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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第13章
  上

  我的學生時代,社會上仍然存在著所謂顯貴這類人物。如今,這些人消失了,我也並不感到有什麼惋惜,也許因為我不是顯貴的後代吧。然而在曾經是顯貴的人們中,至今無疑還有一種深深的緬懷之情。

  我在這裡要為那個時代的一個人畫一幅肖像。我的筆致所流露的懷思,決不是對顯貴本人,而是對亡友的一種追憶。這一點請予理解。

  我所描繪的肖像畫最好是橢圓形的,宜鑲嵌在類似早期銀板照片的像框裡,周圍飾以螺鈿或金銀的阿拉伯圖案,而且其胸像最好是側面像。這是因為他的側影秀麗得在日本人中難得一見,他的鼻子是純正的羅馬式樣,嘴脣則屬中間細巧的希臘雕刻式樣。一張幾乎沒有一點兒血色的白皙的面孔,唯有淡紅的嘴脣惹人注目。

  還有,我的作畫的筆致又像佩特寫作《埃默拉爾德·厄裡瓦特》、《塞巴斯蒂安·范斯托克》和《羅森蒙德的卡爾公爵》等短篇小說的筆致。這樣的筆調並非出自我的意願,而是基於對象性質的要求。

  我如何著手繪製這幅肖像畫呢?佩特描寫主角時,那種將微妙的寫實和透明的抽象融合在一起的態度,那種手法,無論如何都是很有必要的。他在描繪人物的臉部時,就像荷蘭派肖像畫家那樣,同時鮮明地描繪出其精神生活。恐怕對於他們來說,細微描摹一種優美動人的風貌,和描寫其精神生活同等重要。因此,佩特的小說隨處都顯示著二重描寫。他的自然描寫的抽象性,同時如實地顯示出黃昏風景裡慵倦的官能意味。他的所有作品中的過於透明的抽象性,同時直接與官能接觸,物象的輪廓直到最後都沒有明晰地顯露出來。

  我想我只能這樣描寫柿川治英,何況,從少年時代一直到死,治英的興趣始終沒有離開繪畫。

  他後來成為一名卓越的宗達的鑒賞家。但我在思索,繪畫不斷吸引著他的究竟是什麼呢?我以為,靜止首先征服了他。其次,畫面的完整性征服了他。他的父親是收藏家,治英成長的環境被東西方各種名畫掩埋了。

  面對繪畫,我們有時會被這樣的感覺所震動:畫家的藝術構思凝聚著,集合在一起,僅離我們數步之前突然靜止而達到完結。這就像列陣行進的軍隊,一聲命令,立即在我們面前停止了腳步。

  治英從少年時代起似乎就對陶醉的生命和外界事物懷有一種疏離的感覺。他生來就遠離狂熱的事物,不像他那有名的伯父,每次出外射獵猛獸,總要留下一連串趣聞。他缺少伯父一般絢麗多彩的稚氣。我打少年時代起就認識他了(而且我比他更年少),但我從未見過像他那樣擺脫稚氣的少年。

  但是,說他遠離狂熱,並不意味他喜歡對別人投以冷笑和諷刺。他身上有著與生俱來的優柔和沉穩的麻木。

  他對繪畫的關心,或許來自這種麻木。治英熱愛繪畫,他把繪畫當做一切都不強制自己的藝術。畫家也許會對這種關於繪畫的定義感到忿忿然吧,但他卻是如此看法。

  後來我在加州帕薩迪納美術館,看到庚斯博羅那幅著名的《藍衣少年》,那已經是治英死後的事了。我從這幅畫上看到了少年時代治英的面影。

  美少年光彩奪目,然而缺乏生氣和活潑感,傲慢的白皙而秀美的額頭,倦怠的眼神和小小的朱脣,使他的面孔富有特點。那種倦怠的眼神酷似治英的眼神。

  和音樂、戲劇、小說等刺人、包容、衝擊的藝術不同,在治英眼裡,美術,尤其是繪畫,作為鑒賞對象來說幾乎具備完全的特質。為什麼呢?因為這種藝術決不威脅沉靜的藝術鑒賞家被動的態度,而是以同樣被動的態度給予回應,這種藝術只限於繪畫。在一隻方框、一定平面之中展現著微薄而易於損傷的素材。美必然在這平面中開始,也在這裡終結,就像毫無洪水之險的淺淺的湖泊,僅僅在這裡湛然儲聚。

