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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第6章
  第三章(二)

  大學與N飛機工廠在感情上發生了衝突,學校制定了這樣一個計劃:讓全體學生在二月底撤回,並且在三月份重新上課一個月,從四月初起動員學生到別的工廠去。可是在二月底,成千架小飛機前來襲擊。雖說三月份上課,實際上成了徒有其名,這是眾所周知的。

  這樣,等於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給我們放了一個月的假,無所事事。我們就像是得到了潮濕的焰火。然而,與其得到一口袋容易用上的乾麵包,不如得到這種潮濕的焰火的禮物讓我更高興。因為它確實像大學贈給的呆笨的禮物——僅就對這個時代無甚好處來說,這也是件了不起的禮物。

  我的感冒痊愈數日後,草野的母親來電話說:草野所在部隊駐紮在M市附近,三月十日才允許會面,一起去嗎?

  我答應去,為了商量這件事,不久我造訪了草野的家。當時從傍晚到八點是最安全的時間。正是草野他們剛用過晚飯的時候。他的母親是個寡婦。母親和他的三個妹妹邀我圍著被爐坐下來。母親給我介紹了那位彈鋼琴的姑娘。她名叫園子,與名鋼琴家I夫人同名,我由此聯想起那時聽到的鋼琴聲,談了一些奚落的笑話。十九歲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燈下默默無言,臉頰飛起一片紅潮。她身穿一件緋紅皮夾克。

  三月九日早晨,我在草野家附近的車站走廊上等著草野家的人。我清楚地看到了與鐵路相隔的一排商店由於強制疏散而被搗毀的景象。它以新鮮的嘎巴嘎巴聲,撕破了早春的清冽空氣。有時從被拆毀的房子還可以看到耀眼的新樹皮。

  早晨天氣還寒冷。近幾天來未聽過警報的笛聲。這期間,空氣越來越清新,纖細地鋪滿了眼看著就要崩潰的兆頭。大氣恍如一彈就發出高雅聲音的琴弦。可以說,讓人感到再過幾個瞬間就將達到音樂境界的、充滿豐富的虛空的靜寂。就連投射在闃無人影的月台上的冷淡的陽光,也震顫著一種音樂的預感似的東西。

  這時,一個身穿淺藍色大衣的少女,從對面的台階上走了下來。她是牽著小妹妹的手,護著小妹妹一級級地沿台階走下來的。十五六歲的大妹妹對這種慢步很不耐煩,但她自己也沒有急步先行,而是故意沿著冷清清的台階「之」字形行走。

  園子好像還沒有發現我。我則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一個標緻得如此打動我的心的女性。我心潮澎湃,變得神清氣爽了。我這樣寫,讀者讀來會難以相信吧。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無法區分開我對額田的姐姐那種人為的單相思與這種澎湃的心潮。因為這種嚴格的分析,只有在這種場合才沒有理由被置之不理的。這樣的話,撰寫的這種行為從一開始就全部成為徒勞了。因為我所撰寫的,被認為只不過是想這樣撰寫的慾望的產物罷了。因此,只要我自圓其說,萬事就皆OK。然而,我的記憶的正確部分,卻宣告同迄今的我存在若干差異。那就是悔恨。

  走到剩下兩三級台階的時候,園子才發現我,她的凍得通紅的水靈的臉頰綻開了微笑。她那雙大眼珠、厚眼皮、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在閃閃發光,像是想說些什麼。於是,她把小妹妹交給十五六歲的妹妹之後,就以搖曳的光束似的裊娜姿態,從走廊向我跑了過來。

  我看見向我跑過來的活像清晨來訪的人。她並不是我從少年時代起就強行描繪出來的擁有肉體屬性的女子。要是那樣,我只用虛偽的期待來迎接她就可以了。使我感到為難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只有在她身上找到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我對園子的一種不適當的深沉而樸實的感情。儘管如此,卻不是卑屈的自卑感。看見園子每一瞬間都在向我靠近過來時,我被一種難以自容的悲傷侵襲了。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是一種彷彿震撼了我的存在的根基似的悲傷。迄今我只以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虛偽的肉感這種人工的汞合金的感情來看女子。從最初的一瞥,我的心就被悲傷所震撼,這是從未有過如此深刻的、無法言明的、而且決不是我的偽裝的一部分的悲傷。我意識到這就是悔恨。然而,有什麼給我悔恨資格的罪過嗎?儘管是一種明顯的矛盾,但難道不是一種先於罪過的悔恨嗎?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悔恨?她的身影莫非喚醒了我的這種悔恨?抑或這正是一種罪惡的預感?

