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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自白》第7章
  第三章(三)

  過了兩三天,我攜帶著答應借給園子的書造訪了草野家。這種時候,若說一個二十一歲的小夥子為一個十九歲的姑娘挑選小說,大可不必把書名開列出來也大體上可以估計得到的。對我來說,自己做了一件平凡的事,所獲得的是格外的喜悅。據說園子恰巧外出到附近去,馬上就會回來,所以我就在客廳裡相候。

  這時候,早春的天空陰陰沉沉,猶如死水,開始下起雨來了。園子似是在回家途中遇上了雨,她的頭髮處處都閃爍著雨點,她就這樣步入幽暗的客廳來。她瑟縮著肩膀,埋在漆黑的深處一個角落的長椅上。她的嘴角又露出了一絲微笑。她那在紅夾克下面隆起的胸脯,在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我們怯生生的,言語不多啊!對我們倆來說,兩人單獨在一起這種機會還是頭一回。我知道,我們那次在前去小旅行的火車上之所以能夠那樣進行輕鬆的對話,十之八九是有賴於鄰座的饒舌和小妹妹們的歡鬧。今天連像前些日子那樣,將寫在紙片上的唯一一行情書,親手遞給她的勇氣都消失殆盡了。我的心情變得比先前更加謙虛了。如果我置自己於不顧的話,終將可能變成一個誠實的人。也就是說,我不害怕在她的面前變成一個誠實的人。難道我忘卻了表演嗎?難道我忘卻了那種完全作為一個正常人在戀愛時的固定的表演嗎?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我覺得自己彷彿不是在愛著這個純潔的少女。儘管如此,我的心情是舒暢的。

  驟雨停息,夕陽射進了室內。

  園子的眼睛和嘴唇熠熠生輝。她的美被翻譯成我自身的無力感,壓迫在我的身上。於是,這種痛苦的思緒反過來讓人感到她的存在彷彿是虛幻的。

  「就說我們吧,」——我開始說道,「不知還能活到什麼時候。現在可能就會響警報,也許飛機會載著投向我們的炸彈飛來呢。」

  「那該多好啊!」——她拂弄著穿在她身上的那條蘇格蘭斜紋呢條紋裙的皺紋,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來。這時,只見她那細汗毛上的光,鑲在她的臉頰上。「不知怎的,我總是想……我們這樣在一起的時候,倘使無聲飛機飛來投下炸彈……」

  這就是正在說話的園子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一種愛的表白。

  「唔……我也這麼想。」我一本正經地回答。

  園子怎麼會知道這個回答在我的願望裡扎下多麼深的根呢。然而,仔細捉摸,這種對話是十分滑稽的。如果在和平的社會裡,不是彼此相愛的結局,是決不會出現這種對話的。

  「生離死別,實在使人厭煩啊。」我掩飾難為情地以嘲笑的口吻說。「你經常有這種感覺吧?在這樣的時代裡,別離是司空見慣的,相聚卻是奇跡……細想起來,咱們能這樣談上幾十分鐘,或許也是個相當大的奇跡……」

  「是啊,我也……」——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爾後又非常認真、但心情舒暢,平靜地說:「剛剛見面,馬上又要分手了啊。因為老祖母急於疏散啊。前天一回到家裡,她立即就給住在N縣某村的伯母發了電報。於是,今天早晨接到回長途電話了。電報內容是:‘請代找房子’。伯母回電話說:‘眼下很難找到房子,就疏散來我家吧。這樣,熱熱鬧鬧,我也高興。’祖母是個急性子的人,她讓我們在這兩三天內就搬去。」