  音樂不用說了,即使文字也會使人想起聲音來。然而唯有繪畫,能夠守候完全的靜寂。後來一想到治英的夭折,就能理解在他短暫的生涯中,為何總把具有占領時間、埋沒時間的特質的藝術看做是對於生命的威脅。對他來說,時間就是生命,藉助繪畫可以將短暫的生命於瞬間裡停止並加以延長。另一面,不論如何簡短的音樂,總是侵蝕時間,使生命因陶醉而縮短,較之尋常更早地結束。

  治英確實避免了陶醉,然而有多少人把生命當做一種陶醉啊!治英對於生命和陶醉的概念幾乎與常人完全相反,他生來就習慣於將生命看做無限長的捲尺,而且決不急躁,以同樣的速度將它悠悠抽出。這麼說來,他之所以不愛音樂,或許是因為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和音樂具有同樣的結構吧?說不定他早就知道音樂本身決不會沉醉吧?

  對於世上一般少年來說,恐怕不相信一個毫無狂熱的靜寂的鑒賞家會有什麼幸福,然而那雙倦怠的眼神,使他生來具備鑒賞家的資質。他不僅承認平靜之美,也承認大膽之美,將畫家的狂傲和不幸包裹於優柔的麻木的視線裡。由於他奇妙的貴族特質,使他自己對於普通青年那種狂傲和不幸缺乏一種共鳴,看來他對這一點絲毫不感到恥辱。

  在那個戰爭時代,當眾多青年把戰爭當做自己熱情的證據時,治英以其固有的習慣輕輕哼了一聲,提倡沉穩的敗北主義。他從不憧憬軍帽、佩劍和短刀。他像蔑視那些欺負殘疾人的冷酷的孩子一樣,以相同的目光蔑視那幫所謂的軍人。

  打從我們相識時起,我就驚嘆於他的堅強。輕視行為世界的青年,都是一些必須具備哲學性的自尊的人,而治英沒有任何哲學,只是一味認命於倦怠而優美的本能,從來沒有被行為世界所迷惑。

  因此,對於這種行為的厭惡,似乎來自更深更遠的地方。他家本是將軍家族的一個分支,祖先是地地道道的武家。看來,先祖代代血液中的某種因子,孕育了他的厭惡戰爭、軍人和行為的品格。

  ……夏季的一天,記得大概是暑假將要開始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我訪問了治英的宅第。

  那裡位於舊城區老街的一角,從電車站走兩三分鐘之後,那條曲折的道路就會通到一扇巨大的鐵門前邊。

  前院寬闊,可以容下一所小學校。一眼望不到邊的鵝卵石地面中央,有個松林茂密的小園子,那是橢圓形的小庭院。進門右首連接著平房的大雜院,我看見大雜院邊上有個古老的車庫。

  中央深處聳立著一座青銅圓頂的西式樓房,左右是配樓,左邊連著遮掩庭院的船板院牆。樓房中間有三層,映著夕陽的窗戶閃閃發光。沒有一點兒響動,一切都包裹於聒噪的蟬鳴之中了。

  但是,這座巨大的樓房卻刻印著類似治英眼神般的疲憊的影子。這種印象不單來自建築物的老朽,支撐大廈的精力也讓人感覺正在劇烈衰退。樓房正面大理石的顏色上,也烙印著大勢已去的印像。

  我驀然想起他在美術上的愛好來,他喜歡牧溪,喜歡塞尚,但如果要問真正喜歡什麼,那無疑只能從西方舉出華托的《惜別愛情島》、從東方舉出宗達的《舞樂圖》這兩幅作品來。這種選擇未必能表現出青春的絢爛的愛好,只是證明,比起過於孤獨的藝術,他更喜愛被權力的陰影所守衛的幸福的藝術。不管怎麼說,這是相當大膽的選擇,如此的愛好,要是一般青年,儘管心裡這樣想也不會輕易說出口來。