  ——園子已經難以抗爭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發愣,讓我又一遍明顯地看到她點頭致意。

  「讓你久候了吧?母親她、祖母她(她使用了奇妙的語法,臉頰緋紅了)還沒有準備好,可能要晚些來。哦,請稍候一會兒(她謹慎地再說了一遍),請稍候一會兒,還不見來的話,我們就一起先到U車站好嗎?」

  她只結結巴巴地鄭重說了這麼幾句後,又喘了一口氣。園子是個身材修長的姑娘。她的個高齊我的額頭。身子非常優雅勻稱,有一雙美麗的腳。她那張沒有化妝的稚氣的圓臉,活像一幀不懂得化妝的純潔靈魂的肖像。她的嘴唇有點裂璺,看上去反而顯出一種鮮明的色彩。

  接著我們閒聊了兩三句。我極力顯得很快活,竭力顯示自己是個機智多謀的青年。然而,我卻討厭這樣的一個我。

  電車好幾次停在我們的身旁,爾後又發出遲緩的吱嘎吱嘎聲駛走了。這車站上下車的客人並不多。每次停車的時候,我們舒服地沐浴著的陽光就被遮擋住了。可是,每次電車一開走,在我臉頰上覆甦的陽光那股溫暖使我感到戰慄。如此熾熱的陽光投在我的身上,時時刻刻、無所希求地存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彷彿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譬如幾分鐘後突然發生空襲,我們當場被炸死的不祥的預兆。我們的心情是不值得享受這份僅有的幸福的。反過來說,我們染上了一種把僅有的幸福也認為是恩寵的惡習。這樣,我同園子相對甚少言語。這種情景給予我心靈上的效果正是如此。支配著園子的東西,無疑也是相同的力量吧。

  園子的祖母和母親總不見來,等了好幾班電車後,我們便乘上一班電車前往U站。

  在U站雜沓的人群中,我們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是去探視同草野一個部隊上的兒子。這位固執於戴禮帽穿西服的中年銀行家,攜帶著一個也同園子相識的女兒。她遠不如園子標緻,但不知怎的竟使我感到高興。這種感情是怎麼回事呢?是因為我發現即使看到園子和她親密地交叉握著雙手的天真爛漫的歡樂情形,我心裡也明白園子具備美的特權的、爽朗的寬容,看起來園子比實際年齡多少成熟些。

  車廂空空盪蕩。我和園子偶然似的在車窗邊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大庭先生一行,包括女傭共三人。我們好不容易湊齊,共六人。我們九人占據一列座位的話,就會多出一人沒有位子。

  不覺間我自己很快地心算出來。園子可能也估算到了。我們兩人相對沉甸甸地落坐下來以後,彼此交換了淘氣的微笑。

  計算的困難,結果默認這個小離島。從禮儀上說,園子的祖母和母親應該同大庭父女相對而坐。園子的小妹妹有小妹妹的想法,她立即選擇了一個可以望見母親的臉和窗外的景色的位子。她的小姐姐也隨她這樣做。那裡的座位就成為大庭家的女傭照顧兩個女孩子的運動場。破舊的椅背,把他們七人與我和園子相隔開了。

  火車還沒有啟動,大庭先生就喋喋不休地談開了,把一行人都鎮住了。這低沉的女性般的絮叨,決不給對方除了隨聲附和以外的權利。我們透過椅背的阻隔,也能知道連草野家的絮叨代表、顯得年輕的祖母也呆若木雞。她的祖母和母親也只「啊,啊」地應聲,偶爾在節骨眼上笑笑,連大庭先生的女兒也一聲不吭。不一會兒,火車啟動了。