  我連輕聲也不能附和一句。我內心所受到的打擊,連自己也感到震驚。不知不覺間我竟從心情的舒暢中引發出一種錯覺:一切都處在眼下這種狀態,兩人將度過無法分離的日子。從更深層意義來說,於我是雙重的錯覺。她宣告別離的話,告訴我目前的幽會是徒勞的,也揭露了它只不過是目前的喜悅的一種假象,它破壞了我以為是永恆的東西的一種幼稚的錯覺。同時我醒悟到,即使別離不到來,也決不允許男女關係這玩意兒停留在一切維持原封不動的狀態中,這種覺醒已經破壞了另一個錯覺。我痛苦地覺醒了。為什麼就不能維持目前這種狀態呢?從少年時代起我就不知道問過幾百遍的這個問題,現在又爬到我的嘴邊來了。為什麼非得破壞一切,為什麼非得使一切都發生變化,為什麼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轉中,難道這種奇怪的義務是蒼天讓我們承擔的嗎?難道這種極其不愉快的義務就是人世間的所謂「生」嗎?或者只是對我來說才是一種義務嗎?毫無疑問,至少只有我才感到這種義務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哦,你這就要走了……當然,你就是留在這個地方,我不久也得走……」

  「你要到哪兒去?」

  「三月末或四月初,我又要住進一家工廠啦。」

  「要是空襲,不是很危險嗎?」

  「是很危險。」

  我自暴自棄地回答了一句,匆匆地回家去了。

  ——翌日一整天,我沉湎在安逸中,因為我已經擺脫了必須承擔愛她的義務。我高興極了,時而放聲歌唱,時而踢開可憎的六法全書。

  這種奇妙的樂觀狀態,整整持續了一天。我獲得了孩子般的熟睡。深夜的警報聲又響徹四方,破壞了我的酣睡。我們一家人一邊埋怨一邊躲進防空壕,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不大一會兒就傳來了解除的警報聲。在防空壕裡迷迷糊糊的我,肩挎鋼盔和水壺,最後一個走到地面上來。

  昭和二十年的冬天太膩人了。儘管春天像豹似的悄悄地來了,但是冬天依然像動物籠子一樣,微暗而頑固地阻攔在前面。星光下還看到冰的閃爍。

  我睡眼惺忪,望見在常綠樹的樹葉叢中,鑲嵌著幾顆忽閃著暖光的星星。夜間咄咄逼人的寒氣滲進我的呼吸中。驟然間,我感到我愛園子卻不能同園子一起生活的世界對我是一文不值的。我被這種觀念所壓倒。我內心深處呼出這樣的聲音:能忘卻的東西就把它忘卻了吧。於是,一股使我存在的根基產生動搖的悲傷立即湧上了心頭,猶如在焦急地等待的清晨的月台上發現園子的身影時一樣。

  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悔恨得直跺腳。

  儘管如此,我還是耐心地等候了一整天。

  第三天傍晚時分,我又去拜訪了園子。一個工匠模樣的漢子正在門廳捆綁行李包。他用草席將沙地上的長方形衣箱似的東西包裹起來,再用粗繩子捆綁好。目睹這種情景,我深感不安。

  她祖母在門口出現了。祖母背後的早已捆綁好只待運走的行李堆積如山,門廳裡滿地都是稻草屑。我看到祖母猝然驚慌失措的神情,當場下決心不見園子就立刻回家去。

  「請把這本書交給園子。」

  我像書店的小夥計那樣又拿出兩三本輕鬆的小說來。

  「經常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祖母這樣說,並沒有要去叫園子的意思,「我們已經決定明晚搬到某村去。一切都順利進行,想不到可以提早出發哩。這房子已經借給T先生,成為T先生的公司宿舍了。真是舍不得走啊。我的孫女們都願意接近你,高興著吶。歡迎你到某村來玩。我們安定下來以後,會給你寫信的,請一定來玩啊。」

  聽到祖母這位社交家的這番有板有眼的話,並不令人感到不快。不過,她的話可以說只不過是無機性質的排列而已,猶如她那些過分整齊的假牙的排列一樣。

  「祝大家身體健康,生活愉快。」

  我只能說了這麼一句話,無法把園子的名字說出來。這時,好像是我的躊躇把園子給招來了,她的身影出現在緊裡首的樓梯上方的平台上。她一隻手拿著放帽子的大紙盒,另一隻手抱著五六本書。在透過高窗投射進來的光線下,她的頭髮彷彿在燃燒。她一看見我,就揚聲喊叫,祖母也嚇了一大跳。

  「請稍候。」

  她說著發出假小子般的腳步聲,折回到二樓去了。望著愕然的祖母,我很是洋洋自得。祖母一邊道歉說「屋裡亂七八糟,淨是行李,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無法請你進屋」,一邊急匆匆地走進裡首去了。

