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古時候的武將有替身,電影也有替身演員,實際生活中也常常看到長得很相像的兩個人。
眼看就到暑假了,在C大學讀書的我,想在假期裡找一份收入好些的活兒乾乾。於是,我和一位窮苦學生A君商量,他一直打工,對什麼活兒都不挑剔。假期的後半段,我打算回仙台老家度假,所以前半段必須拼命賺錢。
一天,我在A君的陪伴下,到他熟悉的兩三家店看了看,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那些地方條件都很差,白白跑了一天,實在太疲倦了,A君為了安慰我,帶我到他平時光顧的小飯館去了一趟。
這家飯館位於兩國國技館附近,是大相撲力士的夥計們常來吃喝的地方,這裡飯菜實惠,令人心情安然。A君是怎麼知道這裡的呢?原來大相撲舉行夏季專場比賽時,他應募去當男僕,穿著賽場工作服幹活的時候,應朋友們的邀請,一起到這家飯館喝酒,打那時起就熟悉了。
來到這裡一看,也許相撲到地方巡迴比賽的緣故,客人們都沒有什麼出眾的特徵。
我們即刻在飯桌前坐下來,身子微胖、手腳麻利的老闆娘端來了A君點的燒酒和小菜。A君說了幾句世俗玩笑話,接著問她,有沒有適合這位朋友的活兒。我有些難為情,心想,A君用不著這麼問,只好默默喝著悶酒。
「哦,這位也是學生哥兒嗎?」
老闆娘略顯驚訝地問。
我們穿著襯衫,戴著學生帽,帽子放在了椅子上。
「我們是同班,他不大像學生吧?」
A君抓起我的帽子,放在飯桌上。
「不,不是的。他平時總是穿得很帥氣,沒想到他是學生。這麼說,今天你們是第一次結夥來的嘍?」
「哎呀呀,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啊?」
「頭一次,這是頭一次到兩國。」
「呵,你還在裝蒜,真可氣。」
我的冤枉一時不得昭雪,老闆娘堅持說我經常在這裡露面,A君一個勁兒指責我硬著頭皮撒謊。
說著說著,門口的繩簾晃動了,進來一位身穿藍色開領襯衫和泛白褲子的男人,他把木屐踏得山響。
「啊,晚上好。」
他對老闆娘親切地打招呼。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這個男子無論相貌還是年齡,和我像是一個模子鑄的。這時,老闆娘大聲驚呼:
「是雙胞胎吧?誰是哥哥呀?」
老闆娘兀自陶醉於平常的幻想之中,她一邊勸我們飲一杯兄弟酒,一邊親自訂了酒菜端上來。我們雖說都有些不情願,但她既然把那男子介紹給我,也只得在一起喝上一杯了。
老闆娘的介紹很不得體。
「這位是納先生。」
「這位聽說是河合君,C大的學生。」
老闆娘看來並不知道那人姓什麼,那人也不肯自報家門。可他是個快活而又樂觀的青年,我和A君與之同席,並不覺得彆扭。也許他是個手藝人或推銷員,而我們是大學生,談不上什麼職業吧。
「長得真像啊!」
開始,只有這樣的慨嘆才是共同的話題。隨著幾口酒下肚,我和這個人的差異就慢慢明顯了。例如,他喝酒時總是低著頭,把嘴湊到杯子邊上。他口齒清晰,但不知為何,說著說著,突然閉口不語了。他一味迴避那些講死理的事情,有時笑起來,使人感覺唯有眼睛不帶笑意……這些差別越來越明顯,在這些方面,證明他和我完全是不同的性格。這種特點一旦形成,隨之使我放下心來。面對著一個和自己相同的面孔,總是使我有些侷促不安。
這人表現出對相撲很感興趣。扯出這個話頭的當然是A君了。
「你對相撲很內行啊。」