  火車駛離車站後,陽光透過污穢的車玻璃窗,投射在凹凸窗框上,以及披著大衣的園子和我的膝上。她和我都一言不發,側耳靜聽鄰座的談話。她的嘴角時不時地浮現出一絲絲微笑。這微笑旋即傳染了我。每當這種時候,我們的視線總是相碰在一起。於是,園子又側耳靜聽鄰座的聲音,她的炯炯有神、帶著幾分淘氣、卻無所顧慮似的目光,避開了我的視線。

  「我死的時候,也打算穿成這副模樣。如果穿著國民服或綁腿褲去死,就死不瞑目。我也不讓我的女兒穿長褲。我讓她帶著一副不愧是女性的模樣去死,難道這不是做父母的慈悲嗎?」

  「啊,啊。」

  「換個話題吧。如果你們要疏散行李,請告訴我一聲。我知道沒有男人的家庭是不方便的。需要幫忙,只管告訴我。」

  「真不好意思。」

  「我們把整個T溫泉的倉庫買了下來,我們銀行職員的行李都存放在那裡。可以說,存放在那裡肯定是很安全的。不論是鋼琴還是別的什麼都可以。」

  「真不好意思。」

  「另外,聽說令郎所在部隊的隊長是個好人,這是最幸運的啊!據說,我孩子所在部隊的隊長,對士兵家屬來會面所帶的食物都要克扣。這樣一來,就同海那邊沒有什麼兩樣囉。聽說會面日的第二天,隊長鬧了胃痙攣吶。」

  「喲,哈哈哈!」

  ——園子又忍住浮現在嘴角的微笑,似是有點不安的樣子。爾後她從手提包裡掏出一本文庫本。我有些不服氣,但對這本書的書名卻頗感興趣。

  「是什麼書?」

  她一邊笑一邊像扇子似的把書翻開,將封面舉到眼前讓我看了看。上面寫著《水中仙女》——括弧裡寫著「Undine」。

  ——我覺得有人從後面的椅子上站起來,原來是園子的母親。她想去制止小女兒在座位上又蹦又跳的舉動,還可以趁機從大庭先生的喋喋不休的談話中逃脫出來。但是,不僅如此。母親把這個愛鬧的小女孩和她那早熟的小姐姐帶到我們的座位前面,這麼說道:

  「來,請讓這兩個愛鬧的傢伙也加入你們中間吧。」

  園子的母親是位優雅的美人。有時給她那文雅的談吐點綴的微笑,顯得很是可憐。在我看來,她講這番話時露出的微笑,似乎也帶上幾分悲傷的不安。園子的母親走後,我和園子的視線又碰在一起。我從胸兜裡掏出一個雜記本,從中撕下一張紙片,用鉛筆在上面這麼寫道:

  「你媽媽很介意吶。」

  「什麼?」

  園子把頭側著探了出來。飄逸著一股孩子似的頭髮的芳香。她讀罷紙片上的字,低下頭來,臉頰緋紅直染到脖頸根。

  「喂,是這樣吧。」

  「啊,我……」

  我們的視線又相遇,彼此了解了。我也感到自己的臉頰在燃燒。

  「姐姐,這是什麼?」

  小妹妹把手伸了出來。園子麻利地將紙片收藏起來。大妹妹似乎已經覺察到事情的原委所包含的意味。她緊繃著臉,露出了不悅的神色。因為大妹妹過分責備了小妹妹,可見她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和園子多虧這個機會,反而談話更方便了。她談到學校的事、讀過的幾部小說,以及有關她哥哥的情況。我有我的做法,我立即把話題引向一般的問題。這是誘惑術的第一步。我們過分親密地交談,以致忽視了兩個妹妹,她們都折回了原來的位子上。這樣一來,母親有點為難似的笑了笑,又領著這兩個起不了多大監視作用的妹妹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這天晚上,我們一行在草野所在部隊附近的M市一家旅館下榻,已到就寢的時間了。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同一個房間裡。