  良久,園子漲紅著臉從樓上跑了下來。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門廳的一角上。她在我跟前一聲不言,穿上鞋子,站起來就說:「我送你一程。」這種命令式的高嗓門裡,充滿著一股令我感動的力量。我一邊用天真的動作隨便擺弄著制帽,一邊凝望著她的舉止,可是心中覺得彷彿有一種腳步聲戛然止住。我們偎依似的走出門扉外。默默地沿著沙石路一直走到大門口。突然,園子停住腳步,重新系好鞋帶。久久沒有系好。我先行走到了大門口,一邊眺望街道,一邊相候。我不懂得,一個十九妙齡的少女會有這樣可愛的一招。她是有必要讓我先走在前面的。

  她的胸脯冷不防地從後面碰在穿著制服的我的右胳膊上。這是來自一種偶然的精神恍惚狀態的衝突,很像發生汽車交通事故的情形。

  「……啊……這個!」

  一個硬洋信封的一角扎了一下我的掌心。我差點把這信封攥碎,就像要把小鳥掐死似的。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無法相信這封信的分量。我不能不瞥了一眼攥在掌心裡的充滿女學生趣味的信封。

  「過一會兒……回家再看吧。」

  她彷彿被人胳肢得喘不過氣來似的,輕聲地說了一句。我問她:

  「回信寄到什麼地方?」

  「信裡……寫著吶……某村的地址。就請寄到那兒吧。」

  說也奇怪,別離竟突然成為我的樂趣。就好像玩捉迷藏時當鬼的人一開始數數,大夥兒各自四散躲藏起來那瞬間的快樂一樣。就這樣,在我身上竟有一種對任何事物都可以享樂的奇妙的天分。多虧這種邪惡的天分,甚至連我自己的眼睛也經常把我的怯懦誤認為是勇氣。但是,應該說,這天分是人生中不選擇任何東西的人的美好的補償。

  我們在車站檢票口分別了,也沒有握握手。

  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的情書,使我欣喜若狂。我沒等回到家裡,也沒顧及旁人的目光,在電車廂裡就啟封了。於是,許多影子畫的卡片和教會學校學生所喜歡的外國制彩色畫的卡片險些散落下來。其中一張疊著的淺藍色的信箋,畫有迪斯尼的狼和孩子的漫畫,下方用習字似的工整字跡寫著這樣的內容:

  非常感謝你借給我書。我以莫大的興趣將它讀完了。衷心祝願你在空襲下也能平安無事地生活。我到那邊安定下來以後,會給你寫信的。我的地址是——縣——郡——村——號。隨函寄上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這是我對你表示謝意的象徵,務請笑納。

  唉!這是多麼了不起的情書啊。我那股子冒失的欣喜若狂的銳氣受挫了。我臉色刷白,笑起來了。心想,誰會給你回信呢。頂多寫封印刷的公式感謝信就不錯了。

  然而,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鐘裡,當初想寫封回信的這種要求,漸漸地奮起為開始的「欣喜若狂的狀態」辯護了。我馬上想象她的那種家庭教育,是不可能適於習得寫情書的方法的。因為是第一次給男朋友寫信,一定會產生種種想法,她的筆也一定會畏畏縮縮的。那時候她的一舉一動已經說明了比這封無內容的信更豐富的內容,這是千真萬確的。

  突然,我又被來自另一個角度的憤怒所捕捉。我對六法全書亂發脾氣,把它扔掉,碰在房間的墻上。我責備自己:你多麼沒出息啊!在一個十九歲的姑娘面前,幹嗎要這樣迫不及待地期望著對方來迷戀自己?為什麼自己不乾淨俐落地主動出擊呢?我知道你猶疑不決的原因就在於那種離奇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那麼你為什麼又去拜訪她呢?回想起來,你十五歲的時候,過的生活與你的年齡是相稱的,十七歲的時候,還算不錯,與別人不相上下,可是,二十一歲的今天怎麼樣呢?友人預言說你二十歲就會死亡,結果沒有應驗,你希望戰死也暫時落空了。好容易才熬到這個年齡,你竟不知好歹,同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十九歲的姑娘的初戀落得如此束手無策。呸,這是多麼出色的成長。都二十一歲了,才開始同姑娘互換情書。你難道沒有把歲月算錯嗎?再說,都到了這般年齡,你不是連一次接吻也還沒有經歷過嗎?真不中用啊!

