剩下的就只有破壞這種擁有的作業了。那就是旅行這種完全的徒勞。

  不久,接吻的固定觀念就定著在一片嘴唇上。這難道不是出自只想把空想裝成像是有來歷的東西的動機嗎?如前所述,本來不是慾望也不是別的什麼,可我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偏要相信它是慾望,這種沒有條理的慾望,同真正的慾望搞錯了。我把不是我想的、激烈的、不可能的慾望,同世人的性慾——因他是他自身而湧現出來的性慾——搞錯了。

  這時期,我有一個話不投機卻親密交往的夥伴。他姓額田,是個輕浮的同班同學,他似乎是為了要弄清初級德語的許多疑問,選擇了我作為他容易相處的不受拘束的對象。我對任何事,開始總是很起勁地乾。人們認為我的初級德語是出類拔萃的,給我扣上了一頂優秀生(類似超群出眾的神學生)的桂冠,其實我內心是多麼討厭優秀生的桂冠(儘管如此,除了這頂桂冠以外,我還沒有找到其他有利於我的安全保障的標籤),多麼嚮往「壞名聲」,說不定額田憑直感看穿了。在他的友情中彷彿有一種東西逗弄著我的弱點。若問這是為什麼,大概因為額田是個妒忌心強的男子漢,招來硬派人的憎恨,從他那裡傳來的婦女世界的消息,活像靈媒傳來的靈界信息,似有似無地迴盪著。

  作為第一個傳來婦女世界信息的靈媒,就是那個近江。但是,那時的我更屬於我自己,我把作為靈媒的近江的特質,列為他的一種美而感到滿足。但額田作為靈媒的作用,卻成為我的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原因之一,也許是由於額田根本就不美的緣故。

  所謂「一片嘴唇」,就是我到他家去玩時出現的他姐姐的嘴唇。

  這個芳年二十四歲的美人輕易就把我當作小孩子來看待。我在觀察包圍著她的男人,明白了我自己毫無足以吸引女子的特徵。這意味著我決不能成為近江,反過來說,也讓我領會了我想成為近江的願望,實際上就是我對近江的愛。

  就這樣,我確信自己已經愛上了額田的姐姐。我的確跟我同齡的純真的高中生所做的一樣,有時在她家的周圍徘徊,有時在她家附近的書店裡長時間耐心地等待她從書店門前走過的機會上前糾纏她,有時緊抱著軟靠墊空想著擁抱女子的心情,有時又描繪若干她的嘴唇,或者悲傷得什麼也不顧地自問自答起來。這算什麼事呢?這些人為的努力,給我心靈上帶來了某種異常的麻木般的疲勞感。心靈的真正的部分,早就察覺到我是用帶有惡意的疲勞來抵抗我這種不斷對自己說我愛她的不自然的狀態的。我覺得在這種精神的疲勞中,含有一種可怕的毒素。心靈的人為的努力間歇,有時有一種極其嚇人的掃興的東西襲擊我。為了逃避這種東西,我又若無其事地向別的空想進軍。於是,我立即勃勃生氣,變成我自己,向著異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燒起來。而且這種火焰被抽象化後留在心靈上,這股熱情恰似是為她的,後來才牽強附會地加上了注釋——於是,我又一次欺騙了自己。

  倘使有人指責我至此為止的敘述太概念化,有失於抽象,那麼我只能這樣回答:因為我不願意連篇累牘地描寫正常人的青春期的肖像和在旁觀者看來別無二致的表象。如果除去我心靈的羞恥部分,我的心靈連內部都是與這一時期的正常人一模一樣的。在這一點上,我與他們是完全一樣的。好奇心是一般的,對人生的慾望也是一般的,或許只是由於過分反省而畏縮不前,動不動就立即紅臉,而且對自己的長相沒有信心,認為它不值得被女子喜愛,這樣自然而然地只顧埋頭讀書,成績大體是好的。請想象這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學生。想象這個學生如何嚮往女性,如何焦灼,如何空虛和煩悶。恐怕沒有比這更容易而且沒有魅力的想象了吧。我省略了這種想象的無聊的如實描寫,是理所當然的。靦腆的學生這一段格外缺少生動多彩的生活,和我的情況完全一樣,我發誓對導演絕對忠誠。