那人說道。A君顯得很是灑脫:
「我還身穿工作服在相撲場做過侍從呢。」在我有所覺察,還沒來得及阻止他時,他又接著問道,「你那裡有沒有適合河合君的零工呢?」
「他想打零工嗎?」
那人倏忽從酒杯上方瞥了我一眼。
眼光犀利,眼珠卻一動不動。他雖然開朗、熱情,但總體上卻給人留下陰郁的印象,看來全怪這雙眼睛。他看著我時,我彷彿變成一件商品,心裡很不自在。
「對了,焰火晚會怎麼樣?你的朋友在相撲場,你去焰火晚會,挺有緣分的,不也很好嗎?」
「什麼焰火晚會?」
一問才明白,七月十八日要舉行兩國夏季納涼焰火晚會,柳橋一家一流的茶屋,仿照相撲男侍的例子,在這一天招收學生作為男侍前來幹活兒。茶屋名字叫「菊亭」,是柳橋數一數二的名店。這裡的工錢很可觀。
「怎麼樣?」那人帶著一副不冷不熱的單調的口氣問,「……我剛想起來,不單收入豐厚,還有紅包可拿哩。河合君,你知道當今運輸大臣岩崎貞隆這個人嗎?」
「看過報紙上的照片。」
我想起漫畫裡那個露出長長牙齒、滿頭白髮,但顯得很莊重的面孔來。
「生就一張長臉……」
「嗯,我知道。」
「那位大臣肯定來看焰火。他要是來,你就朝他認真瞅上兩三次,絕不要開口說話。只要對著他的臉死死盯幾眼,這就夠了。這樣一來,回頭就能拿到一大筆賞錢。我不騙你。記住,只要瞅著他的臉就行了。」
「這事挺蹊蹺的。」
「因為你長著一副同我一樣的臉孔。」
我再次看看他的臉,如果是質量差的鏡子,是無法這樣如實地映照出我的面孔的。我不是美男子,不過也不是醜八怪。論特徵,面相有點兒嚇人,眉眼很靠近,鼻梁小巧,一張大嘴巴,樣子很不雅。我認為自己長著一副狗嘴,很是厭惡。前額狹窄,面色淺黑,這種說法一點也不過分。
他看我不願回答他的問題,接著說:
「答應不答應隨你的便,如果答應(我保證你能中選),就會得到一筆賞錢,這筆賞錢我們對半分,行嗎?焰火晚會的第二天晚上,我在這家店裡等你。」
老闆娘和夥計們都在招呼其他客人,這段對話他們沒聽到。
A君雖然反對,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心,應募了。而且正如那人所說,立即被採用了。過節那天,我被通知一大早就得到場。
七月十八日,不巧的是,一大早雨就下一陣停一陣,而過去幾天雖然是陰天,但一直都沒有下雨。
早晨一上班,大家每個人都得到一枚通行證。下午三點開始實行交通管制,我們到各地跑腿,必須出示通行證。
通行證上標著號碼,上面印著:
昭和二十八年兩國納涼焰火晚會
時間 昭和二十八年七月十八日(星期六)
雨天順延 午後一時一九時半
觀眾席入口 國營都營電車淺草橋車站前
(請向警衛出示本證件)
主辦單位 兩國焰火晚會籌備組
一端蓋著「菊亭」的紅色印章。
整個上午,我腳蹬麻布裡的草鞋,身穿染著「菊亭」字樣的號衣,一邊看天色,一邊往客廳搬運桌子,在院子裡釘坐席木板,跑去聯繫警察,忙得不可開交。午後一時,雨停了,來通知說,晚上按時舉行焰火大會。
迄今為止,我從未和花柳界的人有過來往,對於一個鄉間出身的學生來說,沒有比這個更能驅使好奇心的事了。為了一個晚上的焰火,花費巨額的金錢,不用說這些錢來自客人們的腰包,至於這樣的浪費其目的是為了什麼,就不是一個打工仔所能理解的了。藝妓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客席中間走來走去,對我們瞧都不瞧一眼。只感到眼前有一個別樣的世界在旋轉,在這種旋轉之中,要想感覺也有我們這些小小齒輪的轉動,那是非常不容易的。