  於是,又有另一種黑暗的執拗的聲音在揶揄我。這聲音裡幾乎充溢著一種溫吞吞的誠實勁,充溢著一種我尚未嘗過的陌生的人情味。這聲音如此連珠炮似的接連不斷——是在戀愛吧?這也未嘗不可。但是,你對女人有慾望嗎?你是否打算完全忘卻你本人原來對於稱得上是女人的女子從未曾有過什麼「卑鄙的要求」,而用一種只有對她才沒有的「卑鄙的要求」來欺騙自己呢?究竟你有沒有使用「卑鄙的」這個形容詞的資格呢?究竟你有沒有產生過想看女人的裸體之類的念頭呢?哪怕是一次也罷,你曾想象過園子的裸體嗎?像你這般年齡的男子,看見年輕姑娘就不免想象著她的裸體,這種不言自明的道理,憑著你擅長的類推,一定是心中有數的。為什麼要說這種事呢?你不妨試試捫心自問,類推可以做些許的修正嗎?昨夜你入睡之前,還曾委身於非常普通的陋習嘛。如果說這就是像禱告也可以嘛。這是微不足道的邪教儀式,誰都免不了會這樣做的。如果用慣代用品,使用起來也不會覺得不舒服啊。因為這玩意兒是特別立即見效的催眠劑。然而,當時你心上浮現的決不是園子吧。總而言之,是稀奇古怪的幻影,每次旁觀的自己都會嚇得魂不附體。白日裡你在街上行走,只顧直勾勾地望著非常年輕的士兵和水兵。這些小夥子都是你所喜歡的年齡的人,他們曬得黝黑,的確是同知識缺乏緣分的、有著一副純真嘴形的小夥子。你的眼睛一睹這些小夥子時,你就會立即目測他們的腰圍。難道你打算法科大學畢業後就去當裁縫?你最喜歡的,是二十歲光景的無知的年輕人那幼獅般的柔韌胴體。昨日一整天,你曾在心中把幾個這樣的小夥子幻想成裸體了吧。因為你在心中已經準備了類似採集植物標本用的採集筒,要採集幾個Ephebe的裸體帶回去。爾後從其中選出通常的邪教儀式的替死鬼。你選中了一個稱心的人。後來更令人驚訝得目瞪口呆。你把替死鬼帶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然後用藏起來的繩子,把這個裸體的替死鬼的手反綁在柱子上。替死鬼必定極力抵抗、嘶聲叫喊。後來你給替死鬼以誠懇的死的暗示。這樣做的時候,一種不可思議的天真的微笑,爬到了你的嘴角上,讓你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把小利刀來。你走近替死鬼,用刀尖輕輕地胳肢和愛撫了他那緊繃的側腹的皮膚。替死鬼發出絕望的叫喊,他扭動身子,欲圖避開刀刃,恐懼的躁動聲愈發激越,赤裸的腳咯嗒嗒地在顫抖,兩個膝頭互相碰撞在一起。小刀沉甸甸地扎進了他的側腹。當然,你是在行凶。替死鬼把身子向後彎成弓形,發出孤獨的悲慘的鳴叫,引起了扎傷的腹部肌肉的痙攣。小刀猶如插進刀鞘,以冷靜的姿態埋在起伏顫動的肌肉裡。血泉冒著泡沫湧了上來,沿著柔潤的大腿流淌。

  這一瞬間,你的喜悅真正成為人類的東西。因為正是在這一瞬間,你的固定觀念的正常性,才是屬於你的。不管對方怎麼樣,你從肉體的深處發情,這種發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別無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滿著的原始的苦惱所動搖。野蠻人深刻的喜悅在你的心上覆甦。你的眼睛炯炯有神,你渾身的血液在燃燒,身上充滿了野蠻人懷抱著的各種生命的明顯表現。Ejaculatio過後,野蠻讚歌的暖和殘留在你的身上,男女交歡後的那種悲傷是不會襲擊你的。你在放蕩的孤獨中閃光。你短暫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記憶中。野蠻人的生命力所體味到的終極的感動的記憶,是否會由於某種偶然完全占領你的性機能和快感呢?你又何必為偽裝什麼而操心呢?有時你可能這樣地觸及人類存在的深刻的喜悅,卻不能理解你愛和精神的必要性。