  這期間,我把以往只顧關心年齡比我大的青年這種思緒,一點一點地逐漸轉移到年齡比我小的少年身上。這是當然的,因為連年齡比我小的少年也長成當年近江一般的年齡了。儘管如此,這種愛的推移也同愛的質量有關。儘管它依然是潛藏在我心中的思緒,但是我已經在野蠻的愛中添上了高雅的愛。猶如保護者的愛那樣的東西,少年的愛的東西,隨著我的成長而開始萌芽了。

  赫希菲爾德把倒錯者加以分類,把只對成年的同性感到魅惑的一類稱作androphils,把愛少年,或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一類稱作ephebophils。我漸漸理解了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臘的青年公民,意味著十八歲至二十歲的壯丁,它的語源來自宙斯和赫拉的女兒、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赫柏。女神赫柏是給奧林匹斯眾神斟酒的、青春的象徵。

  有個剛入高中的年方十八的英俊少年,肌膚白皙,嘴唇柔潤,眉目清秀,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雲。我的心嘉納了他的容顏。

  我在他什麼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從他那裡接受了一種快樂的禮物。最高班生的各班長一週輪流喊一次朝會的號令,晨操、下午鍛煉(高中有這種慣例。首先做約莫三十分鐘海軍體操,然後扛著鋤頭去挖防空壕或鋤草)時也如此,我每隔四週輪到喊一週的號令。夏天到來,做早操和下午的海軍體操時,嚴格執行這種做法的學校按照當代的流行做法,命令學生半裸著身體做體操。班長站在號令台上高喊朝會的口號,接著喊「脫上衣!」大夥脫畢,班長從台上走下來,向走上台的體操老師喊一聲「敬禮!」的號令,就徑直跑到同班的最後一排裡,自己也脫成半裸,做體操。做完體操,下面就由老師喊號令,班長便完成任務了。對我來說,呼喊號令簡直是件令人渾身發冷的極其可怕的事。但上述這種軍隊式的笨拙程序,有時也正合我的意,不知不覺地盼來了輪到我的一週。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多虧這個程序,我才能這麼近地目睹八雲的風采,而且不必擔心他看到我這瘦弱的裸露,我卻能看到他半裸的軀體。

  八雲一般排在靠號令台前面的第一二排。他那張雅辛托斯似的臉,動輒就飛起紅潮。每次他跑來參加朝會即將整隊的時候,我看到那張氣喘吁吁的臉,就感到愉快。他經常一邊喘氣一邊用粗魯的動作解開上衣的暗扣,然後像薅掉似的猛然從褲子裡側把襯衫的下擺拽了出來。我站在號令台上,不由地看到他的不在乎地袒露出來的白皙而柔潤的上半身。因此,一位夥伴無意中對我說了「你在喊號令時總是將眼簾耷拉下來,你就那麼膽怯嗎」以後,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但是,這一回我還是沒有機會去接近他的薔薇色的半裸體。

  夏季裡,全體高中學生去M市的海軍機關學校參觀了一週。有一天,上游泳課時,大夥兒都在游泳池裡。我不會游泳,藉口腹瀉,在池邊上旁觀。一位大尉認為日光浴可以治百病,我們這些病號就裸露了上半身。一看,八雲也在病號組裡。他交抱著白皙而結實的雙臂,微風吹拂著他的微微曬黑的胸脯,他的潔白的門牙戲弄似的緊緊咬住了下唇。自稱病號的旁觀者都聚在游泳池周圍的樹蔭下,我靠近他並不費事。我目測他那柔韌的軀體,凝望他那平穩呼吸著的腹部。我想起了惠特曼的一句詩:

  ……青年們仰躺著,

  白皙的腹部隆起在陽光下。

  ——但是,這一回我也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因為我對於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蒼白細小的胳膊感到羞恥。

  昭和十九年即停戰前一年的九月,我從幼年時代起就讀的學校畢業後,進入了某大學。在父親不容分辯的強制下,選擇了法律專業。但由於我確信我不久就將會被徵入伍戰死沙場,我全家也將會遭到空襲而全部死光,所以我就不感到多大的痛苦了。