「菊亭」門內放置著侍從們的坐凳,灑水的石階左右增設了鞋架,因為平時的鞋架已經不夠用了。觀賞焰火的每一片坐席,縱橫排列著趕制出來的桌子,桌面鋪著潔白的桌布,擺著多層食盒、禮品、焰火節目單、玻璃杯、酒碗,筷籠裡裝著紅白壽筷,這些東西秩序井然地等待每位客人前來享用。連接河面的院子,並排放著三段臨時製作的桌椅,懸掛著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各公司客人的名字。樹枝上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啤酒公司的燈籠,穿在一根電線上,在河風裡閃閃飄動。凸向水面的坐席由幾艘彩舫組合而成。
小船已經在隅田川各處出動了。幾隻裝備著煙花格子的船也在河中央浮動。河岸上人群麇集,個個都帶著椅子或坐凳。所有樓房的窗戶裡和屋頂上都擠滿了人。維持交通秩序的警察,街道委員會隨處搭起的帳篷,無所事事、熙來攘往的雜沓的人流,頭頂上細雨飄零的天空,白日裡眼睛看不見的一陣陣焰火的轟鳴,漂蕩的硝煙裡,只能嗅到目不可視的焰火的氣味。有時候煙霧包裹著河面,鐵橋看上去也朦朧一團。這時,傳來了震耳欲聾的汽笛聲,一列電車正轟隆隆從橋上駛過。
三時過後,高級轎車陸續停在路旁,門口的接待處也忙碌起來。老闆娘整裝打坐在大門邊的棗紅地毯上,向來賓行禮,指派藝妓和女傭。人們都很興奮,一味忙忙碌碌運動著肢體,高聲地談話。有時,談笑聲夾雜著焰火的轟鳴。有時,雨漸漸變大了,有人仰望著天空,說一些「真是不湊巧」之類的話,但心情也還是很激動的。
門前我們的坐凳上也張起了帳篷。客人一到,一律身著號衣的男侍們,只需立即上前行禮就行了。跑去開車門的侍者,因為可以拿到一筆賞錢,所以由男侍裡原來的棟梁——一位身材矮小、爭強好勝的老人獨自一人擔當。其餘男侍等著分派任務,萬一有可疑分子闖入,就把他趕出去。
打工的學生只有幾個人。有兩個正在閒聊,我側耳傾聽他們說些什麼。
「今天聽說有兩位大臣光臨。」
「是的。」
「是運輸大臣和農林大臣。」
「他們是誰?」
「運輸大臣叫岩崎什麼的,農林大臣嘛,好像姓內山。」
「喂,這裡看不見放焰火,真掃興啊!」
「天快黑下來啦。」
背向河面的門口附近,是最不容易看見焰火的地方。
「給我看看焰火節目單……啊?‘柳上雨後日月時雨’,‘升天紅錦路’……鬧不懂是什麼意思。」
我也瞅了瞅,在燈籠光裡瞥見了那張節目單。
爭妍鬥艷名妓舞
銀色花園
玉追玉吹龍
千代田之榮光
五彩瓔珞
霧靄迷濛花吹雪
升天銀龍五色花
開列的淨是一些絢爛而抽象的名詞。
五時過後,大雨沛然而降。頭上頂著手巾的男女在路上奔跑。焰火依然在轟響。屋脊上彈跳著無數細小的水珠兒,高級轎車也漸次停到門前來了。
天色終於黑了。透過帳篷的邊緣,屢屢可以窺見焰火在天空中擴展開來,幻化為巨大的火輪和鱗片。
這時,那位負責為汽車開門的老者沉不住氣了,他趁著沒有客人,咋著舌頭罵道:
「畜生,真想開開眼界,乾脆到二樓客廳裡看看去,哪怕把津貼全都賠上也好。」他的話惹得我們笑起來。他不是開玩笑,這是他真實的想法。
原來,下雨之後,船上和庭院裡的坐席都遷移到一樓客廳裡了,為了減少混亂,叫來四五個男侍幫忙,老人也放棄本來獨占的活計,加入到那四五個人的行列。總之,在院子裡打雜,好歹可以看到焰火。
留在門口帳篷裡的只剩下三四個人。
不斷有消息傳來,有的人說因為害怕煙花被雨水淋濕,眼下將準備好的煙花全部點燃了。看來,分組在各地燃放的煙花,要在今天晚上一個不剩地燃放完畢。