  乾脆這樣做如何?在園子的面前,把你非凡的學位論文披露出來如何?那是一篇《關於青年軀體曲線和血液流量的函數關係》的高深論文。就是說,你所選擇的軀體必須是潤膩的、柔韌的、充實的、上面流淌著血液時能描畫出最微妙的曲線條的、生機勃勃的軀幹啊。在流淌的熱血裡,出現最美麗的自然圖案——宛如若無其事地流經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斷了的古老巨樹所顯示的木紋——的軀幹吧,肯定是這樣的吧?

  ——肯定是這樣的。

  儘管如此,我的反省力能把那張細長的紙片捏住,將其兩頭緊貼在一起,形成一個環形的不可捉摸的構造。剛以為它是外表,其實是內側。剛以為是內側,其實是外表。後來,這種週期越來越緩慢。不過,二十一歲的我,只是蒙上眼睛繞著感情週期的軌道運轉而已。這種旋轉速度,由於戰爭末期那種不穩定的末日感,幾乎變成令人目眩的東西。原因、結果、矛盾、對立,都讓你無暇去一一地深入進去。矛盾依然是矛盾,它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擦過去了。

  約莫過了一小時,我一味想著應該怎樣給園子寫一封巧妙的回信。

  ……這期間,櫻花已經綻開。無人有閒暇去賞花。能夠觀賞東京的櫻花的,頂多是我們這所大學的我們這個系的學生而已。從大學回家路上,我時而一個人,時而同三兩夥伴悠然自得地漫步在S池的池畔。

  花顯得出奇的嬌媚。哪兒也沒有映襯著花的紅白帷幕、茶館的熱鬧、賞花的群眾、賣氣球賣風車的小販,所以在常綠樹的空隙縱情怒放的櫻花,令人感到彷彿看到了花的裸體。自然的無償奉獻、自然的無益奢侈,從來還不曾美麗得像今年這個春天那樣出奇。難道這不正是大自然再度征服著大地嗎?我不由得產生了這種不快的疑惑。可不是嗎,今年春天的華麗非同尋常。菜花的黃、嫩草的綠、櫻花樹幹水靈靈的黑、壓在樹梢上沉悶的亭亭如蓋的花,這一切在我的眼裡映現出帶有某種惡意的色彩的妖艷。這也就是色彩的火災。

  我們一邊在櫻花樹叢與池子之間的草地上漫步,一邊論爭著無價值的法律論。那時候,我喜歡Y教授講授國際法課的那種諷刺的效果。在空襲下,Y教授依然豁達開朗,繼續講授那沒完沒了的國際聯盟課。對我來說,我感覺彷彿是在聽講麻將課或國際象棋課。和平!和平!這個始終似在遠處鳴響的鈴聲,我只能認為它是一種耳鳴。