  樓房雖然沒有達到荒廢的程度,但由於正值戰爭期間,再加上修理不力,愈來愈顯得凋敝不堪了。治英一直住在這裡,也許他喜歡那些在君侯庇護下產生的古代美術,住在這裡可以緬懷昔日君侯之力,窺視已經失去的權勢的幻影。

  我知道,他父親身體十分衰弱,年輕時便退掉了所有的公職,作為美術收藏家和藝術愛好者,他有兩三本著作。治英死後,我才初次見到他的父親,他和我曾經想象的分毫不差。

  ……我繞過鵝卵石小庭院,來到一側可以停靠汽車的黑暗的大門前邊。布滿浮雕的青銅門扉上開著兩個橢圓形小窗,周圍鑲著葵花瓣型的家徽。我按門鈴,等了很長時間,終於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內裡一派昏暗。出來引路的是個戴眼鏡的精瘦的中年漢子,穿著外褂,套著白布襪子,沒有一絲笑容。

  大門內中央是鋪著紅地毯的樓梯,樓梯左下方寬大的走廊牆上懸掛著壁毯,擺設著古風的木質桌椅,看樣子是臨時會客室。管家恭恭敬敬把我這個少年讓進來,說:

  「請稍候。」

  我坐在一張椅子上等著。大門一側的彩色玻璃窗上映照出血紅的光亮。管家走後,房子裡到處沒有一點兒響聲,使人懷疑這裡是否有人居住。而且,儘管是酷熱無風的午後,臨時會客室裡卻顯得冷颼颼的。

  大樓梯上終於輕輕傳來足踏地毯的聲音,治英站在樓梯中央,伏在欄桿上望著我,「呀」的叫了一聲。他不過比我大三歲,然而對朋友的這一聲招呼裡,卻沒有一點兒年輕人的潑辣勁兒。

  我過去一直極力躲避他那喜歡幽默的一面,以及他難以避免的虛榮的一面,但由於每次去柿川家,他總是領我到和上回不同的房子裡,所以我感到奇怪。漸漸地我也弄明白了,這是因為我每去一次他都想讓我看看那些五彩繽紛的豪奢的房屋。

  我頭一回去他家時,他領我離開走廊來到一座幽靜、軒敞的大客廳。房內收拾得很潔淨,依然讓人覺得不像是人住居的地方。我記得南面庭院的草坪上遮滿了濃密的樹影,只有庭前的木賊沐浴著夕陽的餘暉,呈現著一團暗綠。這一簇木賊那種不像植物的無機的暗綠,在於整個庭院的樹木、花草以及草坪的綠色中,顯示出勃勃生機,看上去陰森可怕。這種植物風吹過來也不搖動。毫無必要的沉靜的一簇……

  「席地而坐很累,還是椅子好……」

  治英先站起來,打開連接日式房間和西式建築的杉木門,窗戶很小,室內晦暗,差點兒撞在滿登登的傢具和百寶架上了。

  「等等,我去開電燈。」

  我坐在放著大花瓶的圓桌旁邊等著。

  室內的燈亮了,這可不是尋常的電燈,這是壓在頭頂上的大型玻璃吊燈,從天棚上垂掛下來,幾乎占據著整個房間的上半部。吊燈燦爛輝煌,映射在玻璃上,玲瓏透剔,五光十色。屋內的情景為之一變。

  治英指著牆上的繪畫說道:

  「這座屋子裡全是明治時代的油畫。」

  是黑田清輝和岡田三郎助等人所繪製的色彩沉穩、富於寫實性的巴黎沙龍畫風的收藏品。

  ……置身於這些繪畫之中,遺憾的是治英和我之間的談話並沒有涉及高遠的美術,兩個人瞎扯的都是些學校老師的各種怪脾氣,治英還用一貫的得意洋洋的語調,巧妙地模仿每個老師說話的口氣。可是這和那種學生式的響亮的口技略有不同,似乎扮演著一幕居高臨下、冷嘲熱諷的滑稽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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