六時過後,客人來得稀稀落落。
面孔熟悉的女傭趕忙出來迎接。
「岩崎先生還沒到吧?太遲啦。」
一邊說著,也不等別人回答,就立即消失了蹤影。
快到七去鐘了,這時一輛黑色轎車停到了門前,這是官府的公車。
我不由站起來,撐開雨傘前去開車門。門燈閃爍的車內,臥著一位紳士。他將讀了一半的文件裝進內衣口袋,由於行動不便,費了好大工夫。因此,我有充分的時間,仔細觀察了在漫畫裡看到的岩崎運輸大臣的尊容。
長臉、牙齒外露、白髮,這些一如照片裡的他。然而,我只是固執於最初的印象:那張疲憊的面容和不健康的青黑的皮膚。我本以為,凡是當大臣的,都應該是滿面紅光的。
由於整理文件頗花些時間,為了不使雨水濺到車內,我將一度敞開的車門又掩上一半。大臣發覺了這一點,他不經意地抬起臉來。這時,他已經欠起身來,就要下車了。
隔著車窗玻璃,大臣和我在一瞬之間目光相互碰到了一起。
這時候,我第一次在人的臉上發覺那種「大驚失色」的表情變化。一剎那,恐怖充滿了他整個面孔。
他臉上的肌肉和神經驟然緊縮,讓我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大臣下車時,我有些膽戰心驚,生怕他恐怖之餘,反而會向我主動出擊。
但是,岩崎貞隆默默低著頭進入我的傘下,這回他帶著一副冷漠而緊張的表情,在我的護送下走到門口。
老闆娘和藝妓用歡呼聲迎接大臣。他一次也不回頭望我一眼,在女流們的簇擁之下,順著光潔的木板走廊漸漸遠去。
……我呆呆地回到帳篷裡。
「怎麼樣?拿到賞錢啦?」
一個打工的學生單刀直入地問。聽到他這麼一問,我才想起,我沒有得到一分賞錢。其次,刺激我的感情的並不是那份令人生厭的賞金,一想起大臣臉面上那種神秘莫測的恐怖,我自己也彷彿受到這種恐怖的襲擊。
……過了三十分鐘光景,女傭出來對我說,老闆娘招呼我進去。我一陣心跳。自己扮演的角色,看來很難掙脫了。
然而,這隻不過是自己的一種強迫觀念在作怪罷了。老闆娘吩咐我去幹一件需要動腦筋的聯絡工作,這件事非得交給打工的學生才保險。她叫我去了,用爽朗的語調打發我到街道委員會的帳篷跑一趟。
老闆娘把我叫到一樓的走廊上,客廳裡鋪著棗紅地毯,這紅色在我聽著老闆娘交代任務時不住刺著我的眼睛。美麗的藝妓出出進進,地毯上不時晃動著她們的身影。我朝桌面上瞧了瞧,上頭亂糟糟的。近處響起了爆炸聲,室內火光閃閃,客人和藝妓一同歡呼起來。
我接下任務,沿著長廊回到大門口。
這時,一群人從樓梯上搖搖晃晃走下來,我緊貼著牆根讓路。下來的正是岩崎運輸大臣,身旁圍著兩三個藝妓,他雖說有些醉態,但臉上還看不出來。一身不太雅觀的黑色西裝,被包圍在絢麗多彩的衣裳之中,給人一種奇妙的孤獨的印象。
他這次清清楚楚看到了我,雖然不像當初那般有著明顯的惶恐不安之感,但還是看得出來,他一度意識到那種黑暗的恐怖,便同這恐怖作了殊死的鬥爭。而且,他眉頭不皺、眼睛不眨地看了我之後,趁著藝妓們沒有在意他對一介男侍如此注目的當兒,迅速轉移視線,朝我身邊望去。但是,我卻感到這位岩崎大臣不動聲色的表情裡,反而流露出強烈的恐怖感。
我出門辦事時,雨小得多了。老天專門和焰火晚會過不去。行人被雨水淋濕了,大家邊走邊議論,說今年的焰火晚會實在太掃興。
回來向老闆娘匯報完畢,又被吩咐打掃庭院。我將室外桌面上被雨水打濕的東西收拾了一番。啤酒公司的燈籠經雨一淋,顏色被水衝刷掉了,變成黏濕濕的一團。本來不怎麼好看的燈籠,那種殘破的樣子,反倒顯得很好看。