  「這是有關對物權的請求權的絕對性的問題。」

  一個從鄉下來的學生A說了這麼一句。他肌膚黝黑,身體魁梧,卻因患嚴重的肺浸潤症無法應徵入伍。

  「算了,別爭了。真無聊。」

  一眼就看出患肺結核症的、臉色蒼白的B攔住了他的話頭。

  「天上有敵機,地下有法律……哼……」我哼哼地笑了笑,「天上有光榮,地下有和平啊。」

  沒真患肺病的,只有我一人。我佯裝心臟病患者。這個時代,要麼就是獲得勛章,要麼就是病倒,二者居一。

  忽然,櫻花樹下響起零零亂亂地踩踏雜草的聲音,止住了我們的腳步。踐踏雜草的人看見我們,也顯得很驚慌的樣子。他是個身穿骯髒的工服、腳蹬木屐的男青年。我之所以斷定他是個青年人,也不過是根據他的戰鬥帽下方露出的平頭的頭髮顏色來判斷的。他那蠟黃的臉色、懶得剃的稀疏的鬍子、沾滿油污的手腳和骯髒的咽喉部位,都顯示出與他的年齡無關的凄慘的疲勞。在這男子的斜後方,有一個顯得乖戾的年輕女子,她低下頭,垂著髮髻,上身是枯草色的襯衫,下身卻穿了一條奇妙而時新的碎白道花紋的扎腿勞動褲。無疑他們都是徵用工,在這裡幽會。他們似乎是曠工一天,從工廠裡溜出來賞花的。他們看見我們之所以驚愕,大概以為我們是憲兵吧。

  這對情侶令人討厭地向上翻動著眼球,瞥了我們一眼就走了過去。後來我們也沒心情多言聲了。

  櫻花尚未盛開時,法學部又停止授課,我們被動員到距S灣十幾公里的海軍工廠去當學生工。與此同時,母親和妹妹弟弟們疏散到郊區小農場的舅舅家裡。東京的家中,只留下一個充當學僕的早熟的中學生來照顧父親的生活。在無米之炊的日子裡,學僕用研缽把煮熟了的大豆磨碎,煮成稀粥——像是吐瀉的東西——給父親吃。自己也吃。他趁父親不在的時候,把為數不多的副食品存貨,不露破綻地亂吃一氣。

  海軍工廠的生活是逍遙自在的。我擔任圖書館管理員並參加挖洞的勞動。為了疏散零部件工廠,挖了一個巨大的橫穴壕溝,是我和台灣的少年工們一起挖的。對我來說,這些十二三歲的小鬼們都是我最好的夥伴。他們教我說台灣話,我給他們講故事。他們確信台灣的神靈會保佑他們的生命不遭空襲,總有一天會平安無事地回到故土。他們的食慾甚至還達到不合人倫的地步。一個機靈的小鬼,騙過值班廚子的眼目,偷來了米和蔬菜,用足夠的機械油來炒飯。我謝絕了這頓帶齒輪味的好菜飯。

  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和園子的書信往來,漸漸地多少變成了一種特別的關係。在書信裡,我無所顧忌地大膽暢所欲言。一天上午,解除警報回到工廠的時候,我讀著放在桌上的園子的信,手不停地顫抖。我沉湎在輕微的陶醉中。我嘴裡反覆地念叨信中的一句話:

  「……我想念你……」

  她不在身邊,使我增添了勇氣。距離,給了我「正常性」的資格。可以說,我學會了臨時雇用的「正常性」。時間和地點的距離,將人的存在抽象化了。我內心對園子一味傾倒,以及與此毫無關係的、偏離常規的肉慾,也許由於這一抽象化,它們會作為性質相同的東西與我合為一體,使我的存在沒有矛盾地固定在時時刻刻裡。我很自在。每天的生活愉快得無法形容。傳說敵人不久將在S灣登陸,可能會席捲這一地區,於是死亡的希望又比先前更濃重地來到我的身邊。在這種狀態下,我還是正確地「對人生抱有希望」!

  四月過半的一個週六,我隔了好久又得到批准外宿,回到了東京的家中。我打算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帶到工廠裡閱讀,然後順便到郊區母親那裡,並在那裡留宿。但是歸途的電車遇上警報,時停時開,這當兒我忽然感到一陣陣發冷。猛烈的頭暈目眩,熱乎乎的怠倦感覺滲遍了全身。我從多次的經驗中知道這是扁桃腺炎的癥狀。一回到家裡,我讓學僕鋪好床鋪,馬上就寢了。

  良久,樓下傳來了一陣女子的喧鬧聲,非常強烈地在我發燒的額頭上回響。我聽見有人上樓梯後在走廊上小跑的腳步聲。我半睜開眼睛,看見了大花圖案的和服下擺。

  「——你怎麼啦。真沒出息呀!」

  「嘿,那不是茶子嗎?」

  「什麼嘿不嘿的。分別五年又重逢,可你……」

  她是我們遠房親戚家的姑娘。名叫千枝子,親戚之間模仿來模仿去就把她叫茶子了。她比我年長五歲。上回見面,是在她的結婚典禮上。傳說去年丈夫戰死以後,她就有點精神失常,變得爽朗了。她那股子爽朗勁,的確如傳說那樣,無須向她表示哀悼了。我驚呆了,一聲不言。我覺得她戴在頭上的大白絹花,不戴就好了。