  只剩下我們兩人時,銀行家公開披露了他的反戰觀點。到了昭和二十年春上,人們聚在一起就議論起反戰來,我早就聽膩了。他壓低嗓門滔滔不絕地談起一家大貸款戶陶器公司,以彌補戰禍為由,期待和平,籌劃大規模生產家用陶瓷器,以及正向蘇聯提出和平問題等等,簡直叫我受不了。我還想進一步獨自思考一些事情。他那副摘下眼鏡、顯得腫脹的臉,隱沒在熄滅了的檯燈所展開的陰翳中。他單純地發出的兩三次嘆息聲,緩慢地傳遍了整個被窩,之後就開始打鼾了。我感到裹著枕頭的新毛巾扎著我發熱的臉頰,落入了沉思。

  剩下我獨自一人的時候,陰郁的煩躁總是威脅著我,再加上今早看見園子時動搖我存在的根基的悲傷,又鮮明地重新湧上我的心頭。它揭穿了今天我的一言一語、我的一舉一動的虛偽。儘管斷定是虛偽,但這種斷定比誤認為其全部都是虛偽的痛苦的臆測又算不上痛苦吧。對我來說,這種特意揭穿它的做法,不知不覺地變得安心了。這種時候,我那種對所謂人的根本條件、所謂人心的可靠組織的執拗的不安,只會把我的內省導向毫無結果的循環。別的青年會是怎樣感覺呢?正常的人又會是怎樣感覺呢?這種強迫觀念在指責我,把我認為可靠地獲得的一丁點幸福,也立即弄得七零八落了。

  往常的「表演」完全化為我的組織的一部分。它已經不是表演了。這種將自己裝扮成正常人的意識,侵蝕著我心中存在的本來的正常性,讓我不得不一一對自己說,它只不過是被裝扮了的正常性而已。反過來說,我大概漸漸成了只相信虛假的東西的人。這樣的話,從一開始我就把接近園子的心,當作是虛假的。這種感情,實際上是想把它看作是真實的愛。也許這種慾望就是戴著假面具表現出來的東西吧。這樣一來,說不定我已開始變成一個甚至連否定自己也無法做到的人了。

  ——就這樣,我漸漸昏昏欲睡,平日那種不祥的,但不知怎的卻很有吸引力的轟鳴,劃破夜間的空氣傳了過來。

  「那不是警報嗎?」

  我對銀行家的易醒感到吃驚。

  「啊。」

  我含糊應了一聲。隱約可聞的警笛聲響個不停。

  會客時間很早,我們一行六點就起床了。

  「昨夜響警笛了吧?」

  「沒有呀。」

  在盥洗室裡互道早安時,園子板起一副嚴肅的臉孔否定了。回到房間以後,這成為妹妹們取笑園子的好材料。

  「只有姐姐你不知道。呀,可笑極了。」小妹妹隨聲附和地說。

  「連我都驚醒了。醒來就聽見姐姐鼾聲大作呢。」

  「是啊。我也聽見了。激烈的鼾聲甚至使我連警報聲也聽不清楚吶。」

  「瞎說。拿出證據來嘛。」——園子在我面前把臉憋得紅彤彤的。

  「這是彌天大謊,後果是可怕的啊。」

  我只有一個妹妹。從孩提起我就嚮往姐妹多的熱鬧家庭。這種熱熱鬧鬧的半開玩笑的姐妹爭吵,作為這個世界上最鮮明最實在的幸福映像,出現在我的眼裡。它又喚起了我的痛苦。

  早餐的話題始終談論著一件事,那就是昨晚的警報大概是進入三月以來頭一次發生的。大家都想得出這樣的結論:昨晚只響警戒警報,最終沒有響空襲警報,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吧。作為我來說,怎樣都無所謂。我想過,假如我不在家時,我的家都被燒光、父母兄妹都被炸死,反而乾淨俐落。我並不認為這是格外冷酷無情的空想。因為幾乎每天都自然而然地發生盡想象之所能的事態,反而使我們的空想力變得貧乏了。譬如全家都被炸死這種想象,遠比想象諸如銀座商店陳列的成排洋酒瓶、銀座夜空忽明忽滅的霓虹燈要容易得多,這是輕而易舉的事。這種沒有感到牴觸的想象力,縱令帶著多麼冷酷的相貌,同心靈上的冷酷也是無緣的。這隻不過是一種怠惰的不嚴格的精神表現罷了。