我收拾好底面稍許積存了一些雨水的空啤酒瓶子,向著河面繼續升空的焰火眺望。硝煙經風一吹,從「菊亭」飄到河面,將附近全部覆蓋起來了。煙靄裡傳來木篷船突突的馬達聲,懸掛在篷檐下的一列燈籠,依稀可辨……眼見著火花落了下來,雪白的小傘倏地飄在濕漉漉的桌面上,一下子粘住了。
我們來回搬運著髒污的杯盤,和一位從船上下來的撐著雨傘的外國客人交肩而過。那個外國女子雙手捏緊草綠雨衣的領口,再三回過頭去,戀戀不捨地望著剛剛乘坐的小船。
雨絲變成了水霧,河對岸一派朦朧,聳峙的鐵橋猶如一幅平面剪影畫。
我仰望天空,開始專心一意地觀賞焰火了。
隨著隆隆的炮聲,火柱突然從河面上騰空而起。火柱的先頭,一鼓作氣直衝雲天,一旦達到至高點,就炸裂開來,無數銀色的星星散作圓形,飛躥追逐,紫、紅、綠色的同心圓自內側次第向外擴展,內心一輪早已消失。外層一輪一旦散開,另一層橙黃色的一輪又在低處擴散,火星紛紛落下來,一切都消泯了。
下面的焰火接連不斷升上天空,一邊花開朵朵,一邊呼喇喇直往上躥。緊接著,下面的火花爆炸時的光芒,將前面火花的殘煙映照成了立體。
我聽到了一陣陣哄笑,抬眼向樓上望去。看不出笑聲的來源,只見一張面孔靠在欄桿旁邊正向下俯瞰,臉部光線黯淡,看不分明。轟隆一聲,焰火又飛騰起來,一種青藍色的不自然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頭白髮和一張長臉。
岩崎貞隆的臉色因恐怖而變得蒼白,他帶著一副彷彿遭受凌辱的極其孤獨的表情,眼睛一直緊盯著我的身影。
我和他第三次目光相對。剎那間,我也深切感受到和他一樣的莫名的恐怖。抑或我的恐怖,真正使我體驗到那種準確的、深入對方心靈的無法躲閃的恐怖吧。
……不一會兒,運輸大臣將身子一轉,極其自然地躲開了我的視線。他那一頭白髮,隨之消隱在欄桿背面了。
過了半個鐘頭,一位陌生的年輕藝妓,從廊緣上向院子裡的我招手示意。我走過去一看,她迅速交給我一個沉甸甸的紙包。
「岩崎先生送的。」
說罷,她就想離開。
「岩崎先生回去了嗎?」
「剛剛回去。」
藝妓臉上一無表情,丟下這句話走了。她那被焰火映照成紫色的縐綢和服的肩頭,消失在走廊上紛亂的人群之中了。
——不用說,第二天晚上,我到兩國飯館同那個男的見面,因為要把一大筆賞賜和他對半平分。
那人來了,也不說一聲謝謝,就把自己的那份收起來。他給我斟了滿滿一杯酒,說道: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
「我實在感到奇怪。」
「別那麼大驚小怪,誰叫你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呢?也就是說,他錯把你當成我啦。」
「是嗎?」我極力提出一種明顯的不同的看法,「……也許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你,所以才放心地賞給我一份厚禮吧,不是嗎?」
我講了一番不合道理的道理,以這種沒有任何罪責的議論為下酒菜,我倆一直喝到很晚,然後才分手。對於我來說,也並非沒有一種危險的好奇心,總想打聽那件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麼,但那人的眼睛妨礙我繼續追問下去。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改造》
顯貴