  「今天我是有事來找阿達的呀。」她呼喚了我父親達夫的名字,「是來請他幫忙疏散行李的。前些日子,家父說,如果見到阿達,他一定會給你介紹個好地方的。」

  「我父親今天回家可能晚些。這不要緊。」——她的嘴唇涂得太紅,我有點不安。也許是我發燒的緣故,那種紅彷彿剜我的眼睛,使我愈發頭痛。「不過,這種……眼下這種化妝,出門沒遭人說什麼嗎?」

  「你已經到了注意女人化妝的年齡啦。瞧你這麼躺著,就像好不容易才斷了奶的孩子吶。」

  「真討厭,到那邊去吧!」

  她故意靠近過來。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穿睡衣的模樣,就把棉被一直拉到脖頸根。突然,她的手掌伸到我的額頭上。那像針扎一般的冰冷勁,正巧合乎時宜,使我感動不已。

  「真燙啊。量過體溫了嗎?」

  「整三十九度。」

  「需要敷冰啊!」

  「哪兒有冰塊呢。」

  「我設法弄來。」

  千枝子拍了拍和服袖子,快活地下樓去了。不大一會兒,她又上樓來,以穩靜的姿勢坐了下來。

  「我讓那男孩去拿了。」

  「謝謝。」

  我望著天花板。她拿起我枕邊的書時,絲綢質地的冰涼的和服袖子,觸及我的臉頰。我突然渴望這冰涼的袖子。我心想,是否請求她把袖子放在我的額頭上。我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房間裡開始昏暗了。

  「打發去的孩子動作太慢了!」

  發燒的病人對時間的感覺,是以病態的正確性來理解的。千枝子提及「太慢了」,我對此卻覺得時間太快了。過了兩三分鐘,她又說道:

  「太慢了,不知那孩子在磨蹭什麼。」

  「並不慢嘛。」我神經質地喊了一聲。

  「真可憐,你生氣了嗎?請你把眼睛閉上,別老用那可怕的目光盯著天花板嘛。」

  我一合上眼睛,眼簾就發燒,痛苦極了。我忽然感到什麼東西觸著我的額頭。與此同時,輕微的呼吸也觸著我的額頭。我將額頭閃開,發出毫無意義的嘆息。於是呼吸裡夾雜著異樣的熱氣撲了過來,我的嘴唇突然被一種濃重的油膩的東西封住了。牙齒互相碰撞發出了聲音。我怕睜開眼睛。這時候,一雙冰涼的手緊緊地夾著我的臉頰。

  不大一會兒,千枝子脫身了,我也半支起身子。在昏暗中,兩人面面相覷。千枝子的姐妹原來就是些淫蕩婦。我清楚地看到這同樣的血液在她的體內燃燒著。然而,這燃燒著的東西,同我生病的發燒竟結成難以說明的奇妙的和睦感。我坐起身來說:「再來一次。」直至學僕回來以前,我們無休止地繼續親吻。她不斷地說:只接吻,只接吻啊!

  ——我不知道這種接吻是否帶有肉感。不管怎麼說,最初的經驗本身就是一種肉感,因此這種場合的辨別,也許是無用的。就是從我的陶醉中,試圖抽出通常的觀念性的因素,也無濟於事。重要的是,我已經成了「懂得接吻的男人」了。像老惦掛著妹妹的孩子一樣,在別人家裡看見端出來好的點心時,就馬上聯想到「真想讓妹妹嘗嘗啊」,我和千枝子擁抱時,腦子裡卻一味思念著園子。以後,我的心思集中在同園子接吻的幻想裡。這是我所犯的第一個、也是最嚴重的一個估計錯誤。