  走出旅館時的我,同昨晚獨自一人時活像個悲劇演員的我,簡直判若兩人,早就是一副輕浮的騎士架勢,想幫著提園子的行李。這也是在眾人的面前故意顯示一下效果的做法。這樣一來,她的客氣可以翻譯成顧忌她的祖母和母親的意思更多於避諱我。結果,她自己又受騙了,她理應清楚地意識到她越顧忌祖母和母親就表明她越同我親近。這一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將皮包交到我的手裡之後,彷彿要申辯似的不離開我的身邊了。儘管同齡的夥伴在場,園子卻沒有同她搭話,而只顧同我攀談,我時不時地以一種奇妙的心情凝視著這樣一個園子。在早春飛揚著塵土的逆風中,園子那近乎哀切的天真無瑕的嬌滴滴的聲音被吹散了。我上下晃動著披上大衣的肩膀,掂了掂她的皮包的重量。這重量好不容易才替縈繞在我內心深處的、似是來訪者的內疚辯護。——剛來到市郊,祖母首先連連叫苦。銀行家折迴車站,似乎使出了巧妙的一手,不大一會兒就為我們一行雇來了兩輛小轎車。

  「喲,好久不見了。」

  和草野握手,我的手彷彿觸到伊勢龍蝦一樣,變得有點畏縮了。

  「這隻手……怎麼啦?」

  「唔,你吃驚了吧。」

  他已經掌握新兵特有的凄冷而招人憐愛的性格。他並齊雙手伸到我的眼前。塵土和油垢把他手上的皸裂和凍瘡都固定下來,造成一雙好像蝦殼般的可憐的手。而且,是一雙潮濕的冰涼的手。

  這雙手威脅著我的做法,完全和現實威脅我的做法一樣。我對這樣一雙手,本能地感到恐懼。其實,我感到恐懼的,是這雙無情的手要向我的內心告發,要向我的內心彈劾什麼似的。也就是在這雙手跟前,任何東西也不能做假的恐懼。這麼考慮,園子這另一個存在有這樣的意義,她使我那柔弱的良心,具備了抵抗這雙手的唯一的鎧甲。我感到我無論如何也必須愛她。這成為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責任,它比我往常的內心深處的內疚隱藏得更深……

  不了解情況的草野天真地說:

  「洗澡的時候,用這雙手搓澡,就不需要搓澡布了嘛。」

  他的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只能感到自己在這種場合是一個厚臉皮的多餘的人。園子無意識地仰望著我。我垂下頭來。儘管不合道理,但我總覺得有些什麼事情必須向她道歉。

  「到外面去吧。」

  他有點不好意思,粗魯地推了推祖母和母親的脊背。在營房大院任憑風吹雨打的枯草地上,各個家屬同預備生們團團圍坐在一起,讓他們吃好吃的東西。遺憾的是,無論怎樣揉淨眼睛,我也看不出那是美麗的情景。

  不大一會兒,草野也同樣地盤腿坐在圍成圓圈的中央,嘴裡塞滿了西式點心,眼睛只顧東張西望,並指了指東京方位的天空。從這片丘陵地帶可以望及展開在荒郊那邊的M市的盆地,更遠處的低矮的山巒之間的縫隙就是東京的天空。早春冰冷的雲,在那一帶落下了稀薄的陰翳。

  「昨晚,那邊天空一片通紅,大概事態嚴重了。不知你家還保住保不住呢。那一邊天空盡染紅了,以往的空襲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景啊。」