  那時節,按照一般慣例,我入學時高班同學就出征,他們把大學制服借給我。相約我出征時再將制服還給他們家,我就穿著這身制服上大學走讀了。

  我比別人更害怕空襲,與此同時我卻也以某種天真的心情期望著死亡。正如我多次說過的,對我來說,未來是個沉重的負擔。人生從一開始就以義務觀念束縛著我。我明知盡義務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但人生卻以不履行義務為由來責備我,折磨我。我想,倘使以死讓這種人生的期待落空,心裡就一定會很輕鬆的吧。我對戰爭期間流行的死的教義有著官能上的共鳴。我想,萬一「光榮戰死」(雖然這於我是很不相稱的),實際上等於諷刺地結束了生涯,一定會永遠成為埋葬在墓底下的我的微笑的好材料。所以,一聽到警報聲,我就比誰都快地逃進防空壕裡。

  ……我聽見了拙劣的鋼琴聲。

  這是在不久將以特別幹部預備生入伍的夥伴家裡。在高中裡,我很重視這個名叫草野的夥伴,把他當作多少還能就精神上的問題交換意見的唯一的夥伴。我這個人並不想擁有所謂夥伴,以下可能傷害這唯一的友情的敘述,強令我感到我內在的東西是多麼的殘忍。

  「那鋼琴彈得好嗎?好像常常走調吶。」

  「那是我妹妹彈的。老師剛走,她在復習呢。」

  我們停止對話,側耳傾聽,草野行將入伍,在他的耳膜裡旋蕩的,恐怕不僅是鄰室的鋼琴聲,而且是不久他將疏遠的「日常事物」的、一種質量不高的、令人急不暇待的美。這鋼琴的音色裡,洋溢著一種親切感,猶如一邊讀筆記一邊製作質量不高的點心。我不由地問道:

  「她多大了?」

  「十八了。她是排行緊挨我的妹妹。」草野回答說。

  ——越聽越覺得那是十八歲的、富於幻想的、而且尚未真正懂得自己的美的、指尖上還留有稚氣的鋼琴聲。我在企盼著這種復習能夠永遠地繼續下去。這企盼如願以償。我心中的這鋼琴聲,一直延續到五年後的今天。我不知多少回努力相信這是錯覺。我的理性不知多少回嘲笑了這種錯覺。我的懦弱又不知多少回譏笑了我的自我欺騙。儘管如此,鋼琴聲支配了我,倘使從宿命這個詞中可以清除令人討厭的意味,那麼對我來說,這聲音就確實成為宿命性的東西。

  這之前不久,我憑藉異樣的感動理解了宿命這個詞,把它留在記憶裡。高中畢業典禮之後,我和老海軍大將的校長驅車赴皇宮感謝皇恩,在車廂裡,這位雙眼積滿眼眵的憂鬱的老人,批評我不願當特別幹部預備生而打算作為一名士兵應徵的決心。他強調說明我的身體是難以忍受得了士兵的生活的。

  「不過,我已做好思想準備了。」

  「你不了解情況才這樣說。不過,交志願書的日期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再說也無濟於事。這也是你的宿命啊。」

  他用明治式的英語發音提到了宿命這個詞。

  「什麼?」我反問了一句。

  「宿命啊。這也是你的宿命嘛。」

  ——他以漠不關心的口氣如此單調地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充滿了警惕別人可能認為他是苦口婆心的、老人特有的羞恥。

  毫無疑問,我此前在草野的家裡看見過彈鋼琴的姑娘。但是,在與額田家正相反的清教徒式的草野家裡,他的三個妹妹留下了彬彬有禮的微笑,很快就離去了。草野的入伍日期越來越臨近,他和我輪流互訪各自的家以道惜別之情。鋼琴聲使我對他妹妹變得過於笨拙了。不知怎的,自從傾聽鋼琴聲以後,我像聽懂了她的秘密似的,不能正面睨視她,也不能與她搭話攀談。有時她端上茶來,我只看到眼前她那雙輕盈而敏捷地走動的腳。也許是由於沒有看慣當時女人穿流行的扎腿式勞動服或長褲的腳吧,這雙腳的美使我深深感動。

  ——這樣一寫,要是被認為我從她的腳領略到了肉感,那也是沒法子。事實上並非如此。正如我多次說過的,關於異性的肉感,我毫無定見。最好的證據就是我不知道我有任何想看女性裸體的慾望。儘管如此,我卻認真地思索著對女性的愛,通常令人討厭的疲憊在心中擴散開,妨礙著我追蹤這種「認真的思索」。這回,我認為自己是個理性的勝利者,從中找到了喜悅,乃至把自己冷漠的沒有持續性的感情,比作對女性膩煩透了的男性的感情,而獲得了大人似的炫耀的滿足。這種心理活動猶如點心鋪裡的放進十個銅板就會自動滑出牛奶糖來的機器一樣,固定在我的內部了。