  不管怎麼說,思念園子使我最初的經驗漸漸露出了醜態來。翌日接到千枝子掛來電話時,我撒謊說明兒就回工廠去。原先約好的幽會,我也爽約了。這種不自然的冷漠,是源於我對最初的接吻沒有產生快感。我閉眼不看這個事實,卻讓自己認為正因為我愛園子,才會深感這種行為的醜陋。我把對園子的愛,當作自己的藉口加以利用,這是頭一回。

  我和園子宛如初戀的少男少女所做的那樣,互相交換了照片。我接到園子的來信,信上說她將我的照片鑲嵌在項鏈的墜子裡,掛在胸前。可是,園子送給我的照片太大,只能放進摺疊式的皮包裡。因為放不進衣服內兜裡,只好包裹在包袱皮裡拎著走。我生怕萬一不在,工廠起火,所以回家時也拎著它。有一回,我乘夜班電車返回工廠,突然遇上警報,熄了燈。不一會兒,全都要疏散。我用手去摸了摸行李架。放在行李架上的大包,連同包裹著照片的包袱皮全被偷走了。我非常迷信,從這一天起,必須盡早去見她的不安情緒開始追逼著我。

  五月二十四日夜間空襲,像三月九日半夜的空襲一樣,使我下定了決心。或許我和園子之間需要有一種從諸多的不幸中釋放出來的瘴氣似的東西。這就像在某種化合物裡,需要放進硫酸媒介一樣。

  我們藏身在曠野與丘陵接壤處所挖的無數的防空壕裡,望見了東京上空燃燒得一片通紅。不時發出爆炸,火光反映到蒼穹,透過浮雲的縫隙,可以窺見奇異的蔚藍色白晝的天空。這是深夜出現的一瞬間的藍天。無力的探照燈,簡直像迎接敵機的所謂探空燈一樣,在它的淡淡的光束成十字形的交叉點上,不時地映出敵機機翼的閃光。不斷地向東京附近的探照燈,傳遞著穿梭的光束,完成殷勤的誘導的任務。近來,高射炮的炮擊也是零零星星的。B29型轟炸機可以很容易就到達東京上空。

  從這裡可以分辨出在東京上空進行空戰的敵我雙方的戰鬥機嗎?儘管如此,每次目睹以通紅的天空為背景的墜落的機影時,觀眾都一齊喝彩了。尤其喧囂的,是少年工們。從這裡那裡的防空壕裡響起了猶如劇場裡的掌聲和歡呼聲。在遠處旁觀,我覺得墜落的是敵機也罷我機也罷,本質上是沒有太大差別的。所謂戰爭,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翌晨,我踩著還在冒煙的枕木,走過半燒毀的細條木板鋪成的鐵橋,沿著不通車的私營鐵路路軌走回家,發現只有我家附近安然無恙地倖免於戰火。碰巧來這兒留宿的母親和妹妹弟弟們在昨夜的火光照射之後,精神反而更加飽滿了。為慶賀倖免於戰火,他們從地下挖出羊羹罐頭來飽餐一頓。

  「哥哥,你熱戀什麼人了吧?」

  年方十七的活潑的妹妹走進我的房間裡,問道。

  「誰說的?」

  「我早知道了。」

  「熱戀不行嗎?」

  「沒說不行啊。什麼時候結婚呢?」

  ——我嚇了一跳。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逃犯突然被不知情者問及有關犯罪的事情時的心情一樣。

  「什麼結婚,我不會結婚的。」

  「太不道德啦。從一開始就無意結婚卻要熱戀?啊,真討厭。男人真壞!」

  「你不快點逃跑,我可要扔墨水瓶啦!」——剩下一人時,我嘴裡反覆喃喃自語:「對啊。結婚這種事在這世上是有可能的啊。然後生孩子也是有可能的啊。我怎麼連這個也忘卻了呢。至少我怎麼竟會佯裝忘卻了呢。結婚這種細微的幸福,由於戰爭激化而使我產生一種彷彿是不可能的錯覺,僅此而已。其實,對我來說,結婚也許是一種極其重大的幸福呢。讓人毛骨悚然的重大……」——這種想法,促使我下定矛盾的決心:我必須在一兩天內同園子會面。這就是愛嗎?這難道不是當一種不安藏在我們的內心時,動輒就以一種奇怪的熱情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那種「對不安的好奇心」似的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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