  ——草野盛氣凌人,獨自說個沒完,他還說,倘使祖母和母親不早日疏散,他每晚都無法安眠了。

  「知道了。奶奶是保證過盡快疏散的。」祖母不甘示弱地說罷,從腰帶間掏出了一個小雜記本和牙籤般細小的銀灰色自動鉛筆,細心地記下了什麼。

  回程的火車,氣氛十分憂鬱。在車站邂逅的大庭先生也一改常態,保持沉默。大家彷彿都成了感想的俘虜,平時隱藏在內心的通常的「骨肉之情愛」被翻了出來,感到刺痛了。他們大概以為彼此見面,只能吐露赤裸的心,他們會見了自己的兒子、兄長、孫子、弟弟之後,這才發現這顆赤裸的心只不過是顯示了彼此無益的流血,是一種徒勞。至於我,一直追尋那雙可憐的手的幻影。掌燈時分,我們乘坐的火車到達了我們要換乘國營電車的O車站。

  在那裡,我們頭一次目睹在昨夜空襲中受害的證據。天橋上全是戰爭的受害者。他們裹在毛毯裡,露出了一雙雙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思想的眼睛。更確切地說,只是一雙雙眼球。還看見一位母親彷彿打算永遠用同一振幅搖晃著她膝上的孩子。依靠在行李上睡眠的姑娘,她的頭上還戴著半燒焦了的人造花。

  我們一行人穿過他們中間,甚至沒有遭到他們報以責難的眼光。我們不被放在眼裡了。只因為沒有同他們分享不幸,我們的存在理由就被抹殺,被看作影子般的存在。

  儘管如此,我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開始燃燒。排列在這裡的「不幸」的行列,給我以勇氣,給我以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帶來的興奮。因為他們看到了諸如人際關係、愛憎、理性、財產都在眼前被大火所包圍。這時候,他們不是同大火作鬥爭。他們是同人際作鬥爭、同愛憎作鬥爭、同理性作鬥爭、同財產作鬥爭。這時候,他們猶如遇難船的船員,一個人為了活下去,就可以有條件殺掉另一個人。為了拯救情人而死去的男人,不是被火燒死,而是被情人殺死。為了拯救孩子而死去的母親,正是被孩子所殺死了。在那裡相互鬥爭的,大概是人類前所未有的、普遍的、又是根本的條件吧。

  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驚人的戲劇在人們的表面上留下了疲勞的痕跡。我身上迸發出一種熱烈的確信。儘管只是短暫的幾瞬間,然而我感到我對有關人的根本條件的不安,被徹底地拂去了。我心中充滿了一股想大聲疾呼的思緒。

  如果我富有更多的內省力,富有更多的睿智,那麼我就能夠更深入研究這些條件吧。然而滑稽的是,一種夢想的熱情促使我第一次把我的胳膊繞到園子的腰間。說不定連這種細小的動作也在告訴我自己,所謂愛這個慣用的名稱已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了。我們就這樣在一行人的前面快步穿過昏黑的天橋。園子也沉默無言了。

  ……然而,我們在這輛明亮得不可思議的國營電車車廂裡匯合、彼此照面的時候,我發現園子那雙凝望著我的眼睛彷彿帶上幾分緊張,儘管如此,卻放射出烏黑的柔和的亮光。

  我們改乘市內環行電車,乘客百分之九十幾乎都是難民。這裡彌漫著更加明顯的火的氣味。人們毋寧說自豪似的高聲談論著自己剛剛逃難的情景。他們正是「革命」的群眾。因為他們都是一些抱著輝煌的、充沛的、意氣風發的、莫大喜悅的不滿的群眾。

  我獨自一人在S站同他們一行告別了。我把她的皮包遞還到她的手裡。我一邊從黑魃魃的路上步行回家,一邊不知多少回想到自己的手已經沒有拎那個皮包了。於是,我明白了那個皮包在我們之間起著多麼重要的作用。這本來就是一種小小的苦役。對我來說,為了不使我的良心迅速爬上最高點,我需要經常墜住一個墜子。換句話說,這種苦役是我所需要的。

  家裡人帶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迎接了我。東京說起來,地方還是很遼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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