  我心想,大概人沒有任何慾望也能真正愛女性。這恐怕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無謀的欲求了。我自己並不知道,(這種誇張的說法,是我的天性,請原諒)這是愛的教義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吧。因此我當然不知不覺地就相信了純精神的觀念了。看起來這與前述的情況有些許矛盾,不過我是真心實意地按事物表象那樣純粹地相信了。我常常相信的,難道不是這個對象,而是純粹性本身嗎?我發誓忠誠的,難道不是這種純粹性嗎?這是以後的問題。

  有時我像是不相信純精神的觀念。這也是因為我的頭腦動輒容易傾向於我缺乏這種肉感的觀念,以及動輒參與大人似的病態的滿足、人為的疲勞的緣故。可以說,這是因為我的不安的緣故。

  終於迎來了戰爭的最後的一年,我二十一歲。新年伊始,我們大學的同學就被動員到M市附近的N飛機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百分之八十的學生當了工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身體虛弱的學生從事事務性的工作。我屬於後者。儘管如此,經過去年的體格檢查,我被列為第二乙種合格者,我擔心說不定今天或明天隨時都會收到徵兵的命令。

  這座巨大的飛機工廠位於黃塵飛揚的荒涼地方,光橫向穿行就得花上半個小時,它驅使著數千名工人在勞動。我也是其中的一個,編號是四四〇九號,臨時職工第九五三號。這大工廠是建立在不考慮回收資金的、神秘的生產費用之上,被擎向巨大的虛無。由是之故,每天早晨都得念誦神秘的宣誓。我不曾見過這樣奇怪的工廠。動員諸如現代的科學技術、現代的經營方法、為數眾多的優秀頭腦的精密而合理的思維,都是為了奉獻給一樣東西,那就是「死亡」。這座專門生產供特攻隊用的零式戰鬥機的大工廠,使人感到它本身在鳴動、在呻吟、在哭泣、在怒吼,活像一種陰暗的宗教。我想,倘使沒有某種宗教式的誇張,也就不可能有這種龐大的機構。連董事們肥私囊,也是宗教式的。

  有時,鳴空襲警報正是在宣告這種邪惡宗教的黑彌撒的時刻。

  辦公室氣氛活躍,有人操著一口鄉音說:「情報怎麼啦!」這房間裡沒有收音機。所長室女事務員前來緊急報告:「敵數編隊」等。報告時,擴音器裡傳出的嘶啞聲,命令女學生和國民學校兒童躲避。救護人員到處分配印有「止血 時 分」的紅色貨簽似的牌子。傷員負傷止血時,就在這牌子上填上時間,佩戴在胸前。警笛響後不到十分鐘,擴音器就播出「全體轉移」的命令。

  事務員摟抱著重要文件包急忙跑到地下保險庫。他們把文件收藏好後,旋即爭先恐後地跑上地面,加入穿過廣場向前奔跑的、頭戴鋼盔或防空頭巾的群眾隊伍裡。群眾朝正門湧去。正門外面是黃土平原,一片荒涼的不毛之地。在相隔七八百米遠的緩緩起伏的丘陵的松林裡,挖掘了無數的防空壕。默默無言的、心情煩躁的、盲目的群眾隊伍,分成兩路,從塵土飛揚中奔向那裡。這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縱令是容易崩塌的紅土小洞穴,好歹也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有一次假日,我回到家中,夜裡十一點就接到徵兵令。電文稱:二月十五日必須入伍。

  在城市裡,像我這樣體格孱弱的人並不稀奇,所以父親出主意說,在老家農村接受體格檢查,這種孱弱的體格就會顯得很突出,也許不會被錄取。這樣,我便在近畿地方的老家H縣接受了體格檢查。農村青年們可以十幾次輕而易舉地舉起一草袋米,而我連齊胸都舉不到,這引起了檢查官的失笑。儘管如此,結果我還是被列為第二乙種合格,現在又接到了徵兵令,不得不到農村粗暴的軍隊入伍了。母親悲傷痛哭,父親也十分頹喪。剛接到徵兵令的時候,連我也十分難過。但是,另一方面,我希望有個快活的死,心情也就變得坦然了。然而,在前去入伍的火車上,我在工廠時得的感冒愈發嚴重了。自從祖父破產以來,我們在老家連一坪土地都沒有了,我到達老家的親友家裡後,高燒得站都站不住。在這家人的周到的護理下,特別是喝了大量的解熱劑後,藥力生效了,我姑且在聲勢浩大的群眾歡送之下,鑽進了營房的門。

  暫時被藥物壓下的熱度又抬頭了。入伍檢查時,就像野獸一樣被脫個精光,轉來轉去的時候,我打了幾個噴嚏。一個初出茅廬的軍醫,把我的支氣管裡的呼哧聲誤診為羅音,並且把這誤診以我的荒唐的病歷報告形式確認下來,檢查了血沉。感冒高燒,顯示出很高的血沉。我便被斷定為患了「肺浸潤」,令我即日返鄉。

  一離開營房門,我拔腿就跑了。冬日荒涼的下坡路,延伸到村莊那邊。如同在飛機工廠那樣,好歹不是走向「死亡」,我的腳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夜行列車的窗玻璃破了,我避開從破口捲進來的風,高燒的寒顫和頭痛折磨著我。我自問:要回到哪裡去呢?回到多虧父親萬事優柔寡斷而還沒有疏散的可怕的東京家裡去嗎?回到包圍著那個家的充滿黑暗與不安的都市去嗎?回到彼此睜著一雙雙家畜般的眼睛探問「不要緊吧,不要緊吧」的群眾中去,還是回到那座全住著煩惱於肺病的大學生彼此以毫無抵抗的表情聚在一起的飛機工廠宿捨去呢?

  我靠在椅背上,隨著火車的震動,在我背後鬆動了的靠板合縫活動了。我有時閉上眼睛想象著我在家裡時由於空襲全家被炸死的光景。這種空想,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厭惡感。再沒有什麼比日常的生活和死亡互為關係給予我更奇妙的厭惡的東西了。據說,連貓都不願意讓人看見它的死相,所以臨死時就把自己的身子隱藏起來,不是嗎?這個想象卻使我看見了我家人的悲慘的死相,而我也被家人所看見。光想起這個,我的胸口就湧上一股嘔吐感。一想到死亡的同樣條件降臨全家的時候,一想到行將死去的父母和兒女充滿死亡的共鳴彼此交換眼神的時候,我只能認為這是全家的愉悅、團圓光景的一種討厭的複製。我希望在他人中間心情愉快地死去。這與希望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臘式的心情是不同的。我所尋求的,是一種自然的自殺。我所盼望的,是猶如還不擅長狡黠的狐狸,自己無知卻滿不在乎地沿著山邊走而遭到獵人槍殺一樣的死法。

  ——既然如此,難道軍隊不是很理想嗎?難道我不是對軍隊抱有希望嗎?我為什麼要那樣鄭重其事地對軍醫撒謊呢?為什麼要說諸如近半年來一直在發低燒、肩膀酸痛得難以忍受、或者吐血痰了,還說什麼實際上昨夜裡出虛汗了(當然囉,我服了阿司匹林嘛)呢?在宣布我即日回鄉的時候,我為什麼竟然感到湧向臉頰的一股微笑的壓力,欲圖掩飾都費了好大的力氣呢?我為什麼一出營房門就那樣奔跑起來呢?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願望呢?我沒有垂頭喪氣、雙腳發麻,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路,是怎麼回事呢?

  正因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足以從軍隊所意味的「死亡」中逃脫出來的我的生,沒有聳立在前方,所以我才無法知道驅使我那樣地從營房跑出來的力量之源泉。難道我還想生嗎?這種生的方法,也是非常無意志地、猶如氣喘吁吁地跑進防空壕那一瞬間的生的方法。

  於是,我的另一個聲音突然說出了:我本來就不曾想過死,哪怕是一次也罷。這句話,給我解開了羞恥的繩結。儘管說出來也是痛苦的,但我理解了。我對軍隊所希望的,僅僅是死亡這種說法是虛假的。我對軍隊生活抱有某種官能性的期待。而且這種期待持續的力量,也只不過是任何人都具有的對原始妖術的確信、「唯有我決不會死」的確信罷了。……

  ……對我來說,這種想法是多麼不受歡迎。我寧願感到我是個被「死亡」遺棄了的人。我樂意像外科醫生做手術時處理內臟那樣,集中微妙的神經,而且禮貌地凝視著想死的人卻被死所拒絕的這種奇妙的痛苦。甚至可以認為,這種心靈上的快樂程度,差不多都是邪惡的東西。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